免责声明:此书籍由变身百合小说吧搜集、整理,仅供交流学习使用,请勿用于任何盈利性用途。 书名:橡树之庭 作者:Ain Soph Aur 字数:529047 更新时间:2022-05-04 21:42:44 简介:——这是一个人类与精灵、猫人、半人马等诸多奇幻种族共存的现代世界。 在这里,普通人已经对飞天扫帚、魔药与幽灵,以及随处可见的驱邪用具习以为常——“魔法”不仅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更是一种可以被从事的行业。 但在这个世界,各种各样的超自然灾害也同样层出不穷:骚灵现象造成的高空坠物致死、下水道中滋生的畸形怪物、网络上流传的能召唤恶魔的黑巫术、在黑暗中编织阴谋的邪教徒、突然出现在城区中的魔法生物……而现代的法师们则东奔西走,对抗着这些可怕的灾祸。 从精灵国度的魔法学院,到极东之国的神社与鸟居,再到被黑暗生物支配的地下街道……一位位少女们的足迹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我在此带来的,正是她们的奇妙故事…… (橘子,非变身,慢热,周更,单元剧,每一卷都是一个独立故事) (书群:287641342) 标签:校园,魔法,慢热,橘子 第一卷:Escapist 1、龙群滞留与半人马航班   “机票、签证、护照……”   最后一次确定这些东西都好好地放在背包里之后,云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面前的镜子里照出一个稍微有些憔悴的狐人女孩:一头红褐色的披肩长发打着卷,有些苍白的脸庞上点缀着两个不太明显的黑眼圈,由于要坐差不多十个小时的长途飞机,她只化了一点点淡妆。望着镜子里看上去没什么生气的自己,云叶伸出手摸了摸头顶毛茸茸的耳朵,指尖触碰到的是有些发柴的毛发,这毫无疑问是通宵熬夜带给她的礼物。她拨弄着耳尖的一撮黑色绒毛,然后手指一路向下,调整了一下挂在耳朵上的上弯式眼镜腿,把它们藏在同样颜色的浓密头发里。   “好,出发了!”云叶拍拍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了一句,有些吃力地抓起放在旁边的大行李箱,为排在后面的旅客让出了地方。而她身后那个人类女人则不急不缓地拿出了化妆包放在洗手台上,这一举动立刻让排在更后面的猫人旅客发出猫科动物示警般不满的嘶嘶声。   不过这一切已经都和云叶没什么关系了。她拖着自己的行李箱离开了机场的洗手间,稍微驻足张望了一会儿就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摩伦诺航空公司的航班站台。不过在看到站台的第一眼时,她的一颗心就像铅球一样慢悠悠地沉了下去。航班服务台外围了黑压压的一群游客,摆出甜甜圈形的阵势,不像是在排队登机,活像是来攻城的。   云叶花了一番功夫,才费力地拖着那只沉重的行李箱来到“甜甜圈”的最外围。服务台前的精灵乘务员小姐正费劲地拿着一个扩音喇叭,让自己的声音能盖过旅客们嘈杂的吵闹声。云叶站在人群边缘,踮着脚尖竖起耳朵听着。她不太敢往人群里挤,除了心里确实有点害怕这吵吵闹闹的阵仗之外,她更不想让这个“甜甜圈”挤坏自己倍加珍视的尾巴——它在乘地铁来机场的路上已经遭受过一次现代社会的拥挤蹂躏了。   “各位旅客,非常抱歉。由于九方京市直飞格拉斯顿市的航线上出现了原因不明的龙群滞留,因此本次航班将延迟起飞,摩伦诺航空公司的魔法顾问与鸣海国际机场的驻留术者已经前往调解,具体起飞时间请等待另行通知……”   摩伦诺国际航空公司的乘务员非常专业地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鸣海语,这回云叶总算是听清楚了最关键的几个单词——“龙群滞留”和“延迟起飞。”   “龙群滞留……”听到这几个字,云叶的耳朵立刻软蔫蔫地耷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这趟航班可能真的要泡汤了。   随着近几年,泛人种族逐渐将手伸向了更高的天空,包括巨龙在内的各种高空魔法生物也逐渐广泛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但是对于云叶这种普通人来说,影响最大的还是飞机航班的延误。有的时候,这些高空魔法生物会由于各种原因挡在飞机的航线上,然后就需要航空公司和机场的术者们去驱赶——   但问题就在于,没人能对龙群进行“驱赶”,只能“调解”。   所以基本上,遇到龙群滞留的情况,航班延误个一天甚至更久都是有可能的,一切都得指望那些巫师大人的嘴皮子和腿脚足够利索,或者那些巨龙足够通情达理了。   在她旁边的旅客里,有一个小男孩正在天真地问:“妈妈,龙群滞留是什么意思呀?”他的母亲想了想后,温柔地回答,“就是一些龙挡在了飞机的飞行路线上的意思呀,飞机飞不过去,只能延迟起飞呀。”   小男孩又问,“那我们为什么不把它们赶走呢?”   这次回答他的只有在周围旅客中响起的低笑声,以及母亲脸上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暂且撇下这个天真而冒失的孩子不管,云叶自己可没有一天甚至是更多的功夫等着航线恢复畅通。不仅因为她不想在机场或者机场附近的旅馆里凑合一宿,更因为她背包里那封摩伦诺魔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正在呼唤着她,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她可没有时间耽搁在那些龙身上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云叶举起手,鼓起勇气扯开嗓子大声喊了一句。由于太过紧张,她的嗓子甚至有点破音,好在没有人在意这一点。精灵乘务员听到这句话,朝她看了过来,于是云叶觉得自己尾巴上的毛一定掉了不少,这是她小时候就有的老毛病——每当激动或者害怕的时候,尾巴上的毛就会大撮大撮地掉。   “我们可以帮助您改签其他转机航班。”航班服务台前的精灵小姐用平板电脑查阅着航班时刻表,“最近的一班是半个小时后起飞的爱奥尼亚国际航空公司的航班,它的终点是以弗所市,然后您可以在那里搭乘其他航班飞往摩伦诺的格拉斯顿市,总时长约十五个小时左右,不过——”   比九方京直飞格拉斯顿的时间要长三分之一。不过她还算耗得起,至少比呆在这儿等待龙群滞留要好多了。云叶咬咬牙,“就那个吧!”她没等精灵小姐说完,就下了决定。   于是,半个小时后,云叶拿着改签的机票站在新的航班站台前,带着一脸尴尬的笑容望着新的乘务员小姐。   而那位乘务员小姐也用尴尬的笑容回望她,然后习惯性地用蹄子刨了刨地面。   这回云叶总算知道那位精灵小姐没说完的“不过——”是什么了。   ——不过这架航班是半人马专用机。   在彼此尴尬的眼神对望中,云叶硬着头皮跟在一队半人马乘客后登上了这架飞机。虽然说是半人马,但这也只不过是对四足型种族的俗称,事实上,在泛人种族之中,四足型种族除了半人马,还有半鹿人等一系列下半身是动物形态的种族。之前念初中时,种族学的老师还专门讲过,世界上还有下半身是蜘蛛的返祖种阿拉克涅人,只不过她们的数量极端稀少,全世界可能也就几千人,说是濒危种群都不为过。   不出云叶的预料,刚刚走进机舱,她就感觉到有许多诧异的视线投到了自己的身上。毕竟双足型的泛人种族很少有愿意搭乘半人马专机的,一个狐人族女孩儿出现在一群半人马中间简直不能再显眼了。   云叶低着头,红着脸从机舱中间的过道上走过,就像网上经常有人说的那样,半人马专机简直就是“畜栏”——事实上也大抵如此,由于半人马的体型比通常体型的种族更大一些,出于其体型和构造,专机上是不设座位的(虽然半人马族也不是不能坐在椅子上,只是他们站着会更自在些),只有一个个包着软垫的金属板将每名旅客的私人空间隔开,而且每个“隔间”前面都有一扇矮门,给人的第一印象还真就是畜栏。   虽然航空公司已经尽力将机舱的各方面都布置得更加生活化,但终究免不了向空间利用率低头,也就是说不可避免地还是会像畜栏。这也是网上一群人叫喊着“破除种族刻板印象”、“拒绝人类凝视”之类词汇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云叶费力地将自己的行李箱放在头顶的行李栏上,然后推开自己那个小房间的矮门走了进去。在这片私人空间内的墙壁上贴心地布置了防碰撞的软垫和扶手,以及可以系在身上的安全带。此外,就和为双足型种族准备的机舱一样,隔间的金属板上有着嵌入式的平板电脑、耳机和可以收放的小桌,除了缺少一样关键的东西之外,其实和普通飞机没什么区别,对于半人马体型来说,这个小空间反而更宽敞更舒适一点。   至于缺少什么的话……   云叶呆呆地站在机舱窗边,看着窗外鸣海国际机场的风景,总觉得浑身有些不对劲。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半人马专机里没有椅子。   毕竟,这个种族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站姿,甚至睡觉也可以站着睡。   云叶顿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她觉得站在这儿的自己活像个傻子。刚才那个精灵小姐说什么?这架航班飞行时长达几个小时?十五个?——哦,那是全程时长——但即使如此,自己也要傻乎乎在这里一直站到以弗所市,而且还没法睡觉……一想到这儿,她看了看机舱冰冷而坚硬的地面,心里那股想哭的冲动愈发强烈了。因此,当飞机在一片震动中起飞之后,半人马空姐推着一个小餐车经过云叶的小房间时,狐人女孩儿带着哭腔这么问道:   “……能给我一个椅子吗?”   最终,在半人马空姐的道歉声中,一个小矮凳被放到了云叶面前。她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个小矮凳,过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它应该是……空姐们拿高处东西的时候……用来垫脚的……脚凳。   云叶感觉有些欲哭无泪。   尽管终于有了椅子,但是仍然不能解决舒适度的问题。云叶坐在矮凳上,就没办法伸手碰到面前挡板上的平板电脑,如果站起来操作平板电脑,就没办法坐在矮凳上。在与这个绝望的高度差搏斗了好一会儿之后,云叶终于接受了现实——她选好了一部自己喜欢的电影,坐在矮凳上,靠着后面的挡板,气呼呼地抱起胳膊抬头瞧着平板上放映的电影。   而且还是无声的,因为耳机线没有长到她坐下也能戴上的程度。云叶看着宛如默剧的电影,心里再一次确定了——   自己就是个傻子。   …………………………………………………………………………………………………………………………………………………………………………   随着飞机飞行过程中的轻微震动,以及连日里的疲倦,即使是坐在那么一张小矮凳上,以一个十分不舒服(而且不雅观)的姿势叉开腿靠在身后的挡板上,也不能阻止云叶迷迷糊糊地捏着手机陷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摇晃把她唤醒,云叶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就随着飞机猛地一震,被从椅子上抛了起来,一头撞在面前的挡板上,即使有软垫缓冲,也免不了头顶和耳朵齐齐一痛。   要说云叶最羡慕人类和精灵哪一点,那肯定就是他们的耳朵不长在头顶上。至少他们被敲头的时候,耳朵不会痛。   飞机颠簸得越来越厉害,耳边传来的尽是嘈杂的人声,以及半人马的蹄子刨地时发出的哒哒响声。机舱内乱成一片,云叶只觉得头昏脑涨,兼之额头和耳朵一并生疼,手机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晕乎乎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半晌都没能爬起来。等到疼痛和晕眩感终于缓和了不少,她才抓着隔间的矮门爬了起来四下张望,无数乘客将手臂伸出隔间招呼和叫嚷着,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看起来真的和畜栏一模一样啊……   不过这个放到社交平台上就会被种族权益主义者冲烂的念头只持续了一瞬间,因为马上飞机广播里就传出了一个略带紧张的女声:“各位旅客请不要惊慌,本机因遇到强气流而发生剧烈颠簸,请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紧抓拉环和扶手,重复一遍……”   云叶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伸手抓住机舱顶上垂下的拉环——但这个更像是体操运动员的姿势没法带给她多少稳定感和安全感,所以云叶很快就改为抓住了墙壁上的扶手。机内广播多多少少地安抚了旅客们,渐渐地,马蹄子刨地的声音小了下去,而机舱的颠簸也趋于平稳。云叶松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手机,打算重新坐回凳子上睡觉。   但是在那个小矮凳上坐了两分钟,她也没能如愿入睡。双腿因为长时间叉开而腿根生疼,脑袋现在还在晕着,手机屏幕也被摔出了一道裂纹。她抓着这个小小的机器,屏幕上是通讯软件的界面,上面一个灰色的头像一直没有亮起来过,自己发过去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在两个月以前,这句话末尾两个小小的“未读”字样灰得扎眼。云叶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眶,她按下了锁屏按钮,那个灰色的头像和它的备注名“姐姐”一起关在一片黑色里。   然后她刚要合上眼睛,机舱里就突然暗了下来。这并不是因为机舱内突然断电或者别的什么,正好相反,电灯好好地亮着,但是窗外那片明亮的天光却突然消失不见——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突然抓住了云叶的心,她保持着抓住扶手的动作僵在当地,原本打算挺直的腰也弯在那个弧度,一分一毫都抬不起来。她感觉自己尾巴和耳朵上的毛像爆开的玉米花一样全都炸了开来,整个空间忽然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没人知道窗外究竟为什么陷入了一片黑暗,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僵直在那里,意识仿佛冻结了一样,只有机械的嗡嗡声依旧在尽职尽责地响着。不知过了多久,阴影缓缓离去,明亮的天光从机舱后部一点点蔓延上来,当云叶再一次看到窗外云层之上湛蓝的天空时,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像面条一样挂在了墙壁的扶手上,浑身的毛孔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样,不约而同地向外渗出冰凉的汗水。   当云叶勉强恢复了一点儿力气,站起来看向窗外的时候,她看到机窗外一望无际的洁白云海里闪过一个巨大的黑影,它展开双翼,一头扎进了厚重的云团里,消失不见了。女孩儿呆呆地望着那个黑影消失的方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种前所未有的死里逃生感将她包围。隔壁的小房间里传来了一个半人马孩子的哭声和逐渐弥漫开来的尿骚味儿,一个空姐在拿着拖把和纸巾赶来的路上四蹄一软摔倒在过道上,而更多的半人马旅客靠在墙壁或者挡板上神情呆滞地望着机舱顶,每个人都脸色煞白,活像是刚刚大病了一场。   不管怎样,这场巨龙和飞机擦肩而过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航班正常到达目的地,当飞机降落在爱奥尼亚的国土上时,已经是当天下午的四点钟了。云叶看着明亮的机场大厅,以及建筑物的玻璃窗外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忽然打了个寒噤。在巨龙经过后的几个小时里,她一直浑浑噩噩地缩在自己的小矮凳上,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原本去飞机洗手间卸个妆的打算也全部泡汤,她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就这么像失了魂一样迷迷糊糊地到了地方。   直到有一个半人马旅客从她身边经过,不小心撞了她一下之后,狐人女孩才如梦初醒,顿感自己像是去阴间走了一遭之后终于还了阳,于是看那个满脸横肉的半人马大叔都不由得亲切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坐飞机遇到龙,也算是可以拿去和朋友吹牛了吧!”虽然这么安慰自己,但一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云叶还是会忍不住地双腿打战。   尽管在前几年,国际巫师联盟发布的高空魔法生物安全合约中声明,法师们和龙群已经达成协议,龙将不会主动攻击或干涉泛人种族的飞空设备,而泛人种族在设置高空航线时也要远离龙群的领空,但飞机仍然有可能遇上四处乱飞的龙——法师们说,这属于极小概率事件——然后因为高空气流而迫降或者发生别的什么事故……   就算买了超自然高空安全险,该丧命的时候还是会丧命啊。而且飞机撞上巨龙坠机这种事情,你连说理都没地方说理去。指望巨龙支付赔偿金?做梦吧。   云叶甩甩脑袋,把这些念头从脑海里赶走。下午四点钟的以弗所市国际机场人群涌动,这座仅次于首都爱琴市的爱奥尼亚第二大城市此刻向这个东方少女显示出了它惊人的活力,不同于在鸣海听到的旅行箱滚动声,这里的半人马旅客们背着典型的人马式双肩背包与系带背包——他们有两个后背——走来走去,用哒哒哒的马蹄声取而代之;精灵和人类旅客坐在机场餐馆里,他们的旁边就是站着用餐的半人马;免税店在推销各种样式的蹄式鞋,偶尔还会有巫师饲养的猫头鹰拍着翅膀从云叶头顶飞过,消失在机场大厅的另一头……   云叶在机场大厅的一根立柱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在咕咕乱叫的肚子催促下,终于决定去找点东西吃。她原本想着去外币兑换点换一些德拉克马(虽然念着很拗口,但这个词确实是爱奥尼亚货币的名字)来用,但很快她就注意到,不少机场餐馆的门口都贴着用语法生硬的鸣海语写的“我们接受鸣海元”。饥肠辘辘的狐人女孩连忙随便选了一家爱奥尼亚特色餐厅走进去,一位半人马服务员立刻笑脸迎上,用半生不熟且口音极重的鸣海语招呼道:“立,面请!”   云叶有些别扭地跟着服务员来到了一张空桌边——也不能算是空桌,因为桌边已经站了一个半人马女孩儿,但至少在这家人满为患的小店里算是唯一的空位了。她尴尬地把桌下的高脚凳拖出来坐了上去之后,发现自己的双脚居然够不着地面。   “要,点些,什么?”在云叶坐下之后,服务员立刻送上一张菜单,虽然上面的菜品名字下面都标注了鸣海文,但是在她看来,在没有图片的情况下,“Hummmus泥”和一串弯弯曲曲的爱奥尼亚文着实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正当云叶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一转头瞟见了旁边的半人马女孩儿,后者面前放着一盘像奶酪酱配面饼一样的料理,以及看起来分量十足的烤肉串和肉丸。她灵机一动,指了指那些餐点,对服务员说,“要一样的!”于是服务员心领神会地离开了,云叶松了一口气,趴到了桌上,两只耳朵也疲倦地耷拉了下来。   秉承着现代社会“速度即生命”的一贯原则,食物很快就被送了上来,快到云叶有点儿怀疑饼和肉丸都是预先做好的,只不过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不过在热腾腾的大麦香气之中,她很快就忘掉了对现代社会的这点儿小小怀疑,伸手抓起一块烤面饼,试探着在那碗白生生的、像是奶酪酱一样的酱料里蘸了蘸,送进嘴里。   最先在舌尖上泛开的滋味却是一点酸味。出乎她的意料,这个她以为是“奶酪”的东西尝起来却像是某种豆子打成的酱,能够感觉到它如同细豆沙一样的颗粒感,以及醇厚而微酸的味道。配合松脆的烤面饼——好吧,也不是那么松脆,有些软蔫蔫的,这让云叶心中那点儿小疑问又悄无声息地抬起了头来。   但是,没人会在机场餐厅追求精致美食。云叶这么想着,这回用烤面饼挖起一大块那个H字母打头的酱料,咬下了第二口,又顺手抓起木签串着的烤肉串,咬下一块肉来用力咀嚼着,把嘴唇也都弄得油汪汪的。爱奥尼亚的特色料理……好像也不错,她想。   在飞机上度过的受苦时光,还有遇到巨龙时的惊吓,此刻似乎都变成了她的食欲,狐人族女孩儿风卷残云一般地发挥了远超寻常的战斗力,不一会儿就把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而令她惊讶的是,那些她以为是炸肉丸的东西,竟然是那种豆子酱做成的丸子。不过总体来说,这顿饭还是很令人满意的,她趴在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本来是想靠在椅背上的,奈何这家餐厅的凳子并没有那种东西。   休息了一会儿后,云叶抬起手示意服务员结账,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她习惯性地掏出了手机,调出自己的付款码,但看到半人马服务员脸上迷惑的表情,她这才恍然大悟,扫了一眼菜单,从钱夹里数出数目正好的鸣海币,放到对方手里。   离开这家餐厅以后,云叶摸着有点发胀的肚子抬起头来,以弗所机场的玻璃穹顶外面,是清澈的蓝天与灿烂的阳光。距离她要搭乘的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小时。疲惫的云叶打算放过以弗所机场的各种小店,直接去航班站台附近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以迎接接下来的艰辛旅途。她一边盘算着自己接下来的行程,一边抬起头看了看机场上的航班时刻表,而在她看到那架飞机所属的航空公司时,顿时松了一口气。   摩伦诺国际航空公司——精灵们开办的航空公司。   总算不再是半人马专机了。云叶在有点想哭之余,又想起来姐姐云影说过,精灵飞机上面每两小时都会送一次点心,这让她的心情变得好多了。狐人女孩一边想象着精灵糕点的美味,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拐进了附近的一家爱奥尼亚特产小店。   事情变得好起来了呀。她想。   …………………………………………………………………………………………………………………………………………………………………………   事情并没有变得好起来。云叶想,好吧,至少没有好那么多。   她前面的乘客——一个精灵男性——正非常无礼地压榨着她的活动空间,他的椅背相当靠后,整个人几乎躺在了上面,一双尖耳朵里塞着的耳机中隐约传来节奏非常狂躁的摇滚乐,而他本人也随着这个节奏摇头晃脑。   她几次三番地想要戳戳那家伙让他把椅背调回去,但是云叶刚刚想要开口,刚刚积攒起的那点儿胆量就又被内心小小的害怕情绪给堵了回去。靠辅导书和视频自学精灵语的她实在是鼓不起勇气和陌生的精灵开口搭讪。忍一忍吧,她对自己说,反正很快就要到了。   至少现在我好好地坐在椅子上,而且还是靠窗座位。云叶想,转过头去看着右手边窗外的景象。飞机正在下降穿过云层,在一阵白色的云雾掠过窗口后,她就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洋。这就是夏海,她回忆着地理课本上教过的东西,精灵之国摩伦诺的东方海域,这片国土上所有的河流最终都汇入常年起雾的夏海,在它的入海口处就坐落着德鲁伊教的圣地,阿瓦隆岛。   云叶一边回忆着初中地理课的内容,一边贪婪地用视线扫描着逐渐开始侵入视野的绿色陆地,试图将那弯弯曲曲的海岸线的形状和书本上的地图对应起来。但是书本上的海洋可没有飘着迷雾,尽管书页上将那笼罩着无数传奇的阿瓦隆岛的轮廓描绘得纤毫毕现(像一个苹果),但现在云叶的眼中却只能看到一片雾气与深蓝色的海水,以及浓雾中隐约冒出的一小角绿芽似的地面。   她叹了一口气,很快就放弃了一窥阿瓦隆全貌的尝试。但不知怎么,即使在飞机飞过之后,笼罩着阿瓦隆的迷雾也没有从她心头散开。云叶躺在自己的座位上,双手捂着脸庞,忽然希望这趟旅程永远不要结束——永远不要抵达摩伦诺。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离开”了,离开了鸣海,离开了九方京,那座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她忽然开始迷茫,迷茫于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故乡前往摩伦诺,为什么要去读那所奇怪的魔法学校——她本可以读鸣海本地的魔法学校的。   忽然,透过指缝,她看到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在锁屏画面上跳动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聊天软件的对话窗。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发信人的备注是“姐姐”。   云叶的手指掠过屏幕,似乎想把它划开——但最后还是按下了手机一侧的锁屏键,像之前那样把它锁在一片黑暗里,塞回衣兜。云叶知道,不知在哪里的姐姐的手机上,她发出去的那条消息上也会显示着一个灰色的“未读”,只不过不同之处在于,姐姐的头像终于从灰色变成彩色,跳了起来,而自己的头像则从彩色慢慢暗淡成灰色。   过了片刻,云叶又猛地从衣兜里把手机拿了出来,划开屏幕,盯着那句“我知道了”看了一会儿——而“未读”的字样自然也变成了“已读”。不过她并没有给姐姐回消息,而是点开了另外一个头像,那是摩伦诺魔法学校的校方联络人员。在告知对方自己的飞机延误了,抵达摩伦诺的时间要从傍晚六点延迟到夜晚十点钟以后,对方很快就发来了消息。   “我知道了。”   和姐姐一模一样的回复。云叶的眼神不由得暗了一下,发了个小人儿磕头道歉的表情过去,就锁上屏幕不再看它,仰倒在椅子上,看着飞机的舱顶发呆,然后再次慢慢伸手捂住脸。   又过了一会儿,飞机上的广播就响了起来,播音员用细腻动听的嗓音宣布即将开始提供本航班的最后一次点心。很快,穿着深蓝色制服和黑丝袜,身材高挑的精灵空姐们就推着小推车从过道上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礼节性的职业微笑。当她们看到云叶躺在她那片已经所剩无几的私人空间里,用双手盖着脸时,试探着喊了一声,“这位客人?请问您需要点心吗?”   云叶一惊,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额头正好撞在前面那位仁兄的椅背上。她捂着脑门点了点头,接过空姐们送来的点心盒,里面是放在精灵饼干上的红丝绒小蛋糕,配着白巧克力卷和香草叶。在空姐走开之后,云叶才无精打采地拿起小勺舀起一小块放进嘴里。但蛋糕入口的瞬间,她就觉得自己的心再次从灰色变成了彩色:从舌尖泛开的甜味似乎拥有某种驱除一切灰暗的魔力。   很快,她就连蛋糕带下面的精灵饼干都消灭得一干二净。飞机提供的饼干也是典型的精灵制品,方形的一小块,咬开淡棕色的外壳之后,内里是淡黄的奶油色,掺杂着小块的水果碎屑和香草屑,每一口都混合着浓郁的果香、奶香和香草味道。据说,这种饼干在摩伦诺是一种传统的象征,在那个国度的每一条街上都能看到专卖精灵饼干的小店,精灵们会把这种饼干切成四方形的大块,用树叶包好后出售。   精灵饼干与蛋糕的美妙味道确实再次在云叶心里点燃了一丝对于摩伦诺的向往,现在女孩甚至觉得,如果每天早晨都能吃到这种精灵饼干作为早餐,那么离开家乡一段时间,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受的事情了。   在吃完自己的那份蛋糕后,云叶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在过道里来回走动的空姐来。她羡慕地望着这些精灵姐姐们的腿,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一双漂亮的长腿。对于全民平均身高一米七(包括女性)以上的精灵族而言,云叶实在是太过娇小了——她的小身板只有一米五左右,无论她喝多少牛奶都不太顶用,似乎那些牛奶全都跑到了别的地方去,虽然身高没什么起色,但胸围数字却一直都在稳定地上升。   在点心时间结束后,云叶前面那个把椅子压得非常低的家伙就又成为了少女当前的最大烦恼。不过好在,随着窗外的光线逐渐变暗,机内广播很快又再次响起,通知旅客们飞机即将抵达格拉斯顿市。空姐们开始挨个给乘客们发放这次航班的小礼物,一个手工雕刻的木制小橡果。这是摩伦诺航空公司的惯例——每次航班都会发给乘客这种有着浓厚德鲁伊教意味的小礼品。   作为一个德鲁伊教国家,摩伦诺这么做似乎也无可厚非,不过对于信奉别的宗教的乘客来说,就有点儿别扭了。云叶看到一个佩戴着十字架的人类男性一脸尴尬地接过空姐的小橡果,不由得没心没肺地咧开嘴角,但终究没有笑出声来的心情,就此作罢。   事实上,虽然她自己的背包上也挂着鸣海龙神大社的御守,但是那完全不妨碍她接受这一份象征着德鲁伊教的小礼品。毕竟龙神可从没说过“除了我之外你不可信别的神”之类的话。将小橡果放在随身的挎包里后,云叶开始心算起如果自己每次寒暑假都要回鸣海老家去的话,当自己在摩伦诺读完巫师学院回去的时候,包包里会放着多少个橡果。   在云叶对未来的惶惑不安之中,飞机于晚上十点钟抵达了格拉斯顿市国际机场。飞机降落在停机坪上,跑道周围是笼罩在暮色中的森林,下得飞机之后,一辆拥挤的机场巴士将云叶和其他乘客从飞机边送到了机场大厅里。格拉斯顿市的机场里到处都放置着大型的盆栽,甚至还有喷泉,绿荫与流水将机场内拥挤的闷热感与浑浊的空气强而有力地一扫而空,令人神清气爽。   云叶一边心疼地抚摸着自己尾巴上的毛一边取了行李,拖着那只厚重的行李箱在大厅出口边上晃来晃去,等待来接自己的人。摩伦诺魔法学院的校方人员在回复了“我知道了”四个字之后就再也没有反应——从头到尾,她们都只是通过邮件和聊天软件(当然,还有寄送录取通知书和风险协议书的国际快递)联系,云叶甚至无从得知头像后那个人是男是女,对方的头像是学院的校徽,没有个性签名,没有个人信息,说话方式冷淡而克制,没有多余的感情,像一条批量产出套话回复的流水线。   于是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个穿着西装,一丝不苟的金发大背头眼镜精灵男的形象,然后打了个寒战,摇了摇头。不,或许是一板一眼的老头,她这么想着,于是又幻想出一个脸上有法令纹的金发大背头眼镜精灵老管家的形象。咦,怎么都是金发大背头眼镜……   很快,她就在深夜机场的人群之中看到了一个被高高举起的、不同寻常的接机牌。和其他塑料做成的接机牌不同,它是木质的,包了一层黄铜的边(看起来特别沉重),上面画着那个校方人员的通讯软件头像——当然了,是摩伦诺魔法学院的校徽。那是一个以绿色作为主要色调的纹章,主体是一棵鎏金橡树,而树上则缠绕着两条银蓝色的蛇。在校徽下方则是花体字精灵文的“摩伦诺皇家初等魔法学院”。   云叶深深吸了一口气,抓紧旅行箱的把手穿过人群,她很快就看到了那个举牌子的人,就像那个牌子比人群中的其他接机牌高一头一样,这个举牌子的人也比人群的平均身高高一个头左右。   “巫云叶?”头顶上飘下来一句精灵语问话,声音略有些沙哑。云叶抬起头,没有看到幻想中的金发大背头眼镜男精灵,反而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精灵女性。对方高高瘦瘦的,穿着黑T恤,黑皮夹克和黑色牛仔裤,脚蹬一双黑皮靴,身体线条颀长挺拔,一双尖耳朵上还戴了一排朋克气息拉满的银亮耳钉,整个人精悍利落得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赛车手。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上戴了一副大大的黑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到瘦削的下巴和淡色的薄唇。可不知怎么,云叶觉得她应该是个美人,可惜看不到整张脸。虽然看不到整张脸,可又无端觉得这应该是个美人。   “巫,云,叶?”   “……啊,我就是!”沉浸在这种复杂的思维怪圈之中,小狐狸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面前这个酷姐姐又吐字清晰地问了一句,才慌忙答道。   “学院助教,奈薇。”对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云叶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对方的手掌冰凉而粗糙,掌心长着老茧,既不像学院里的教职,也不像是常年和书本打交道的巫师。云叶还注意到奈薇的指尖似乎有些泛黄的痕迹,像是长期抽烟留下的——这让她心里猛地一紧,本能地想要后退两步。不过好在她没从对方身上闻到烟草和焦油的臭味,这才稍微宽心了一些。   握完手后,奈薇干脆地把牌子放了下来,“我们走吧。”她伸手用大拇指指了指候机大厅的出口,就转身迈开腿走了过去。她的腿长,步子也大,几步跨出去就把云叶甩开老远。云叶呆了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连忙拖起箱子小跑着跟了上去,但奈薇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云叶差点一头撞到她身上。   “差点忘了。”奈薇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地从云叶手里夺过那个旅行箱,单手拎了起来。云叶张大嘴巴看着她举重若轻地提着那只箱子分开人群走出去几步,又转过身朝自己招手,这才如梦初醒地再次追了过去。   ——————————————————————   舒克这标签,百合不行,女同可以,着实把爷整笑了   你做得好,你做得好啊! 2、摩伦诺皇家巫师学院   和奈薇一起离开机场大厅后,云叶一眼就看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绿色大巴车。由于学院接机牌上的校徽同样是绿色的缘故,她下意识地觉得,那辆大巴就是来接自己的校车。她快步朝那辆大巴走去,与此同时还有些小愧疚——让那么大一辆校车来单独接自己一个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些。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奈薇却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那辆大巴车对面的人群里。云叶一下子傻了眼,就在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时,奈薇再次从人群里冒出来,向她招手,整个人活像一截伸出水面的鲨鱼鳍。   “你要去哪里?”奈薇分开人群走了过来,身体的阴影毫不费力地挡在了她面前。云叶反射性地瑟缩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呃,上校车……?”她嗫嚅着,伸手指向那辆停在路边的大巴车。   奈薇看了它一眼,似乎也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个是公交车。”她说,然后指了指不远处路边一辆看起来十分名贵的黑色轿车,“这辆才是我们的车。”   云叶张大嘴——她感觉自己的下巴都要脱臼了——看了看那辆绿色大巴,又看了看那辆黑色轿车,直接被摩伦诺魔法学院这财大气粗的阵仗吓傻了。她魂不守舍地跟着奈薇来到了那辆看起来极为名贵的黑轿车边,看着后者一点儿都不费力地把自己的旅行箱连同接机牌单手扔到后备箱里,才怯生生地问:   “这个……是我们的校车?”   “不是。”奈薇看了她一眼,黑墨镜下的眼睛似乎在打量这只小狐狸的脑袋到底好不好使。但她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侧身坐进了驾驶室,朝副驾驶抬了抬下巴示意云叶坐进去,“是私家车。”   云叶刚刚侧身坐到副驾驶座上,闯入车内这一片充满了高级香水气息的空气里,一听这话差点没跳出来,“你的车?”   “上司的。”奈薇言简意赅地回答,等云叶系好安全带后才发动了车子。黑色轿车平静地行驶在黑夜的机场高速上,和奈薇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正好相反,她开车极稳,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吞。车子不紧不慢地缀在长长的车流里,车厢内也是一片沉默,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云叶望着窗外,高速公路的对面有着一片灿烂的光海,她知道那是格拉斯顿市,精灵之国的首都。夜晚的灯光勾勒出这座古老城市的轮廓,她看到了有着尖顶的钟楼和横跨河流(这条流经格拉斯顿市,一直汇入夏海的河流叫做达努河)的大桥。但是在这一片辉煌的光芒背后似乎还竖立着一道巨大的阴影,只是在光芒的映照下看不真切。   来自鸣海的狐人女孩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事:影子竟然也会被光挡住。她眨眨眼,想问奈薇那是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开口。她转头看着精灵专注于驾驶的侧脸,对方尖长的耳廓上钉着一连串耳钉,银色的金属粗暴地穿透肉体,尖端触目惊心地刺破皮肤,不像是装饰品,倒像是某种奇异的刑具。云叶光是看着就觉得自己的耳朵也隐隐作痛,连忙转过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云叶的目光,奈薇微微偏了偏头,问了一句:“怎么?”她说话间,一台路灯从窗外闪过,在她的口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反光。云叶这才看到,精灵的舌头上也镶了一颗银色的舌钉。   “没什么!”云叶连忙说,把脑袋扭过去看着窗外的街景,奈薇这一幅怎么都不像是“学院助教”的不良青年打扮让她心里七上八下地直打鼓,生怕这个精灵不是巫师学院的人,这辆车的目的地也不是那所学院。   胆敢冒充巫师学院教|员的黑帮,恐怕在这个世纪还没出生呢。她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半是惆怅半是害怕地绞着手指。   黑色轿车没有开进格拉斯顿市区,而是驶上了郊区公路。云叶只能略显失望地与那片光海隔河相望,然后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地,路上的车子愈发稀少,只剩下这一辆。而道路外的景象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一片丘陵和绿野——云叶觉得那应该是绿野,因为她看到有许多树木的影子在路灯的光芒下掠过。更远处是一条火车铁轨,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火车在上面奔驰。   车内弥漫着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有些烦躁地想开口说话,但是却找不到话题。车载音响的液晶触控屏发着亮光,云叶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可以听听音乐吗?”奈薇点头权作默许。于是云叶试着戳了一下那块屏幕,却不知道调到了哪首摇滚乐,一连串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的急促鼓声登时从音响里迸了出来。而几乎就是在同时,奈薇浑身一震,下意识打了把方向盘,黑色轿车猛地一个大转弯,在路面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吱嘎声,而云叶尖叫着被甩在车门上,一头撞上了车窗玻璃,磕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最终,轿车在高速公路护栏前几厘米的地方堪堪停住,沙哑的吼叫声和金属乐器野蛮的敲击声霸占了整个车厢。奈薇弓起身子,双手死死地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墨镜遮盖的眼角下流下一行汗水。过了半晌,她才慢慢抬起头,干涩沙哑的声音差点就完全淹没在金属乐手的僵尸嗓里,“你没事吧?”   “也不能……说是没事……”云叶感觉自己再一次被扔进了天旋地转和剧痛组成的海洋里,噙着泪花死死捂住头顶,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是怎么了?车祸?”   “不是。”奈薇粗暴地在音响屏幕上戳了一指头,掐断了像是要把车子炸飞一样暴躁的摇滚乐,调到了电台频道。担任播音员的精灵小姐正在用极为字正腔圆的精灵语播报着新闻。   “近日,巫师局的魔法监察员小组破获了一起超自然贸易案件,数名术者以魔法将水晶伪造成钻石,制作钻石制品出售……摩伦诺巫师法庭已经受理此案……”   云叶一边揉着头顶和耳朵,一边观察着奈薇的侧脸。她犹豫了片刻,试着问:“该不会是那首摇滚乐的前奏……吓到你了?”   “今天是勃兰登战争三周年的纪念日,在三年前的今天,勃兰登方的内部分裂势力以经过特殊训练的巫师部队对我国发起单方面军事打击……”   “没有。”奈薇冷冷地说,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然后又再次握紧,掌心沁出一片湿漉漉的光泽。云叶本来想要道歉,但是看到奈薇神情冷硬的侧脸,便只好把话吞进肚里。精灵没有再说话,调整了车子的方向,再次驶上高速公路,顺便再一指头把正在播报战争纪念日的电台频道切回了音乐播放器。   这回响起的却是一首悠扬的交响乐,但除了普通的管弦乐器之外,似乎还能听到风笛和鲁特琴的音色。主唱是一个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女声,随着音乐的韵律,咬字模糊地吟唱着云叶听不懂的歌词。她靠在窗玻璃上托腮听着,在歌曲切换的间隙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这是什么歌?”   “‘世界的词语是森林’。”奈薇看了一眼播放器上的曲名,“一个德鲁伊乐团的曲子。”   “德鲁伊?乐团?”云叶扭过头盯着那块液晶屏幕,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德鲁伊也会组乐团吗?”   “嗯。”奈薇简短地应了一声,然后就不再答话,紧紧闭上的嘴唇抿出一个冷硬的弧度。云叶乖觉地没有再没话找话,原本装了一肚子的关于摩伦诺魔法学院的问题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再装回肚子里。事实上,在向校方寄出入学申请之前,她就在网上查阅过这所学校的资料,但互联网上的信息意外地匮乏,除了摩伦诺魔法学院官方网站上那些干巴巴的介绍之外,就是满天乱飞的小道消息,而关于这所学校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又是怎么教学的,一点确切情报都没有。   和鸣海的丹书院一样,神神秘秘的。云叶托腮望着窗外掠过的一片片黑色树影,也看着那片代表城市的灿烂光海离自己越来越远。在飞机上积累下来的疲倦和惶然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而那一棵棵从面前掠过的树木则似乎起到了数羊的妙用,她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不住地点着头,忽然一低头撞到了窗玻璃,又立刻弹了起来,揉着额头对投来一道询问目光的奈薇歉疚地笑了笑,转头靠在座椅上,再次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在一片由轻柔的颠簸与震动托起的、朦朦胧胧的睡梦中,云叶隐约感觉车子拐过了两三个弯,她的身体跟着惯性倒向一边,脑袋正好靠在一个温暖而坚挺的肩膀上。她努力转动着迟钝的脑筋,思考着这究竟是谁的肩膀,但是她大脑里负责思考的那部分就像是被温水泡化了的面团,软绵绵地一动也不动。她靠在那人的肩上,只觉自己似乎从未这么安心过,而本就模模糊糊的意识更是心满意足地沉入梦境的更深处,没了声息。   就像是要弥补在飞机上未能享受到的安睡一样,云叶这一觉睡得满足而甜美,朦胧之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在某个人温暖的怀里,可以不受打扰地蜷成一团,每次闭眼都能迎来甜甜的美梦。只是,她已经那温暖而令人安心的怀抱已经阔别许久,让每一丝外来的温暖都如此怀念……   “我们快到了。”   忽然,奈薇的声音像闪电一样劈入深深的梦境里,把云叶拉回现实世界。她猛然惊醒,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大睁着朦胧的眼睛望着窗外,左顾右盼了很久,才有些茫然地扶正眼镜。愣了一会儿之后,云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是靠在了谁的肩膀上,红着脸埋下头去,低声嘟哝了一句她自己都没听清的“对不起”。当然,奈薇没有任何反应——或许她摇了摇头,或许耸了耸肩,但总归是没有发出声音。   格拉斯顿市的那片灿烂光海已经远去,漆黑的夜幕之中,就连路灯的数量也逐渐稀少。她望着黑色天穹上悬挂的月亮与星斗,深深呼吸了一口车厢内充满香水味儿的空气。忽然,她看到夜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擎天巨柱般的黑影,那似乎就是先前被格拉斯顿市的光芒遮掩住的那道影子,原来她们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城市的另一侧,与它打了个照面。如今失去了那喧嚣灯火的遮掩,它比隔河眺望时显得更加巨大而富有压迫力,简直就像明亮的夜空中横亘着的一座巨桥。   云叶怔怔地盯着远处矗立的巨大黑影,它像是一座高楼,又像是一座巨塔,笔直地刺向天空,巨硕的身躯遮蔽了星光,她看不清它的真容,却无端地觉得它像是一个在黑夜中凝立不动的巨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那巨大的黑影上收回目光,喃喃道:“那是什么?”   “那是老橡树。”奈薇冷淡的声音从一边传来。   老、橡、树……云叶咀嚼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年前自己曾看过的一张照片。它被刊载在一期国际摄影杂志上,当时那本杂志正在举办一次主题为“孤独”的摄影比赛,无数摄影师纷纷投出了自己的作品——有人拍摄了在大漠中的古城遗迹;有人拍摄了雨夜中孑然一身站立在街头的流浪者;有人拍摄了穿着宽大军服的少年背影,而少年的手中抓着一把脏兮兮的狗牌。但是最终夺得冠军的却是这样一张照片:在夕阳下闪烁着璀璨灯光的格拉斯顿市远景,与在它不远处的一棵擎天巨树。那棵树孤独地沐浴在橘红色的晚霞之中,隐没在黑夜将至的阴影中,与那光芒灿烂的现代世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个被遗忘在历史中的巨人。   它是老橡树,有人叫它“世纪之树”,世界上最大的植物个体,高达千米的古代巨木,没有任何一座人造建筑能够与它的高度相媲美。它是摩伦诺的象征,也是格拉斯顿市的象征,德鲁伊教的象征。学者们认为,在精灵出现之前——不,或者说在泛人种族出现之前,这片大地上曾经有许多这样的树木,它们遮天蔽日,平视着云层,俯视着地面。   但它们终究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倒下了,只留下如今这一棵。或许,它在自己从前的族群中是最矮小的孩童,但如今它却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巨人,那个远古部族唯一的幸存者。它熬过了两次巫师战争,在那些地上蝼蚁点燃的战火中屹立不倒,一直到今天。但它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它曾经的族人再也无法回来。这个世界仍然是这个世界,却再也不是它的家乡。   “世界上最孤独的树……”云叶轻轻念出了记忆中那张照片的标题。她抬起头,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望着那一道巨大的阴影。“你去看过它吗?”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转过头询问奈薇,“我是说……去它脚下。”   后者的双手稳稳地按在方向盘上,目不斜视,如同一尊坐在驾驶座上的雕像。“没有。”过了几秒,奈薇回答道,声音冷硬,“我每天都能看到它,实在没必要靠那么近。”   云叶轻轻地“嗯”了一声,再次转回去眺望着笼罩在夜色中的老橡树,悄声说,“我想去亲自看看它。”   “一直有德鲁伊守在那里。”奈薇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只能在那片树林的周围看看。”   “只要能靠近些,那也足够了。”云叶执拗地说。奈薇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轿车继续在一片夜色中安静地行驶。一座火车站样的建筑逐渐映入眼帘,借着路灯光,云叶勉强看清楚了“月亮湖火车站”几个字。   “我们到了。”奈薇把车在火车站的停车场里停好,拿出接机牌和云叶的行李。两人离开了火车站,沿着一条小路走向不远处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森林。   “这里是月亮湖站,”看着云叶好奇地四下张望,奈薇说,“学生们一般会从这里搭火车去格拉斯顿市内。森林里面就是学校的宿舍。”   “真的?”云叶睁大眼睛,伸出手触摸着空气,就好像那里会有什么看不见的墙一样,“那么这里是不是有魔咒之类的?比如让不会魔法的普通人看不到这里……”   “没有。”奈薇干巴巴地说,“这条路上有保安守着。而且这里是私人土地,不欢迎无关人士。”   虽然得到了一个无趣的回答,但云叶明显还不死心,“那——那如果有人不走正路,从森林里悄悄摸进去呢?”   “那就让他们去好了。如果被抓到的话……”奈薇话还没说完,云叶就抓着她的袖子,眼睛放光地追问,“会被怎么样?会被魔法定住?会陷在鬼打墙里?还是会被树藤缠住?”   奈薇多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有点幸灾乐祸的态度颇有些欠打。不过精灵还是没什么感情地回答,“会被起诉。”   云叶呆住了,显然没有预料到一所魔法学院会用这么正常的方式处理非法入侵者。就在她不甘心地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盏小小的灯光。那是一栋小木屋,屋檐下挂着一盏油灯。“这是保安小屋。”两人从木屋面前经过时,奈薇说。云叶朝木屋的窗内看了看,里面虽然灯火明亮,但却空无一人。   “保安呢?”她问,而奈薇则耸了耸肩,“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于是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立刻让小狐狸心情激奋起来——她执拗地觉得这座魔法学校的保安一定是幽灵或者别的什么魔法生物。   两人越往森林的深处走,周遭的气温就越发地低了下去,透着些许湿气的凉意慢慢地包围过来,将她们裹在一片茵郁的草木气息中。文明世界的路灯和道路被她们抛在身后,起初,云叶还有些不安地时不时回头望一下那仍旧闪烁着光芒的火车站,但是在那些灯光被茂密的树木完全遮挡住的现在,她甚至不敢左右张望,只是一味地用手机照着脚下,盯着面前那个大步流星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小跑在布满杂草和碎石的路上,生怕慢了哪怕一步就会失去奈薇的踪迹,被孤零零地丢在这片夜色下的森林中。   突然,一阵尖锐的禽类啼鸣声在不远处响起,随即一阵飞鸟展翅声直冲天际。云叶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头张望天空,但就是这么一会儿,她就失去了原本的方向,视野里更是短暂地失去了奈薇的身影,被一片杂乱的灌木和树丛填满。她在原地打着转,惶急地伸出双手在身边乱|摸,希望能抓到奈薇的衣袖,但抓到的却是满掌冰凉的树木枝叶。忽然,她脚下一绊,惊叫着朝面前倒去,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摔在一片坚硬的植物枝杈中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她的胳膊,使劲一拽。   然后她就朝后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小心点。”奈薇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云叶呆呆地趴在那个怀抱里,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以及仍旧残留在上面的车用香水气味,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心脏砰砰乱跳。   “我看到你刚才抬起头看了看天,然后就直直地拐进了灌木丛里。”奈薇按着她的肩膀,帮她拂掉衣服上的树枝和碎叶,“你不会是害怕猫头鹰吧?这片森林里有很多猫头鹰。”   云叶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她捏着手机,故意遮住光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不怕。”   “那我希望你也不害怕蛇。这片森林里也有很多蛇。”奈薇说,感觉自己怀里的小狐狸猛地一抖。她迟疑了片刻,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朝云叶伸出手,就已经被死死抱住了胳膊。   “…………怕。”然后她听到云叶的声音从有些颤抖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   或许,在阳光灿烂的白昼,两人脚下的这条林间小路会是一条笼罩着斑驳树影、凉爽宜人的林荫道,散步和乘凉的绝佳去处。但在夜晚,它却在黑暗的遮蔽下显得如此阴森而骇人。在这一路上,云叶也不知道脚下绊到了多少次树根与碎石,又多少次被林间传来的沙沙声响吓得一蹦三尺高。最终,当她们离开森林时,云叶几乎是整个人都贴在了奈薇身上,抱着后者的手臂。   而刚一钻出那昏暗阴森的林地,云叶就只觉一阵湿润的凉风扑面而来。她低下头伸手拨开被风吹到脸上的乱发,再次抬起头时,就看到了那片在自己面前徐徐铺展开的广袤湖泊。银白色的月光照在湖面上,随着微微波动的湖水破碎成粼粼闪烁的光斑。云叶极目远眺,只见这片如月牙般弯曲的湖泊对岸,围绕着弧形的岸边分布着一片影影绰绰的建筑,灯光点点,清晰可见。   “对面就是公寓园区。”奈薇轻咳一声,抬手指向湖对岸,不露痕迹地将手臂从云叶怀里抽了出来,“学生公寓,餐厅和公共浴室都在那里。我们可以从桥上走过去。”顺着她的手指,云叶看到一架石桥从不远处的岸边延伸出去,在一座湖心岛上轻点一下,直缀对岸。   说罢,奈薇便迈开脚步向石桥走去,而云叶则快步跟上,借着还算明亮的月光,她时不时便瞄向奈薇的身影,但在离开那片阴森的林地后,她就实在没有理由再去抓人家的胳膊。   忽然,云叶脚边的灌木丛一动,那沙拉沙拉的草木摩擦的声音猛地刺进耳朵里,她只觉头皮一阵发炸,惊叫一声就连跑带跳地蹦了出去,下意识地就跑了上去,伸手去抓奈薇的手臂——   ——但是却抓了个空。奈薇恰好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墨镜下的眼睛有些诧异地看着突然冲到自己身边的小狐狸。   “……前、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在大脑彻底宕机半秒之后,这回湖上的凉风瞬间把她拽回了现实世界。火辣辣的羞耻感在脸上炸开,她扯了个无比蹩脚的理由,忙不迭地跑过奈薇身边,趴在石桥的栏杆上极力远眺,视线死死盯着倒映着月影的湖水,恨不得现在就跳进里面去躲避奈薇的视线。   “那可能是塞壬人。”奈薇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塞壬人”这个精灵语词汇在云叶脑子里过了好几秒钟才被翻译成更为简单易懂的称呼——“噢,是人鱼啊。”就和摩伦诺护照上自己的种族一栏写的不是“狐人族”,而是“透墨索斯人”一样,云叶向来不太喜欢泛人种族联盟为各个种族取的这些奇怪的、文绉绉的学名。   “你要这么说的话也没错。”奈薇在她身后停下脚步,云叶仍然感觉脸上火烧火燎的,背对着她呼吸了几大口冰冷的湖风,试图给脸颊降降温,也就随口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同时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刚才那件事能够就此过去,“这座湖里有人鱼?是学生吗?”   “对。湖底是她们住的‘公寓’。而且这座湖和校区里的河流是连着的,那里也有一些专供水生种族授课使用的池塘。”奈薇说着,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云叶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继续把话题扯了下去,“水底宫殿啊,好厉害啊,哈哈……”   旅行箱在石质地面上碾出的噪音停了下来,奈薇在前面不远处停下脚步等待着。云叶轻咳一声,拍拍自己的脸颊小跑着跟了上去。   …………………………………………………………………………………………………………………………………………………………………………   半小时后,云叶两手空空,一身轻松地跳下石桥。她的双脚踩在对岸的泥土上,抬头望着面前那一排排被漆成天蓝色的公寓楼,和上面一个个亮着灯光的窗口。奈薇单手拎着旅行箱来到她身边,神色如常,一副举重若轻的从容模样。   “这是女生宿舍楼。那边是男生宿舍。”她指了指远处一栋与女生宿舍相隔甚远的建筑(事实上,二者之间隔着一间学生餐厅),相比起面前这排蓝色高楼,那边的男生宿舍只有一栋,而且出乎意料地小,再加上距离遥远,云叶甚至觉得那栋楼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儿大。   “好小啊。”她说。奈薇从她身边走过,“因为这所学校的男学生本来就少——不,无论哪所魔法学校的男学生都少。”   “这个我还是知道的。”云叶说,快步跟了上去,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念道,“……有20个女人被赋予了这种技艺,男人却只有一个。”   “詹姆士一世可能确实是个预言家。”奈薇说,“他写的这本《恶魔学》里只有一句话差不多说对了,就是这句。不过也没完全对,因为根据国际法师联盟上一次的统计,目前世界上男女巫师比例大概是一比二十五。”   “又增加了。”云叶感慨道,“我之前在网上搜到的结果还是一比二十三。”   说话间,她们走过了女生公寓楼前的庭院,云叶好奇地看着那些放在草坪上的桌椅(甚至还有躺椅和吊椅),而奈薇也适时地解释了一句,“这些是用来喝下午茶的。”   “下午茶啊……真好啊真好啊。”云叶期待地多看了几眼那些在月光下铺着白布的红木桌椅,“真像贵族啊。”   只有这时,奈薇才发出一声不带笑意的轻笑。“贵族,”她说,“还是别像那种东西比较好。”也不等云叶询问,她就大步流星地踏上阶梯,来到一栋宿舍楼大门前,推门而入。这里奇怪地没有门房,也没有云叶印象中鸣海普通大学宿舍都会有的守门大妈,进门之后就是一间放满软椅、沙发(甚至还有懒人沙发)、小桌和书架的宽敞大厅。转角的墙沿上安着猫蹭痒器之类的东西,角落里也放着一排装有罐头或者冻干的猫食盆和猫饮水器等物什,在一些沙发边上甚至还摆着几个猫窝。   大厅墙上的时钟是相当复古的小房子造型,下面挂着的表盘上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半。一只木制的布谷鸟从小房子里弹了出来,缀着它的弹簧转了个弯,布谷鸟打量着云叶和奈薇,然后开口说话。“已经很晚了,奈薇。”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嗓音,低沉柔顺,吐字清晰,不禁让云叶联想到黑色的天鹅绒。   “抱歉,乌尔狄丝教授。”奈薇回答,“因为她的飞机晚点了。”这个“她”指的自然是云叶。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鸣海留学生?早点去休息吧。明天的开学典礼不要迟到。”布谷鸟涂着黑漆的木头眼球“注视”了云叶几秒——她下意识地往奈薇身后靠了靠——说完这句话后,就缩回了小房子里。   “这是乌尔狄丝教授,大概会是你们一年级的年级主任。”奈薇转过头对云叶说,然后领着她走向电梯,“你的房间是712室,校服、教材和其他东西已经送到你的房间里了。回去之后就赶紧休息吧。”   云叶连忙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进电梯,上面的楼层按钮从一楼到十二楼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我会有几个室友?她想,在记忆中,她似乎从没在网上看到过关于这个学校的学生宿舍是几人间的事情,而在那些满互联网乱飞的小道消息里,说是几人间的都有:二人间,三人间,四人间,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这所学校的宿舍“全他妈都是像高级酒店一样的豪华单人房”。   很快,电梯在7层停下,打开。走廊是木质的,地上铺着地毯,墙壁上挂着云叶看不出好坏的油画,倒确实是一副高级酒店派头。奈薇一如既往地走得很快,云叶小跑着跟在她身后,两人经过一扇又一扇宿舍门:709、710、711,然后是……   712。   “到了。”奈薇站在门前抬手敲了敲,然后房间里立刻就传来一声闷闷的“砰”,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云叶在她旁边吓了一激灵,尾巴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她偷偷看着奈薇的侧脸,精灵面色不变,只是又敲了两下门。过了十几秒左右,这扇宿舍大门终于打开一条缝隙,云叶有些害怕地抬头看着一缕紫色烟雾从里面飘出来,往后退了一步。   “谁呀?”起初,先是一个人影在门缝里往外看了看,然后整扇门才完全打开,门后是一个年纪和云叶差不多的女孩。她穿着一件很随意的长睡衣,外面披了一件黑袍子,应该是用来防脏的。她有着一头微卷的黑发和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脸蛋圆润,神情透着一股黑猫般的狡黠,嘴角也微微翘起(这让云叶分不清她是在普通地微笑还是在坏笑),只是鼻梁上有着一大块紫色的污迹。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云叶觉得绝对和刚才的紫色烟雾有关。   “你的新室友。”奈薇声音里没有一点儿波动,把旅行箱往门口一放,侧开身子把云叶让到对方面前,示意她快点儿进去,就好像刚才那声“砰”和现在依然在不停冒出来的紫色烟雾不存在一样。   “新室友?”黑发女孩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把宿舍门推开,“我还以为这间屋子就我一个人住呢。进来吧进来吧。”似乎察觉到了云叶的迟疑,她立刻又补充了一句,“没事儿的,什么都没发生!”   “在生活区域配置魔药是违反校规的。”奈薇平静地指出,但语气听上去并不像是在警告。云叶立刻睁大了眼睛——虽然她知道学校会开设魔药课,也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过巫师的魔药作坊,但是这么近距离地看别人配制魔药还是第一次呢。   “这不是魔药!这是……对,这是紫色染剂!”女孩的眼睛狡猾地转了转,理直气壮地大声说道。   奈薇摇了摇头,看起来她也没打算真的因为这起“事故”惩罚这个女孩,或者捅到别的教授那里去——比如一楼那个用布谷鸟说话的“乌尔狄丝教授”——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要收拾干净”就放下旅行箱离开了。云叶只能挂着一脸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拖着那只箱子挤进了屋里。   刚一跨进房间,云叶就不禁眼前一亮。摩伦诺魔法学院的宿舍实在可称豪华:标准的双人房间,地面上铺着厚实的地毯,两张自带纱帐的单人床摆在两侧,床边是放着书架、台灯、笔记本电脑和收纳盒等一干物什的书桌,配置不可谓不齐全;而两张床中间是落地窗,窗外则是摆满了绿色植物的阳台,房间一侧就是独立卫浴,墙上甚至还挂着液晶电视。   云叶站在门口痴痴地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我是不是入住了哪家高级酒店”的错觉里挣脱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摆着的一只小坩埚溜到床边——那只坩埚架在一个小酒精炉上,还正在不停地冒着紫色的烟雾。两张床中的一张摆满了乱七八糟的瓶罐杂物,而另一张则干净许多,床脚摆着一套叠起来的校服和一摞书本。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担心,很快就会好的!”黑发女孩一边说着一边快速从自己的床上(对,就是乱七八糟的那张)抓起几个小瓶,用大勺子——看起来像是盛汤的大木勺——一边搅拌着坩埚里的东西,一边往里面不断投入奇怪的植物碎叶和颜色诡异的液体,云叶木然地站在自己那张床边看着,只觉得上去帮忙也不是,就这么若无其事地收拾东西也不是。最后她还是决定为自己宿舍里的空气质量做出一些微小的贡献:把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打开了一条缝,让那紫色烟雾能顺着窗缝飘出去。   “我是克莉奈埃·涅瑞伊德,你叫我克莉奈就好。一年级新生。你呢?”黑发女孩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云叶有些尴尬地用精灵语说出了自己名字的鸣海发音——天哪,我从没想到用外国话念自己的名字这么羞耻。她有些郁闷地想,但是马上又想到在以后的学习生涯中,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会无数次地用这么羞耻的发音称呼自己,于是这份郁闷立刻转变成了绝望……   “鸣海人?”虽然手上不停,但是在听到云叶的回答之后,克莉奈的下一句话来得确实慢了两秒,“你们鸣海不是也有魔法学院吗?为什么非得跑到摩伦诺来?”   听到这个问题,云叶闭紧了嘴巴,垂下眼睛没有说话。等了几秒钟没有得到回答后,克莉奈也反应了过来,立刻低声道:“……抱歉。”   云叶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然后坐在床上翻看上面的衣物。摩伦诺魔法学院的制服很有摩伦诺古典学院风味:黑色的长袍,灰色羊毛针织衫,干净的白色衬衫,深绿色领带。女生的下装是灰色百褶裙,除此之外,可能因为是冬天快要到了,甚至还附带一条黑绿相间的格子羊绒围巾。   很快,克莉奈就完成了自己配置的魔药——不过云叶觉得用“放弃了”这个词会更好一点。她看着黑发女孩在往坩埚里投入最后一撮药材,盯着里面的东西看了几秒钟,然后果断地端着那只黑色的金属容器啪嗒啪嗒地跑进盥洗室,紧接着云叶就听到了什么东西被倒进马桶,以及马桶冲水的声音。片刻之后,克莉奈腋下夹着那只空坩埚,一脸洒脱地走了出来,站在云叶面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做得还不错,不是吗?”黑发女孩有点骄傲地抬起下巴,云叶看着她脸上的紫色污迹,努力让自己憋着不笑出声来,“书上说,最终的成品魔药是一种清澈的紫丁香色液体。至少——嗯,紫色,没错,我做到了紫色。”   云叶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示意对方脸上的脏东西。克莉奈红了脸,用衣袖使劲擦了擦,但那块紫色不但没擦掉,反而却在她脸颊上晕开了,像是涂了一片紫色的腮红,显得又滑稽又怪异。就在云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的时候,盥洗室里传来了“砰”的一声,把她的笑声堵在了嘴里。克莉奈飞快地跑了进去,过了片刻,那张涂着紫色“腮红”的小脸从门口探了出来,上面写满了尴尬。   “劳驾,过来帮下忙好吗?”   ————————————————————————   啊,记忆里有什么要苏醒了……   傻逼书客的傻逼屏蔽词…… 3、魔药与半精灵   当云叶和克莉奈总算把马桶里那团奇怪的紫色物质冲下去之后,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儿了。至于这一坩埚熬坏了的魔药会不会对公寓楼的下水道系统造成什么破坏,就不在她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她们凑在马桶跟前低头看着打着旋儿消失在水里的紫色凝胶,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彼此,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你该洗洗脸了。”笑够之后,云叶指了指克莉奈脸上那片看起来居然还有些妖艳的紫色“腮红”,顺势就想给她擦擦,不过在付诸行动之前总算是清醒了过来,讪讪地放下手臂——对她来说,见面不超过两小时的人还不能从“陌生人”的范畴里被剔出去。   在克莉奈站在镜子前用力擦脸的时候,云叶也总算想起来,自己在上飞机前化的淡妆还在脸上没有卸掉,于是连忙溜回房间。但是在旅行箱里翻了又翻,可愣是没找到自己的卸妆水在哪里。她按着箱子盖犯了两秒钟的愣,“找克莉奈借用一下”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冒出泡来,就立刻被她掐灭。还是不要麻烦这个刚见面的室友了……她咬着嘴唇犹豫片刻,最终咬咬牙,决定硬着头皮直接用水洗掉脸上的妆。   当她空着手回到盥洗室时,克莉奈正在镜子前梳理自己的头发。她在镜子里瞥见云叶进来,挪了一步给她让出位置,云叶看了看她,然后把手伸向水龙头。   “没带卸妆水?”就在云叶打开水龙头开关之前,克莉奈转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忽然出声问道。云叶一愣,犹豫着点点头。   “用我的吧。”克莉奈说着,打开洗脸台上的小包——大概是她之前洗漱的时候放在那里的——拿出一瓶卸妆水和几片卸妆棉塞到她手里,嘿嘿一笑,“不过不是什么名牌,也不知道适不适合你的肤质。”   “没关系没关系,真是多谢你了。”云叶连忙道谢接过,略微扫了一眼瓶身,拧开瓶盖,在化妆棉上倒了一些。   “啊——头发又分叉了。真是的。”就在云叶用化妆棉擦拭脸颊的时候,一旁的克莉奈低声叫了出来,忿忿地用指尖捻着头发。云叶看着她鼓起的脸颊,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然后她轻咳一声,为了掩饰尴尬,强行转了个话题,“对了,你刚才在配制什么魔药?电视广告里常有的那种美发魔药吗?”   “不是哦,真话药水。”一提到魔药,克莉奈的兴致立刻就高涨了起来,“课本上记录的一种初级魔药,危害程度也是‘无害’,效果是可以让人不自觉地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是初级魔药中少数不需要真正施法程序,只需要简单材料和仪式就能配制成的……”   “这不就是吐真剂吗?”云叶好奇地问。   “不是哦。真话药水的效力很弱,而且没有强制效果,只要有点自控力就可以克服。”克莉奈梳着头发,随口道:“和强制服用者说实话的吐真剂可比不了,不然也不会是无害的初级魔药了……虽然高浓度的真话药水确实是吐真剂的配料之一。不过这种魔药最主要的用途还是……”   说到这儿,她故意停了下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云叶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顺着她的话茬问了下去,“最主要的用途是什么?”   “……是被巫师们拿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克莉奈严肃地说。云叶先是一愣,随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演变成哈哈大笑,扶着洗手池笑弯了腰。等她终于笑够了之后,克莉奈才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有那么好笑吗?”但她不住上扬的嘴角表明,她这副不高兴的样子完全是装出来的。   “抱歉抱歉,一时没忍住。”云叶终于直起了身子,干脆抽了一片新的化妆棉擦掉脸上的眼泪,说道:“你似乎很喜欢魔药?”   “谁不喜欢魔药呢?”克莉奈说,“从平民百姓到军政要员,哪个不想往法师的坩埚里钻?大家都知道魔药师的坩埚可以酿造健康,召回青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扭转死亡……就算是技艺最粗浅的、只会熬护肤魔药的蹩脚巫师,只要她亮出四级魔药师资格证,照样会有大批人来巴结。你有没有注意过,那些明星啊,高官啊,还有法师啊什么的,素颜都漂亮得像假的一样?她们的脸就是用那种魔药养起来的。”   虽然知道对方这是在转移话题,不过云叶忍不住回想了一下在电视上见过的各国首脑和政府要员,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现在回忆起来,确实是颇多美女俊男,即使是实际年龄六十多岁的老人,看起来也像四十多岁的人一样年轻。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等我拿下了魔药师资格证,就要去国际法师联盟和摩伦诺巫师局注册一个魔药工坊。哼哼,到了那个时候……”克莉奈骄傲地抬起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抬手一掠自己微卷的黑色长发,露出一双稍稍有些尖的耳朵。   “你的目标是魔药师?”云叶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也确实不是个出人意料的选择,大部分自由巫师在毕业之后都会选择成为魔药师——或者说,至少会试着去考一个四级魔药师资格证。在当今这个时代,由于巫师数量的稀少,魔药这一行当一直都是绝对的卖方市场,即使国际法师联盟与各国巫师局对于各个魔药工坊实行了极为严格的管控,并且限制了允许出售的魔药种类,可仍然有大把大把的人不惜一掷千金,就为了求得一瓶魔药。而这也导致了各种违法魔药交易的兴起,以及互联网上满天乱飞的“魔药配方”……   想到这里,那些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报纸上出现几次的,诸如“巫师局执法队破获一起违法魔药交易案件”,“某人使用网上配方偷配魔药导致死亡”之类的新闻就从云叶的脑海里闪了过去。她打了个寒战,连忙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从自己的脑袋里驱赶出去。   在洗漱之后,两人便打着哈欠回到了房间里。克莉奈对云叶道了声晚安后就钻进了自己的床帐,而云叶则从包里翻出了专门梳尾巴用的小梳子和精油——就算忘带了卸妆水也不能忘带这些——坐在床边,把尾巴拢到腿上,开始仔细地梳理起来。   忽然,克莉奈从床帐里探出头,一副似乎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但当她看到云叶放在大腿上的尾巴后,眼睛就猛地一亮。   “你的尾巴好漂亮啊,小狐狸!”她下意识地惊叹了一声,但随即就反应过来,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看了云叶一眼,“呃,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叶摇了摇头,表示她并不介意这个称呼。虽然大部分诸如狐人、猫人之类,拥有部分动物特征的泛人种族都不太喜欢在称呼上被和对应的动物联系起来(更别说还有许多基于动物的侮辱性称呼),但在没有恶意的情况下,云叶自己倒是对此并无反感。在听到克莉奈叫自己“小狐狸”的时候,她甚至还恍惚了一下——在她的记忆里,从前姐姐就很喜欢一边抚摸她的尾巴,一边亲昵地叫她“小狐狸”。   而当云叶回过神来的时候,克莉奈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好奇地看着她搭在腿上的、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副非常想伸出手去摸一摸的样子。   “可以摸摸吗?”克莉奈一脸期盼地看着她,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眨呀眨的。云叶原本下意识地想拒绝,但想到之前自己还用了人家的卸妆水和化妆棉,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就说不出来了。最后,她犹豫着把手从尾巴上拿开,叮嘱道:“要轻一点哦。”   “知道啦,知道啦。”克莉奈满口答应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指尖先是轻轻地在这条红棕色的大尾巴上碰了碰,然后试探性地探入那丛油亮柔顺的长毛中,一边抚摸着一边惊叹道:“好厉害……好滑好软啊……毛质真好,比我的头发好多了!居然一根分叉的毛都没有……”   对于狐人族来说,尾巴的重要性并不亚于男人的名表和女人的名包。在自己的尾巴被人如此夸奖之后,云叶的不禁变得有些飘飘然起来,耳朵也心情大好地轻轻摇摆着。“那是当然啦。我每天晚上都要花时间来打理呢。”她这么说着,宽容地默许了克莉奈越来越大的动作幅度,直到女孩歪过身去看她的尾根,云叶这才如梦初醒,下意识地用手遮住屁股,脸颊一红,微怒道:“……你在看哪里?”   “啊,抱歉抱歉。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们在买衣服的时候,是不是都要买那种后面带洞的。”克莉奈摆摆手,好奇地指了指云叶裙子尾根处的小洞,以及上面用来扣住尾根的搭扣。   “如果是长裙的话,也有不开洞的款式。不过短裙或者长裤的话,不开洞就会很麻烦。”云叶耐心地解释道。说着,她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因为嫌每次穿衣都要把尾巴从洞里揪出来实在太过麻烦,而干脆穿普通的裤子和裙子时闹出的洋相,不禁有些尴尬。   但她旁边那个没尾巴的家伙似乎并不能迅速地意识到“麻烦在哪里”,用手指点着下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一脸惊喜地叫出声来,“啊!我明白了!如果穿没有洞的裤子的话,就得把尾巴塞在后面变成大屁股,或者塞到裤腿里面变成大肥腿——”说着,她爬前两步,在云叶腿上比划了两下,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云叶又羞又恼地随手抓起床上的衣物朝克莉奈扔了过去,后者也不躲闪,结果就是头上挂了一条丝袜,看起来活像什么偷内衣贼一样,继续比划着,“要是短裙的话,尾巴翘起来的时候就会把裙子也撩起来,然后里面就都被看光啦!”   “要死啦你!”这回云叶把自己丢了过去。两个女孩子扑倒在一块儿,嘻嘻哈哈地在床上滚作一团。在闹够了之后,克莉奈躺在云叶旁边喘了几口气,侧过头坏笑着问道,“不过,屁股后面开个洞,不会漏风吗?”   云叶扭过头去,故意不去看她红得像苹果的脸颊和发亮的蓝色眼睛,调匀呼吸,回了一句,“里面有衬布垫着,算是还好吧……”   “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克莉奈一翻身坐起来,试探着摸上云叶的尾巴。狐人少女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抗拒,任由克莉奈饶有兴趣地捧起它抚摸着。   “我说啊,摩伦诺不是也有猫人族吗?你该不会没怎么见过有尾巴的种族吧?”云叶坐起身来,问道。   “有是有,但不多就是了。而且好多猫人的德行和精灵差不多,嘁,明明他们自己也不受精灵的待见,还对我们也使脸色……”克莉奈说着,咂了一下嘴。云叶心中一动,迟疑着道:“听起来,你好像……不是精灵?”   克莉奈撩开头发,露出自己微尖的耳朵给她看,“如你所见,我是半精灵。到时候你就知道啦,小狐狸,这个国家的长耳妖们——这个词咱们私下里说说就行了,可别在外面也大声讲——不但不待见我们半精灵,而且也不怎么待见外国人。对了,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放着鸣海的魔法学校不念,偏要跑来摩伦诺啊?”   云叶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和你无关。”这句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口而出,但下一秒云叶就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粗暴了。在她半是惊慌半是愧疚的注视下,克莉奈先是一怔,然后收敛起笑容,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抱歉,我不该多问的。”她说,但声音滑得比那点儿距离要远得多。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云叶连忙说,但克莉奈已经放下了纱帐,切断了两人的对话。   云叶在床上发了几秒钟的愣,这才叹了口气,从旅行箱里拿出替换的内衣和睡裙。但就在她刚刚脱掉上衣,正要伸手去解胸罩扣子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吹了声口哨。克莉奈从纱帐里探出头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露出一脸灿烂到有点傻气的笑容,“以为我生气啦?才——不——会。哎哟,小妹妹,分量不小啊。”   半精灵促狭地挤了挤眼睛,不怀好意的视线落到了云叶胸前大片白皙的肌肤上。   云叶心里刚刚冒出来的那点愧疚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消失了。她抄起一只枕头,毫不客气地冲着那张坏笑着的脸丢了过去。   ……………………………………………………………………………………………………………………………………………………………………   第二天早晨,云叶是被一阵摇滚乐给硬生生震醒的。   她在一片迷迷糊糊之中伸手在枕头边上乱摸了一通,抓到自己的手机之后,粗暴地把它扯了下来随手一丢。手机穿过纱帐砰的一声砸在地板上,但是那暴躁的摇滚乐仍然没有停止。最后,云叶猛地坐了起来,把垂到脸前的头发一把撩开,盯着陌生的床帐看了好半天,才慢慢记起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然后她透过床帐,看到盥洗室里慢吞吞地走出个人来,弯腰把自己的手机从地上捡了起来。克莉奈撩开帘子,一只手拿着漱口杯,一只手把手机丢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牙刷。   “醒了?”半精灵含糊不清地说。云叶扯开被子,一脸嫌恶地避开她嘴里喷出来的牙膏沫,“把那玩意儿给我关了!”   “好哦好哦。”克莉奈嘟哝着爬到自己的床上关掉手机闹钟,“现在八点钟,如果我们动作够快,还能去大厅吃些点心。”   一听到点心这个词,云叶就立刻想起了在飞机上吃的红丝绒蛋糕和精灵饼干,即使是现在,那种美味只要稍加回想。也会自然地重现在舌尖上。她一把撩开纱帐跳下床,抓起前一天晚上放在床头柜上的洗漱用品冲向盥洗室,在关上门之前还不忘探出头来问了这么一句,“有精灵饼干吗?”   “在摩伦诺!”克莉奈突然脸色一正,把漱口杯往床头柜上一顿,那股装模作样的正经劲儿着实吓了云叶一小跳,还以为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国狐狸不小心犯了什么本地精灵的忌讳。然后她接着一本正经地说:“不要随便问餐厅或者什么地方‘有没有精灵饼干’,在这儿就算没有面包,也不可能没有精灵饼干。”   “哦、哦……”云叶被搞糊涂了,只能发出两个单音节作为回答,讪讪地缩回盥洗室里。而当她梳洗完毕走出去的时候,克莉奈已经换上了校服,正站在穿衣镜前转着圈儿。这个黑发女孩还特地戴了一顶女巫尖帽,宽大的帽檐和浓密的黑发把她那张小巧的脸庞簇拥在中间,用长袍把整个身体都包起来后,显得愈发娇小可爱,活脱脱就像是古堡里走出来的小女巫。   “据说这些校服全都是这里的家事妖精们缝的。”克莉奈在镜子前又转了一圈,松开长袍的边缘,让袍子和百褶裙的下摆一起飞旋,露出她脚上的黑色短袜和玛丽珍鞋。她转过身来,牵起袍摆对云叶笑盈盈地行了一礼。“这好像是摩伦诺魔法学院建校时候的传统,人们认为就算没有真正施术,家事妖精缝制的衣服里也带有保护穿戴者的魔力。”这个小女巫说,“就算在那之后可以让工厂批量生产了,学校每年还是会委托家事妖精们制作校服,所以学生们在穿的时候都会特别小心。”   “家事妖精?”一边感叹这所魔法学院居然还有这种传统之余,云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对自己来说有点陌生的词,“在这里?”   “要不然你以为这里的猫是谁在照顾,点心和饭菜又是谁做的呢?”   “哎——这样啊,听起来跟鸣海的家神和座敷童子好像啊。她们会是什么样的呢?”云叶从衣钩上取下自己的校服,不知怎么,她的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不知道。”克莉奈耸耸肩,“没人见过。家事妖精们都很害羞,不喜欢在人前露面。所以故意去寻找她们也是被校规禁止的。”忽然,她嘻嘻坏笑着凑了过来,“你知道吗?这所学校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曾经某一届有个顽皮的男生,非要看看家事妖精长什么样子不可,用尽了各种办法逼她们现身……”   “……然后呢?”云叶解开睡裙的扣子,闻言好奇地追问道。   “然后家事妖精就再也不肯在男生公寓干活了。所以他们就得自己想办法打扫房间,点心当然也是没有的。而且最后那个男生听说也没能顺利毕业。”克莉奈一拍手,眼睛滴溜溜一转,长长地“噢”了一声,踮起脚尖看向云叶的领口,“很有料嘛,小姐……呜噗!”   云叶没好气地在她头顶敲了个爆栗,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就甩了一句鸣海语的“登徒子”过去。   “你把我的帽子都拍扁了!”克莉奈抗议道。   “自作自受!”云叶呛了她一句,在昨天刚收拾好的衣柜里翻找起衣物来。考虑到现在已经入秋,而且周围又有这么一大片水域,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敢像克莉奈一样大胆无畏地光着腿,而是挑了一条相对比较保暖的厚实裤袜。但是刚刚把裤袜提到大腿上,那个似乎一刻也不肯安分的半精灵就再次凑了过来,好奇地问了一句:“对了,小狐狸,你们的裤袜上也要开洞吗?不会被扯坏吗?”   “裤袜上面的洞一般都有镶边,所以不会。”云叶脸颊一红,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抓住穿到一半的袜子往上提,有些费劲地把蓬松的尾巴从开洞里穿了过去,梳理好毛发。   “但我看电视广告上也有那种不开洞的耶。”克莉奈伸了伸头,视线不停地往她身后飘。云叶不轻不重地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半精灵这才老实下来,吐了吐舌头,嘿嘿地笑着,“就是那种,后面V字开口,把尾巴露出来的那种……”   云叶满面羞红地拍了她一下,随后解释道:“那种裤袜确实是有啦,我以前也试过,但因为后面开口很大,所以还蛮容易掉的,而且勒着尾巴根很难受,唯一的优点就是看着很下流……喂!你倒是让我好好穿衣服啊!”   好不容易暂时赶走了这只在耳边嗡嗡飞的小虫子,云叶很快就又遇到了名为衬衫的困难。虽说放在身上比划的时候看起来是很合身,但是到了真的要穿的时候……她有些哭笑不得地腹诽着家事妖精的手艺。在努力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之后,终于向自己的胸部低下了头,放弃把所有衬衫扣子都扣上的打算,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然后她套上针织衫,穿上裙子、长袍和鞋子,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拿起了围巾。   “好了,我们走吧。”在一切都穿戴停当之后,云叶最后检查了一遍穿衣镜里的自己,在地上磕了磕鞋尖,随口说了一句。而克莉奈则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看你穿衣服真有意思,小狐狸……呜噗!”半精灵刚刚兴味盎然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被飞来的枕头拍了个正着。   …………………………………………………………………………………………………………………………………………………………………………   电梯门在面前打开,云叶有些忐忑地走了进去。在她身后,克莉奈正和另外几个人类女孩有说有笑地交谈着,时而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她按下一层按钮,靠着墙壁站好,有些不安地用余光瞟着那个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和自己隔开的小团体,见她们的话题没有蔓延到自己身上的迹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这几个女生也只是她们在七楼的电梯间里碰巧遇到的,而从克莉奈和她们交谈的内容来看,她和这些女孩子彼此之间也不认识——有时候云叶在想,这个半精灵究竟能自来熟到什么程度,才能和刚刚见面的陌生女孩子迅速地谈起贴身内衣这种话题。   至少云叶自己就完全不行。不但不行,甚至连和陌生人交谈都有点吃力。虽然并不是一遇到陌生人就口吃结巴的程度,但她从内心还是会排斥和初次见面的人长时间交谈,只想快点结束,从而在言语上敷衍了事。云叶看着不断变小的楼层数字,转念间又想起了昨天晚上。既然她连和陌生人交谈的兴趣都欠奉,可却一上来就让克莉奈这个家伙摸了尾巴,还和她打闹得有来有回——想到这里,云叶不由得摇了摇头,再次感慨起来。   直到电梯到达一层,克莉奈和那几个女生的话题都没有扯到她的身上。云叶能听得出来,她们还是对她很有兴趣的——毕竟摩伦诺可没有狐人。但是每当那几个女生想对自己搭话的时候,克莉奈都会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带往另一个方向,让云叶得以维护住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那片沉默空间,这让她确实有些小小的感激。   在那几个女生喊着克莉奈的昵称(“再见!克莉莉!”)和她道别,咯咯笑着离开之后,云叶扭过头瞥了半精灵一眼,“你好像很擅长和人混熟嘛,克莉莉……”   “嘿嘿。”克莉奈摸了摸鼻尖,“种族天赋,种族天赋啦。那我们走吧,云叶叶?”   云叶不由得失笑,嗔怪地轻拍了她一下。克莉奈嘿嘿笑着走出电梯间,朝大厅里看了一眼,“哇”地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云叶一边问着“怎么了”一边从门口探出头——   然后她就看到了昨天晚上自己曾见过的那间公寓大厅。   准确来说,是她努力辨认了几秒,才认出它是自己曾见过的那间大厅。如今的它已经不复夜晚的空荡,一群女孩子们霸占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她们都穿着黑色的长袍和灰色的针织毛衣,有的和克莉奈一样戴着女巫式的尖帽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轻声谈笑,让这片空间里像是停着无数鸟雀一样,填满了啾啾的说话声与偶尔爆出的清脆笑声。   大厅的长桌上放着一盘盘刚刚烤好的精灵饼干任人取用,而它的旁边就是一杯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空气里弥漫着热乎乎的甜香味儿。云叶看到几个女孩子挤在同一个懒人沙发上,咯咯脆笑着倒在彼此身上,而几个精灵女孩则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大厅里看起来最豪华的那张沙发,像群臣簇拥女王一样簇拥着一个金发少女。   “大阵仗啊,是吧?”克莉奈说着,擦过一个女孩的身边挤进大厅,云叶紧紧跟在她的后面,小声嘟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女巫……”   也不知道克莉奈是怎么在一片嘈杂中听清的,总之半精灵回了一句,“我们还都不是女巫呢!”   “至少看起来像是,而且很快就会是了……”云叶奋力从两个女孩子之间的缝隙里挤了过去,感觉自己的胸部紧紧地顶在对方的肩膀上,这让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克莉奈一边嚷嚷着“借过借过”一边灵活地钻入人群,速度之快让云叶只能望洋兴叹,并且不由得加快了在人群中穿行的速度。   云叶费力地挤过另外一个女孩子的身边,闻着有些过于浓郁的香水味道,再一次地把胸部在对方的背上挤来挤去。但过了几秒,她就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为什么自己已经走了不短的一段距离,但胸部的挤压感一直都没有消失?   怀抱着满腹疑问,云叶转过头去,迎头对上了一道略显尴尬的视线。那是一个金发的女孩子——并不是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精灵少女,而是另外的种族,证据就是对方头上也长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这个女孩身高极高,需要云叶微微抬起头才能和她对视。   她怕不是和奈薇一样高了吧?小狐狸有些惊愕地想,视线在金发少女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对方有着一张线条刚毅的脸庞,五官轮廓鲜明,眉毛笔直,眼角微微上挑,鼻梁英挺,嘴唇厚实饱满,但神色却极为腼腆,甚至有些畏缩,配上这一身学院气的打扮,着实显得有些滑稽。   少女的表情惊讶之中带着歉意,云叶冲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当她的视线继续往下滑去时,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在这名少女丰满的胸部下是修长结实的腰肢,然后再往下——   ——则是一匹马的身子。   特制款式的黑色长袍覆盖了她属于马的半身,四条肌肉线条清晰的健壮马腿从袍子下伸出,蹄子——或者说脚上?——则穿着带有金属搭扣的皮质蹄形靴。云叶盯着对方马的躯体愣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半人马少女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也明白为什么胸部的挤压感一直没有消失了——因为自己一直用胸部贴着她的下半身,就这么一路从马屁股挤到了人肚子上。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云叶的脸瞬间红了个透,她死死抱住自己的胸,深深埋下头去不敢去看半人马少女的脸,简直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云叶叶,我把早餐拿来啦——咦,你在做什么?”直到克莉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叶才抬起头,然后又猛地扭过头去捂住脸——她不想让克莉奈看到自己现在的大红脸。但是心思敏锐的半精灵打量了一番两人,脸上带着促狭的微笑,拖长声音说了一句“哦——”,表示自己已经完全理解了。云叶把这句意味深长的“哦”听在耳朵里,忍不住就想揪着她的耳朵大喊一句“你起哄个什么劲啊”。   “那么,我们的大红脸小姐,你到底还要不要吃早餐?”克莉奈托着一个装满精灵饼干的盘子,悠悠笑着问了一句。云叶放下手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叫谁大红脸!”   “好啦好啦。”克莉奈笑眯眯地把盘子往她面前送。云叶又剜了她一眼,正要伸手去拿,克莉奈却被身后走过的两个女生不小心撞了一下,“哎哟”一声就往前跌去,餐盘也脱手而出,幸好半人马少女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顺便接住了那只盘子。   “多谢你啦,大个子。”克莉奈站稳后,拍了拍半人马少女的后背(当然,是马的后背),而后者则端着托盘开口,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提议,“不如……把盘子放在我的背上吧?”   “不用了。”克莉奈犹豫了一下,脸上居然罕见地出现了迟疑的神色,“这样会被指责是种族歧视的。”半人马少女讪讪地点了点头,就没有再说话了。随后三人互通了一下姓名,半人马少女名叫艾格洛丝·哈玛德,这倒是个有些爱奥尼亚风格的名字。云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由得对这个貌似是爱奥尼亚留学生的女孩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就在云叶吃完一块饼干,正准备去拿第二块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拍手声,而几乎与此同时,充斥着大厅的嘈杂交谈声也一瞬间静了下去,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地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大厅正中的那个高挑人影。   那是一个金发的精灵女巫,梳着圆形的发髻,穿着漆黑的天鹅绒长袍,头戴同样颜色的尖帽,戴着一副椭圆形的金丝眼镜,虽然长相可谓是标准的“漂亮得像假的一样”,也年轻得让人看不出真实年龄,但细长的眼角却微微吊起,嘴角也撇得极低,整张脸看上去写满了不悦,似乎面前站着的女孩们每个人都欠她一笔钱一样。   “就跟我们每个人都欠她一笔钱一样。”克莉奈凑到云叶耳边小声说,后者忍不住深有同感地低声笑了出来,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大厅里显得异常刺耳,那位精灵女巫立刻就扭过头来,一双紫色的眼睛里射出明显的冷漠与厌恶。两人吓了一跳,连忙诺诺地闭上嘴巴,低下头去。   “现在的时间,是早晨八点半。”精灵女巫平静地开口,声音居然颇为耳熟——正是那个曾用布谷鸟和奈薇说过话的乌尔狄丝教授。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用冷漠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继续说道:“接下来,我会带你们前往学院的教学区。开学典礼将在九点半准时开始,而到那个时候,我要在大礼堂里看到你们每一个人的脸。”   说完,她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厅,长袍的下摆飞旋展开,居然有那么一股子潇洒的意味。公寓外庭院里的女孩子们连忙起身对她低头行礼。直到几秒钟后,大厅里的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向门口挤去。艾格洛丝及时地横过身子,用自己的身体帮云叶和克莉奈挡下了一波汹涌的人群。三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跟在乌尔狄丝教授的身影向湖泊的另一侧走去。   出得门来之后,云叶就吃了一惊——在公寓大厅里还不怎么觉得,但是一旦到了外面开阔的空地上,她就立刻注意到了远处从茂密森林中冉冉升起的那片阴影。诚然,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片仿佛要把天空蚕食掉一小半的擎天巨影,但上一次她和它相见时,时间正是夜晚,夜色笼罩之下,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它”竟然就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那是老橡树。   那片郁郁葱葱的绿影以铺天盖地之势伸展开来,直刺向高高的苍穹。那棵从亘古一直矗立至今的沉默巨木在远处的森林中舒展肢体,开枝散叶,将小半个天幕都拢在自己深绿色的怀抱之中,它投下的阴影甚至一直延伸到月亮湖森林的边缘,说来也奇怪,那巨伞一样层层叠叠的绿色树冠笼罩之下,本会遮挡住那些普通植物所需的阳光,但它脚边的林地却茂密依旧,与这位树祖宗一起筑成了包围着公寓区与月亮湖的这片树墙。   云叶站在原地眺望着这株巨大的橡树,突然觉得这树拔地而起擎天而立,长了将近千米,却活像是在这天地之间画下了一笔千米长的孤独。   不光是她,就连那些摩伦诺本地的学生也站在门口抬头仰望着这株无朋巨树,慨叹了好半晌,大约是她们也不曾如此近距离地见过这棵本国的国树。直到乌尔狄丝催促了两句,人群才开始慢慢移动起来,沿着湖边小路走向老橡树的方向。   “要我说啊。”确定乌尔狄丝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之后,克莉奈说,“其实也用不着她带路,月亮湖公寓区就两条路,一条通往教学区,一条去火车站。”   “但你怎么知道大礼堂在哪儿呢?”艾格洛丝的声音越过克莉奈的头顶传了过来。   克莉奈倒是没有动手,只是有些尴尬地迟疑片刻,小声说:“教学区里总会有路牌吧……”   沿着湖岸走出了一段距离,云叶远远地看到男生宿舍那边稀稀拉拉走出大概几十个人,像一条细流一样汇入女孩子们的河流之中。他们的到来并未激起太大水花,克莉奈只是踮起脚尖远远地眺望了一眼就摇了摇头,老气横秋地评论道,“今年报名的新生不多啊,你们看到那几十个男生了吗?趁他们还在的时候多看几眼吧,因为没准过个几年就看不见了。”   “为什么?”云叶奇道。   “你还不知道吧?”克莉奈笑嘻嘻地说,“摩伦诺魔法学院的规矩是,如果累计挂科学分超过15,就会被劝退,直接踢到低一档的术者学院去。每年都这么剥一层皮下来,能留到最后一年的还能剩下几个?能通过毕业考试,拿到见习法师执照的就更没多少啦。其他国家的魔法学院我是不知道,不过想来应该都差不多啦。”   “嘶,好严格……”云叶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而克莉奈则无所谓地摊开手,“其实这也是为了保护他们啦,你以为入学之前签的风险协议书里写的东西是假的吗?不是哦,那些都是真的。无论是没有天赋还是不肯努力,水平不够就是水平不够。与其让他们在实验事故里受伤,自己留下阴影还消耗医疗资源,不如趁早到术者学院里去,那里教的东西虽然谈不上什么高深的魔法,但起码比较安全。”   “这么说来,反而是优等生比较危险喽?”云叶梳理了一遍这个逻辑,不禁因为这个有些奇怪的结论笑出了声,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些东西我在学校的官网上都没找到。”   “因为官网就是个空壳子。”克莉奈说,“真正重要的信息要等到开学后才能告诉学生,而且发放的学生手册上都有保密咒,开学典礼就等于是一个施咒仪式,这样学生就没办法把学校的任何信息外传。之前曾经有学生因为好玩,试过把这些东西经过密码加密三次再用摩斯电码拍出去,但照样被保密咒给拦下了,后来还遭到了校方的警告……”   “可是你……”云叶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艾格洛丝就又插了句话进来,不过幸好这句话也是她自己想问的,“可是你还是没回答,这些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克莉奈有些尴尬地笑笑,再次罕见地迟疑了一下,“也是从其他人那里打听来的。种族天赋、种族天赋啦。对了,我们不如再聊聊男孩子们?没准在这儿就会有我们当中某个人的白马王子……”   “这话题转换得真烂。”云叶摇摇头,向她翻个白眼,“网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男人只会……”   “男人只会拖累我施法的速度。”艾格洛丝适时地接上话茬,云叶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对方向她温和地笑了笑——然后云叶点点头,还是有些腼腆地转开了目光。   “哈!”克莉奈大声说,“小狐狸,这你就——哎哟!”说话间,忽然有人斜刺里插了进来,直接把她撞倒在了地上。 4、蛇之魔女奥菲琉   这件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无论是云叶还是艾格洛丝都没能反应过来。撞倒克莉奈的人是个精灵男孩,年纪和她们一般大,皮肤白皙,容貌俊美,衣冠楚楚,但没有戴学院制服的领带,而是戴了一条绣着暗金花纹的蓝色领带,看起来价格颇为不菲。   “哎呀,对不起,你没事吧?”这个男孩撞倒克莉奈后,立刻用轻飘飘的语气一边道歉,一边向坐在地上的半精灵伸出手去。   克莉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打算去握他的手,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就打算离开。但是那个少年却斜刺里踏出一步,挡在她的面前,貌似诚恳地说,“这位同学,真是非常抱歉,请你接受我的歉意……”这个时候,一些学生也聚集到了她们身边,好奇地停下脚步望了过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克莉奈也没办法再继续无视这个家伙,只好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没关系,我没事。”   “这位同学,你说什么?”没想到这个精灵男孩却煞有介事地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往前倾着身子,把手拢在自己精灵招牌式的尖长耳朵边上,一副没听清楚的样子,口齿清晰地、大声地、一字一字地说:“能请你再说一遍吗?我的耳朵不太好。”   周围的精灵学生们发出低低的笑声,云叶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她本能地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但究竟异样在哪里,她又说不出来,只是隐隐觉得克莉奈被欺侮了。   克莉奈低着头,垂下的双手慢慢攥成拳头然后又松开,但脸上依旧毫无表情。“没关系,我没事。”她冷冷地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那个精灵男孩面带微笑,目送着她远去,转身朝着周围的精灵学生们一欠身,仿佛这是一场表演。几个精灵少女有说有笑地从云叶和艾格洛丝身边走过,刻意捂起了鼻子——云叶看到身边的半人马少女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我们走。”对这些精灵的厌恶之情一下子就从云叶的心里冒了起来。她抓住艾格洛丝的手,跑向前方不远处独自一人的克莉奈。但半人马少女人高腿长,四蹄在地上“哒哒”地跑了两步之后就超过了云叶,反而带得她自己跌跌撞撞的,差点摔倒在路上。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克莉奈回过头来,勉强向她们挤出一个笑容,若无其事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还没等云叶开口说些什么,她就已经抢先拍拍小狐狸的胳膊,把她的话堵在了嘴里,“没事的,别太在意。这种事情每天都有发生。”   说着,她转过头朝前面努努嘴,云叶看到那个精灵少年有意无意地朝另一个半精灵女孩走去,而后者见他走来,立刻逃也似地快步走开。他只好在原地站住,煞有介事地做了个颇具绅士风度的无奈动作,引起周围精灵学生们的一阵轻笑。   “很多精灵对半精灵都是这个态度。”克莉奈轻声说,“也算是摩伦诺的特有现象了——鸣海可见不着这个,是吧?”   云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脚下踩着的这片精灵之国的土地从未如此冷硬,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转头看着克莉奈,这个半精灵女孩脸上表情淡然,没有一丝激愤。   “可是……为什么呢?”云叶忍不住问道。   “你知道泛人种族的遗传半分定律吧?”克莉奈停下脚步,转头瞥了她一眼。云叶愣了一下,这个精灵语名词过于专业,她一时间没能和平常大家脑子里都有的那个概念——“父母种族不同时,孩子各有50%概率属于其中一方的种族,而不会产生混血”——联系在一起。   “半精灵是其中唯一的例外,人类和精灵的混血。那帮什么学家研究了几十上百年也没能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克莉奈摊开手,“总之,就因为这,纯血精灵老觉得他们的种群正在面临消失的危机,所以他们讨厌人类,讨厌半精灵,顺带也讨厌和人类通婚的精灵。十几年前摩伦诺还爆发了一次纯血精灵的种族主义示威,当时事情闹得很大,有很多半精灵莫名遭了殃……在那之后摩伦诺才通过了‘反种族歧视法案’。但这没什么用,这种事还是每天都在发生,现在半精灵去快餐店点个汉堡都会被故意拖单,习惯就好。”   “可……你也说了,有反种族歧视法案……”云叶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克莉奈听了,却“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有那种法案是一码事,但能不能抓到人是另一码事。”半精灵轻蔑地挥了挥手,“刚才从头到尾,你有听到他喊我‘一只耳’、‘混血杂种’,我喊他‘尖耳妖’、‘竹节虫’之类的词了吗?”   云叶愣了一会儿,迟疑着道:“……没有。”   “那么他有什么别的出格举动吗?”克莉奈再问。   “他把你撞倒了啊!”云叶立刻说。   “他可以说这不是故意的。而且他道歉了。周围的学生——甚至包括你和艾格洛丝——都可以为他作证。”克莉奈冷笑着,云叶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最后,克莉奈叹了口气。   “在这里,精灵想要恶心一下我们,根本没必要做出那么显眼的事情。更何况他们也不能做,因为公开发表种族歧视言论是会受到严厉处分的。”她说着,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耳朵,“他们只需要做这个就够了。”   “这是什么意思?”云叶有些茫然。   “这是精灵对半精灵的一种蔑视行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艾格洛丝忽然轻声说道,她看了看克莉奈,后者眼角微微一跳,但仍然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在意。于是艾格洛丝继续道:“因为尖长的耳朵是精灵的特征,而半精灵的耳朵长度只有精灵的一半,所以,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身体缺陷。绝大部分精灵在对半精灵做出蔑视行为时,都会格外强调耳朵,就像刚才那样。”   克莉奈轻轻吁了一口气,接过话头,“而且你还很难将此定性为明面上的种族歧视,因为可能真的有人耳朵有问题。”她说完这些之后,就抿起嘴唇不再说话。云叶看着那张平静而毫无表情的面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闭口不语,只是心里却满满地不是滋味儿。   “我们该走了。”艾格洛丝的声音从两人头顶传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克莉奈朝云叶挤出一丝不怎么自然的笑容,然后转头拍了拍身边的马肚子——她够不到对方的肩膀。云叶也轻咳一声,捅捅她的肋下,故意打趣道:“你刚才还说这儿就会有咱们某个人的白马王子,依我看王子大概是指望不上了,不如你考虑考虑白马公主?”   这话一出口,克莉奈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没平地摔个跟头,艾格洛丝也是咳嗽连连。云叶也没料到自己一句意在活跃气氛的打趣有这么大的威力,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揽着她们慢慢地顺着人群向前走去。   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她们便跨入另一条林荫小道。而穿过森林后,眼前就豁然开朗,一片极富古典风格的建筑群在面前铺展开来,俨然一座跨越数百年时光而来的城镇。这里的房屋建筑皆是红砖白石、高塔尖顶,屋檐上下蹲踞着一只只滴水嘴兽,几人看惯了的钢筋混凝、高楼大厦完全不见了踪影。道路上铺的也并非柏油,而是一颗一颗鹅卵石。路面上干干净净,路边也不见一辆汽车,连自行车都少有。   要说这座城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无疑是它上面罩着的那片树影了。直到站在那片葱茏的绿盖之下往上看去,云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进了老橡树的树荫之中。那身处千米高空中的叶片一片片地织成一张写意的疏网斜罩在头顶,不过却没完全挡住阳光,只是整座城镇的地面上都盖了一层轮廓模糊的树叶浅影,璀璨阳光被切割成片片碎金,风一吹便连光带影簌簌乱抖,令人眼花缭乱。   站在那干净的石子道路上,云叶忽然一阵晕眩。她感觉自己似乎还没走出先前那片林荫小道,仍然身处斑驳树影之下,无论她在哪里,森林都始终与她同在。她站在原地晃了一会儿神,直到被克莉奈调皮地一拍屁股才猛然醒觉,连反击的心思都没有,一边看着周遭风景,一边魂不守舍地向前走去。   而那弯自走出公寓起就与她们在脚边相伴,在走入林荫小道后便暂且分别的月亮湖水又在这城市的大道上与云叶等人不期而遇,只不过却换了一副面貌:一条清澈河流静静流淌在石砖砌就的河道内,顺着河流望去,隐约可见它与两旁道路一同延伸出无数条支流,绵绵密密地铺开,河上不乏弧形拱桥,河边也时不时能见到一艘小木船。   或许是因为自小就在西陆长大,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对这满满的古典西国风情并不觉得有多新鲜,只是抬头眺望一番,感慨几句风景之美丽,老橡树的神奇,也就不再驻足。但云叶却是十足十地被这西方国度的异域风光搅得内心惊涛骇浪,甚至连方才那股不快滋味儿都忘了个精光,漫步在河边道路上,对着周遭的建筑连连惊叹,引得附近的学生们扭头观望,自己反而倒成了一道景点。   不知怎么,走在最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走在云叶前面的艾格洛丝也跟着停下了脚步,但这只沉浸在异国风情中的东方狐狸却浑然不觉,仍然一边惊叹着一边提步往前走,却是“哎哟”一声撞在了半人马少女的马屁股上,后者哭笑不得地转过上半身,伸手把晕晕乎乎的云叶拽到自己跟前来。   “发生什么了?”云叶问。   “不知道。”艾格洛丝摇了摇头,她仗着种族优势,天生比精灵还高出一大截,一眼望去,只见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乌尔狄丝教授停了下来,因此才连带着那帮唯她是瞻的学生们也跟着停下了脚步。这位精灵女巫身边站了个中年男人,两人打了个招呼后,她便转头对身边的学生们说了几句什么,队伍这才再次缓缓移动起来,经过她俩往前继续走去。原来是这位教授路上恰巧遇到熟人,正在寒暄。   而当云叶等人经过乌尔狄丝教授身边时,却刚好看到她身边那中年男人——一个穿着淡黄色西装,身材有点发福的圆脸绅士——正笑呵呵地从腰间掏出烟盒,夹了一根香烟出来叼在嘴里,弹指点燃。然而就在香烟头迸出火星的一刹那,它便猛然变成一条五彩斑斓的肥壮蜥蜴。那男人丝毫不以为意,再度打个响指,蜥蜴就再次变成香烟,而乌尔狄丝则冷冷地哼了一声,香烟再次变成蜥蜴,恶狠狠一口咬在对方嘴唇上,闹得胖男人好不狼狈地原地跳脚,花了一番力气才把蜥蜴从脸上弄了下来。它啪叽一声掉在地上,扭动两下后再次变回香烟。   “您也不用这么严格吧,乌尔狄丝女士。”胖绅士脾气极好地抱怨着,脸上丝毫不见愠色。   “抱歉,这是学院的规矩。”精灵女巫双手缩在袖子里,眉毛微抬,眼神不露痕迹地指了指街道一旁竖着的一块牌子,上面夸张地画着一根一半已经变成蜥蜴的香烟,下面配了一行漂亮的花体字,“内有恶咒,请勿吸烟”。   “您不让我抽这一根,是想要我的命啊!”胖绅士夸张而滑稽地说,随即在乌尔狄丝的逼视之下,讪讪地蹲下身来把那根烟捡了起来,尴尬地看了看,塞回烟盒也不是,随手扔开也不是,只好就那么捏在手里。   “那我倒是很乐意。”乌尔狄丝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然后把视线转开,正好落在驻足看热闹的云叶一行人身上。三个女孩子被她一盯,连忙头也不敢回地走开了,于是也就没听到两人后面的对话。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和乌尔狄丝拉开距离之后,云叶猛地扯扯克莉奈的衣袖,而半精灵也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指了指路边的禁止吸烟牌子,“上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学院内部是禁止吸烟的。事实上,整座学校,包括月亮湖公寓区里都被下了个恶咒,如果有人在这里抽烟,烟就会变成大蜥蜴把他的嘴唇咬住。”   “吸烟……还需要特地去禁止?”云叶愣了一秒,下意识地问。   这话把克莉奈也给问愣了。半精灵傻傻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在她肩头推了一把,“你以为哪儿都和你们鸣海一样?把香烟和毒|品归在一处然后一块禁了的,也只有你们那儿吧。”   “可香烟不是本来就是毒|品吗……”云叶小声反驳着。克莉奈看上去似乎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乌尔狄丝已经结束了寒暄,撇开那个讪讪地摸着脑袋的胖绅士,一脸漠然地大步走了过来。她连忙转过头去装作无事发生,待这位精灵女巫走远后,才接着说:“算了,我不和你们鸣海人争辩这个问题,我们换个话题……学校里虽然说是有恶咒,但多少带点玩笑性质,所以并不难反制。刚才那个男的应该就是施了个反咒,把蜥蜴变了回去……”   “然后乌尔狄丝教授又施了个反咒的反咒,把烟再变回了蜥蜴?”云叶在这方面倒是一点就通。克莉奈点点头。   “那这个最初的恶咒是谁施的呢?”艾格洛丝的声音从俩人头顶上方冒出来,克莉奈头都不抬,“大概是校长吧。”   说话间,她们已经沿着河流来到了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前,即使没有乌尔狄丝带队,学生们也自然分辨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因为学院的助教奈薇正站在那座建筑物门口,像一根瘦瘦高高的黑色路牌。云叶看到她,眼睛先是一亮,随即一个念头掠过脑海:“原来她身上没有烟味并不是不抽烟了,而是不能抽啊。”再下一秒,她的视线落到奈薇纤长的精灵耳朵上,那个精灵男孩的恶形恶状立即就又闪回到了眼前。   云叶眼睛一黯,心里那点见到奈薇后的小小欢喜立刻被浇熄了一些。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精灵朝她抬起一只手,道了声“哟”算是招呼,云叶微微一咬嘴唇,点点头,然后小跑着走了过去。   在进门之后,云叶才意识到这栋高大华丽的建筑物是一座礼堂——还是说教堂更加合适?虽然感觉上像是学院礼堂,但是这里摆放整齐的长桌和长凳,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以及两边墙壁上的彩绘玻璃都给这座大厅衬出了满满的宗教氛围,迈过门口那道石头门槛之后,云叶不由自主地连呼吸和脚步声都放轻了,生怕唐突冒犯空气中弥漫的肃穆气息。而其他学生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几百号人涌入这座封闭的石头大厅,脚步声、说话声和呼吸声叠在一块,竟然显得比在外面空地上发出的还更小一些。   没有老师的指挥,学生们迅速而安静地按照进入礼堂的先后次序落座,云叶被克莉奈拉着坐在长凳上,转头看着艾格洛丝有些困难地先把两条前腿迈过凳子,然后屈起后腿,把自己的下半身整个放到凳子上,用一个有些别扭,但似乎并不太难受的姿势坐了下来。当然,即使是坐着,她也比其他学生高一大截,十分显眼——而且她一个人差不多就占了两三个人的位置,两个精灵女生看到她之后,似乎是打算去找别的位置,但在乌尔狄丝教授的瞪视之下只好讪讪地坐下,两人挤成一团,刻意和艾格洛丝的马屁股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看着注意到这一点,但仍然神色如常的半人马少女,云叶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儿起来。她往艾格洛丝的旁边用力靠了靠,然后一手拉过克莉奈,三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在另外两人有些诧异的眼神中对那两个精灵女孩示威似的挺了挺胸,但结果只换来对方安静而疑惑的两个白眼。   乌尔狄丝从她们旁边的过道中走过,转头瞥了一眼,但没有对云叶的小动作作出任何反应。她径直走向礼堂最前方的主席台,那里已经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人,她在那里落座之后,尽管还是没有坐满,但看起来已经紧凑了许多。   坐在主席台最正中的是个大概六七十岁左右的老妇,她穿着一身深紫色长袍,披着黑色的天鹅绒披肩,整个人苍白而瘦削,尽管额头皱纹宛然,眼角的鱼尾纹与嘴角的法令纹都十分明显,但是头发却柔顺乌黑,没有一丝斑白夹杂,仍然如同青春少女。   不过,这个老妇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脸上的妆容。她涂着深紫色的眼影和黑色的唇彩,丝毫不理会自己的年龄,显得张扬而大胆,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怪异的魔性。但这妆容画在那张老态龙钟的脸上,却显得相当从容,毫无极力粉饰自己年龄的尴尬与滑稽感。   这老妇正托着腮打量着面前坐满一整个礼堂的学生们,神态慵懒随意。与她这幅尊容相比,主席台上的其他人——包括乌尔狄丝在内——一下子便如路边石子一般显得毫无特点。云叶只觉得自己很难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似乎她只是往那里一坐,就夺走了全场所有的存在感。过了半晌,云叶才注意到这老妇身上缀着两条亮银般的丝巾,而当她定睛去看时,却骇然发现,那哪里是缎带或丝巾之类的死物,分明是两条银鳞闪耀,昂首吐信的蛇。   只是短短一瞥,云叶就感觉那两条蛇猛地扭过头与自己六目相对,四颗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滴溜溜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眼神灵动,不像是蛇,竟然倒像是活人。云叶就像被蜜蜂蛰了一样,连忙低下头去狠拽克莉奈的衣角,而半精灵居然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低下头凑过来低语道:“她就是这所学校的校长,蛇之魔女……奥菲琉。”   云叶低着头,脑海里却又回想起了那两条蛇精光四射的眼珠,顿时身子狠狠一抖,把头埋得更低了。而克莉奈还在小声唠叨:“据说,她除了是这所学院的唯一一位校长之外,还是它的创始人。单论年龄的话应该差不多有……”   “唯一一位校长是怎么回事儿?”云叶听得迷糊,但还是抓住了克莉奈话里的一个槽点。   “意思就是自这所学院创始以来,校长从来都没有换过人,一直都是她。”克莉奈低声说。   云叶忍不住再次抬头看了看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个老妇,短短一会儿不见,对方又换了个没正形的姿势,干脆趴在了桌面上,用胳膊垫着下巴。她的视线偶然和云叶碰了一下,那涂着黑色唇彩的嘴唇微微翘起,牵动嘴角的法令纹,给了小狐狸一个怪里怪气的微笑,让后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所有学生都落座之后,礼堂大厅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这位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蛇之魔女从从容容地站了起来,身上盘着的两条银蛇“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高高昂起身体,扫视着面前的学生们。   “欢迎!”她说,声音倒是出人意料地柔和。不难想象在滤去年龄带来的沙哑之后,这副嗓音在年轻时究竟有多么动听,“欢迎各位来到摩伦诺皇家巫师学院!诚然,单是各位能够坐在这里,就已经意味着,你们不再是普通人,而是未来的法师,或者术者。”   “各位,各位,在你们于此处的学园生活开始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询问诸位,你们来到这片土地上赴学,除了一些书本与杂用款项之外,可否交过哪怕一枚帕克的学费?而在你们成为法师或术者之后,你们得到的住房、你们得到的丰厚薪金与各项补贴,你们及你们的家人得到的优待,这些是从哪里来的呢?”   全场鸦雀无声。   云叶原本以为,这位怪里怪气的蛇之魔女会说一些勉励的话,鼓励学生们好好学习之类的,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话锋一转,就直接把话题扯到了这么实在的问题上。不过就如奥菲琉所说,拥有魔法天赋的学生们被各所魔法学院录取之后,是不必缴纳学费的,只需要支付一小笔购买书本和其他用具的款项,其他的费用一概由各个国家所属的国家巫师局承担。   但云叶确实没有再深想过,各国巫师局的这笔款项,又是从哪里来的。   主席台上的奥菲琉没有再往下说下去,她似乎在等待着学生的回答,看她从容的神态,似乎压根就没觉得这冷场有什么可尴尬的。过了几秒钟,终于有一只手举了起来。   “菲奥蕾·格温妮小姐。”奥菲琉立刻将视线投了过去,并且准确地叫出了那个学生的名字。然后一个金发的精灵少女就站了起来,她坐在礼堂最靠后的位置,云叶扭头看去,认出了她就是之前公寓大厅里那个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的女孩。   这个名为菲奥蕾的精灵女孩容貌极美,但脸上却带着些懒洋洋的神气,即使面对的是不知活了几百年的魔女,名副其实的活着的传说,她似乎也是那么一副爱答不理的神色。她没戴校服配套的领带,而是戴着自己的领带——这似乎是她和她那个小团体的共同特征。   “是各国巫师局支付的。”被叫到名字的菲奥蕾·格温妮懒懒地回答道,而奥菲琉则不以为忤,点了点头后又问了一句,“那么巫师局的这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回,菲奥蕾微微站直了身体,声音里的慵懒也散去了大半,“是政府专门调拨的款项。”   “那么政府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奥菲琉紧追不舍,菲奥蕾又站直了一点,这回她的背影看上去终于有个正形了。她沉声回答道:“税收。”   奥菲琉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让她坐下。   “各位未来的法师,或者术者。”这位蛇之魔女平静地说,“我没那个下午茶时间和你们仔细剖析政府收入的种种来源,所以我先放一个简单且大抵正确的结论在这里:你们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而不花一枚帕克,以及你们毕业之后能得到那么优厚的待遇,完全都是因为我们的纳税人——我们的国民们——在养着你们。我希望你们在之后的学习生涯中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我们的国民们绝对不想花钱养着白吃饭不干活的废物,你们在这所学院里也好,被踢到术者学院去也好,我不想看到你们浪费可以用来学习的每一秒钟,否则你们就是在浪费国民们对你们的期望和投资。”   说到这儿,她又摆了摆手,“当然了,我知道有些人听不进去我这番假大空的屁话,你们可能习惯了在普通中学散散漫漫,或者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说到这儿,她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菲奥蕾和她身边的几个精灵女孩,她们的共同点是都精致而漂亮,即使穿着统一的制服,也硬要佩戴各种各样的奢侈品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排成一排坐在那里,就像是几个上流社会精致生活的展示橱窗一样。   “那么我还有第二个理由来规劝你们好好学习。”奥菲琉继续说:“如果说国民们替你们支付的学费是让你们能坐在这儿,学一些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知识,那么你们将来可能会拥有的那些优厚待遇……”   说着,她眯了眯眼,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两条纤细的黑色眉毛压得极低,桌子上的两条银蛇也跟着一摇一摆地吐起信子来,那轻微的“丝丝”声在这一片死寂的礼堂内竟然清晰可见。云叶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掌,然后就听到奥菲琉冷笑着吐出一句话:“……某种意义上也是买命钱。”   此言一出,整个礼堂里都响起连成一片的倒吸冷气声。   “当然了,这话可能不那么委婉,但却足够真实。”奥菲琉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学生们的反应,慢慢踱步走下了主席台,来到了桌椅间的过道上,“魔法是神秘无常的艺术,也是最危险的技艺。在与它打交道的时候,稍不留神就可能给自己引来灭顶之灾——不过更大的可能是,你留神了也一样。还记得入学前签署的那份风险协议书吗?上面列举的情况并不是子虚乌有——你!可能在魔法实验中变成石头。”   奥菲琉突然一个大转身,猛地抬手指向身边一个女生,那个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就被旁边的同伴死死捂住嘴,“而你旁边那个则可能在传送事故中丢几条胳膊腿什么的。”蛇之魔女并没有因为少女的惊恐就此住口,她似乎很享受学生们脸上的恐惧,微微眯起眼睛,脚步都有些飘飘然了,“那边的你,可能因为某种魔法植物的毒性半身不遂,你可能因为接触心灵魔法而精神错乱,你可能会中诅咒,你可能会爆炸,你可能会被龙息化为灰烬,而你可能会在处理灵性灾害的时候当场暴毙……”   这位魔法学院的校长笑眯眯地预言了一连串学生的死亡之后,转过身去回到了主席台前。   “这都是你们在这条路上会遇到的。”她微笑着,“你们觉得法师光鲜亮丽,可以坐拥首都地段最好的房子,有花不完的钱,过着人上人的生活,而只需要动嘴皮念念咒,或者像业余厨子一样熬几锅麦片粥一样的药水?你们错了。哪怕是除了给你们念一个启蒙咒之外什么都不会的魔法启蒙课老师,也可能会在修习魔法的时候遭受着精神分裂的折磨。每一个法师或多或少都会落下魔法造成的病根或精神问题——这是以凡人之身碰触高等技艺的代价。其他技术或学问只要求你们的时间和心血,但魔法显然远比它们更贪婪。”   “而这些危险,就算是在这所学院里,也无法完全避免。对,我们可以承诺,我们配备了最好的魔法医疗团队,我本人更是这个国家最好的治疗师之一。刚才丢胳膊腿的那位小姐,我可以很轻松就让你的那些小可爱们再长出来,而且让它们比以前还要好用。”奥菲琉再次伸手一点刚才那个去捂别人嘴的女孩,这回轮到她自己尖叫一声,然后被同伴捂住嘴,“但只有一点:我不能让死人复活。如果你在我赶到之前就被什么东西干掉,那我能做的也只有在你坟头献一束花。所以,为了在面对这些突发情况的时候能够保全自己,或者至少吊住一口气撑到我来到你们身边,我也希望你们能够花费每一秒钟好好学习,精进自己,因为你学到的所有知识都必然会在你人生的某个时候报答你。”   “或者。”奥菲琉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似乎是想努力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但云叶只觉得她的表情阴森,“觉得自己的小命比魔法之道珍贵太多的聪明人们,我不介意在晚些时候看到你们的退学申请书。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在奥菲琉这番与其说是规劝,不如说是威胁的讲话结束之后,礼堂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似乎每一个学生都低下头去,思索着自己是要继续冒着危险走在这条路上,还是干脆交一份退学申请书,一走了之。不知过了多久,在学生们都没整理完情绪的时候——至少云叶自己还没有整理完情绪——乌尔狄丝教授就站了起来,用力地拍了拍手。一本本黑色皮封面的小册子凭空出现在每个人面前的桌上,此外还有一支看起来就很名贵的黑色钢笔。   “校长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她说,“现在我把学生手册发给你们。上面是这所学院的一些须知,当然了,还有校规。如果你们在听完那些威胁后还愿意成为这所学院的学生,那么就在手册的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拒绝签名的人,我会把附有你们名字的退学申请书交到校长的办公桌上。最后,我要提醒你们——在上面签名的行为等同于自愿成为学院保密咒的受术对象。”   在冷漠地扫视了一圈面前的学生后,乌尔狄丝难得地换上了比较温和的语气,“当然,保密咒不会对你们产生任何伤害,也不会监控你们的一举一动。只是,你们在试图向无关人士透露任何包含在保密咒范围内的信息时,它会阻止你们的意图变成实际行动,并且对你们进行警告。”   云叶听完后,看着面前这份手册,沉默了片刻,转过头去和克莉奈咬耳朵,声音有点发颤,“刚才她说的确实是‘那些威胁’对吧?我没有听错吧?”   “……啊?”但这一回,克莉奈却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回了个十足敷衍的单音节。云叶凑过头去一瞧,这个半精灵看都没看那手册一眼,直接把它翻到了最后一页,刷刷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你怎么就签上了?!”云叶叫了一声,但话说一半反应过来,于是连忙压低声音说完后半句话,“你不怕——”   “怕什么?”克莉奈把钢笔放在桌上,脸上一贯挂着的笑模样不见了,居然透出几分阴沉来,“我早就决定好了,要当一个法师……再不济,当一个术者也可以。无论怎样,都比一个普通的半精灵要好。”   云叶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心下逐渐回过味儿来。她转头看向艾格洛丝,半人马少女倒没有像克莉奈一样毫不犹豫地签上大名,而是慢悠悠地挑着看了一会儿,但最终也在上面签了名字。察觉到云叶的目光后,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我家境其实并不算好。所以我觉得,既然有这个可以选择的机会,自然要拼尽全力去试一试。就算当不了法师,当个术者也不错,至少学成后不愁生计。”   说着,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发,“……我的理由会不会太功利了?既不是一心追求魔法,也不是想要为民众服务什么的……”   “功利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克莉奈突然插了一句嘴,“研究高深魔法之类的宏愿,离我们还太远了。”   云叶没有接话,她没有翻开面前的学生手册,也没敢拿起那支钢笔。克莉奈看了她一眼,说道:“其实你也不用想得太严重……退学申请书是随时可以交的,哪怕只是你觉得魔法很神奇,想要去学一学也可以啊。反正你还可以回鸣海嘛。”   不知是被那句“退学申请书是随时可以交的”还是“随时可以回鸣海”给狠狠刺了一下(或许两句都有?),云叶眼皮一跳,转过头来怒视着克莉奈,半精灵被她瞪得一缩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实在欠妥,于是低声嗫嚅了一句:“抱歉……”   云叶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旋开钢笔盖,将学生手册翻到了最后一页。她盯着那空白的纸张,不知怎么,反而把钢笔放在了桌上,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点进了和姐姐的聊天窗口,漫无目的地向上翻阅着聊天记录。   姐姐 2010-8-31 19:48 我知道了。   Nightingale 2010-8-31 06:13 我出发了。   姐姐 2010-7-2 03:32 你不用勉强自己当巫师的。   姐姐 2010-7-2 03:29 为什么一定要去摩伦诺?就算要念巫师学院,也可以去丹书院。我在那里还有些朋友……   Nightingale 2010-6-29 16:10 [图片]   Nightingale 2010-6-29 16:08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Nightingale 2010-5-17 16:08 我要去摩伦诺巫师学院。   姐姐 2009-010-03 11:02 生日快乐,小叶……抱歉,晚了这么久。   姐姐 2008-09-23 04:45 生日快乐,小叶。   姐姐 2007-09-15 18:01 生日快乐,小叶。   姐姐 2007-01-01 01:50 小叶……对不起。   Nightingale 2007-01-01 01:48 [语音消息(已失效)]   Nightingale 2007-01-01 01:47 [语音消息(已失效)]   Nightingale 2007-01-01 01:47 [语音消息(已失效)]   Nightingale 2007-01-01 01:46 [语音消息(已失效)]   Nightingale 2007-01-01 01:45 [语音消息(已失效)]   姐姐 2007-01-01 01:44 好啦好啦,我已经没事啦,你看。   姐姐 2007-01-01 01:43 [图片]   云叶的手指停了下来。   屏幕上是一张俯角的自拍。照片里的女人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穿着一件宽大单薄的病号服,一只手在屏幕外高擎着手机,另一只胳膊屈起,做了一个炫耀肌肉的姿势。宽松的袖子一直垂到手肘,露出一条肌肉线条分明,但和脸色同样苍白的手臂。女人微笑着看向屏幕,不过似乎是这个姿势牵动了伤口,她笑得极为勉强,整张脸僵在那里,居然还显得有些滑稽。透过那件病号服的领口,云叶可以看到,她的上半身被绷带结结实实地缠了个遍。   云叶盯着这张照片,手指慢慢合拢,指腹按在了锁屏键上,屏幕立刻陷入一片漆黑。她缓缓伏下身子,用胳膊撑住额头。   “姐姐。”   她低声用鸣海语吐出这个词,然后猛地丢下手机,抓起钢笔在纸上刷刷刷写下了三个鸣海文大字,也不知道精灵之国的保密咒认不认鸣海人的名字。她带着满腔的怨怼落下最后一笔,把那个“叶”字的一竖写得又长又尖,恨不得在纸面上蹭出点火花来。但当她真的签完自己的名字后,却又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浑身立刻轻松了不少。   “既然来都来了,总得试试看。”云叶告诉自己,“哪怕是被撸下去当个术者,也比普通人好。至少……至少……”   她盖上笔帽,“至少”了半天也没“至少”出个所以然来。她摸着自己的胸脯,只感觉心里空空荡荡的,方才那点儿怨气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又不知道自己不远万里特地跑到摩伦诺的巫师学院也好,签下这个名字也好到底是为什么了。   ——————————————————————   于是上传了个暂定封面,是透纳的《金枝》。   作者死了一百八十多年了,应该不会有什么版权问题吧……   哼,在遍地二次元封面的书客里用油画当封面的我真是太出尘了!(自豪.jpg) 5、最初的午餐   很快,乌尔狄丝的脚步声就又响了起来,她沿着礼堂过道走过去,似乎并不打算留给学生们足够的时间来思考人生。伴随着她的拍手声,两张羊皮纸从每个学生的头顶飘下来,落到她们面前的桌上。   “已经签完名字的学生,现在就可以选课了。你们每个学期都要至少修满30学分,因此除了七节必修课之外,你们还得选择一些选修课程。虽然原则上你们想选几门选修课就可以选几门,但是我仍然不推荐你们选修太多——除了贪多嚼不烂之外,而且如果挂科太多,还会导致你们被提前踢到术者学校去。”   云叶有些兴奋地抓起面前的羊皮纸,抚摸着它粗糙的表面。少女心里的阴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心情一下子又因为这极具魔法学院风味的小物件而雀跃起来。如果要是有配套的羽毛笔的话,那就更好了。她这么想着,指尖从羊皮纸有些凹凸不平的边缘抚过,翻来覆去地看了它们好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阅读上面的文字。   这两张羊皮纸都是课程表,只不过其中一张满满当当地写着每一节课的时间、学分数量和任课教师,另外一张则是空白的——不,说是空白的也不太准确,因为七门必修课已经被事先填在上面了。她左右张望了一眼,包括艾格洛丝在内的大多数学生都在仔细阅读第一张羊皮纸,以及学生手册上的课程说明。但另外一边已经传来刷刷的写字声,云叶转头一瞧,却见克莉奈已经提起笔,毫不犹豫地把“基础魔法材料绪论”和“魔药学入门”等几门课程写在了自己的空白课程表上。   察觉到云叶在探头偷看后,克莉奈大大方方地挪开手臂,把自己的课程表亮了出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的目标是成为魔药师,那么要走的路自然是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   云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看着克莉奈,忽然又莫名其妙地失落了下去。她面前那张空白的课程表,以及方才奥菲琉说的那番话,一起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叫她不知所措。突然,她又开始焦虑起来,焦虑自己到底该不该在手册上签名。   和克莉奈比起来,我一点儿也不坚定。云叶沮丧地想,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要去追逐谁……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追逐那个人。   而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对上了一双紫色的眼睛。   虽然同为紫色,但那不是乌尔狄丝的眼睛,而属于另一个人。那是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抱着一本黑色烫金封面的厚重大书,站在礼堂中间的过道上。她的五官像是鸣海裔,黑发垂至腰际,一张小脸可爱得毫无特色,就像许多大文豪幼年时期都会有的邻家青梅,叫人记不住她的长相,却只能记住那双平静得根本不像小孩子的紫色眼睛。   “挑自己感兴趣的课就好啦。”小女孩轻声细语地说,声音稚嫩温婉。云叶有些失神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到身边的其他学生也都在侧头看着这个女孩,这才确定她不是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幻象,或者幽灵什么的。然后云叶想起来,主席台上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只不过她本身就少得可怜的存在感全被奥菲琉夺走了,自己一时半会儿居然没能认出来。   “奥菲琉说得确实有些过分了。”小女孩继续说,看着几个还没能下定决心在手册上签名的学生,微微笑着鼓励她们,“每年都有很多学生被她吓走。虽然她说的大多都是真的,但真正危险的魔法只有在你们从初等学院毕业,或者拿到法师执照后才会接触到。”   不知怎么,这稚嫩的嗓音里自然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原本踌躇不决的几个学生听了这番话后,也都松了一口气,终于提起笔来在学生手册的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魔法的天赋是命运慷慨的馈赠,虽然也有人认为它是一种负担或诅咒。”小女孩又说,“但有机会尝试这种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人生,我认为是一种幸运哦。你们现在还是刚刚踏上这条路的学生,还没到决定是否要为魔法赌上一切的时候。现在好好享受有魔法相伴的青春,我觉得也并无不可。而且,也并不是所有伟大的法师在还是学徒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   她说到最后,抿嘴一笑,然后平静地离去了。云叶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个小姑娘是谁啊?”在目送着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礼堂大门外后,云叶用胳膊肘猛捅克莉奈的腰,希望这个“学院包打听”能回答自己的问题。   只不过这一次,学院包打听让云叶失望了。克莉奈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但是既然能坐在主席台上,大概是学校的教授吧。”   “这么小的孩子也能当教授吗?”云叶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明智地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法师的年龄不能从外貌来判断——她看了看那位活了不知有几百年的蛇之魔女,心里想的却是,搞不好那个小姑娘比这位校长年纪还要大呢。   不过,得到了这个神秘女孩的鼓励之后,云叶确实感觉心情踏实了不少。她一边翻阅着学生手册上的课程介绍,一边挑了几节自己感兴趣的课程,算是凑够了30学分。很快,艾格洛丝也填完了自己的课程表,三张羊皮纸摆到一块儿,三人一番比对后,云叶满足地叹息了一句,“看来我们还是有很多课重叠的嘛。不过你们真的不想去上龙类基础研究课?”   “我倒是想。”克莉奈诚实地说,“龙血毕竟也是重要的魔药材料,听听也是有好处的。”   云叶听到这话吓了一跳:“龙血?龙可以杀的吗?!”   “是亚龙,亚龙。”克莉奈连忙说,“谁敢动真龙啊。”   云叶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拍着胸口,开始盘算起下午的行程,“现在已经十点半了,中午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后,可以坐火车去格拉斯顿市内逛逛,买一些东西什么的……我还没出国逛过街呢!”   “今天是周一哦。”克莉奈突然说了一句。云叶一时没反应过来,“嗯?周一怎么了?”   半精灵伸出手指,点了点课程表上的周一下午第一节课,“基础魔法知识,任课教师:乌尔狄丝”几个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在开学第一天就翘年级主任的课?”   云叶一惊,脑海中下意识闪过那双冷漠的紫色眸子,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拨浪鼓也似地摇起头来,“不敢不敢,我就是吃了龙胆也不敢翘她的课哇……等等,你的意思是开学典礼结束后的当天就要开始上课?”   “这有什么奇怪的?”克莉奈斜了她一眼,“你知道吗,小狐狸?我们初等魔法学院好歹还是有双休日和假期的。高等魔法学院连双休日都没有,每年更是只有一个暑假。”   看着云叶一下子僵硬下来的表情,克莉奈一脸同情,貌似安慰,实则揩油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耳朵,“这就是魔法的代价啊,小狐狸,而且可能是所有代价里最廉价的一种了。”   在二十分钟之后,乌尔狄丝便表示开学典礼即将结束,仍然没有在学生手册上签名的学生,还有三天的考虑机会,如果三天后还是没有签名,那么她们的退学申请书就将被送到校长的桌前。不过最后,她总算是说出了一个好消息:所有的选修课程在第一周结束前都是可以随意更改的,学生们大可以先去体验一下,如果对课程内容不感兴趣,那么就可以用宿舍内的个人电脑登录校园网更改。   这番话不由得让云叶大跌眼镜,她刚刚因为满含古典风味的羊皮纸而高兴了那么一会儿,这过于现代的操作就把她内心那点小感动冲得一点不剩。   “那个,我说,摩伦诺的魔法学院……都这样吗?”她捧着那两张羊皮纸,满脸苦涩地转过头去对克莉奈说。   “你指什么?”   “在网上更改选课信息……什么的。”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用鼠标点点,就能在网页上把“魔法生物研究:龙类”改成“祭祀仪式与神秘流派”。这实在是与她心目中的魔法学院差得太远了。   克莉奈扭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嫌这只鸣海狐狸矫情事多,“毕竟是信息时代嘛。”   于是云叶也只好认命。   很快,乌尔狄丝就再次起身,宣布开学典礼就此结束。在站起来向主席台上的教授们鞠躬行礼时,云叶看到这位精灵女巫的脸上似乎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倦容。但在行礼之后,她并没有立即允许学生们离开,而是用冷漠的眼神扫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少女们,沉默良久后才缓缓开口。   “在最后的最后,我要告诫你们一点。禁止在生活区域,就是你们的月亮湖公寓区,施展零阶以上的法术。关于法术环阶的定义,可以参看你们的学生手册。此外,也禁止在生活区域举行任何仪式、献祭、入会礼,以及配置魔药。如果你们有这个需求,请向校方申请使用教学区域内的空置实验室。如果你们违背这条校规,那么视情节严重程度而定,最轻的处罚是关禁闭,如果事态严重的话,可能会被处分,退学,甚至是被起诉。”   乌尔狄丝说到这里,又在礼堂中扫视了一圈,声音中少见地多了一丝玩味。   “在这里我还要告诉诸位,我们学校的校训。它就印在学生手册的倒数第二页上——是‘自身便是道路’,你们不用翻了。我希望你们能够记住这句话,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们都能够自己去尝试解决。也就是说,只有在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再来找我——不过私自决斗除外。学校禁止私斗,无论你们是用魔法还是用拳头。如果你们真的有这个需求,可以来找我申请一场巫师之间的决斗。否则的话,根据情节严重程度而定,你们同样会面临从处分到退学不等的处罚。”   当她说到“一场巫师之间的决斗”的时候,云叶忍不住回头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不抱希望地寻找着那个精灵男孩的脸。当然,她一无所获。不过乌尔狄丝的话确实在她心里点燃了一小撮报复的火苗——有朝一日,她或许也能向那个家伙提出一场“巫师之间的决斗”,然后把他打得满脸花……不过那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她现在还一个魔法都不会用呢。   最后,乌尔狄丝宣布,学生们可以离开了。在被人群裹着挤出礼堂之前,云叶回头望了一眼。她看到那位高高瘦瘦的精灵女巫疲倦地坐在了椅子上,用手指按揉着太阳穴。再下一秒,她的视野就被一张张学生的脸孔彻底占据。   离开大礼堂后,云叶听着身边再次响起的杂沓脚步声,与嗡嗡作响的说话吵嚷声,不知怎么,忽然有种重获新生之感。她仰天长出了一口气,虽然和想象当中有着太多的不同,但无论如何,自己在精灵之国的魔法学院生活,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不过首先还是要解决吃饭问题。   …………………………………………………………………………………………………………………………………………………………………………   靠着学生手册后面附带的学院地图,以及沿途路牌的指引,云叶等人很顺利地就找到了学院的餐厅。摩伦诺巫师学院教学区的形状大致呈现出一个圆形,由一条环形的主干道串联起来,被月牙形状的月亮湖公寓区怀抱在内。而摩伦诺大礼堂与学院餐厅在这条主干道上的位置相距并不远。   在路过几栋建筑之后,云叶就看到了一片茂密的绿荫。起初,她还以为那是一个公园,但靠近之后她却发现,那是一座绿意盎然的庭院。两道弧形红砖外墙将它与外界隔开,一扇金属制的白色花园大门敞开,一条干净宽阔的石子路直通向深藏在树林中的建筑,道路两旁的绿地上摆满桌椅,坐满了一边谈笑一边进餐的学生。   在穿过那片树林后,云叶终于见到了巫师学院的餐厅。那是一栋古朴的砖石建筑,大门上挂着一个极为复古的铁质招牌,上面是一个花体烫金单词,“BROWNIE”,但是最后那个“E”字母却是倒过来的,像一个数字3。一个在浮空铁盘围着学生们飘来飘去,里面装满硬币和钞票,似乎是在收钱。   当铁盘飘到云叶面前时,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上面写着“3蒂塔”的纸签,下意识从钱夹里掏出三枚硬币,但是她马上又改了主意,顽皮地拿出一张100蒂塔的大面额纸钞,在铁盘面前晃了晃,放了进去。   铁盘在空中停滞了几秒,似乎在计算应找的钱数,又似乎在思考这只鸣海狐狸是不是在故意耍自己。随即,一大堆零碎钞票和硬币组成的洪流就从盘子里飞了出来,扑了云叶一脸。在周围学生们的爆笑声中,小狐狸红着脸,花了一番功夫才把散落在地上的钱捡了起来,将那厚厚一大叠塞进钱夹,也幸亏她的钱夹够大。   “那只盘子脾气还挺大。”在灰溜溜地走进餐厅后,云叶对克莉奈和艾格洛丝抱怨道,而另外两人早已经没心没肺地笑弯了腰。   “这家布朗尼餐厅是家事妖精经营的自助餐厅,全天开放,入场费3蒂塔。”在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之后,克莉奈说,三份餐具飘到她们面前,半精灵礼貌地用指尖在桌沿轻敲,解释道,“虽然妖精们不在这里,但是这里发生的事情她们都知道。这个手势代表对她们的服务表示感谢。”艾格洛丝和云叶也照做之后,克莉奈又说:“不过注意不要浪费太多食物,否则可能会被妖精们拒之门外。”   “被拒之门外会怎样?”已经起身要去取餐的艾格洛丝闻言,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字面意思地不让你进店。”克莉奈说,“可能还要向妖精们写检讨书和道歉书什么的……我不太清楚。比起这个,我们还是去拿点儿吃的吧。”   云叶和艾格洛丝皆点头表示同意,但是目送着另外两人端着餐盘离开之后,面对着大厅里琳琅满目的食物,云叶却犯了难。   一开始,她想尝试一下摩伦诺最著名的美食,但是仔细一想,她好像也不知道这个精灵们的招牌菜到底都有哪些——摩根蛋糕和精灵饼干都是甜食,各种美食杂志和电视节目上推荐的摩伦诺菜要么是沙拉,要么是点心——总而言之,拜精灵们清淡的饮食口味所赐,这里好像还真没有什么传统的“硬菜”。   不知道是不是看云叶一直怯生生站在原地的样子太扎眼,一个精灵女孩友好地——好吧,至少看起来挺友好——碰了碰她的肩膀。云叶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对方。   “这里是自助餐厅哦。”这个精灵女孩对她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云叶注意到,她没有佩戴学院制服的配套领带,而是戴了一条淡金色的领带,质地柔软,花纹精致。虽然云叶不懂领带,但却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条领带恐怕不便宜。   “啊……我知道。”云叶点了点头,“我只是不知道要吃什么……”   但是她这句话还没说完,精灵女孩就继续解释道:“自助餐的意思就是,这里的食物你都可以吃哦。”她似乎觉得云叶可能还没听懂,张开手臂朝餐厅大堂画了一个圆,做出往嘴里放东西的手势,慢慢地说:“你……想吃什么……都可以……随意拿……你能听得懂吗?”   对方这种连夸张的肢体语言都用上的交流方式多多少少让云叶有些生气。我又不是听不懂话的傻子或者动物,云叶愤愤地想。但是碍于对方主动表露出的善意,以及——这毕竟还是在精灵之国——她没有开口打断这个精灵女孩,而是等对方说完之后才开口解释道,“我听得懂,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吃什么。”   听到这句话,精灵女孩却睁大了眼睛,“哎呀”了一声,然后用多少有些浮夸的动作捂住嘴,一副压根没想到云叶还会说话的模样。她连连说:“哎呀!哎呀!你的精灵语居然说得这么好!”   云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只好横起眼盯着这个精灵女生,打算看看她还能从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不过对方还算识趣,没有再试图继续和她攀谈,笑着点了点头后就优雅地转身离开了。云叶看着她一路回到自己的同伴们身边,谈笑之中时不时发出一阵咯咯轻笑,还往自己的方向瞥一眼,像是在偷看什么珍稀动物一样,胃里的饥火不由得一点点小了下去,心里的怒火倒是悄无声息地燃了起来。   云叶盯着那群精灵女孩,在心里酝酿起来的怒气终于还是无声无息地散掉了。她叹了口气,拿起自己的餐盘准备随便拿点什么来打发掉自己的肚子。而就在转过身前的一刹那,她却在那群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的精灵里看到了一个熟人。   她看到了菲奥蕾·格温妮。那个在开学典礼上,被魔女奥菲琉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精灵女孩。她坐在自己的同伴们中间,但是却完全没有和其他人谈笑,一直托着腮看着窗外,脸上的神态还是那么懒洋洋的。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云叶的视线,菲奥蕾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女孩子在用一种奇怪的玩味眼神打量着自己。   不过下一秒钟,菲奥蕾的视线就被走过的学生身影挡住,消失在了那些谈笑着的精灵女孩之中。云叶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低头看着手里的餐盘,不知怎么,突然没了食欲。   …………………………………………………………………………………………………………………………………………………………………………   不多时,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就端着餐盘回到了座位上。云叶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们,准确来说,是看着她们盘子里的东西。   克莉奈的盘子里只有面包和一些沙拉,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从身材就可以看得出来,她的食量不大。但是,艾格洛丝餐盘里的东西却和她一模一样。   “你就吃这些?”云叶问。   “嗯……”艾格洛丝低声说,“差不多,这点也就够了,我吃得很少的。”   信你才有鬼。云叶在心里说,忍不住看了看艾格洛丝的下半身,半人马少女局促地蜷起后腿,坐在长凳上,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似乎很羞于让他人看到自己马的半身。很显然,体型带来的食量差异是是一种必然,拜其身体构造所赐,半人马向来以充沛的体能以及更加充沛的食欲而闻名。但也正因为如此,但正因为如此,半人马家庭的恩格尔系数都居高不下,也顺带着在很多其他种族的心里都留下了“半人马都是喂不饱的动物加穷鬼”这种愚蠢的刻板印象——当然了,这一族的祖国爱奥尼亚也确实不是个富裕的国家。   几个路过的学生也对着艾格洛丝指指点点,掩口偷笑。她埋下头去,把身体蜷得更小了一些,似乎想躲避那些视线。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在云叶心底泛开。她看着艾格洛丝没滋没味地用叉子戳着盘里的沙拉,忽然站起身来,在对方惊讶的注视下捧着盘子就走开了。但没等她走出两步,就发现克莉奈也快步跟了上来,脸色阴沉。   “你信她的鬼话?”半精灵低声说,声音严厉。   云叶摇了摇头。克莉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餐盘,突然笑了出来,“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她对云叶眨了眨眼,转过身,袍子一摆就消失在取餐的学生之中。云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她站在原地,咀嚼着这种奇妙的滋味儿,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但是当她在长桌边挑选食物时,却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女孩子,正在把面包往一个食盒里装。那个女孩有一头蓬松的白色卷发,两只黑色的弯曲羊角从脑袋两侧长出,很明显,她是一位来自爱奥尼亚的法翁族——也就是俗称的半羊人。那个女孩毫不顾忌周围学生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挑选着刚烤好的十字面包,察觉到云叶的视线后,她转过头来毫无惧色地和她对视,云叶反而觉得有点羞愧,连忙偏开头。   自助餐厅里的食物是可以带走的吗?云叶一边往盘子里夹牛排一边想。即使是在鸣海的自助餐厅,她也没见过有人这么做——因为确实有些不太体面。不过既然没有浮空铁盘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来阻止那个女孩,就说明妖精们对这件事是默许的吧?她这么想着,决定不去管这档子闲事儿,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几分钟后,云叶和克莉奈同时回到了桌边。在艾格洛丝更加惊讶的注视下,她们把装满食物的餐盘放在桌上。   “你们这是……”此刻半人马少女的盘子里一点菜叶都没有剩下,她的视线在两个餐盘间扫来扫去,然后有些茫然地定格在她们的脸上。   “我觉得,”云叶看了看克莉奈,后者顽皮地挤了挤眼睛。于是她咳嗽一声,拿腔拿调地说,“既然来了摩伦诺,那么这里的特产——炸鱼薯条,就不能不品尝。”   “还有圆桌派。”克莉奈指了指盘子里的一块馅饼,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牛肉、洋葱和土豆之类的馅料。   “还有卡美洛郡布丁。”云叶指了指一块浇着酱汁和奶油的碗状软面包,“虽然我觉得这根本不像布丁,但是算了……”   “还有牛尾汤。”克莉奈补充道。   “我想每样都尝尝,但是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最后,云叶总结道,“所以我们可以一起吃。”说着,她把盘子往艾格洛丝的方向推了推。   “劳驾你替这只眼大肚子小的小狐狸分担一点儿吧。”克莉奈说,叉起一块牛排毫不客气地放在艾格洛丝的盘子里,然后肋下就挨了云叶一肘子。   半人马少女的视线从两个女孩的脸上扫过,嘴唇蠕动着,两条眉毛压得极低,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哭出声。她的肩膀塌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你们。”她说,然后抓起了自己的刀叉。   云叶也笑了,正当她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几个精灵女孩从她们的桌边走过,其中一个——好像就是刚才来找云叶茬的那个——看了一眼艾格洛丝的餐盘,顿时捂着嘴小声惊叫起来,“天哪,你们看,她在吃肉呢!”   虽说是小声,但这个女孩其实也没有多少刻意压抑自己声音的意思,至少这边坐着的三人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克莉奈猛地转过身去,怒视着那几个精灵女孩,而她们则完全没有要道歉的意思——甚至都没有理会她的视线,就那么谈笑着从三人桌边走了过去。   “滚开,看什么看!啃你们的沙拉去!”云叶心头无名火起,她压低了声音厉声呵斥道,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发全都炸了开来。那几个女生似乎也没料到会被当面这么骂,涨红了脸想走过来吵架,但是终究不敢在妖精开的餐厅里闹事,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后,匆匆走开了。   “我喜欢这句。”克莉奈低声说。云叶转头看了她一眼,艾格洛丝则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克莉奈和云叶也哈哈大笑,三个女孩子趴在桌上笑成了一团。   等笑够了之后,云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掏出手机看了看。   “姑娘们,”她煞有介事地挥着手机,“我们下午一点钟上课,现在已经十二点四十了。我们能在二十分钟内解决战斗吗?”   克莉奈看了一眼艾格洛丝,“只要她能,我们就能。”   艾格洛丝恶狠狠地切下一小块牛排塞进嘴里,用行动做了回答。   最终,云叶勉强吃掉了自己的那一份卡美洛郡布丁,总算是免去了因为浪费食物而被家事妖精拉黑的危险。但直到午饭时间的最后一秒钟,她都一直在看着艾格洛丝吃东西——半人马族的食量与她们的体型成正比。她看着馅饼、牛排和汤流水价地填进这个女孩的嘴里,不由得想伸手摸摸她的马肚子,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毕竟她可不是克莉奈那样的揩油大王……   然后,毫无疑问地,她们迟到了。   基础魔法知识课的教室位于安布罗修斯古堡——学院教学区内最大的建筑,也是主要的教学楼。它离布朗尼餐厅的距离可着实不近,而且这座学院里可没有公交车或者共享单车之类的东西。当云叶和克莉奈拖着嘴唇上还油光光的半人马小姐,气喘吁吁地爬上古堡那宽阔陡峭的石阶,推开教室那扇厚重的木质大门时,却发现这间宽敞的大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最后面的几个座位空着了。听到刺耳的开门声,已经落座的学生们纷纷转过头去,盯着这胆敢开学第一天就在年级主任的课上迟到的三位勇士。   乌尔狄丝本人站在讲台前,那双冷漠的紫色眼睛一瞬间就跨过整座教室,毫无感情地盯在了她们三人的身上。云叶直感头皮发麻,不由得深深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这位精灵女巫对自己“下达判决”。   “一般来说,”乌尔狄丝不带感情的声音在扩音魔法的作用下传遍整个教室,“在我的课上迟到的人有两条路可以选——安静地找个地方坐下,假装自己没有迟到;或者干脆不要出现。还站着的那三位小姐,你们意下如何?”   于是三人赶紧灰溜溜地在仅剩的几个空座位上坐下——当然,这里的椅子也全部都是没有扶手的长凳,否则艾格洛丝可就很难坐下了。云叶没有想到这位看上去严厉而冷漠的精灵女巫居然如此仁慈,对她的印象不由得又改观了一些。   在处理完这个小小插曲之后,乌尔狄丝就转过身去,用手里的教鞭在黑板上轻敲两下,一行行字迹在上面浮现。“现在拿出你们的课本,《女巫的备忘录》,翻到第一章第一节,‘巫术总论’,现在我们要开始学习一些基本的巫术理论。我希望你们已经提前预习过课本,不过没有的话也无所谓……”   云叶赶紧从书包里找出那本书翻开。忽然,她听到乌尔狄丝说:“你有什么事吗?这位先生?”   她抬起头来,看到教室前排的一个精灵男生正高高举起手。他站起身来,用不卑不亢的声音说,“我很好奇,教授,为什么这本书的名字是《女巫的备忘录》,而不是《巫师的备忘录》,《法师的备忘录》,或者《施法者的备忘录》?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它为何如此强调女巫?”   黑板上不断浮现的字迹停了下来。乌尔狄丝平静地走下讲台。   “你的名字,先生?”   “格兰汀·埃文斯,教授。”   “埃文斯先生。你问了一个好问题。”乌尔狄丝走到他的面前,金丝眼镜后的紫色眼睛不带一丝感情地审视着他,“现在我来告诉你,这本书为何如此强调女巫。”不知是不是慑于乌尔狄丝的气势,云叶觉得这个男生的背影有点发抖,在课桌的遮掩下,他的手悄悄攥成拳头。   “自泛人种族有历史以来,巫术就与女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詹姆士一世在《恶魔学》中说过,有二十个女人被赋予了这种技艺,而男人则只有一个。这句话相当著名,每次巫师局做人口调研的时候都会援引这句话……而我个人,虽然一直坚定地认为詹姆士一世在巫术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女性与巫术的联系更加紧密,女性更容易拥有魔法天赋,更容易成为巫师——事实,就是这样。当然了,性别差异与巫术之间的关系是魔法界一个永远不会过时的议题,你们课本中的其中一节也会讲到这方面的知识。”   乌尔狄丝看了那个男学生一眼,挥挥手让他坐下。   “你们看,世俗社会的影响力无孔不入。性别的矛盾在哪里都永远无法真正消失。即使是在这座魔法的学府里,权力、地位、种族、财富……围绕着这些东西的争斗和冲突仍然存在。”精灵女巫用平静的声音说,“感谢埃文斯先生为我们提出这个问题,它可以很好地警醒我们这些法师……我们始终无法完全脱离那个世俗世界。”   “现在,请继续翻开你们的课本,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乌尔狄丝转过身去,用教鞭敲打她面前的黑板。一行行粉笔字像水中的鱼一样游动,不多时便腾出了两块地方,然后两个硕大的单词堂而皇之地占据了那片位置:“巫术”和“魔法”。   “首先,我们要厘清一个概念。那就是‘巫术’和‘魔法’之间的区别。”她平静而冷淡的声音在扩音魔法的作用下传遍了整个教室,“虽然在日常生活之中,我们习惯于混淆使用这两个词汇,就像我们习惯于‘巫师’和‘法师’指的是同一群人一样。但其实并非如此。”   “巫术,现代国际法师联盟对于它的定义是‘在巫术原理的指引下进行的一系列实践操作’。而魔法,则是‘借由巫术原理而实现的、能够对现实世界产生实际影响的超自然效应’。现在,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之处?”   乌尔狄丝的声音带来一片沉默。不知不是慑于这位精灵女巫的威严,还是真的不知道这两者间有何区别(虽然云叶觉得应该是前者),没有人举手回答,也没有人发出声音。她环视着教室,等待了几秒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就在她打算自顾自地把话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教室最前端的一排座位上,有一个女孩举起了手。乌尔狄丝对她点了点头。   那个女孩站了起来,云叶觉得背影十分眼熟——蓬松的白色卷发,黑色的弯曲羊角。很快,她就回想起来,这个女孩正是之前在餐厅里打包面包的半羊人少女。   ——————————————————————————————————————   书客这个敏感字库简直就是科普大全,太他妈的卢俊义反了,老子喜欢 6、魔女们的巫术理论   “它们之间的区别是,魔法是有效的,而巫术则不是。”   半羊人女孩清晰而坚定地回答道,她说话非常用力,因为连坐在最后一排的云叶都能清楚地听到。   她也是留学生啊……云叶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对这个勇敢的女孩不由得多了一丝好感。然后她回头看了看艾格洛丝,虽然半人马也是爱奥尼亚的主要民族,但这位白马公主小姐似乎从未提过自己也是留学生——或许这一点也不用特地去提?   “你的名字,小姐?”乌尔狄丝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   “梅莉……梅莉·巴拉诺斯。”半羊人少女这回显得有些局促。   “很好,巴拉诺斯小姐。”乌尔狄丝挥挥手请她坐下,托着教鞭从讲台上走下,“你的回答大部分是正确的,不过有一点需要稍作纠正,那就是,魔法是有效的,但巫术则‘不一定’。”   “魔法的根源可以追溯到第一个能思考的原始人出现时,初生的泛人种族对于这个世界的古老认知。它伴随着信仰和巫术的发展一同产生,但它并非与这两样事物同时出现。是的,信仰和巫术是魔法的基盘,但是它们并不能直接促成魔法的出现。这里仍然存在着另外一个因素,必须有它的加入,才能让‘巫术’成为‘魔法’。”   乌尔狄丝环视一周,轻声说,“那就是所谓的‘魔法天赋’,也就是存在于各位身上的某样事物。关于它的本质,我们之后会说到。现在,我们先回到巫术与魔法的话题。刚才,我说魔法是有效的,但巫术‘则不一定’。实际上,关于这句话的含义,各位在日常生活中应该也都有所体会。”   “我想,各位一定每天都能在各种地方看到‘请勿随意尝试来路不明的巫术仪式’之类的提示,而商场、学校、医院之类的地方也会放置槲寄生、护符之类的巫术用具,也有巫师局的工作人员定期举行驱邪仪式。这些是魔法吗?不,不是的。那些巫师局工作人员,以及德鲁伊教的见习祭司们,她们并不是巫师,而是普通人。这个世界上的巫师并没有那么多。”   “那么,这些在各种场合被举行的仪式,被放置的巫术用具,它们真的有效吗?是的,确实是有效的,可它们并不是魔法,而是巫术。这就是我说的,巫术‘不一定’有效。因为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些超自然事物,而泛人种族通过某些方式,可以与它们沟通,并施加影响。这就是巫术的起源。”   “但巫术与魔法的区别在哪里呢?这就要说回到刚才的话题了,‘魔法天赋’,对,这就是让巫术成为魔法的东西。之前我们说到的驱邪仪式,它虽然有效,但巫术的效力也就仅止于此了,无法制造出更加神奇,更加不可思议,也更加有力的……超自然现象。”   乌尔狄丝说着,伸出手掌。一团火焰凭空燃起,在她的掌心飘摇,然后随着她的五指合拢而悄然熄灭。随后,她沉默了片刻,然后重新走回讲台,“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既然魔法和巫术都遵循同一种巫术原理,那么这条巫术原理是什么?”   她用教鞭在黑板上又敲了敲。那两个硕大的“巫术”和“魔法”消失无踪,一串新的句子浮现在那个位置。   “国际法师联盟对巫术原理的定义是,所有事物——人和动物,和无机物,和自然现象——之间都存在着某种超距离的交感作用。但我们法师通常不这么说。我们会用更诗意也更容易理解的方式来重新阐述它:‘万事万物均以无形丝线相连’。无论是什么样的神秘流派,都会在不同程度上承认并相信这一点。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巫术是被相信的,而不是被理解的。”   “巫术,就像是一扇大门。门后有着无数的宝藏,无穷的力量。但只有得到钥匙的人才能打开它。那么,钥匙是什么?”乌尔狄丝用教鞭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那根教鞭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根短杖——“钥匙,就是我们的灵魂。巫师的灵魂。只有在真正的巫师手中,巫术才能成为魔法。那么,巫师的灵魂和普通人的灵魂究竟有什么不同?或者让我们换一种说法,你们是如何发现自己身怀‘魔法天赋’的?”   她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等待着学生们的应答。过了两秒,一只手不太自信地举了起来,仍然是梅莉,那个半羊人女孩。这回,她小心翼翼地说:“……通过启蒙咒。”   启蒙咒,是第二次巫师战争结束后,国际法师联盟制定的魔法教育制度中的核心。这项制度规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每一所初中学校都必须开设魔法启蒙课,教授学生们基础的魔法常识。而除此之外,在这门课上,还会有来自各国巫师局派遣的授课术者对学生们举行这个名为“启蒙咒”的特殊魔法仪式。   时至今日,云叶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被施展启蒙咒时的体验。那是一种轻飘飘的,非常奇妙的体验,她似乎离开了身体,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教室的墙壁,来到了外面的空中。那个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某种束缚,进入了一种更加自由的状态,天空、森林、大海……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只要她想,就能抵达。   但这种状态似乎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秒,云叶就睁开了眼睛,她还好好地呆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呆在名为“眼睛”的窗口后面。然后她发觉,全班同学,包括那位授课术者,都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在这一天稍晚些的时候,她才知道,她是这所学校唯一一个觉醒了魔法天赋的学生。当然,这是后话了。   “没错,就是启蒙咒。”乌尔狄丝立刻接过话头,云叶甚至觉得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你们可能只觉得这道咒语让你们经历了一次灵魂离体般的奇妙体验,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道法术真正的作用是什么?或者说,它是凭借什么来判断你们有没有魔法天赋的?”   梅莉的手再次举了起来。她沉默了片刻,用十分笃定,但似乎不太愿意相信这一点的复杂语气说:“……它的作用是……真的让我们的灵魂离体?”   教室中陷入了一片寂静。几秒之后,清脆的拍手声响起,乌尔狄丝一边鼓掌,一边慢慢走下讲台。   “完——全——正——确。”她说,嘴角高高扬起,“启蒙咒的作用,就是让你们的灵魂短暂离体。但它的效力实际上非常微弱,即使是普通人也能轻易抵抗。但你们却中招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你们的灵魂与物质存在的联系更薄弱。相比其他人,你们的灵魂更容易离体而去,更容易被无形之物影响,更容易倾听到无形之声。就如同只有容易被幽灵附身的人才能成为灵媒一样,只有灵魂更敏感的人才能成为巫师——这,就是魔法天赋的真相。   “所以,魔法的天赋,既是一种祝福,同时也是一种诅咒。”   …………………………………………………………………………………………………………………………………………………………………………   和云叶的想象截然不同,乌尔狄丝的课程充满趣味。尽管这位精灵女巫明显并不会什么所谓的授课技巧,只是普通地平铺直叙,但是那些充满神奇色彩,与她十六年来的普通人生完全剥离的魔法知识仍然极为新奇有趣,但对于云叶来说,这并不是这节课中全部的有趣之处。   乌尔狄丝冷淡而的动听女声像深秋里冰冷透亮的泉水,但在讲到一些入迷处,即使是这眼寒潭也会泛起一片涟漪,而观察这位精灵女巫的声音中的情绪变化,则成为了这节课带给云叶的第二重趣味。这时不时从话语中流露出的些许人情味儿,让她感觉自己似乎离这个看似不苟言笑的女巫又近了一点。   不过,乌尔狄丝的授课只持续了三十分钟。当她结束讲课,从讲台上走下来时,离下课还有一半的时间。黑板上的字迹缓缓消失,一些学生正在趁它们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奋笔疾书地抄到笔记本上。   “由于是开学第一节课,所以这一次我就先讲这么多。”乌尔狄丝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接下来我们要处理一些班级事务……我们要选一位班长。或者学习委员,怎么都好,我需要一位学生帮我处理一些班级杂务,以及联系其他学生。由于我们不是世俗的学校,所以也就不搞那些竞选演讲之类的东西了,我就直说吧——有谁想担任这个职务,主动举个手就行了。”   教室里再次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云叶偷偷左右看了看,艾格洛丝的表情毫无变化,没有任何要举手的意思,而克莉奈则小声嘟哝了一句,“干杂活儿只会耽误我施法的速度。”很显然,这个班级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摩伦诺巫师学院没有学生会这种东西,学生们的大多数课余时间都在研习魔法,而杂务占用的时间多了,也就意味着用于学习魔法的时间就少了。   过了几秒,教室里还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举手。乌尔狄丝环视一周,最后视线落在了菲奥蕾的身上。如果换了其他学生,说不定就会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敢和她对视。但菲奥蕾却懒洋洋地回以一道打量的视线。似乎明白了乌尔狄丝的意思,这位贵族少女点了点头——她是精灵,她是贵族,她的身边已经有一个可以辅助她的小团体,这就是一个现成的班子,虽然不大靠谱,但乌尔狄丝也没希望这个班子有多靠谱。   于是菲奥蕾叹了口气,以一贯的慵懒神态,认命般地举起了手——   “我想担任班长。”   但是,就在她举手的同一时间,另外一只手也举了起来。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而且似曾相识。云叶扒着桌子踮起脚寻找它的主人,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梅莉·巴拉诺斯的背影。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愈发地响了起来。但更多的都是刺向梅莉后背的嗤笑声。半羊人少女毫不为所动,仍然高高地举着手,盯着乌尔狄丝。   菲奥蕾一看有人要和自己竞争,立刻笑吟吟地放下了手,一副抱起胳膊看戏的模样。   乌尔狄丝揉了揉太阳穴。   “那么人选就决定下来了。”这位精灵女巫不胜其烦地挥挥手,似乎她原本就不想多掺和这档子破事儿,“梅莉·巴拉诺斯,班长。菲奥蕾·格温妮,副班长。”   菲奥蕾的笑容立刻变得有些尴尬。   “现在,一年级的新生,跟我走。”乌尔狄丝没有理会她,从教室中间的过道上走过,大踏步来到大门口。于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云叶三人就捡了个近水楼台的便宜,跟着她一路离开了这间教室,沿着盖满林荫的街道左转右转,径直走进一座古朴的砖石高塔。这塔里似乎没有通电,只在石墙上嵌了几支蜡烛架,烛火明灭,照得这地方一片阴森,云叶刚一踏进大门就不由自主地尾巴发炸,连头顶耳朵的毛都一并支棱了起来。   不过不多时,大批学生就浩浩荡荡涌入了这栋阴暗的建筑,狭小空间内回荡着嘈杂的说话声、脚步声、谈笑声,还有女孩子打闹时发出的娇嗔声……就算这灯火再怎么摇晃,也不觉得阴森了。走在最前面的乌尔狄丝打了个响指,召出几颗篮球大小的明亮光球,飘在众人头顶当做灯泡,顿时把这片地方照了个通透。一道螺旋向上的台阶一直通向塔顶,几个学生还以为下一节课的教室就在最上方,于是忙不迭开始爬楼,但走出几步才发现,她们的乌尔狄丝教授径自打开楼梯旁一扇铁门走了进去,于是又忙不迭地赶下来,这才免于掉队。   那铁门内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斜斜向下,越走越是潮湿,不过好在有乌尔狄丝的光球照明,倒是一片敞亮,敞亮得墙壁上的湿润青苔直反水光,照得云叶双眼生疼。   “这座摩伦诺皇家巫师学院,”乌尔狄丝走在前面边走边说,声音在狭窄的石质走廊里弹来弹去,传到队尾的时候已经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回响,“最初是一个古代的疯女巫留下的地下迷宫,‘特里维亚大地宫’。这座高塔就是它的其中一个入口。直到第一次巫师战争结束,各国政府才意识到魔法的存在与巫师的重要性,于是秘密组建巫师局,设立了巫师学院。”   “而我们的校长奥菲琉,就是当时受命建造巫师学院的总负责人。她探索并且改造了这座迷宫,在它上面建起了摩伦诺巫师学院。但是直到现在,这座迷宫还有一些区域没有被探索完毕,它仍然非常危险。换句话说,除了固定的几座地下教室以外,你们最好不要在地下乱跑……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很有可能连我们也救不了你们。”   乌尔狄丝一边说着一边向下走去,直到面前豁然开朗,众人走进了一条更加宽敞的地下走廊。阴沉沉的空气在这里粘稠地积聚着,像一潭许久没有流动的死水。云叶刚一踏入这片地下空间就感觉浑身一冷,如同走进一片粘稠的蛛网一样,无数细丝轻飘飘地挂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片黏腻的瘙痒感。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伸手去拂,指尖的触感告诉她,这里只有一片沉闷的空气,别无他物。但是那些无形的蛛丝仍然执拗地挂在她的皮肤上,不断地激起一股又一股呕吐的冲动。   云叶深深地吸着气,然后又吐出,竭力对抗着这种诡异的恶心感,勉强跟随着其他人前进。忽然,她脚下一个踉跄,倒在一个满是过于浓烈的香水味儿的怀抱里。艾格洛丝轻轻把她挡在臂弯里,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云叶抬起头,看着半人马少女的侧脸,勉强摇了摇头。乌尔狄丝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不过什么都没有对她说。   “两侧这些房间是召唤室。”女巫示意众人看向两侧,砖石走廊的墙壁上遍布着一扇扇金属大门以铁锁锁闭,只有尽头一扇大门悄然打开,门口站了个拿着手电筒的人影,是奈薇。   那些打满铆钉的厚重大门上银光闪动,画着一个个繁复的银色魔法阵。云叶忍着浑身的不适,好奇地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却发现那魔法阵是蚀刻在门上的,里面流动的银光竟然是水银。不知怎么,那水银只在魔法阵的痕迹里流动,半点都没有要溢出来的迹象。   “初阶以上的召唤仪式实验必须提前申请,然后在这里进行。”乌尔狄丝继续说,“召请异界实体的仪式非常危险,远远不是呼唤几只野兽,几个无害妖精能够相提并论的。如果不在用具完备的召唤室里加以束缚……”   她叹了口气。   “近十年来学院里唯一一起学生死亡事件,就是因为这个。一个学生没有进行报备,私自举行了恶魔的召唤仪式,结果她在恶魔现身的一瞬间,就被拖进了地狱。”精灵女巫冷冷地说,话语里饱含寒意,云叶只觉身上一片鸡皮疙瘩掠过,那种恐惧感甚至暂时驱散了恶心,让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连根竖起。“我希望你们不要做这种蠢事。好了,尽头就是冥想课教室……”   云叶跟着众人走进冥想课教室的时候,奈薇手里的手电筒晃了一下,对她轻声道,“嗨。”   云叶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好再继续刻意敷衍奈薇了。她左右看看,于是干脆站到了奈薇身边,拉开几步距离,小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助教啊。”奈薇回答,手电筒的光有些尴尬地晃晃。云叶一时语塞,呆呆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学生们从自己面前走过。   “我是冥想课的助教。”奈薇又补充道,“不过你们的其他课程,有时候我也会去旁听一下。”   云叶点点头,忍住去抓挠全身的冲动,含含糊糊地应着,不停地摩擦着脚尖。   “你该走了。”直到奈薇碰了碰她,云叶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最后一个学生也已经进入了冥想课教室。她朝里面望了一眼,与其说这是一间教室,不如说是一个墓室更恰当。冰凉的青砖砌成的墙壁上有许多个竖孔,大小刚好可以塞进一个棺材。不过现在,那些竖孔里都被垫上了亚麻布,用来放学生的书包等杂物。地上零零散散地摆着许多个垫子,显然是用来坐的。   艾格洛丝和克莉奈在教室的最后向云叶招手,她低声对奈薇说了一句“那我走了”就小心翼翼地越过人群走了过去。而在她离开之前,奈薇摇了摇头,低声说:“不像……”   虽然奈薇以为教室里的嘈杂声会替自己掩埋掉这句话的痕迹,但她却没想到,小狐狸的耳朵恰好在噪音的间隙中把它抓了个正着。   不像?什么不像?云叶心下疑惑,但也来不及多问,径直走到克莉奈两人身边,拢了拢裙子,坐在了垫子上。屁股上传来一片阴森森的寒意,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后悔自己没穿条保暖裤袜过来。她转头看了看跪坐在自己身边的艾格洛丝,不动声色地往对方的马身子上靠了靠,顿时觉得暖和了很多。   “这地方太……”她对克莉奈和艾格洛丝说,但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词可以描绘自己的感受,于是只好干巴巴地说,“……太恶心了。”   “只是有点冷而已吧?”克莉奈有些茫然地说了一句,“虽然灰也有点儿多。啊,小狐狸,你的尾巴……”她好奇地盯着云叶的屁股说了这么一句,后者满面羞红地剜了她一眼,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尾巴扯了过来抱在怀里,心疼地抚摸着上面不知什么时候炸开的毛发。   所有学生都在这间昏暗的教室里坐好之后,乌尔狄丝走了进来。她拍拍手,一根根点燃的蜡烛凭空出现在教室中,将这里映得一片明亮,连气温似乎都变得温暖了一些,一股奇异的薄荷香味弥漫开来,云叶轻轻在空气里嗅了嗅,只觉一阵凉意直冲大脑,不由得浑身一震,连身上那一片诡异的瘙痒感也减轻了很多。   “冥想,是所有巫术技艺的基本。”乌尔狄丝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这弥漫着冰凉香味的空间中响起,她静静地背着手,在学生中穿行。“在这节课上,你们要学会如何集中精神,保持专注。你们需要时刻保持精神澄澈而冷静。恐惧、慌乱、焦虑、愤怒,这些情绪会打乱你们的精神,打乱你们对魔法的感应,倘若你们失去了对魔法的控制,它就会从一幅瑰丽的织锦变成一团乱麻。在最好的情况下,它会消失。在最坏的情况下……”   女巫勾起嘴角,没有再说下去。   “冥想的修行分为两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你们要学会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去感应无形之物。在第二部分中,你们则要在各种干扰、惊吓——甚至是折磨下,仍然能够保持住坚定澄澈的意志。”乌尔狄丝环视四周,看着学生们在火光照耀下有些发白的脸,摇了摇头。   “当然了,第二部分的冥想修行至少要到你们下半学期,或者更晚,才能接触到。现在你们大可不必那么惊慌。”她走回教室最前端,再次轻轻拍手。房间中的蜡烛火苗忽然一闪,一阵奇特的香气蔓延开来,取代了原本的薄荷清香,而火焰也逐渐变成了诡异的绿色。   “在第一部分的冥想修行之中,我会利用熏香和法器对你们进行引导。如果你们之中有灵感稍微强烈一点的人——也就是灵魂和躯壳的联系更薄弱的人——应该已经能够感觉到这间教室的不同寻常之处了。”说着,乌尔狄丝向云叶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巫师学院的地下区域仍然满溢着当年地下城中的那股魔力。原本在建校的时候,当时的校董事会是一致决定要将它彻底驱散的,但是校长大人……”   她刻意在“校长大人”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力排众议,把这片区域尽量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这里的机关、魔法阵和陷阱都已经被拆除,但它的魔力仍然留存至今。我们的校长大人……认为这里的力量可以更好地辅助学生们修行。”   乌尔狄丝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僵硬笑容,云叶觉得她以前恐怕也被这个地方“辅助”过。   “或许你们在接受启蒙咒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些神秘体验。但那只不过是真正神秘体验的前奏罢了。自古以来,有许多人都试图通过麻药、酒精,乃至于对肉体的折磨来获得这些体验,但请相信我,它们与真正的神秘体验绝不相同。接下来,我将引导你们体验完整的神秘境界,而这,就将是你们在魔法之路上踏出的第一步。”   女巫话音刚落,之前被她召唤出来,漂浮在教室四周充当照明的光球忽然聚合在一处,化为一颗闪烁着淡蓝色光芒的水晶球,悬浮在学生们的头顶。云叶依言看去,那水晶球的内里萦绕着奇妙的烟雾质感,如滴入水中的蓝色染料,被人轻轻搅拌,一个个漩涡在里面生成,然后又悄然破碎,汇聚成更大的漩涡,沿着某一方向旋转——起初,云叶认为它在沿顺时针旋转,但几秒后她惊讶地发现它其实是在沿逆时针旋转。到最后,连她也分不清它在朝哪个方向旋转了。小漩涡从大漩涡中分离,恰如胎儿离开母体,它们在旋转之中慢慢地变化色泽:冰蓝、幽蓝、深蓝、油墨蓝,浅紫、深紫、黑。那些变幻瑰丽的色泽吸引着她的目光,似乎也在悄悄洗涤着她的心智。   她木讷地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自己的眼中和脑中除了那些不断变化的颜色漩涡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念头,仿佛它们都被它洗净了,很快,就连这个念头也在她的脑海中消失无踪。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就只是盯着那颗光球,她觉得非常轻,就像脱下了冬天厚厚的棉服一样,浑身变得轻盈无比,似乎轻轻一踮脚就能飞起来。   然后她“踮了踮脚”。于是她真的飞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腾空而起,飘入那片蓝色的漩涡中。它从只有一颗篮球大小变得占满她的整个视野。她一头扎入那片蓝色汪}洋,但是水面下却是一片黑暗。她感觉自己似乎在下沉,无止境地下沉。那种感觉非常像沉入睡眠: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所有声音变得遥远,最后陷入静寂黑暗。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是不知为什么,皮肤却变得异常敏感(她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现在有没有皮肤!),她感觉有无数蛛丝般的丝线搭在皮肤上,它们沿着她的身体轮廓缓缓游动,像一团与她擦肩而过的水母正在舒展触须。   不知为何,云叶的意识反而清晰起来。我在睡觉,她在一片黑暗中想,我真的是在睡觉吗?我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我在哪儿?   忽然,一种奇特的恐惧猛地将她攥住。她无法回想起自己是怎么变成这种状态的,但她在这一片充满蛛丝的黑暗空间中遨游时,突然惊恐地想:我在哪儿?我还在自己的身体里吗?在这一刹那间,乌尔狄丝说过的所有话语全部涌入她的脑海:启蒙咒会让你们的灵魂短暂离开身体……魔法天赋的实质就是灵魂与物质存在的联系较弱……   我会不会已经离开身体,被吸到了那个水晶球里?我在哪儿?云叶惊恐地试图摆动四肢,在这片满是蛛丝的黑暗中拳打脚踢,但是她却无法做到——不,换句话说,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没有除了丝线之外的任何触感从皮肤上传来,她无法通过触觉、听觉和视觉来确认这个世界,五感似乎离她而去,在这偌大的虚空中,就只有她的一团意识,一个孤零零的“她”,悬浮在这寂静宇宙中。   云叶恐惧地扭动身体,但她却没有身体可以扭动,在此处,她没有形体,没有实质,她似乎只是一个点,又只是一条线,与其他的丝线相交、缠绕、勾连……她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被削减,正在一点点地成为某种巨大构造物的一部分,但她看不到那巨物的真面目,就如海中的一滴水看不到大海的全貌。   然后她醒了。   一股粗暴的力量推在她的身上。她忽然又有了形体——她说不清,是因为那股力量推了她,她才有了形体,还是她原本就有着形体,只是她一直感觉不到?   云叶睁开眼睛,世界在刹那间恢复正常。她感觉自己似乎在坠落,粗暴地撞破了一层薄薄的膜,越过了某条界线,回到了那个有这熟悉重力、熟悉空气和熟悉光线的空间之中。她的面前是空空荡荡的教室,以及艾格洛丝和克莉奈关切的脸庞。头顶那颗蓝色的水晶球早已消失不见,乌尔狄丝站在她的身边,而奈薇站在她的背后,刚才那猛力一推似乎就是出自她之手。   “我……我怎么了?”云叶茫然地问。她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仍然觉得自己轻飘飘的,甚至因为自己出乎意料之外的体重而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抬起头,就看到了奈薇的脸庞。明灭的烛光将精灵的脸孔半掩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   “你陷得太深了,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乌尔狄丝蹲下身来,抚摸着云叶的额头,似乎在试她的体温。女巫的指尖冰凉而柔软,顺着云叶的额角一路滑了下去,替她掖好一缕垂到额前的乱发。云叶傻傻地看着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吓呆了。确定她的体温没有异样之后,乌尔狄丝站了起来,摇了摇头,“你的灵魂和物质存在之间的联系比我想得更薄弱一些,一般来说,正常的深度冥想时间都在十分钟左右,而你……”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金色怀表,在云叶面前一晃,“则是整整一个小时。现在已经下课了。”   云叶仍然呆呆地望着她,脑筋迟钝如生锈的发条,似乎并没理解乌尔狄丝的这番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也就是说,云叶叶的魔法天赋很高咯?”克莉奈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说。   乌尔狄丝摇了摇头。   “高?这个词不太好。魔法天赋不适合用‘高’或者‘低’来形容,‘合适与否’才是更准确的。当然了,‘魔法天赋’这个词本身就给人一种‘越高越好’的连带印象,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我之前对你们说过魔法天赋的本质吧?因此,魔法天赋越高,意味着你和物质世界的联系越薄弱。如果它太高……”   她说到这里,忽然勾起嘴角笑笑,摇摇头,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太高会怎么样,教授?”云叶见钩就咬——不过这个问题也确实和她自己有关,所以她的语气显得相当急切。   “如果我们把魔法天赋比喻成一扇门。”乌尔狄丝抬手向下轻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继续说,“那么把它完全关上,锁死,显然是不行的。你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看不到,只能模模糊糊听到一些声音,但始终无法得知其全貌——这就是世界上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状态。”   “而把它完全打开,显然也是不行的。因为你完全不设防,外面的家伙会堂而皇之地走进你的屋子,说不定就住下来不走了。更有甚者,你的屋子里可能同时住进好几个陌生人。至于你自己会被挤到哪儿去?哈,天知道。古代的那些疯子先知,差不多就都是这种人。”   “所以——无论是锁死,还是完全敞开,都不行。对于一个巫师来说,把门打开一小半,让自己能看到外面,而外面的家伙呢,又挤不进来,这样的状态,是最好的。”乌尔狄丝拍拍云叶的头顶,“而至于你,透墨索斯小姑娘,你的门开得稍微有点大。所以你会比别人更敏感一些,听到更多,看到更多……受到的影响也更多。”   云叶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不过,你这种体质,如果出生在古代西陆的话,大概很快就会因为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或者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而被扣上女巫的罪名,绑上火刑架吧。”乌尔狄丝忽然戏谑地一笑。云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忍不住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个看似不苟言笑的女巫。   “好了,你们三个快回去吧。尤其是那个透墨索斯小姑娘,你最好早点上床睡觉。另外,奈薇,你留下。”乌尔狄丝说着,往教室墙上一靠,抱起胳膊,瘦瘦高高的身子支在那里,整个人就像是一幅挂在上面的逐客令。   奈薇点了点头,抬起云叶的肩膀,克莉奈和艾格洛丝把她扶了起来。云叶靠着半人马少女的身体,勉强站直了身子,但视线却一直黏在奈薇身上。不过很快,她就被两个女孩半扶半推地带离了教室,冥想室大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关闭,将奈薇和乌尔狄丝的身影切断在厚重金属的另外一侧,把她推入那布满无形粘丝的空气之中。   在空荡荡的冥想室中,奈薇平静地在一个垫子上坐下。那只蓝色的水晶球再次浮现在半空,她抬起头,专注地凝视着它。   “你很在意那女孩。”乌尔狄丝突然说。   奈薇看向她,似乎并未打算回答这问题——又或许不是问题,因为乌尔狄丝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那个透墨索斯小姑娘。”乌尔狄丝问,“你看了她很久。为什么?”   奈薇沉默了很久,乌尔狄丝也默默等待。终于,奈薇开口道:“她是云影的妹妹。”   “巫云影?”乌尔狄丝挑起一边眉毛,“国法联超自然维和部队的那个巫云影?”   奈薇没有直接回答,但态度很明显已经默认了。乌尔狄丝点了点头,抬起一只手表示这个话题结束了。她停顿了片刻,又问:“你还是不想接受心灵手术吗?”   奈薇摇摇头。   乌尔狄丝叹了口气,“很好。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例行的流程了。你最近睡得好吗?——不,不用回答,把你的墨镜摘下来就够了。”   ——————————————————————————————————   那么在这里推一本书,老虚妈的新书,《人偶师小姐不想写日记》   老虚妈过往作品:   《魔女的一家之言》(原发轻文,但是轻文倒了)   《魔女们的末日理论》(原发轻库,但是傻逼轻库拖稿费+禁百合)   前两本停更都是书站本身的问题,和作者无关,总之这本会有节操的!   ……只要书客不倒的话,应该会有吧。   顺便谁能给我科普一下蜡|烛为什么是屏蔽词?孩子对这个瓜如饥似渴.jpg   《人偶师小姐不想写日记》 7、紫丁香小姐   回到宿舍之后,云叶几乎是立刻就扑到了床上。她脑海中的眩晕感仍然挥之不去,皮肤上也仍然残留着丝线的黏着感,就像是被人从一锅棉花糖里捞了出来一样,浑身上下粘腻得难受,但偏偏又一点汗水都没有,这种落差感快要把她逼疯了。她在身上胡乱抹了几把,随后扭着身体把长袍和毛衣脱了下来随手丢在一边,立刻感觉轻快了不少。   虽然又难受又疲倦,就想这么趴着睡下去,但云叶小小地做了一会儿心理斗争,还是强迫自己爬了起来——好吧,其实更多地是因为趴在床上压着胸实在是太难受了。她翻了个身,望着纱帐顶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在我还没醒的时候,课上都讲了些什么啊?”   “也没什么。大家差不多都醒了之后,乌尔狄丝教授就说,要我们记住这种意识浮起来——还是沉下去?总之就是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这就是进入冥想状态的钥匙。她还要我们试着不看那颗球,光靠自己进入冥想状态,但似乎没人成功。”   克莉奈站在自己的床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她像是在翻着书本,不断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云叶把手搭在额头上,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些什么。   “就这些?”   “就这些。”克莉奈说,啪的一声合上一本厚重的大书,塞进书包里。云叶微微撑起身子,看了她一眼,“你要去哪儿?”   “去图书馆。现在才下午四点半,我们后面都没课,就决定去图书馆看看,你知道吗,摩伦诺皇家学院的图书馆啊……”   “你们?”云叶打断了她的话。   克莉奈兴致勃勃的讲述停了下来。她停顿了片刻,声音有些犹豫,“我和艾格洛丝。”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你们什么时候约好的?”   “就在回来的路上。那个时候你一直晕晕乎乎的,我们说什么都听不见。”克莉奈来到她床前,没好气地用书本在她头顶上轻敲一下,云叶故意哎哟哎哟地大声痛呼起来,惹得半精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晚饭的。你就好好睡吧。”她说。云叶软软地“嗯”了一声,感觉眼皮不住往下沉,然后翻身躺倒在床上,饱满的胸脯猛地抖动了一下。克莉奈不满地咂了咂嘴,挑起一边眉毛端详了她一会儿,忽然说:“小狐狸,你知道吗?”   “嗯?”云叶躺在床上,满脑子心烦意乱,迷迷糊糊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音节,权作搭理。   “透过你的衬衫……”克莉奈拖声拖气地说着,脚步却是早就挪到了门边,一只手搭上门把手,“能看到你罩杯的形状哦!”她把这句话一口气甩了出来,随即大笑三声开门就逃。当云叶回过神来,从床上拽了个枕头恶狠狠作势欲丢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影了。小狐狸气急败坏地对着宿舍大门挥舞了一会儿枕头,脑袋里那股子晕眩劲儿才再次涌了上来,不得不摇摇晃晃地退回床上坐下。   等云叶稍微清醒了一点儿之后,就气呼呼地抓过床头的镜子对着自己一阵猛照。镜子里映出来一个横眉怒目的狐人族少女——不过因为头实在是太晕了,她在横眉怒目之余还皱起了眉头,整张小脸扭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看着倒是颇为滑稽。不过当她的视线往下滑去的时候,却不得不承认,克莉奈说得对——在穿着针织衫和长袍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现在透过衬衫,确实是能隐约看到里面胸罩的轮廓。   “你们为什么偏要长这么大啊……”云叶低下头,视线一如既往地被挡在了两座高耸的山尖上,白色的衬衫被撑起一条饱满的弧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开始像这样“低头见山不见脚”的呢?这种事情,就连她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她叹了口气,趁着脑袋里的眩晕感还没那么强,快手快脚地脱了衣服,换上印有小熊图案的睡衣和睡裙,钻进被窝里。   不过虽然说是小熊图案,但穿在她身上,也就变成腮囊鼓鼓的仓鼠了。幸好这个世界上没有熊人和仓鼠人。云叶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只来得及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就昏昏沉沉地倒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   在模模糊糊的梦乡中载浮载沉之际,不知为什么,云叶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很少待在家里,就算偶尔回来几次,也是因为她的卧室没人打扫而积满灰尘,在沙发上凑合一晚后,第二天早晨就匆匆离开。而至于可以被安上父亲这个头衔的雄性泛人生物,似乎就没在这个家里出现过。在绝大部分时候,这栋房子里都只有她和姐姐。   记忆中的姐姐一直是那个穿着学校制服的少女,总是背对着她——背对着她在厨房里做饭,背对着她伏桌学习,背对着她专注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新闻,就连拉着行李箱离开家的那一天也是背对着她,甚至在那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看到穿着那所学校制服的女生背影就想哭。而以至于后来每次看到姐姐发的那张照片时,她脑袋里的其中一根筋都要反应那么一小会儿“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在一片朦朦胧胧中,云叶觉得自己好像该醒了。于是她睁开眼睛,但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家。   ——宽敞明亮的客厅,鸣海风的红木家具,大厅里有圆形的拱门,博古架旁边挂着巨大的液晶电视,落地窗外是九方京最繁华地段的景象。这是这座鸣海首都最富庶的区域,最好最贵的房子,最好最贵的装修,楼下的停车场里停着最好最贵的车子,它除了十几年没被人碰过之外一切都很好。在鸣海,只有三种人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很有权的人,很有钱的人,很厉害的法师。   云叶看着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房间,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她看着横在大厅里的那张沙发——母亲每次回家惯常躺着的地方——忽然觉得奥菲琉说的话简直太他妈的正确了,正确到她哪怕在自己的梦里想起来,都会觉得简直是醒世名言:法师们得到的那些优厚待遇,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买命钱。   从她记事时起,隔三差五就会有一只来自清都灵境的千纸鹤飞进家里,告诉姐姐——姐姐不在的时候就告诉她——她们的母亲现在在一个叫刀圭苑的地方。而她知道“刀圭苑”是什么地方,已经是很久之后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哪怕自己一家三口都住在随便什么烂尾楼破城寨里,每天让她听着妈妈和姐姐中气十足得像根山里的野萝卜一样,为了几毛钱菜钱而当街撒泼大骂,可能都比现在这种样子要好。   云叶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个自己住了十六年的家。客厅里空无一人,悄然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这座城市最繁华之处的车马喧闹,但那些声音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倒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抱起膝盖。   “哪怕是在梦里,都不打算让我见见那两个人?”她低声呢喃,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心里怀抱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但是她看到的却是那个出现在开学典礼上的小女孩。   对方坐在她面前的红木靠背椅上,由于身高问题,双脚甚至碰不到地面,悬在半空中可爱地摇晃着,腿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大书,封面烫金,书页上的文字看不清楚,但看排版似乎是一本诗集。云叶慢慢地爬了起来,望着这个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不速之客。   云叶自认为自己对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没有任何超过人之常情的喜爱,所以自己对她魂牵梦萦到这种地步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不过既然考虑到自己姑且还是待在一所魔法学院里,那么……   “我记得……这里应该是我的梦吧?”她爬起身来,客客气气地问道。   女孩点了点头,脸上笑意盈盈,“没错,这里是你的梦境。”   “那么你……您是怎……您有什么事吗?”云叶本来想问“那你是怎么进来的”,但话说到一半,她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到底有多傻——一个法师要入一个普通人的梦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而这个女孩既然能和奥菲琉以及乌尔狄丝并排坐在开学典礼的主席台上,那么应该也是教授一类的人物。在犹豫了一下后,她赶紧改了口。   “我来看看你呀。”女孩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嘿”的一声跳下椅子,抱着那本大书坐在了她的身旁,“乌尔狄丝拜托我来的。每届学生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情况比较危险的,就像你这样。”   云叶听了这句像是给病人下病危通知书一样的话,连直接给奥菲琉递退学申请的心都有了。她手脚并用地往旁边挪了挪,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真是谢谢您……还有乌尔狄丝教授。不过,教授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她太忙了,现在应该还在不知道哪个人的梦境里忙活吧。”女孩说,把书本放在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腿,“离我那么远干什么?过来这里。”   云叶茫然:“啊?”   “还不过来躺下?”女孩温温柔柔地白了她一眼。   “不,这……不太好吧?”云叶看着她白皙的大腿,再次在心里确认了一下,自己确实没有对这个年纪的女孩抱有超越人之常情的喜爱,于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啦。你是觉得我年纪太小,有些难为情?”女孩抿嘴一笑,“这有什么?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的年纪可能比乌尔狄丝还大呢。对法师来说,外表没有意义,你不是应该知道这点的吗?”   云叶迟疑了一会儿,直到女孩又拍了拍自己的腿,她才犹豫着蹭了过去,慢慢地躺了下去,脸颊碰到了对方柔软冰凉的肌肤。一只同样柔软的小手抚摸着她的耳朵,指尖顽皮地拨弄着耳尖的绒毛。云叶浑身一个激灵,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仍然没法习惯接受这么温柔的抚摸,尤其还是被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女孩抚摸。不过很快,女孩的手就温柔地落到了她的头顶上,一股强烈的睡意随之涌上。云叶的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着,当她再次陷入梦乡之前,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似乎在自己耳边读诗,声音极轻,像是在呵护着舌尖将要融化的冰。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   次日早晨,云叶醒来的时候,眼神迷茫地盯着纱帐顶,不知怎么,脑袋里翻来覆去,尽是“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这几句不知道从哪儿摘来的诗。过了几分钟,克莉奈的手机闹钟守时地响了起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半精灵女孩来扒云叶床帐的时候,小狐狸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像丢了魂一样,又把那两句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克莉奈抱起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眼,忽然隔着被子在她的胸口上打了一下,“别同长了!再长下去我们就要迟到了!”   云叶尖叫一声,整个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眼睛一下子有了神采。她捂着胸口,呆呆地瞪了克莉奈两秒,这才反应过来,扑了上去就举拳乱捶。半精灵女孩一边哎哟哎哟地叫唤,一边笑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云叶敲够了之后,才气呼呼地放下手来,怒视着她。   大概一刻钟之后,在克莉奈的不停催促之下,云叶这才放下刚刚草草梳了几下的尾巴,不情不愿地穿戴整齐,离开了宿舍。   “我还没梳够呢。”在电梯里,云叶一边抱怨着,一边用小梳子打理着耳朵上的绒毛。而克莉奈则垮下肩来,时不时就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但我们真的快迟到了,云叶叶,今天早晨你怎么起那么晚?”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昨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好……”云叶伸了个懒腰,高高伸起手臂,把身子朝后仰去,饱满的胸脯惹眼地晃动了一下,“我好像做了个梦,又好像没有。”   “说到梦。”楼层数字终于慢悠悠地变成了“1”,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克莉奈就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随口说,“刚才你起床的时候,不知道在念些什么东西,‘死神’什么的。”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云叶只觉脑海里原本一片模模糊糊,关于昨晚睡下后的事情,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但克莉奈刚一提起“死神”这个词,那句诗就闪电般地劈入她的脑海,让她几乎是高声叫了出来。一时间,走廊里的女孩子们都朝她投来了诧异的视线。云叶连忙闭上嘴,红着脸跟在克莉奈后面溜了过去。   “对对,好像就是这个。我当时差点就以为你被什么东西附身了,还好那一招管用。”克莉奈回头笑嘻嘻道,五指张开做成爪状。云叶想起早晨她在自己胸上打的那一下,不由得又羞又恼,照着她的后脑就是一阵乱拍,直打得半精灵连声告饶。   “你们在做什么?”就在云叶惩治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半精灵时,一道高大阴影罩了上来,伴随着浓郁到有点过分的香水味道。她们抬头一看,就看到了艾格洛丝。虽然云叶心里有些疑惑半人马少女为什么要在身上喷这么多香水,但她还是没有真的问出口,而是打着哈哈把这个问题带了过去,顺手从宿舍大厅的桌上拿了一盘精灵饼干和一杯牛奶吃了起来。   “精灵饼干真好吃。”在解决完这顿早饭后,云叶摸着肚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就算每天吃这个都不会腻。”   “不是精灵饼干好吃,是家事妖精做的精灵饼干好吃。”克莉奈指了指云叶嘴唇上的奶渍,后者连忙用手帕擦掉,“如果你去学院外面……算了,不说也罢。”   “外面?外面的精灵饼干和这里的有什么不同吗?”云叶奇道,而克莉奈则摇了摇头,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最后,她只是简单地说,“我们该去上课了。”于是三人离开宿舍楼,沿着月亮湖畔漫步。而不知道为什么,和艾格洛丝碰头后,克莉奈也没有再继续催促,反而自己也神游天外,不紧不慢地散起了步来。   不过,上午两节课的教室,也确实离她们的公寓不远。当云叶翻看学生手册的时候,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上面写的是——“古精灵语与基础法咒课,授课地点:罗琳娜大道东侧第二林荫公园,任课教授:紫丁香小姐。”   ——罗琳娜大道,就是环绕着校区的那条环形主干道。   三人一边猜着这位专门选在林荫公园里上课的紫丁香小姐究竟是昨天坐在主席台上的哪号人物,一边和其他一年级学生们一起穿过了宿舍区的林荫路,来到了罗琳娜大道上。而那座公园就在大道东侧不远的地方,入口旁边的草地上密密麻麻地坐了里三圈外三圈的学生,并且也仍然不断地有学生加入其中。由于没有上课铃声,三人只能看手表来确认上课时间——而毫无疑问地,她们再一次迟到了。   在偷偷混入学生们之中坐下之后,云叶有些心虚地四下环顾了一圈,不过并没有看到教授的身影,再加上公园里不断有行人经过,就算她们三个迟到了,看起来也不太显眼。   云叶心下稍定,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放在腿上摊开。耳边是女孩子们的谈笑和私语声,身边是初秋时节的清凉晨风,头顶笼罩着老橡树的荫盖与片片破碎的明亮阳光,再加上昨晚的一夜饱睡,她只感觉整个世界都清晰明亮了很多,说不出地舒适惬意。有那么一瞬间,她眨了一下眼睛,一阵突如其来的睡意向她涌来,不过又在下一秒无声无息地消逝了。而当她摇了摇头,重新定神看向草地中央时,却惊讶地发现,一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那里。   ——那个出现在开学典礼上的黑发女孩。   一刹那间,就如擦去镜子上的水汽,睡梦中那段模糊的记忆猛地变得清晰。梦中的自家客厅,黑发紫眸的女孩,冰凉柔软的膝枕,还有那首被反复柔声诵念的诗……一切都如潮水漫滩般冲入云叶脑海,她“啊”地惊叫一声,站了起来,指着草地中央的那女孩,双眼一瞬不瞬,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直到艾格洛丝和克莉奈一左一右地使劲拽了拽她的斗篷下摆,小狐狸这才如梦初醒,脸颊顿时一片通红,连忙坐回草地上,在周围女孩子们的笑声中深深埋下了头。   “你怎么这么大反应?虽说那天确实是在开学典礼上见过……”克莉奈戳了戳她的腰眼,凑过来小声问。   “不、不是……”云叶含含糊糊地说,她下意识地想说“我梦到过她”,不过立刻死死捂住了嘴。   ——“在见面后的当天晚上就梦到了对方”,这种事一旦说出去的话,很容易会被人误认为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抱有什么超过人之常情的喜爱之情……即使对方是个入他人梦境如吃饭喝水一样的法师也一样。所以云叶决定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对谁都不说。   “没什么,你看,要上课了……”她连忙指了指坐在草地中央的那个女孩,努力地转移话题。克莉奈狐疑地打量了她片刻,终于还是把视线挪到了那个女孩身上,这让云叶总算松了口气。   “各位,初次见面,大家好。”坐在草地中央的女孩——按照学生手册上写的,她应该就是那位“紫丁香小姐”——开口说道,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我很荣幸能在接下来的数年中带领大家走入语言和咒文的世界。自我介绍一下,各位可以称我为……紫丁香小姐。”   说到这儿,她露出一个温婉而知性的笑容,成熟得根本不像是十四岁的女孩。   “这个自我介绍和没说一样。”克莉奈悄声抱怨道。   “在正式开始之前,我将为大家介绍一下这两门课程。”她随意地翻了翻摊开在膝头上的书本,“哦,不必这么急着打开课本。简而言之,在古代精灵语课上,我将教大家学习这门古老的语言,从字母,读音,到语法,造句……和摩伦诺的其他大学开设的古代精灵语课非常相似,对不对?不过在这里,我们会将精读的重点放在古代精灵族的祭词、祷告,以及巫术咒语上。而在基础咒文课上,我将带领大家真正地接触‘魔法咒文’——换句话说,就是各位认知中最直观的‘魔法’。”   这番话在学生们中间引起了一片热烈的讨论,几乎所有人都面带兴奋之色地低语着。如果说昨天的基础魔法知识和冥想课仅仅止步于理论的话,那么这位紫丁香小姐的基础咒文课就会真的让她们接触到“魔法”,神奇的、超自然的、不可思议的魔法。   不过很快,在紫丁香小姐似乎具有某种魔力的恬静微笑之下,这场如潮水般的嘈杂很快就消失了。学生们安静地注视着这个看起来比她们还年幼上一大截的女孩,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她开口继续讲话。   “现在,作为课程的开篇,我将向大家讲述咒文的本质。”紫丁香小姐说,她看到第一排的几个学生掏出基础咒文课的课本,于是又轻声补充道:“哦,不急着翻开课本。其实这很简单。咒文的本质,其实是对于灵魂的引导。在祭祀中念诵的祷词,四肢的姿势与动作,作为祭品献上的物件,所有这一切的目的都只有一个——达成法术所需的巫术含义,让你能够理解并操纵某种无形的力量,也就是魔法的力量。你们要记住,咒文本身是一根拐杖,它的用处是辅助你行走。但如果你本身就能行走无碍,那么也就不需要它。”   “乌尔狄丝教授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们,魔法天赋的本质,即是灵魂与物质存在的联系强弱。因此,同一个咒文,在巫师手中就能发挥出力量,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   紫丁香小姐说着,小巧的手掌在书本上方张开,书页无风自动,一张张翻开。然后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可能就是无效的迷信。”   学生中传出几声低低的嗤笑。   “在这里,我们将从最基本的咒文开始学起。我们不但要学习如何念诵、使用和理解咒文,还要理解咒文是如何被编织的,又是以什么方式生效的。为什么现存的每一条咒文都以古代语言写成?近现代的语言和相关概念不能用于编织咒文吗?在我的课程上,你们会找到这一切的答案……”   紫丁香小姐平静和缓的童音与初秋的微风一起流淌,她垂眼看着手中的一页页翻开的书本,然后静静微笑。云叶望着笼罩在一片斑驳树影中的女孩,不由得屏住了气息,唯恐自己的呼吸声打破此刻这不可思议的奇异静谧。忽然,紫丁香小姐抬起头来,笑容中带上了一丝顽皮,“但我们今天先不说这个。各位,请合上你们的咒文课课本,打开古代精灵语的课本,第一章,‘古精灵语字母表’……”   学生们纷纷发出失望的声音,有几个坐在前排的女孩仍然抓着那本咒文书,眼巴巴地看着这位十四岁的教授,希望她能改变主意,或只是在开玩笑,但最后她们得到的只是紫丁香小姐温柔而坚决的摇头。   云叶叹了口气,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那本《谜题的解消——基础咒文专论》,从书包里拿出另一本课本,《橡树之歌》。在翻开扉页,只是瞥了一眼书页上印着的古精灵语字母表之后,她就逃避现实般地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不想再学一门外语了……”   “别说你了。”克莉奈举着那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满脸愁容,“古代精灵语这种东西,对我们来讲也和外语没什么区别。”云叶睁开眼睛环顾一圈,身边的精灵女孩们也都看着手里的课本面露难色唉声叹气。   “古代精灵语,相比现代精灵语的二十七个字母而言,字母数量更多,词性和动词变化更加复杂,发音和书写方式也有极大区别。但是我个人认为,古代精灵语要比现代精灵语有趣许多,通过对它的学习和精读,我们能了解很多古代人的思维方式。”   紫丁香小姐的声音在云叶的耳边响起,她吓了一跳,课本差点就脱手飞出。黑发女孩悠然自得地背着双手从她身边走过——也不知道这个魔女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背后的。   “可以说,每一位法师都是一位古代语言的专家。倘若说,现代工业与科学是在不断朝着未来前进,开拓未知的领域,那么我们法师就是一直走在追根溯源的路上。我们在泛人种族的历史中挖掘心灵的秘密,神话传说背后的意义,以及世界的真实。我们与他们殊途……”   紫丁香小姐绕着这块林间草地转了一圈,轻轻巧巧地从学生们中间穿过,然后眨眼微笑。   “……也殊归。”   …………………………………………………………………………………………………………………………………………………………………………   按照课表,周二上午的两节课——古代精灵语和基础咒文专论——的任课教授都是紫丁香小姐,于是这个神秘的魔女便堂而皇之地霸占了这一上午的时间,把两节课并成一节,用来讲解古代精灵语的字母表、书写和发音。就算是她柔软好听的童音也丝毫没能缓解这一上午的乏味,在时间走到上午十二点时,云叶已经是头晕目眩、哈欠连天,而其他的学生也大多如是。   虽说紫丁香小姐是个毫无拖堂习惯,下课相当干脆爽利的教授,但众人依旧高兴不起来——她们迎来了在摩伦诺巫师学院的第一份作业:记忆古精灵语的字母表,以及熟练书写字母,包括它们的变形和上标的写法。下周二上课的时候,这位外表仅有十四岁的教授小姐就要考她们默写。   不过,紫丁香小姐的上课地点离家事妖精们经营的餐厅距离相当近,这不得不说是另外一个好消息。在吃饭的时候,云叶一如既往地看到了抱着个饭盒在打包面包的半羊人女孩梅莉。不过她的饭盒里只有面包,对其他的菜肴则是碰都没有碰,可以说就算打包也打包得相当克制了。   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云叶的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但其他的学生们——主要是那些精灵女孩——则对梅莉指指点点的,不时发出轻笑声,但梅莉本人则浑不在乎,一副司空见惯的淡定模样,迅速地在饭盒里塞满面包后离开了。   下午的课程是基础魔法材料总论,任课教授名字叫鸦,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人类年轻女性,穿着时髦漂亮,活像大都市里的女白领,还戴着许多硕大的宝石首饰,造型奇特而扎眼,这倒是为她的造型增添了一丝女巫风味。不过稍微让云叶有些惊讶的是,这位鸦教授看面孔也像是个鸣海裔,她不由得在想,为什么这个精灵之国的魔法学院里会有这么多鸣海裔教授呢……   和云叶见过的其他两位教授都不同,鸦的授课风格迅猛直接,在这一个小时之中充斥着她语速极快的讲授,黑板上浮现出的粉笔字一行行消失又出现,如果坐在教室后排,乍一看上去就像是在看着不停滚动着数据流的液晶屏幕。云叶必须拼尽全力记笔记才能跟得上鸦的速度,那本名字叫《炼金术师之屋》的课本摊在课桌上,几乎没有时间去翻动。   在这节课下课的时候,鸦和紫丁香小姐一样留下了作业,她要求学生们熟记课本第一章前三十页中记述的各种常见魔法材料之主要用途,同样地,下周上课时会进行默写考试。   下午两点半,云叶等人疲惫地走出了这节课的教室。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经历了一场速写竞赛一样,右手手腕酸痛无比。但当她查阅课程表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都没有课。“这就是巫师学院,”对此,克莉奈如此评价道,“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但究竟是要把它们浪费在别的地方,还是用来消化各种魔法知识,进行魔法实验,就是你的事情了。我的建议是——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图书馆,没准还能找到一个座位……”   云叶对此表示同意。事实上,如果昨天没有冥想课教室那栋诡异的高塔作怪,她早就和艾格洛丝还有克莉奈去这所巫师学院的图书馆看一看了。   摩伦诺皇家巫师学院的图书馆,又称为塔列辛大书库,位于校区的正中央,是一座极富古典风格的巨大哥特式城堡,既是学院最大的建筑物,也是学院的代表性建筑。光是环绕它的庭院就足够云叶三人像逛街一样逛上几个小时了。每次隔着街区遥遥看到塔列辛大书库直刺天空的尖顶,云叶都忍不住在想,鸣海丹书院的图书馆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比自己面前的这一座更加气派。   在塔列辛大书库的庭院中,随处可见摆放在草地上和道路边的露天桌椅,就像布朗尼自助餐厅外面的一样,只不过在这里坐着的学生们大多数都在奋笔疾书,或者阅读书籍。而抱着一大摞书本走在路上的学生更是比比皆是,一张张用魔法活化的卷轴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它们有的是学生们的笔记,有的则是图书馆的借书单。一路走来,每看到一张蝙蝠一样从自己头顶掠过的活化卷轴,云叶内心的亢奋就又多了一点。   而等到她真正地踏入塔列辛大书库的时候,几乎忍不住就要放声尖叫了。   在走入那敞开的厚重大门中的一瞬间,她就感觉自己的眼睛似乎花了一下:不知道是门后过于广阔的空间——甚至比这座城堡从外面看上去还要大——干扰了她的视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当她定下神来之后,看到的是在自己面前铺展开去的,巨大到不可思议的大厅。大理石的巨柱一直刺向高高的穹顶,墙壁被无限延伸的书架所代替,抬头望去,一层一层的书架环绕着整个空间,半空中飞舞着蝠群般的活化卷轴,以及骑在扫帚上飞来飞去的人影。   直到仰头仰得脖子开始酸痛,云叶才轻吁口气,把视线投向前方。但奇怪的是,尽管目测下来,头顶的空间似乎至少有十几层楼高,但这栋建筑内却没有哪怕一道楼梯。   “这意思很明显:要想拿到上面的书,首先你得能自己飞上去。”克莉奈告诉她。   云叶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艾格洛丝温和地笑了,“昨天我和克莉莉来到这里的时候,反应也和你一样。”她说,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问题,她似乎有些紧张不安地用蹄子刨了刨地面——或者应该说跺了跺脚?   尽管云叶十分好奇上面的区域都有哪些魔法书籍,可作为一个刚刚入学两天的新生而言,就连“知道”那些书籍的名字都不太够格,就更别说借阅了。她们望着天上的那些书架感叹了好一阵,借了几本参考书后,就在园区里找了个露天座位坐下,开始不情不愿地写起了两位教授留的作业。虽然她们都想像更高年级的学生一样,去申请一个空置实验室,或者向充当图书管理员的引路卷轴借阅写有魔法咒语的书籍,但事实是——她们现在连一个咒语都没掌握呢,就算借了大概也看不懂吧。   直到晚饭后,云叶才带着多少有点入宝山却空手而归的懊悔心情回到了宿舍。在拽着克莉奈笨拙地对念了一会儿古精灵语的发音之后,被这些弯弯曲曲的字母搞得头昏脑涨的小狐狸连尾巴都没心情梳,就决定上床睡觉。虽然拜古代精灵语所赐,这一天显得那么的枯燥而疲倦,但是她躺在床上之后,却说不出地满足,反而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松感。   她描述不出那种感觉,眼前的生活虽然疲累,但却和以前截然不同。她侧过头,透过床帐看了看对面的一团阴影,那是克莉奈的床铺,在黑暗中隐约能够听到半精灵均匀的呼吸声。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安心地点了点头,感到宁静而满足。   不会再有半夜被忽然敲响的房门,不会再有不知何时从窗外飞入的千纸鹤,不会再有人突然拖着一个行李箱离开这个家,从此一连数年音讯寥寥。她感觉自己被生活赋予了一项新的任务,这项任务是没有变数的、可以预见的,也是可以完成的。在接下这项新的任务后,她就抛却了过去那件沉重而令人焦虑的任务,卸下了一副重担。她在心底最深处觉得隐有不安,但她尽力说服自己满足于现状,忘掉一切忧虑,然后闭上眼睛。   但是在一片黑暗之中,云叶突然透过眼皮感觉到了光线。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手机亮了起来。她有些烦躁地抓过手机,但却在屏幕上看到了一个来自聊天软件的消息提示框。   “小叶,你在哪儿呢?给我开门。”   ——发信人是“妈妈”。   ———————————————————   我觉得大家都应该能猜到本章出场的神秘教授是谁.jpg   顺便修改了一下第六章里关于启蒙咒的地方,以后应该也会不定期地修改已发布章节里的一些语句和错别字,如果是比较重大的改动,会在更新的时候说的。 8、奈薇与云影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消息框,云叶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她一骨碌地爬起身来,坐在床上盯着那个跳起来的头像。   这个女人的头像是一只比出中指的手。   看着这个头像,云叶总是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对自己这个女儿的嘲讽。   烦躁之火愈演愈烈,她一脚踢开被子,坐在初秋夜晚冰凉的空气中。她试图梳理自己的情绪,分辨出沉甸甸地堵在心口上的到底是什么。起初,她感觉到深深的郁怒,就像是沉浸在睡梦中的人被人毫不留情地拉扯出梦乡。我有自己的生活,她想,而且我几乎就要以为这是我的生活了。   但是母亲发来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似乎又把她扯回了那个世界——那个只限于那栋房子的小小世界,在那里的每一天都在饱含期待与担忧中度过,既期待母亲能在某个傍晚归来,又担忧飞进家门的不是那个来去如风的女人,而是一张写着“你母亲在刀圭苑”或者别的什么更坏的消息的千纸鹤。   但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完全脱离从前那个家,可正因如此,她才会觉得加倍地郁怒,被从本人信以为真的梦境中拽出,和被从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信以为真的梦境中拽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对于后者来说,还加上了一层努力落空的挫败感。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发了一个定位过去。望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的“摩伦诺格拉斯顿市”,以及母亲很快发来的一长串省略号,她突然有种报复成功的细小快意。   你竟然都不知道我已经离开鸣海了。她想,然后心里更多地涌上来的却是委屈和愤怒。当然,她不会为母亲担忧,神通广大的法师大人一定有办法搞定一扇上了锁的门。但是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后,她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却怎么也睡不着。拿出手机看看,屏幕一片漆黑,母亲没有再给她发信息。云叶忽然一个哆嗦,在一阵失落的冷意中蜷缩起身体。她想象着疲倦地打开大门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走进客厅,连给她再发点什么的力气也欠奉,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的样子,忽然猛地坐起身来,下意识就要拨一个语音通话过去,但是手指却在离屏幕只有毫厘之距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竟然不能想象语音通话接通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她无法想象自己和母亲聊天。在她的记忆中,她们之间有限的几句对话也只不过是“小叶,给我倒杯水”,“小叶,给我随便弄点儿吃的”,“我没事,别害怕”之类的。   云叶睁着眼睛看着一片黑暗中的床帐顶,突然翻身坐起,恶狠狠地把手机塞回枕头下面,拿起校服斗篷披在身上就冲了出去。克莉奈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呓语,翻了个身。   云叶一路冲出屋子,在电梯里闭着眼不去看那越变越小的楼层数字,而直到室外冰凉的空气将她包裹,她才打了个冷战,开始后悔起来。但究竟是后悔自己跑了出来这件事本身,还是后悔没在睡裙外面再多穿几件衣服,她也说不清楚。“现在折回去”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打了个转,就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一片怒气和恐惧中。   我不敢回去看手机上的消息——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她心里的怒气忽然燃烧得更剧烈了。狐人女孩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大踏步来到了深秋夜晚的月光之下。柔软的棉拖鞋踩在湖畔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有好几次差点让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但是云叶执拗地,也漫无目的地裹着斗篷向前走去,冷飕飕的空气不断地透过斗篷和睡裙吹到她身上,一点点带走她的体温。   但是沿着湖畔走了一段路之后,她的心情也逐渐地随着体温一起慢慢地冷却了下来。她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手机里母亲发来的消息,以及随之而来的复杂情绪,但是她愈是告诉自己忘掉这一切,它们就愈是如同悄然生长的藤蔓,将她的心一点点缠紧。   云叶轻轻呼出一口气,抱紧双臂,在湖边蹲下,望着洒满月光的水面、湖中央的小岛和石桥。我真的离开家了啊,她默默地对自己说,站起身来把一块小石头踢进湖里。她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心里想的却都是姐姐离开家那天的背影,穿着学校制服的高个子女生逆着光站在家门口,手里还拖着一个旅行箱。在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姐姐去了丹书院——鸣海的巫师学院。   有时候,她以为自己现在仍然躺在家里那张宽阔、柔软,但从来都没暖和过的床上,以为自己一闭眼再一睁眼就能看到那熟悉的天花板。   但是她错了。在闭上眼再睁开眼之后,她看到的还是面前笼罩着月色的湖泊,还有脚下这片属于异国的土地。有那么一秒钟,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出了这个决定——离开鸣海,远渡重洋,来到这个精灵之国。她又呼出了一口气,抖了抖冷到发僵的腿,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   想必,现在那个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吧——除了偶尔回来的妈妈之外。不过既然自己不在家,那么妈妈其实也就没有一定要回来的理由了吧。既然你们两个都离开了,那我为什么不能也离开?大家都走了倒也干净,就让这个家空着吧,谁爱回去谁回去。她有些恶狠狠地想,然后感觉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又突然失落了下来。   无论想什么都晚了。她这么告诉自己,我已经是这所学院的学生。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妈妈,还有姐姐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没有缩短过,哪怕是她远离鸣海,来到了摩伦诺,也没有任何变化:没有缩短,也没有拉长,而是毫无变化,她看不到改变,这更可怕。   又沿着湖畔走出一段距离后,她隐约看到面前的岸边上坐着一个人影,以及一道手机的亮光。但似乎却有两个人的说话声从那里传来,顺着湖面上的凉风飘进云叶的耳朵。   “你妹妹不像你。”这似乎是奈薇的声音,但云叶还没来得及仔细咀嚼这句话里的含义,那从手机里隐隐约约传来的,第二个人的声音就让她彻底呆滞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是吗?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虽然说的是精灵语而不是自己熟悉的鸣海语,虽然经过无线网络和电子设备的过滤而显得失真,虽然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但是在听到它的第一个瞬间,云叶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那个已经与自己阔别八年的身影——自己16岁的姐姐,穿着附近高中的制服,站姿、长发与视线永远笔直,永远背对着自己,身影永远逆着光,看不清晰。   下一个瞬间,从云叶心底涌起的就是怒火。姐姐已经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自己又何尝不是?她不知道姐姐自己身在何处,在从丹书院毕业后去了哪里,在从事什么工作……所有这些,她一概不知。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想起她时,从记忆中走出的那个形象,仍然是八年前的那个高中女生。   云叶迈开双腿,大踏步地走了过去,不顾湖边冰冷的风一直从她的裙底灌上去。她她脚底生风,就像是乘着自己心中燃起的那股怒火。   然后奈薇看到了她,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差点把手机掉进湖里——还好她接住了。随即她似乎条件反射地想要掐断视|频通话,但不知为什么,她的手指终究没有在那个红色按钮上按下去。而屏幕对面的女性察觉到了画面的晃动,追问了两句“发生了什么事”后,也通过手机的摄像头看到了走上前来的云叶。   云叶从没想过会以这种形式与姐姐见面,她相信姐姐云影也没有想到,就连这次见面某种意义上的促成者——奈薇——也没有想到。云叶走到奈薇面前,看着她手里的手机,也看着屏幕对面的那个女人。八年八年又八年,二十四岁的云影把长发系成了马尾,面容和八年之前的那个高中生相比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庞瘦削了,五官成熟了,神情锐利了,皮肤苍白了,也憔悴了。   那个曾经在照片里上半身绑着绷带,做出炫耀肌肉的姿势,疼得笑容扭成一团的女人,此刻在一台小小电子设备的对面看着她,满脸地不知所措。   “小叶?”云影轻轻喊了一声,然后就再也没说话。云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奈薇,一种相当怪异的苦涩滋味在心里蔓延,“原来你们认识。”她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活像是一个把妻子和邻居抓奸在床的苦主,然后说,“解释一下吧,两位?”   “你别误会,小叶……”云影低声说了一句,云叶就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我没误会,也没什么可误会的。我只是没想到,我随便跑到什么地方来,都能遇到一个认识我姐姐的人。”她想也不想,语速极快地说了出来,而且越说越快,“可我这个妹妹却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只知道你去了丹书院,可然后呢?我甚至不知道三年前你因为什么而受伤,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我都害怕有两只纸鹤从窗外飞进来,一只上面写着‘你妈妈在刀圭苑’,另一只上面写着‘你姐姐在刀圭苑’!”   几乎是扯着嗓子把这些话咆哮出去后,云叶急促地喘息着,手指深深地陷进斗篷里,几乎要将那布料抓破。她死死地瞪着手机屏幕里的云影,似乎生怕对方动动手指把通讯掐断,躲藏在黑色的屏幕之后。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电子设备里传来云影带着电流声的声音。   “抱歉,小叶。”她低声说,“时至今日,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现在在国际法师联盟工作,而且……我的工作很危险。”   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云叶的怒气突然无声无息地熄灭了一大半。不是因为谅解,而是因为她累了,甚至觉得这已经无所谓了。她疲倦地对姐姐摆摆手,然后看了看奈薇,想不出来这个冥想课助教能和在国法联从事危险职业的法师能有什么交集,不抱希望地问,“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同事?”   云影犹豫了一会儿。她似乎在挣扎,要不要如实回答——因为这个答案并不涉及什么保密条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于是她抱着一丝歉疚,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们曾经……算是恋人关系……大概。”   云叶立刻瞪大了眼睛。她看了看奈薇——对方戴着墨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又看了看云影,一时间脑筋没转过弯来。自己的姐姐,在八年前不声不响地离开家,如今在国法联做着“危险的工作”——然后还谈了个女朋友。   “你们‘曾经’算是恋人关系。”过了半晌,云叶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她看着屏幕上云影的面孔,虽然对方似乎在躲闪自己的注视,但她仍然觉得,这张脸与八年前那个高中生相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变化,尤其是在面露尴尬之色的时候。不知怎么,这多多少少让她有那么一丝丝安心——记忆里那个高中女生似乎并没有走远。然后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又顺口问了一句,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些,“交往得不顺利?”   云影露出了微微尴尬的神色,而将这个细节捕捉在眼里的云叶却感觉有点小快意。倒是奈薇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可能我们都并不是……彼此真正想要的类型。”   “算是。”云影如释重负地承认了,不过表情仍然有些尴尬。但好在这种微妙的尴尬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了,屏幕对面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叫喊,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云影转头应了一声,然后对着屏幕低声说了一句“抱歉”就迅速掐断了通信,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随着云影的消失,云叶和奈薇之间的气氛也逐渐冷却了下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冷风吹过,云叶猛地打了个寒战,抱紧胳膊缩成一团——仿佛她这时候才感觉到寒冷一样。夜晚的寒凉似乎连她的思绪也一并冻结,她茫然地站在那里,脑子里空白一片,就那么失了神,生不出任何一个念头。   忽然,云叶身上一暖,一件厚实的衣服罩了下来。她猛地一惊,抬头看去,却是奈薇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黑色皮夹克,披在了她的身上。厚实到有些沉重的衣物带着奈薇的体温,云叶抓着它的边缘,呆呆地看着黑暗中的奈薇。   年轻的精灵沐浴在手机的灯光中,似乎有些不自在地弯了弯胳膊。在夹克之下,她只穿了一件纯黑色的紧身T恤,光线打在她裸露在寒冷空气中的手臂上,勾勒出精悍紧实,线条流畅的肌肉轮廓。云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瞥去——T恤的布料紧绷绷地裹在奈薇的身上,根本无法遮掩住她形状清晰的腹肌。这真的是法师的身体吗?云叶的脑海里只来得及掠过这么一个念头,奈薇的手就放在了她的肩上,坚定但不知为何略显粗暴推着她转向宿舍的方向。   “你怎么这么晚还跑出来?”奈薇问,云叶连忙收回目光,顺从地往回走去,并且低声回了一句,“睡不着。”随即她迅速补充道,“……只是碰巧。”   奈薇“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两人踩着湖畔的卵石走了一会儿,云叶忽然想起奈薇最开始那句话,“你之前说我不像我姐姐,到底是哪里不像?”   奈薇沉默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她叹了一口气。   “哪里都不一样。”她说,又重复了一遍,“哪里都不一样。她是个人类,而你是透墨索斯人。”   “遗传半分定律。我……妈妈,结过两次婚,她自己是个狐人,其中一个结婚对象是人类。”   “那就是你姐姐的父亲吗?”奈薇下意识问了一句。   “不知道。”云叶摆摆手,“我从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他不重要。”她说完,郁郁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又接着开口道,“法师和普通人的婚姻总是这样,不容易长久。”   “为什么?”奈薇又问了一句,云叶惊讶地扬起眉毛,她觉得这种事情在这个巫师社会已经算是常识。奈薇居然不知道这些吗?她有些难以想象。   “为什么……因为普通人在某些领域很难信任法师,多疑的人更是如此。”她说,“你想想,如果你的女朋友有影响人心的力量,比如魅惑……爱情灵药……什么的,那么在最初的热恋后,你很难不这么想:自己的爱情是不是被对方设计好的?它是不是并非出自你的真心,而是法术的作用?”   “可笑。”这回轮到奈薇扬起眉毛——好吧,因为她戴着墨镜,云叶看不到。但她的语气确实变得急促而惊讶,“不是所有法师都精通操纵心灵。而且爱情灵药这种东西是巫师法明令禁止的。”   云叶忽然觉得有点啼笑皆非,面前这个精灵天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简直就像与世隔绝的人一样,“但那些普通人不这么想。他们就算知道也害怕,因为他们不会魔法。至于爱情灵药,那就更蠢了——你知道吗?就算是普通人,也在偷偷卖着声称是爱情药的奇怪药物,当然了,不含任何魔法。”   “所以,你妈妈的两任丈夫都是因为她是个法师,所以不理解她、害怕她,才离开的?”在沉默半晌后,奈薇又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云叶随口道,她实在没兴趣在这个问题上多谈,在她看来,那两个男人存不存在都没什么区别。而她也不想过多地和奈薇谈论自己的家庭问题,刚才她朝云影咆哮出去的那些已经算透露得够多了。她说,“就算她不是个法师,他们也不会理解她吧。事实上,就连我也……”说着说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于是连忙闭上了嘴。   奈薇这回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问,“那男法师呢?”   “不知道。”云叶懒洋洋地说,“我没怎么见过男法师。”   奈薇点了点头,沉默着,似乎在咀嚼那番云叶当做是常识说出来的话。两人沿着湖畔走回宿舍大厅,奈薇按下电梯,走了进去,然后按下七层的楼层按键,“我送你回房间。”她说。   云叶走进电梯里,没有说话。电梯上升,七层到了,门打开,奈薇走了出去,但云叶没有动,在电梯里僵立着。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奈薇只好走了进来,看着电梯|门关上。   “怎么?”她问。   “我不想回去。”云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想着宿舍里的那只手机,想着妈妈可能发过来的信息,忽然无论怎么也不想回到那间屋子里,不想去看手机上的信息——连手机屏幕是否亮着都不想知道。两个人在停止的电梯里站了很长时间,奈薇一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吧,”最终,精灵叹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那就去我的房间。”   …………………………………………………………………………………………………………………………………………………………………………   奈薇的房间和云叶想象当中完全不同。   虽然奈薇一人独住这件事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可房间的朴素程度还是令她极为惊讶。这间助教宿舍的规格与学生房间毫无区别,但却没有任何装饰品。桌子和柜子上光秃秃的,椅垫、桌布、床单也都是没有花样的朴素款式,云叶难以猜测奈薇究竟是格外喜欢这种素净的颜色,还是只是对于“颜色”这种事毫无喜好。房间的阳台摆着几盆花草,但也摆放得相当漫不经心,似乎主人从未注意过它们美观与否,只是将浇水作为单纯的任务。   倘若总结一下,那么就是这里简直没有任何生活的气息,就好像奈薇只是单纯地住在这里,而不是“生活”在这里。云叶想,她看着那张床铺——为了迎合奈薇的身高,这张床比普通的学生床更长更宽一些,床帐不知去向——然后又看着奈薇快步走到书桌边,将上面一叠看起来像文件一样的纸张胡乱收拾起来塞进抽屉里。   好吧,每个人都有一些小秘密。她想,决定遵守礼节,既不过问,也不试图去偷看那些东西。她站在门口,看着奈薇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里几乎毫无生活的痕迹,也就没有什么因为生活而产生的杂乱——歪头看了看屋里的精灵,然后把身上的那件皮夹克又紧了一下。   “我可以进去了吗?”走廊中一阵凉风刮过,云叶瑟缩了一下,低声问。奈薇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点了点头,让她进屋,然后把门关上。云叶看着她仔细到有点神经质地把门锁死,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安。她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装作欣赏着奈薇房间的布置——实际上也没什么布置——然后注意到她那书架里不多的书本中,除了一些魔法相关的书籍之外,竟然奇怪地放着一些和人际交往相关的书。   云叶尝试着拿下一本《人际交往的100个小技巧》随意翻了翻,发现这真的就是那种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工具书,她把它放了回去,又拿下了另外一本《同理心》,感觉愈加摸不到头脑。   ……她看这些书做什么?个人爱好吗?也不对,真的会有看这种书的爱好吗……这个人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云叶把书架大致浏览了一遍,还发现了几本关于第二次巫师战争的历史书,和一本关于勃兰登独立战争的纪实文学。她对这些历史课本上的东西仅止于听说过,也对战争话题没什么兴趣,就没伸手去拿。   不过这一通翻下来,她倒是对奈薇这个人本身产生了不小的兴趣——起初,她只以为奈薇是一个普通的助教酷姐姐,但今天她却明白自己大错特错:奈薇不仅是一个助教酷姐姐,而且还是自己姐姐的前女友。此外,这个人的房间里还透着一股子……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奇怪劲儿。而且,如果说有谁知道关于自己姐姐的事情,那肯定非这个前女友小姐莫属……   就在云叶思索的时候,奈薇的声音忽然从她背后传来,“已经很晚了,你快去睡吧。”   云叶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看到奈薇又抱了一床被子放到沙发上开始整理。“你睡床,我睡沙发。”她又简短地说了一句。   “不……要不然还是我睡沙发?”云叶看了一眼客厅里的长沙发,又看了看奈薇的身高,暗自比划了一下就得出了“她躺在沙发上双脚绝对会悬空”这个结论。   “你是客人。”奈薇用生硬的语气说,走到电灯开关旁边,耸耸肩示意她赶紧上床睡觉。云叶叹了口气,脱下那件皮夹克,犹豫了两秒后,把它平整地挂在椅子靠背上,然后爬上奈薇的床。在关灯之前,她都一直盯着奈薇脸上的墨镜,执拗地等着对方把它摘下来。你总不能在家里也一直戴着墨镜吧?她想。   然后随着啪嗒一声,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奈薇最终还是没有摘墨镜。   星月的光芒慢慢映入屋内,云叶爬上床,抚摸着柔软厚实的被子,下意识地放在鼻端闻了闻,有着淡淡的香味,不像是香水或洗发水。她不禁红了脸——但幸好在一片黑暗里,谁都看不到。她钻进被窝里,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里一团乱麻,难以入睡。沙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大概是奈薇在脱衣盖被。   我就这么厚着脸皮跟过来了啊,她想,脸颊愈来愈烫,于是干脆一翻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但闻着枕头里奈薇的气息,她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要烧起来一样滚烫,整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像一条大号毛毛虫一样在床上扭来扭去,直到奈薇一句低沉的“怎么了?”从黑暗里传出来,她才猛然僵住,像被石化了一样,保持那个姿势趴了好一会儿,直到胸部被压得有些难受,才翻身仰躺,调整了一下呼吸,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没……没什么。”   但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我正在姐姐前女友的房间里过夜。她想,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怪怪的,不是滋味。由于害怕再让奈薇开口过问,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眼睛总算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也勉强能看清房间里的东西。   说到月光,再过两个礼拜就是鸣海的玉弓节了啊。她扭过头看着窗外,心里叨念着,忽然感觉口中一阵干渴,又忍耐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起来找些水喝。印象里,在奈薇关灯之前,她曾在客厅桌上看到过水壶和水杯。于是她悄悄地掀开被子,等了一会儿,见奈薇没有什么反应——黑暗中只能听到对方平稳的呼吸声——然后她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在月光照耀下摸到了桌旁。   然后她看到桌上放着一副墨镜。   这么说来,她果然还是把墨镜摘掉了啊。云叶心里这么想着,忽然有一种好奇心终于得到释放的如释重负感——我就说嘛,没人会在自己家里还整天戴着墨镜的。桌子的对面就是奈薇躺着的沙发,不知怎么,云叶慢慢地抬起头,朝着沙发看去。一长条被子在月光下一点点地映入眼帘,沙发实在是过于狭窄了,被子的边缘一直拖到地上。一丝歉意从云叶心里泛起,但在下一秒就消失无踪。   因为在下一秒钟,她看到了奈薇的脸。   起初,在第一次见面时,云叶无端觉得奈薇看不到脸也仍然是个美人,但现在她看到了奈薇的脸,却一时间分辨不出那张脸的美丑来。那张被月光映得苍白一片的脸上,挂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而在黑眼圈里面的那两只眼睛,正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她。   扑通一声,云叶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地连连后退,然后脑袋砰地撞到了桌腿,桌上的水杯水壶一阵摇晃,但幸好没有摔下来。过了一会儿,云叶捂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仍然是那张眼圈深重的苍白脸庞——奈薇依然定定地望着她,只是那张脸不再像乍看之下那么可怖了。   “你……你没睡着?”云叶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生怕法师都是睁着眼睛睡觉的。过了两秒,就在她真的要这么以为的时候,奈薇慢慢地点了点头。   云叶松了口气,然后继续打量起她脸上那两个厚厚的眼圈来——那很显然是常年睡眠不足所导致的症状。云叶忽然明白奈薇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墨镜了。“你失眠?”她问。   奈薇似乎迟疑了片刻。然后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失眠症?”云叶又按了按后脑,那里仍然有些疼痛,她从地上站了起来,也顾不得喝水的事情了,“呃……去找医生看看?”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在自己看来傻气无比的话来。说完之后,连她自己不禁都笑了起来——法师生病还要找医生,傻不傻呐。忽然,她想起开学典礼上奥菲琉说的那句话——“每一个法师或多或少都会落下魔法造成的病根或精神问题”,于是试探性地问:“这是……魔法留下的后遗症吗?”   奈薇又迟疑了片刻,还是再次点了点头,她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看起来只有可怜兮兮的一小点儿,完全没有平时那么高大。   “只是单纯的睡不着吗?”云叶来到沙发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奈薇似乎抖了一下。精灵闭上眼睛,过了片刻,睁眼,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粗暴,冷冷地看着她。   “我没事,回去睡你的觉。”奈薇命令道,语气听起来非常熟悉。她的被子慢慢凹下去两块,像是她的手在里面死死攥着它。云叶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和先前自己在床上打完滚后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都是尽力压抑着什么的语气,只不过她们压抑着的东西截然不同。   最终,云叶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回到床上,钻进被窝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但脑海里全是那张苍白的面孔。   她忽然有这么一种感觉:她和奈薇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些——近到她足以看到奈薇试图掩饰起来的另外一面。可是,为什么是自己?一个又一个不可解的疑问在她心里浮现,如果奈薇真的不愿意让她看到这一切,那么只要在电梯里强行让自己回去,那么自己最后也还是会无可奈何地回去的。   ——因为自己是她前女友的妹妹吗?   一念及此,某个念头忽然在云叶的脑海里扎下了根来,疯狂地生长盘绕:她想知道奈薇和姐姐的事情,她想知道更多。或许,这是她少有的——或者说是绝无仅有的——了解姐姐的机会。云影……她现在人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这几年间又经历过什么?云叶知道,如果她直接去问姐姐,那么姐姐一定不会回答。而且一想到姐姐,不知为什么,她的胸中就有一种酸涩的怒气膨胀开来,让她无法平静,难以思考。   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静下心来进入梦乡。但不知过了多久,睡意也没有如期造访。在眼睛闭上后所营造的一片全然黑暗中,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在醒着。终于,在一片半梦半醒的疲倦之中,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坠入梦乡。   然后她梦到了姐姐。   那是一个遥远的午后,阳光明亮而朦胧,自己的家——在鸣海的家——依旧宽阔而空旷,偌大的房间中只有电视在播放着新闻。云叶在沙发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一片混沌的睡意中听着新闻播报员在读着什么。她靠在一个人的腿上,她抬起头想去看那个人,但是逆着明亮的光,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以及落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温柔的手。   在记忆中,她最喜欢被姐姐抚摸头顶的耳朵,每当那只温柔的手轻轻沿着耳廓划过,拨弄着耳尖的绒毛时,她都会感觉到一阵欣喜的战栗。在一片朦胧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可以尽情地依偎在姐姐身边撒娇的时候。   梦境依然在持续。她先是感到脑袋枕着的那双柔软的腿动了一下,然后姐姐温柔但坚决地把自己抱起来,放到了一边。云叶茫然而疑惑地挥舞着双手,在一片朦胧的光辉中看着那张模糊的脸孔。在光芒中,她似乎看到了记忆中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孩面孔,很快这张脸孔又变成了那绑着绷带、苍白的女人脸孔,可下一秒又变成了母亲的脸孔,满脸疲惫与憔悴的女人神色复杂地望着她。那时尚且幼小的云叶并不明白母亲的目光中蕴含着怎样的情绪,但事实上就算是在八年后的今天,她也同样不明白。   姐姐把她放在了沙发上,起身向房间里走去。云叶迷茫地追了上去,但姐姐抢先一步消失在了门后。她站在姐姐的房门前,不知所措。很快,姐姐的身影却又在客厅中}出现,她冲了过去,却看到姐姐背对着她站在门口,身边是一个大大的旅行箱。   云叶跑了过去,她几乎本能地迅速理解了这样一个事实:姐姐要离开了。她抓住了姐姐的旅行箱,哭着哀求姐姐不要走,但那个沉重而巨大的箱子却还是一点一点慢慢离开她的双手,就像一扇沉重而巨大的门正在她面前被关上。   她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哭泣,哀求,直到泪水淌了满脸,将视野抹成一团混沌模糊的色块。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哭声——亦或是祈求?——起了作用,那扇已经关上的大门忽然打开。她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个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然后死死地抱住了那人影的手臂。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她一叠声地哀求,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那个人影笨拙地弯下腰抚摸她的头,虽然落在自己头顶的触感有些微妙地不对,但云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不管不顾地拖着那个人回到了沙发边,把对方按在了沙发上,然后靠了上去。她执拗地想要让一切回到原本的样子,回到原本那个惬意而慵懒的下午,似乎这样就可以假装一切都从未有过变化。   那个人没有过多抗拒。云叶满意地蜷缩在“姐姐”的身边,枕着她的腿,抱着她的手臂。与自己肌肤紧贴的另一片肌肤有些冰凉,触感似乎更加坚硬一些,但云叶不想去思考这些微小的区别,她执意告诉自己,先前的一切哭泣与追逐都从未发生过,这个下午仍旧会继续下去,而且永不终结。   在一片心满意足的朦胧之中,她数次感到怀中的手臂在不安分地动弹着,似乎想离开自己。于是她不满地抱得更紧了。那条手臂尝试了几次后,最终还是无奈地老实了下来。云叶满足地用脸颊蹭了蹭它,缓缓沉入了一片甜美而安稳的梦乡中。 9、精灵饼干之哀思   写在前面:这一章已经被傻【哔——】审核炸了许多次了。   那么这一次还是惯例的删章重发,来试图蒙混过关。   ————————————————————————————   奈薇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她盯着明亮的天花板看了半晌,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十分反常地一觉睡到了现在。   她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要抬手揉揉太阳穴。和以往都不太一样,今天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太阳穴罕见地没那么疼了。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手似乎被挤在什么柔软温暖的物事之间。在短暂的迷糊过后,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同时,奈薇的大脑也猛地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转过头,看着蜷缩在自己身边熟睡的狐人少女。云叶赤褐色的头发略显凌乱地披散着,耳尖上的黑色绒毛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她紧闭着双眼,眉头舒展着,虽然脸上泪痕仍在,但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做了一个十分美妙的梦。   奈薇动了动手臂,终于发现了自己手上那奇妙触感的来源——她的整条胳膊都被云叶紧紧抱在怀里。更不妙的是,狐人女孩睡裙的一侧肩带滑脱了下来,从精灵的角度看过去,透过睡裙宽松的领口,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深邃的乳沟,以及左乳根部一颗小小的黑痣。成熟果实般沉甸甸的胸脯贴着她的上臂,透过单薄的衣衫,奈薇甚至能感觉到那一片柔软之中两颗触感明显的凸起。而她的手则一路经过云叶的小腹,被她夹在大腿之间,动弹不得。   维持着这个十足窘迫的姿势时,奈薇忽然意识到,不知为什么,两人的小腿也奇怪地缠在一起。她搜索了一下记忆,这才回忆起来,昨天晚上,她听到云叶在睡梦中哭泣,就起身前去查看,在试图把她推醒的时候,忽然被一把抓住手臂,紧接着这只小狐狸就像章鱼一样缠了上来,把她硬是拽到了床上。   奈薇没有办法,只能就这么躺在床上,任由她紧紧地缠着自己。但不知怎么,她自己却久违地睡了个安稳香甜的好觉,梦境平静得让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再次闭上眼睛,回到那个平静的梦乡里,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沉迷在这片温暖与柔软里。   但她没有。   奈薇强迫自己望着明亮的天花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自己的手和脚都抽出来。但云叶抱得太紧了,那柔软滑腻的触感让她这口气不但没能顺利地喘上来,反而急促地咳嗽了几声。云叶皱起的眉毛动了动,发出几声模模糊糊的呓语,然后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奈薇和她对视了片刻,狐人女孩低声呢喃了一句“早安”之后,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用脸颊蹭了蹭奈薇的肩膀,又张嘴轻轻咬了咬,再次闭上眼睛,似乎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然后她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又睁开了眼睛,眨了眨,盯着奈薇的脸看了几秒钟,表情忽然凝固下来,白皙的脸颊一点一点涨红。   “不是,我……那个……你……那个……”她慌乱地从嘴里挤出不成句子的词,混着奈薇听不懂的鸣海语,似乎是在羞怒攻心之下不自觉地蹦出了一串又一串的母语。奈薇用视线瞥了瞥自己被她抱在胸前的手臂,云叶低下头看了过去,头顶的耳朵一瞬间立了起来,整张脸庞红成了一个大番茄。她连忙放开奈薇的手臂,想要挪开身子,但是两人的小腿还缠在一起,她情急之下胡乱抽了几下都没能睁开,无所适从地咬着嘴唇,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奈薇哭笑不得,掀开被子把狐人女孩紧张得都有些发僵的腿抽了出来,得到自由的云叶猛地跳下了床,动作之迅猛活像一只逃脱了捕兽夹的小狐狸——   然后小狐狸一脚踩到了自己的拖鞋上,滑倒在地。   云叶揉着摔得生疼的屁股,却看到一只手伸到了自己面前。她下意识地握住,借力爬了起来。   “没事吧?”奈薇低声道。云叶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精灵坐在床上,身体沐浴在窗外照入的灿烂晨光之中。云叶逆着光,眯起眼睛,却震惊地发现,对方上半身完全没有穿衣服。   ——该不会她昨天是裸睡的吧?云叶这么想着,放开奈薇的手,视线呆呆地从对方身上一寸寸扫过,扫过她与自己正好相反的,弧度平缓的秀巧胸脯,以及小腹上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但一条横切过整个肚子的狭长的疤痕让这一切都变得分外狰狞。   奈薇似乎没有意识到云叶的注视,抬起胳膊转了转身子,伸了个懒腰。于是狐人女孩又有些惊恐地看到了她腰背部位分布着的数个圆形疤痕——从形状上来看像是弹孔。   但是这种惊恐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云叶很快就回过神来,穿上自己的拖鞋,低下头不去看奈薇的眼睛,嗫嚅着道:“……谢谢。”   “嗯。”奈薇应了一句,语气如常。云叶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面,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她傻站了几秒,最终还是只撂下一句“再见!”就慌忙地抓住门把手使劲转动——但大门毫无反应。昨天晚上奈薇已经把门锁死了。云叶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奈薇叹了口气,下床走了过去。她身体的影子罩在云叶身上,小狐狸红着脸瑟缩了一下,再次惊恐地望着靠近自己,伸出手的“猎人”——   然后奈薇的手臂擦过她的头顶,用钥匙打开了门锁。云叶立刻飞快地跑了出去,颇有几分夺路而逃的意思。   奈薇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回到了床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一觉饱睡之后,她感觉脑袋轻松了许多。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开始怀念这种感觉了,这种久违的,能够平静入眠的安心感。一念及此,她不禁轻轻抚摸云叶刚才躺过的地方,床单上似乎还浸着少女的体温。   忽然,她“咦”了一声,从被子中拈起一根棕红色的柔软长毛。   …………………………………………………………………………………………………………………………………………………………………………   刚一离开奈薇的房间,云叶立刻就后悔了。   “如果被别人看到自己穿着睡衣从助教的房间里出来会怎么样”这个可能性,她在出门之前是一丝一毫都没有考虑过。但在奈薇房间的大门关上之后,她心里就猛地冒出了这个恐怖的念头。   但幸好,走廊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她定了定神,确定没有人看到自己出来之后,就尽量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走进了电梯间,回到了七层。一路上倒是有一两个同样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女生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云叶神色自若地和她们擦肩而过,打开了712室的大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克莉奈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但她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而云叶自己的床则仍然保持着昨晚的模样,乱糟糟的。   她来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刚一看到闪着提示灯的屏幕,心里就猛然一沉——母亲的回复终究还是来了?她犹豫两秒,划开屏幕,却发现发来消息的不是妈妈,而是克莉奈——准确来说,是打了个未接电话,时间是早晨九点半。   ——早晨九点半!?   云叶的眼皮猛地一跳,把屏幕划到主界面,电子时钟上的“10:20”赫然在目。啪嗒一声,她的手机掉落在床上。云叶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天光,尚且有些迟钝的脑筋转了几秒钟,有气无力地得出一个结论——   ——她又迟到了。   在心急火燎地穿好衣服之后,云叶就拿起书包冲出宿舍,刚来到室外,就觉得一阵凉风吹过,她夹着腿打了个哆嗦,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就这么光腿上阵——穿裤袜虽然麻烦,但是暖和啊。但现在折回去穿更浪费时间,于是她硬着头皮一路狂奔向教室。而当她推开这节课的教室大门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五十了。教室里坐满了学生,讲台前的教授是一位头发雪白,慈眉善目的老妇,当云叶冲进教室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老妇停下了授课,笑眯眯地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赶紧找个位置坐下,她这才灰溜溜地跑到教室最后排,随便挑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   刚刚坐到椅子上,云叶就觉得额角一痛,却是一个纸团飞了过来砸在她脑袋上。她朝纸团飞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几排座位之外朝她挤眉弄眼的克莉奈,以及她身边一个人占了半条长凳的艾格洛丝。看到她俩,云叶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朝她们苦笑一下,弯下腰捡起纸团展开。皱巴巴的纸上写着“昨天晚上跑去哪儿了!”,还画了个火冒三丈的小人儿。云叶犹豫了片刻,把纸叠起来收好——她并不打算回信,也不打算告诉她们两个昨天晚上的事情。   “各位同学,请打开你们的课本,《独角兽,狮鹫与龙》。”老妇的声音遥遥从讲台上传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云叶很清楚她在告诉自己。她转过身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她忘了把课本放到书包里。讲台上那位和蔼的老妇人还在笑眯眯地注视着她,云叶额头见汗,只能装模作样地在桌上摊开一本笔记本,然后压低身子试图避开这位教授的目光。   忽然,云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戳着自己的胳膊。她扭头一看,却是一本书被推到了她的身边。坐在她身边的女孩神色平静地向她点了点头:“我们一起看吧。”   云叶顿时松了一口气,大为感激地低声道:“谢谢……咦?你是……”话音未落,她就认出了对方——因为白色卷发和头上的羊角这两个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现任的班长梅莉·巴拉诺斯顶着她一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再次朝云叶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们谈谈龙。”这个时候,讲台上那位老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敲了敲黑板,于是上面慢慢浮现出了一头红龙的幻影——就像3D投影在上面的一样。那头龙在黑板上昂首阔步,忽然猛地伸开两片翅膀,脱离黑板飞到了半空中,绕着教室大厅飞了一圈,喷出虚幻的火焰——那火柱下面的学生们发出一阵惊叫,忙不迭起身躲避。   当红龙飞回黑板上后,教授和善地拍了拍手,“我想,大家应该都对龙这种魔法生物有一些基本的认知,尽管可能这并不准确,也不全面。现在我们——”   云叶望着黑板上那条红龙,想起了两天前自己在飞机上看到的那个云层间若隐若现的黑色影子,下意识嘟哝了一句,“我还见过龙呢……”   马上,教授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那位透墨索斯小姐,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云叶吓了一跳,全教室的学生再次把视线投到了她的身上。她感觉自己尾巴上的毛一根根地直立了起来,只好在众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低声说,“我见过龙……”   学生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讲台上的老妇再次拍手,于是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她笑盈盈地看着云叶,“噢?这可是难得的体验。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到的?”   这位教授的声音里并没有责怪或嘲笑的意思,云叶壮了壮胆子,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两天前……我在坐飞机来摩伦诺的路上,在飞机上看到了龙。”然后她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虽然只看到一个影子……”   学生中传来一阵轻笑。   “啊,龙群滞留。”教授恍然地点点头,抬起一只手压下了教室里的嘈杂,继续问道,“那么,你看到龙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   云叶低下头,那一天的情景恍若就发生在上一秒:飞机变暗,空气凝固,周遭的声音逐渐远去,无形的重量压迫着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嗫嚅,声音颤抖,“很……很害怕。”   这一回,没有人发出笑声。老教授再次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云叶坐下。“可怖存在,或者说,骇人威仪。”她说,“这是真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龙光是从其他生物的头顶飞过,就足以直接震慑它们的心灵。在它情绪激动——例如充满愤怒——的时候,这种影响心灵的效果还会进一步增强。一般来说,我们习惯将这一能力俗称为‘龙威’。”   “除此之外,真龙还具有所有已知生物中最强大的抗魔能力,还几乎完全免疫已知所有的非魔法干涉。换句话说就是,无论是魔法还是非魔法手段,都无法对龙造成任何切实伤害。”老教授顿了顿,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如果你们真的有机会惹怒一头龙,那么我能给你们的唯一建议就是:快跑。”   “教授。”一个女生举起了手,好奇地问,“您说龙免疫所有已知的非魔法干涉,那么核弹对龙有没有效呢?”   “我不知道。”教授摊开手,“目前整个弗恩世界只有两次在战争中启用核弹的记录,但这两次都不是针对龙的。或许你可以期待一下将来某个国家为了加速泛人种族的灭亡,真的对浮空大陆法梵德实行核打击……”   说到这里,她再次笑了笑,然后结束了这个话题,“现在,请诸位翻开教科书第17页,‘超自然生物的定义及分类’那一节……”   一个小时后,这节魔法生物总论课终于在铃声之下宣告结束。就和紫丁香小姐(以及云叶在这所学院遇到的所有教授)一样,这位老教授也同样下课爽利,毫不拖堂。不过在不留作业这一点上,她倒是比紫丁香小姐温柔多了。   几乎是下课铃声刚一停下,云叶身边的梅莉就站起身来,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起东西。云叶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开口道谢。而梅莉也点头回应,“这是我身为班长应该做的。”她说。这话反而让云叶有些尴尬,她本以为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会有人这么义正言辞地说这种话了,但是半羊人少女神情严肃,目光坚定,看起来却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   很快,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就顺着离开教室的人群来到了云叶身边,梅莉对她们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抱着书本离开了。克莉奈老大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云叶旁边的位置上,托腮看着她,“小狐狸,我觉得你该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她刻意强调了一下“晚上”这个词,引得艾格洛丝满脸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云叶吞吞吐吐地说,想要随便扯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但她抬头一看,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老教授已经来到了克莉奈身后,笑眯眯地举起手里的书本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哎哟!”克莉奈吃痛喊了一声,转过头去怒目而视,但看清楚来人之后,马上就缩下了头,支吾一会儿后,低声叫道,“……阿德莉亚奶奶。”   ……………………………………………………………………………………………………………………………………………………………………   于是,理所当然地,在去下一个教室的路上,三人之间的话题就从“云叶昨天晚上到底去了哪里”变成了“克莉奈和阿德莉亚教授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她是我的奶奶,不过没有血缘关系。”克莉奈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低声说,“我是个被她收养的孤儿。”   云叶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她几句,但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什么又说不出来。克莉奈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开朗一些,“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个半精灵,如果我还跟着自己的父母,肯定不会像今天一样和你们一起在这所学院上学。”   “正因为你的奶奶是摩伦诺巫师学院的教授。”艾格洛丝接话道,“所以你才对这所学院知道这么多?”   “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你们早晚会知道。”克莉奈抱起胳膊,气呼呼地说,“我还以为能把这种神秘感保持得更久一点呢!”说着,她凶巴巴地去拧艾格洛丝的腰,半人马女孩笑着躲开,但克莉奈眼睛一转,干脆在她下半身的腰上拧了一把,“哼!跑得了人跑不了马!”   说笑间,她们来到了下一节课——超自然灾害总论课——的教室。和冥想课教室一样,这间教室位于一栋古堡建筑的地底,不过让云叶感到庆幸的是,这里和冥想课教室不同,并没有弥漫着那种奇怪的魔力,让她总算能够顺利地听完了这节课。   超自然灾害总论课的教授名叫塞伦,是一个穿深紫色碎花边黑长裙,头戴蒙面黑纱的年轻女性,整张脸庞只露出涂着黑紫色唇彩的嘴唇和白皙小巧的下巴,看不出种族。她说话的声音空灵而缥缈,回荡在仅有蜡烛照明的地下教室之中,显得颇为阴森。   在课上,塞伦向学生们展示了一张超自然灾害发生频率的曲线图,当然了,用的是投影仪。这让云叶稍稍感觉有些失望:这位说话声音空灵阴森的塞伦教授居然用这么现代的方式授课,未免太不巫师了。不过巫师学院能在网上选课这一点本身就很不巫师……   在那张图片上,横轴是时间,最左侧是摩根历元年,而最右侧是摩根历2010年——也就是现在。纵轴则是超自然灾害的发生频率。一条曲线从图片的左下角开始斜斜向上,但是在到达一个时间节点后,突然往上扬去,这个高峰一直持续了数百年,在即将抵达最右侧的时候突然再度往上扬去,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新高峰,然后消失在图片的右上角,表示这个可怕的高峰一直持续到现在。   在前半部分的授课中,塞伦讲述了超自然灾害的基本概念和它的主要成因。在她的讲述中,摩根历1200年和摩根历1940年爆发的两次巫师战争几乎将整个弗恩世界的灵性环境完全摧毁殆尽,在这片大地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永恒创伤。云叶注意到,两次巫师战争的时间,同时也就是曲线图上的两个恐怖的扬升点。   而在课程的后半部分,这个在云叶看来一切正常的现代社会在塞伦口中被摧残得体无完肤,她几乎把它形容成了一片灾难遍布的废土,战争留下了无数灵性灾害与社会问题,而这两者又互相刺激,结果就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恶性循环,一路听下来之后,云叶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在明天就要毁灭了都不奇怪。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塞伦讲课的时候,云叶总觉得这个教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就连为了解决各种恶性超自然事件,而到处东奔西走的各国巫师局与国际法师联盟,也在她口中变成了不停地做无用功的可怜虫——活像世界末日不可避免,而灾难的发生则完全是泛人种族自作自受。   最终,这节课在塞伦教授略显阴森的声音中结束了,但是直到离开地下,来到阳光照耀的地面上后,云叶脑子里也仍然是那双在面纱下弯出一个讥诮弧度的黑紫色唇瓣。   “为什么这些教授都对我们要遭罪这件事儿这么幸灾乐祸呢?”云叶说,“校长是这样,乌尔狄丝教授是这样,塞伦教授也是这样……”   “可能是她们性格扭曲吧。”克莉奈没好气地说,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了,我们该去吃饭了。”   就这样,三人朝餐厅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后,克莉奈忽然“咦”了一声,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云叶这才意识到身边空空旷旷的,艾格洛丝的身影不知道何时消失了。她和克莉奈一起回头,这才看到半人马少女在她们后面大概十几米左右的距离,站在路边面露难色地跺着地面。察觉到两人的视线后,她连忙跑了过来,但动作还是显得有些不自然。   “你没事吧?”克莉奈问,而艾格洛丝只是摇摇头。她望着头顶被林荫覆盖的天空,视线追逐着一只飞鸟消失在树叶构成的帘幕中,然后略显惆怅地收回目光,低声道:“好想跑步啊……”   “你喜欢跑步吗?”云叶问——直到这句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问了个蠢问题。   艾格洛丝犹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虽然不能说每一个肯陶洛斯人都喜欢跑步,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说着,她扭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下半身,“毕竟有着这样的身体,也没有办法嘛……就像本能一样。”   “跑步不是也挺好的吗?”云叶说,“既然想跑,那就去跑嘛。月亮湖周围不是有很大的一圈空地吗?”   艾格洛丝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那样……会很吵的吧?说不定会给大家添麻烦……”   “这倒也是,月亮湖周围经常有人散步,而且那里也全都是卵石,实在不适合跑步呐。”克莉奈说。就在她说出“这倒也是”的时候,云叶看到艾格洛丝的目光明显黯淡了一下。这个拥有(对于一般人体型来说)庞大身体的半人马少女低下头,默默地盯着脚下平整的路面,不再说话。   在这里的话……也不行吧。云叶看了看校区内部的街道,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路面平整,但这里的道路毕竟还是给行人和车辆准备的,以半人马的体型和速度,她们奔跑起来的话,和普通类人生物的奔跑根本不是一个概念。想到这里,她忽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还能偶尔在九方京的街道上看到售卖水果蔬菜的马车,但在初中之后就几乎完全看不到了。那些马匹病恹恹的眼神至今还留在她的脑海深处。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餐厅。这次云叶老老实实地往盘子里放了3蒂塔的纸钞,没敢再试图戏弄那个盘子。吃饭的时候,艾格洛丝也一如既往地只拿了一些蔬菜,而云叶则克莉奈则也一如既往地强迫她吃下了更多的东西。看着这个半人马少女吃东西的样子,云叶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明明有着这么大的个子,为什么却这么畏畏缩缩的呢?”当然,云叶并没有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而只是让它在自己脑袋里转了一转。然后她无意间和克莉奈对上了目光,也毫不意外地从对方的脸上读到了相同的想法。   在午饭之后,下午的时间也很快地过去了。或许是因为第一周的课程大多都是一些基础知识和理论,云叶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无聊。巫师学院的教授们将一样样常见事物在巫术中的象征意义告诉她们,但包括云叶在内的绝大多数学生都想要更快地接触到实际操作的部分——例如说,施行法术。毕竟,她们来到这所学院,不就是为了学习这个的吗?   在周末,云叶终于提出想要去格拉斯顿市内逛一逛。克莉奈同意了,但艾格洛丝却对此表示兴趣缺缺。她大概是不想搭乘公交车或者火车吧……云叶看着半人马少女的身体,这么想着。这样的体型在车厢内部确实很不方便,而且一旦坐下就要占至少两个或更多座位。随后,云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九方京的时候,也从来没在地铁上看到过坐着的半人马。   “或许肯陶洛斯人从本质上就不是适合城市化的种族”,她依稀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位社会评论家这么说过。当然,这个人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大抵是基于种族平等主义的声讨之中,消失无踪,但是他的这句话却留了下来,时至今日仍然可以在各种网站或者论坛中见到。   和克莉奈并肩走在去往月亮湖火车站的路上,云叶有些意外地看到了那座保安小屋,就是几天前她和奈薇进入学院时看到的那座。不过即使是在上午,这座小屋里也空无一人。保安究竟在哪儿呢?她抱着这个疑惑去询问了克莉奈,但半精灵女孩也同样一脸茫然。   就在她们讨论这个“保安小屋”里的保安究竟是不是幽灵或者别的什么魔法生物时,汽车的喇叭声忽然在她们身后响起。两人赶紧让开道路,然后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过去。云叶看得清楚,这辆车分别就是那天奈薇开的那辆车。她原本习惯性地认为现在开车的也是奈薇,于是有些别扭地转过身去,不想看到她的脸。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驾驶室里居然是乌尔狄丝教授。   精灵女巫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俩,就那么开着车驶了过去。云叶则彻底愣在当地,奈薇说过的那句话突然在她耳边再次回响起来——“这是上司的车。”是啊,作为冥想课的助教,奈薇的上司可不就是乌尔狄丝教授吗?   “原来那些摇滚乐是她的爱好吗……”云叶站在路边喃喃说了一句,忽然感觉十分之滑稽,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克莉奈疑惑地看着她,但云叶只顾笑,直到笑够了,她才直起腰来,抹抹眼泪,对克莉奈把这件事情解释了一遍。   现在,云叶觉得自己似乎离这位教授又近了一点儿了。   不过忽略掉这个小插曲后,整体而言,云叶此次的格拉斯顿市之行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儿乏味。和云叶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格拉斯顿市(当然毫无疑问地)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在这一点上,它和云叶已经习惯了的九方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在九方京可以见到的各种高档品牌,在这里也有,而且(也理所应当地)没有任何区别。要说它和九方京最大的区别,大概也就是大街上满地都是金发尖耳朵的精灵了吧。   起初,云叶还试图在这里找到美食杂志或者网络上那种古色古香的小面包房——用红砖砌成的墙壁,店门口挂着手工制作的木招牌,橱窗里是用树叶包着的手工精灵饼干——但在不死心地拉着克莉奈转了一大圈后,她不得不揉着酸痛的脚踝,宣告放弃,然后退而求其次地在街头小店买了一些炸鱼薯条,但也吃得并不怎么愉快,味道老实说很不好,(也理所当然地)并没有学院餐厅里家事妖精们做的好吃。   “在这种大城市,你说的那种店铺已经很少。”听完云叶的描述之后,克莉奈这么回答道,“现在这种小店只有在乡镇才能看到。至于这里嘛——”   她带着云叶走进路边的超市,在里面找到了放在货架上,用塑料纸单独包装着的精灵饼干。云叶好奇地买了几块,却发现它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吃——不但不如宿舍里的早餐,甚至无法还原飞机上初见面时带给她的那种美味冲击。她只感觉它口感发粉,不但并不酥脆,而且过于强烈的甜味也掩盖了小麦本来的香味。   “现在这里基本上只有这种东西。”克莉奈告诉她,在格拉斯顿,已经很少有店铺会手工制作精灵饼干,就算有,那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这种精灵传统点心被放进了工厂里进行流水线制作,配料和烤制火候被一成不变地完全量化,被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后,用塑料纸而不是树叶装上,送往各大城区的各大超市。   最终,云叶把那些用塑料纸而不是树叶包着的精灵饼干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她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件事: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格拉斯顿市,那个有着古朴的石质建筑,那个在每条街上都可以看到面包作坊,而每个作坊烤出的精灵饼干味道都不一样的那座城市,在很久以前——或许比她想象得更久——就已经不存在了。   是什么让她还残留着“格拉斯顿市是那个样子”的错觉?在草草结束这段旅程,回到学院里,踏进那片绿荫下的一瞬间,云叶得到了答案:是摩伦诺巫师学院。是这所学院仍然坚守着旧日的一片阵地,是这里依然保存着那些过去的东西。她又想起紫丁香小姐所说的那些话,科学与现代工业一直向前,追求未知的领域,而法师们则溯本追源,探求心灵背后的秘密与世界的真实,两者殊途也殊归。   或许真的是如此,逐渐在现代世界消失的那些事物,无论它们是因为什么而被现代社会视为不再有价值,法师们都会把它们珍而重之地保存起来。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云叶突然非常想吃家事妖精们做的精灵饼干,想到吃上个一天三顿都不会腻的程度。 9、精灵饼干之哀思   奈薇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她盯着明亮的天花板看了半晌,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十分反常地一觉睡到了现在。   她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要抬手揉揉太阳穴。和以往都不太一样,今天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太阳穴罕见地没那么疼了。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手似乎被挤在什么柔软温暖的物事之间。在短暂的迷糊过后,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同时,奈薇的大脑也猛地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转过头,看着蜷缩在自己身边熟睡的狐人少女。云叶赤褐色的头发略显凌乱地披散着,耳尖上的黑色绒毛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她紧闭着双眼,眉头舒展着,虽然脸上泪痕仍在,但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做了一个十分美妙的梦。   奈薇动了动手臂,终于发现了自己手上那奇妙触感的来源——她的整条胳膊都被云叶紧紧抱在怀里。更不妙的是,狐人女孩睡裙的一侧肩带滑脱了下来,从精灵的角度看过去,透过睡裙宽松的领口,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深邃的乳沟,以及左乳根部一颗小小的黑痣。成熟果实般沉甸甸的胸脯贴着她的上臂,透过单薄的衣衫,奈薇甚至能感觉到那一片柔软之中两颗触感明显的凸起。而她的手则一路经过云叶的小腹,被她夹在大腿之间,动弹不得。   维持着这个十足窘迫的姿势时,奈薇忽然意识到,不知为什么,两人的小腿也奇怪地缠在一起。她搜索了一下记忆,这才回忆起来,昨天晚上,她听到云叶在睡梦中哭泣,就起身前去查看,在试图把她推醒的时候,忽然被一把抓住手臂,紧接着这只小狐狸就像章鱼一样缠了上来,把她硬是拽到了床上。   奈薇没有办法,只能就这么躺在床上,任由她紧紧地缠着自己。但不知怎么,她自己却久违地睡了个安稳香甜的好觉,梦境平静得让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再次闭上眼睛,回到那个平静的梦乡里,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沉迷在这片温暖与柔软里。   但她没有。   奈薇强迫自己望着明亮的天花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自己的手和脚都抽出来。但云叶抱得太紧了,那柔软滑腻的触感让她这口气不但没能顺利地喘上来,反而急促地咳嗽了几声。云叶皱起的眉毛动了动,发出几声模模糊糊的呓语,然后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奈薇和她对视了片刻,狐人女孩低声呢喃了一句“早安”之后,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用脸颊蹭了蹭奈薇的肩膀,又张嘴轻轻咬了咬,再次闭上眼睛,似乎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然后她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又睁开了眼睛,眨了眨,盯着奈薇的脸看了几秒钟,表情忽然凝固下来,白皙的脸颊一点一点涨红。   “不是,我……那个……你……那个……”她慌乱地从嘴里挤出不成句子的词,混着奈薇听不懂的鸣海语,似乎是在羞怒攻心之下不自觉地蹦出了一串又一串的母语。奈薇用视线瞥了瞥自己被她抱在胸前的手臂,云叶低下头看了过去,头顶的耳朵一瞬间立了起来,整张脸庞红成了一个大番茄。她连忙放开奈薇的手臂,想要挪开身子,但是两人的小腿还缠在一起,她情急之下胡乱抽了几下都没能睁开,无所适从地咬着嘴唇,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奈薇哭笑不得,掀开被子把狐人女孩紧张得都有些发僵的腿抽了出来,得到自由的云叶猛地跳下了床,动作之迅猛活像一只逃脱了捕兽夹的小狐狸——   然后小狐狸一脚踩到了自己的拖鞋上,滑倒在地。   云叶揉着摔得生疼的屁股爬起身来,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床上的奈薇。恰好就在同一时间,精灵坐起身来,上半身沐浴在窗外照入的灿烂晨光之中。云叶逆着光,眯起眼睛,却震惊地发现,对方上半身完全没有穿衣服。   ——该不会她昨天是裸睡的吧?云叶这么想着,视线呆呆地从奈薇身上一寸寸扫过,扫过她与自己正好相反的,弧度平缓的秀巧胸脯,以及小腹上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但一条横切过整个肚子的狭长的疤痕让这一切都变得分外狰狞。   奈薇似乎没有意识到云叶的注视,抬起胳膊转了转身子,伸了个懒腰。于是狐人女孩又带着些惊恐地看到了她腰背部位分布着的数个圆形疤痕——从形状上来看像是弹孔。   但是这种惊恐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云叶很快就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身,穿上自己的拖鞋,低下头不去看奈薇的眼睛,嗫嚅着道:“……多谢了。”   “嗯。”奈薇应了一句,语气如常。云叶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面,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她傻站了几秒,最终还是只撂下一句“再见!”就慌忙地抓住门把手使劲转动——但大门毫无反应。昨天晚上奈薇已经把门锁死了。云叶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奈薇叹了口气,下床走了过去。她身体的影子罩在云叶身上,小狐狸红着脸瑟缩了一下,再次惊恐地望着靠近自己,伸出手的“猎人”——   然后奈薇的手臂擦过她的头顶,用钥匙打开了门锁。云叶立刻飞快地跑了出去,颇有几分夺路而逃的意思。   奈薇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回到了床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一觉饱睡之后,她感觉脑袋轻松了许多。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开始怀念这种感觉了,这种久违的,能够平静入眠的安心感。一念及此,她不禁轻轻抚摸云叶刚才躺过的地方,床单上似乎还浸着少女的体温。   忽然,她“咦”了一声,从被子中拈起一根棕红色的柔软长毛。   …………………………………………………………………………………………………………………………………………………………………………   刚一离开奈薇的房间,云叶立刻就后悔了。   “如果被别人看到自己穿着睡衣从助教的房间里出来会怎么样”这个可能性,她在出门之前是一丝一毫都没有考虑过。但在奈薇房间的大门关上之后,她心里就猛地冒出了这个恐怖的念头。   但幸好,走廊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她定了定神,确定没有人看到自己出来之后,就尽量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走进了电梯间,回到了七层。一路上倒是有一两个同样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女生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云叶神色自若地和她们擦肩而过,打开了712室的大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克莉奈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但她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而云叶自己的床则仍然保持着昨晚的模样,乱糟糟的。   她来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刚一看到闪着提示灯的屏幕,心里就猛然一沉——母亲的回复终究还是来了?她犹豫两秒,划开屏幕,却发现发来消息的不是妈妈,而是克莉奈——准确来说,是打了个未接电话,时间是早晨九点半。   ——早晨九点半!?   云叶的眼皮猛地一跳,把屏幕划到主界面,电子时钟上的“10:20”赫然在目。啪嗒一声,她的手机掉落在床上。云叶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天光,尚且有些迟钝的脑筋转了几秒钟,有气无力地得出一个结论——   ——她又迟到了。   在心急火燎地穿好衣服之后,云叶就拿起书包冲出宿舍,刚来到室外,就觉得一阵凉风吹过,她夹着腿打了个哆嗦,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就这么光腿上阵——穿裤袜虽然麻烦,但是暖和啊。但现在折回去穿更浪费时间,于是她硬着头皮一路狂奔向教室。而当她推开这节课的教室大门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五十了。教室里坐满了学生,讲台前的教授是一位头发雪白,慈眉善目的老妇,当云叶冲进教室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老妇停下了授课,笑眯眯地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赶紧找个位置坐下,她这才灰溜溜地跑到教室最后排,随便挑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   刚刚坐到椅子上,云叶就觉得额角一痛,却是一个纸团飞了过来砸在她脑袋上。她朝纸团飞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几排座位之外朝她挤眉弄眼的克莉奈,以及她身边一个人占了半条长凳的艾格洛丝。看到她俩,云叶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朝她们苦笑一下,弯下腰捡起纸团展开。皱巴巴的纸上写着“昨天晚上跑去哪儿了!”,还画了个火冒三丈的小人儿。云叶犹豫了片刻,把纸叠起来收好——她并不打算回信,也不打算告诉她们两个昨天晚上的事情。   “各位同学,请打开你们的课本,《独角兽,狮鹫与龙》。”老妇的声音遥遥从讲台上传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云叶很清楚她在告诉自己。她转过身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她忘了把课本放到书包里。讲台上那位和蔼的老妇人还在笑眯眯地注视着她,云叶额头见汗,只能装模作样地在桌上摊开一本笔记本,然后压低身子试图避开这位教授的目光。   忽然,云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戳着自己的胳膊。她扭头一看,却是一本书被推到了她的身边。坐在她身边的女孩神色平静地向她点了点头:“我们一起看吧。”   云叶顿时松了一口气,大为感激地低声道:“谢谢……咦?你是……”话音未落,她就认出了对方——因为白色卷发和头上的羊角这两个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现任的班长梅莉·巴拉诺斯顶着她一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再次朝云叶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们谈谈龙。”这个时候,讲台上那位老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敲了敲黑板,于是上面慢慢浮现出了一头红龙的幻影——就像3D投影在上面的一样。那头龙在黑板上昂首阔步,忽然猛地伸开两片翅膀,脱离黑板飞到了半空中,绕着教室大厅飞了一圈,喷出虚幻的火焰——那火柱下面的学生们发出一阵惊叫,忙不迭起身躲避。   当红龙飞回黑板上后,教授和善地拍了拍手,“我想,大家应该都对龙这种魔法生物有一些基本的认知,尽管可能这并不准确,也不全面。现在我们——”   云叶望着黑板上那条红龙,想起了两天前自己在飞机上看到的那个云层间若隐若现的黑色影子,下意识嘟哝了一句,“我还见过龙呢……”   马上,教授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那位透墨索斯小姐,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云叶吓了一跳,全教室的学生再次把视线投到了她的身上。她感觉自己尾巴上的毛一根根地直立了起来,只好在众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低声说,“我见过龙……”   学生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讲台上的老妇再次拍手,于是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她笑盈盈地看着云叶,“噢?这可是难得的体验。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到的?”   这位教授的声音里并没有责怪或嘲笑的意思,云叶壮了壮胆子,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两天前……我在坐飞机来摩伦诺的路上,在飞机上看到了龙。”然后她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虽然只看到一个影子……”   学生中传来一阵轻笑。   “啊,龙群滞留。”教授恍然地点点头,抬起一只手压下了教室里的嘈杂,继续问道,“那么,你看到龙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   云叶低下头,那一天的情景恍若就发生在上一秒:飞机变暗,空气凝固,周遭的声音逐渐远去,无形的重量压迫着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嗫嚅,声音颤抖,“很……很害怕。”   这一回,没有人发出笑声。老教授再次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云叶坐下。“可怖存在,或者说,骇人威仪。”她说,“这是真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龙光是从其他生物的头顶飞过,就足以直接震慑它们的心灵。在它情绪激动——例如充满愤怒——的时候,这种影响心灵的效果还会进一步增强。一般来说,我们习惯将这一能力俗称为‘龙威’。”   “除此之外,真龙还具有所有已知生物中最强大的抗魔能力,还几乎完全免疫已知所有的非魔法干涉。换句话说就是,无论是魔法还是非魔法手段,都无法对龙造成任何切实伤害。”老教授顿了顿,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如果你们真的有机会惹怒一头龙,那么我能给你们的唯一建议就是:快跑。”   “教授。”一个女生举起了手,好奇地问,“您说龙免疫所有已知的非魔法干涉,那么核弹对龙有没有效呢?”   “我不知道。”教授摊开手,“目前整个弗恩世界只有两次在战争中启用核弹的记录,但这两次都不是针对龙的。或许你可以期待一下将来某个国家为了加速泛人种族的灭亡,真的对浮空大陆法梵德实行核打击……”   说到这里,她再次笑了笑,然后结束了这个话题,“现在,请诸位翻开教科书第17页,‘超自然生物的定义及分类’那一节……”   一个小时后,这节魔法生物总论课终于在铃声之下宣告结束。就和紫丁香小姐(以及云叶在这所学院遇到的所有教授)一样,这位老教授也同样下课爽利,毫不拖堂。不过在不留作业这一点上,她倒是比紫丁香小姐温柔多了。   几乎是下课铃声刚一停下,云叶身边的梅莉就站起身来,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起东西。云叶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开口道谢。而梅莉也点头回应,“这是我身为班长应该做的。”她说。这话反而让云叶有些尴尬,她本以为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会有人这么义正言辞地说这种话了,但是半羊人少女神情严肃,目光坚定,看起来却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   很快,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就顺着离开教室的人群来到了云叶身边,梅莉对她们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抱着书本离开了。克莉奈老大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云叶旁边的位置上,托腮看着她,“小狐狸,我觉得你该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她刻意强调了一下“晚上”这个词,引得艾格洛丝满脸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云叶吞吞吐吐地说,想要随便扯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但她抬头一看,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老教授已经来到了克莉奈身后,笑眯眯地举起手里的书本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哎哟!”克莉奈吃痛喊了一声,转过头去怒目而视,但看清楚来人之后,马上就缩下了头,支吾一会儿后,低声叫道,“……阿德莉亚奶奶。”   ……………………………………………………………………………………………………………………………………………………………………   于是,理所当然地,在去下一个教室的路上,三人之间的话题就从“云叶昨天晚上到底去了哪里”变成了“克莉奈和阿德莉亚教授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她是我的奶奶,不过没有血缘关系。”克莉奈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低声说,“我是个被她收养的孤儿。”   云叶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她几句,但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什么又说不出来。克莉奈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开朗一些,“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个半精灵,如果我还跟着自己的父母,肯定不会像今天一样和你们一起在这所学院上学。”   “正因为你的奶奶是摩伦诺巫师学院的教授。”艾格洛丝接话道,“所以你才对这所学院知道这么多?”   “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你们早晚会知道。”克莉奈抱起胳膊,气呼呼地说,“我还以为能把这种神秘感保持得更久一点呢!”说着,她凶巴巴地去拧艾格洛丝的腰,半人马女孩笑着躲开,但克莉奈眼睛一转,干脆在她下半身的腰上拧了一把,“哼!跑得了人跑不了马!”   说笑间,她们来到了下一节课——超自然灾害总论课——的教室。和冥想课教室一样,这间教室位于一栋古堡建筑的地底,不过让云叶感到庆幸的是,这里和冥想课教室不同,并没有弥漫着那种奇怪的魔力,让她总算能够顺利地听完了这节课。   超自然灾害总论课的教授名叫塞伦,是一个全身黑衣,头戴蒙面黑纱的年轻女性,整张脸庞只露出涂着黑紫色唇彩的嘴唇和白皙小巧的下巴,看不出种族。她说话的声音空灵而缥缈,回荡在仅有蜡烛照明的地下教室之中,显得颇为阴森。   在课上,塞伦向学生们展示了一张超自然灾害发生频率的曲线图,当然了,用的是投影仪。这让云叶稍稍感觉有些失望:这位说话声音空灵阴森的塞伦教授居然用这么现代的方式授课,未免太不巫师了。不过巫师学院能在网上选课这一点本身就很不巫师……   在那张图片上,横轴是时间,最左侧是摩根历元年,而最右侧是摩根历2010年——也就是现在。纵轴则是超自然灾害的发生频率。一条曲线从图片的左下角开始斜斜向上,但是在到达一个时间节点后,突然往上扬去,这个高峰一直持续了数百年,在即将抵达最右侧的时候突然再度往上扬去,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新高峰,然后消失在图片的右上角,表示这个可怕的高峰一直持续到现在。   在前半部分的授课中,塞伦讲述了超自然灾害的基本概念和它的主要成因。在她的讲述中,摩根历1200年和摩根历1940年爆发的两次巫师战争几乎将整个弗恩世界的灵性环境完全摧毁殆尽,在这片大地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永恒创伤。云叶注意到,两次巫师战争的时间,同时也就是曲线图上的两个恐怖的扬升点。   而在课程的后半部分,这个在云叶看来一切正常的现代社会在塞伦口中被摧残得体无完肤,她几乎把它形容成了一片灾难遍布的废土,战争留下了无数灵性灾害与社会问题,而这两者又互相刺激,结果就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恶性循环,一路听下来之后,云叶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在明天就要毁灭了都不奇怪。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塞伦讲课的时候,云叶总觉得这个教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就连为了解决各种恶性超自然事件,而到处东奔西走的各国巫师局与国际法师联盟,也在她口中变成了不停地做无用功的可怜虫——活像世界末日不可避免,而灾难的发生则完全是泛人种族自作自受。   最终,这节课在塞伦教授略显阴森的声音中结束了,但是直到离开地下,来到阳光照耀的地面上后,云叶脑子里也仍然是那双在面纱下弯出一个讥诮弧度的黑紫色唇瓣。   “为什么这些教授都对我们要遭罪这件事儿这么幸灾乐祸呢?”云叶说,“校长是这样,乌尔狄丝教授是这样,塞伦教授也是这样……”   “可能是她们性格扭曲吧。”克莉奈没好气地说,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了,我们该去吃饭了。”   就这样,三人朝餐厅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后,克莉奈忽然“咦”了一声,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云叶这才意识到身边空空旷旷的,艾格洛丝的身影不知道何时消失了。她和克莉奈一起回头,这才看到半人马少女在她们后面大概十几米左右的距离,站在路边面露难色地跺着地面。察觉到两人的视线后,她连忙跑了过来,但动作还是显得有些不自然。   “你没事吧?”克莉奈问,而艾格洛丝只是摇摇头。她望着头顶被林荫覆盖的天空,视线追逐着一只飞鸟消失在树叶构成的帘幕中,然后略显惆怅地收回目光,低声道:“好想跑步啊……”   “你喜欢跑步吗?”云叶问——直到这句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问了个蠢问题。   艾格洛丝犹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虽然不能说每一个肯陶洛斯人都喜欢跑步,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说着,她扭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下半身,“毕竟有着这样的身体,也没有办法嘛……就像本能一样。”   “跑步不是也挺好的吗?”云叶说,“既然想跑,那就去跑嘛。月亮湖周围不是有很大的一圈空地吗?”   艾格洛丝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那样……会很吵的吧?说不定会给大家添麻烦……”   “这倒也是,月亮湖周围经常有人散步,而且那里也全都是卵石,实在不适合跑步呐。”克莉奈说。就在她说出“这倒也是”的时候,云叶看到艾格洛丝的目光明显黯淡了一下。这个拥有(对于一般人体型来说)庞大身体的半人马少女低下头,默默地盯着脚下平整的路面,不再说话。   在这里的话……也不行吧。云叶看了看校区内部的街道,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路面平整,但这里的道路毕竟还是给行人和车辆准备的,以半人马的体型和速度,她们奔跑起来的话,和普通类人生物的奔跑根本不是一个概念。想到这里,她忽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还能偶尔在九方京的街道上看到售卖水果蔬菜的马车,但在初中之后就几乎完全看不到了。那些马匹病恹恹的眼神至今还留在她的脑海深处。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餐厅。这次云叶老老实实地往盘子里放了3蒂塔的纸钞,没敢再试图戏弄那个盘子。吃饭的时候,艾格洛丝也一如既往地只拿了一些蔬菜,而云叶则克莉奈则也一如既往地强迫她吃下了更多的东西。看着这个半人马少女吃东西的样子,云叶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明明有着这么大的个子,为什么却这么畏畏缩缩的呢?”当然,云叶并没有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而只是让它在自己脑袋里转了一转。然后她无意间和克莉奈对上了目光,也毫不意外地从对方的脸上读到了相同的想法。   在午饭之后,下午的时间也很快地过去了。或许是因为第一周的课程大多都是一些基础知识和理论,云叶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无聊。巫师学院的教授们将一样样常见事物在巫术中的象征意义告诉她们,但包括云叶在内的绝大多数学生都想要更快地接触到实际操作的部分——例如说,施行法术。毕竟,她们来到这所学院,不就是为了学习这个的吗?   在周末,云叶终于提出想要去格拉斯顿市内逛一逛。克莉奈同意了,但艾格洛丝却对此表示兴趣缺缺。她大概是不想搭乘公交车或者火车吧……云叶看着半人马少女的身体,这么想着。这样的体型在车厢内部确实很不方便,而且一旦坐下就要占至少两个或更多座位。随后,云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九方京的时候,也从来没在地铁上看到过坐着的半人马。   “或许肯陶洛斯人从本质上就不是适合城市化的种族”,她依稀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位社会评论家这么说过。当然,这个人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大抵是基于种族平等主义的声讨之中,消失无踪,但是他的这句话却留了下来,时至今日仍然可以在各种网站或者论坛中见到。   和克莉奈并肩走在去往月亮湖火车站的路上,云叶有些意外地看到了那座保安小屋,就是几天前她和奈薇进入学院时看到的那座。不过即使是在上午,这座小屋里也空无一人。保安究竟在哪儿呢?她抱着这个疑惑去询问了克莉奈,但半精灵女孩也同样一脸茫然。   就在她们讨论这个“保安小屋”里的保安究竟是不是幽灵或者别的什么魔法生物时,汽车的喇叭声忽然在她们身后响起。两人赶紧让开道路,然后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过去。云叶看得清楚,这辆车分别就是那天奈薇开的那辆车。她原本习惯性地认为现在开车的也是奈薇,于是有些别扭地转过身去,不想看到她的脸。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驾驶室里居然是乌尔狄丝教授。   精灵女巫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俩,就那么开着车驶了过去。云叶则彻底愣在当地,奈薇说过的那句话突然在她耳边再次回响起来——“这是上司的车。”是啊,作为冥想课的助教,奈薇的上司可不就是乌尔狄丝教授吗?   “原来那些摇滚乐是她的爱好吗……”云叶站在路边喃喃说了一句,忽然感觉十分之滑稽,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克莉奈疑惑地看着她,但云叶只顾笑,直到笑够了,她才直起腰来,抹抹眼泪,对克莉奈把这件事情解释了一遍。   现在,云叶觉得自己似乎离这位教授又近了一点儿了。   不过忽略掉这个小插曲后,整体而言,云叶此次的格拉斯顿市之行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儿乏味。和云叶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格拉斯顿市(当然毫无疑问地)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在这一点上,它和云叶已经习惯了的九方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在九方京可以见到的各种高档品牌,在这里也有,而且(也理所应当地)没有任何区别。要说它和九方京最大的区别,大概也就是大街上满地都是金发尖耳朵的精灵了吧。   起初,云叶还试图在这里找到美食杂志或者网络上那种古色古香的小面包房——用红砖砌成的墙壁,店门口挂着手工制作的木招牌,橱窗里是用树叶包着的手工精灵饼干——但在不死心地拉着克莉奈转了一大圈后,她不得不揉着酸痛的脚踝,宣告放弃,然后退而求其次地在街头小店买了一些炸鱼薯条,但也吃得并不怎么愉快,味道老实说很不好,(也理所当然地)并没有学院餐厅里家事妖精们做的好吃。   “在这种大城市,你说的那种店铺已经很少。”听完云叶的描述之后,克莉奈这么回答道,“现在这种小店只有在乡镇才能看到。至于这里嘛——”   她带着云叶走进路边的超市,在里面找到了放在货架上,用塑料纸单独包装着的精灵饼干。云叶好奇地买了几块,却发现它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吃——不但不如宿舍里的早餐,甚至无法还原飞机上初见面时带给她的那种美味冲击。她只感觉它口感发粉,不但并不酥脆,而且过于强烈的甜味也掩盖了小麦本来的香味。   “现在这里基本上只有这种东西。”克莉奈告诉她,在格拉斯顿,已经很少有店铺会手工制作精灵饼干,就算有,那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这种精灵传统点心被放进了工厂里进行流水线制作,配料和烤制火候被一成不变地完全量化,被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后,用塑料纸而不是树叶装上,送往各大城区的各大超市。   最终,云叶把那些用塑料纸而不是树叶包着的精灵饼干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她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件事: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格拉斯顿市,那个有着古朴的石质建筑,那个在每条街上都可以看到面包作坊,而每个作坊烤出的精灵饼干味道都不一样的那座城市,在很久以前——或许比她想象得更久——就已经不存在了。   是什么让她还残留着“格拉斯顿市是那个样子”的错觉?在草草结束这段旅程,回到学院里,踏进那片绿荫下的一瞬间,云叶得到了答案:是摩伦诺巫师学院。是这所学院仍然坚守着旧日的一片阵地,是这里依然保存着那些过去的东西。她又想起紫丁香小姐所说的那些话,科学与现代工业一直向前,追求未知的领域,而法师们则溯本追源,探求心灵背后的秘密与世界的真实,两者殊途也殊归。   或许真的是如此,逐渐在现代世界消失的那些事物,无论它们是因为什么而被现代社会视为不再有价值,法师们都会把它们珍而重之地保存起来。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云叶突然非常想吃家事妖精们做的精灵饼干,想到吃上个一天三顿都不会腻的程度。 9、精灵饼干之哀思   写在前面:这一章已经被傻【哔——】审核炸了许多次了。   那么这一次还是惯例的删章重发,来试图蒙混过关。   ————————————————————————————   奈薇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她盯着明亮的天花板看了半晌,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十分反常地一觉睡到了现在。   她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要抬手揉揉太阳穴。和以往都不太一样,今天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太阳穴罕见地没那么疼了。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手似乎被挤在什么柔软温暖的物事之间。在短暂的迷糊过后,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同时,奈薇的大脑也猛地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转过头,看着蜷缩在自己身边熟睡的狐人少女。云叶赤褐色的头发略显凌乱地披散着,耳尖上的黑色绒毛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她紧闭着双眼,眉头舒展着,虽然脸上泪痕仍在,但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做了一个十分美妙的梦。   奈薇动了动手臂,终于发现了自己手上那奇妙触感的来源——她的整条胳膊都被云叶紧紧抱在怀里。更不妙的是,狐人女孩睡裙的一侧肩带滑脱了下来,从精灵的角度看过去,透过睡裙宽松的领口,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深邃的乳|沟,以及左乳|根部一颗小小的黑痣。成熟果实般沉甸甸的胸脯|贴着她的上臂,透过单|薄的衣衫,奈薇甚至能感觉到那一片柔软之中两颗触感明显的凸|起。而她的手则一路经过云叶的小腹,被她夹在大|腿之间,动弹不得。   维持着这个十足窘迫的姿势时,奈薇忽然意识到,不知为什么,两人的小腿也奇怪地缠在一起。她搜索了一下记忆,这才回忆起来,昨天晚上,她听到云叶在睡梦中哭泣,就起身前去查看,在试图把她推醒的时候,忽然被一把抓住手臂,紧接着这只小狐狸就像章鱼一样缠了上来,把她硬是拽到了床上。   奈薇没有办法,只能就这么躺在床上,任由她紧紧地缠着自己。但不知怎么,她自己却久违地睡了个安稳香甜的好觉,梦境平静得让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再次闭上眼睛,回到那个平静的梦乡里,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沉迷在这片温暖与柔软里。   但她没有。   奈薇强迫自己望着明亮的天花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自己的手和脚都抽出来。但云叶抱得太紧了,那柔|软|滑|腻的触感让她这口气不但没能顺利地喘上来,反而急促地咳嗽了几声。云叶皱起的眉毛动了动,发出几声模模糊糊的呓语,然后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奈薇和她对视了片刻,狐人女孩低声呢喃了一句“早安”之后,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用脸颊蹭了蹭奈薇的肩膀,又张嘴轻轻咬了咬,再次闭上眼睛,似乎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然后她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又睁开了眼睛,眨了眨,盯着奈薇的脸看了几秒钟,表情忽然凝固下来,白皙的脸颊一点一点涨红。   “不是,我……那个……你……那个……”她慌乱地从嘴里挤出不成句子的词,混着奈薇听不懂的鸣海语,似乎是在羞怒攻心之下不自觉地蹦出了一串又一串的母语。奈薇用视线瞥了瞥自己被她抱在胸前的手臂,云叶低下头看了过去,头顶的耳朵一瞬间立了起来,整张脸庞红成了一个大番茄。她连忙放开奈薇的手臂,想要挪开身子,但是两人的小腿还缠在一起,她情急之下胡乱抽了几下都没能睁开,无所适从地咬着嘴唇,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奈薇哭笑不得,掀开被子把狐人女孩紧张得都有些发僵的腿抽了出来,得到自由的云叶猛地跳下了床,动作之迅猛活像一只逃脱了捕兽夹的小狐狸——   然后小狐狸一脚踩到了自己的拖鞋上,滑倒在地。   云叶揉着摔得生疼的屁股,却看到一只手伸到了自己面前。她下意识地握住,借力爬了起来。   “没事吧?”奈薇低声道。云叶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精灵坐在床上,身体沐浴在窗外照入的灿烂晨光之中。云叶逆着光,眯起眼睛,却震惊地发现,对方上半身完全没有穿衣服。   ——该不会她昨天是裸睡的吧?云叶这么想着,放开奈薇的手,视线呆呆地从对方身上一寸寸扫过,扫过她与自己正好相反的,弧度平缓的秀巧胸脯,以及小腹上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但一条横切过整个肚子的狭长的疤痕让这一切都变得分外狰狞。   奈薇似乎没有意识到云叶的注视,抬起胳膊转了转身子,伸了个懒腰。于是狐人女孩又有些惊恐地看到了她腰背部位分布着的数个圆形疤痕——从形状上来看像是弹孔。   但是这种惊恐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云叶很快就回过神来,穿上自己的拖鞋,低下头不去看奈薇的眼睛,嗫嚅着道:“……谢谢。”   “嗯。”奈薇应了一句,语气如常。云叶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面,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她傻站了几秒,最终还是只撂下一句“再见!”就慌忙地抓住门把手使劲转动——但大门毫无反应。昨天晚上奈薇已经把门锁死了。云叶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奈薇叹了口气,下床走了过去。她身体的影子罩在云叶身上,小狐狸红着脸瑟缩了一下,再次惊恐地望着靠近自己,伸出手的“猎人”——   然后奈薇的手臂擦过她的头顶,用钥匙打开了门锁。云叶立刻飞快地跑了出去,颇有几分夺路而逃的意思。   奈薇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回到了床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一觉饱睡之后,她感觉脑袋轻松了许多。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开始怀念这种感觉了,这种久违的,能够平静入眠的安心感。一念及此,她不禁轻轻抚摸云叶刚才躺过的地方,床单上似乎还浸着少女的体温。   忽然,她“咦”了一声,从被子中拈起一根棕红色的柔软长毛。   …………………………………………………………………………………………………………………………………………………………………………   刚一离开奈薇的房间,云叶立刻就后悔了。   “如果被别人看到自己穿着睡衣从助教的房间里出来会怎么样”这个可能性,她在出门之前是一丝一毫都没有考虑过。但在奈薇房间的大门关上之后,她心里就猛地冒出了这个恐怖的念头。   但幸好,走廊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她定了定神,确定没有人看到自己出来之后,就尽量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走进了电梯间,回到了七层。一路上倒是有一两个同样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女生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云叶神色自若地和她们擦肩而过,打开了712室的大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克莉奈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但她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而云叶自己的床则仍然保持着昨晚的模样,乱糟糟的。   她来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刚一看到闪着提示灯的屏幕,心里就猛然一沉——母亲的回复终究还是来了?她犹豫两秒,划开屏幕,却发现发来消息的不是妈妈,而是克莉奈——准确来说,是打了个未接电话,时间是早晨九点半。   ——早晨九点半!?   云叶的眼皮猛地一跳,把屏幕划到主界面,电子时钟上的“10:20”赫然在目。啪嗒一声,她的手机掉落在床上。云叶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天光,尚且有些迟钝的脑筋转了几秒钟,有气无力地得出一个结论——   ——她又迟到了。   在心急火燎地穿好衣服之后,云叶就拿起书包冲出宿舍,刚来到室外,就觉得一阵凉风吹过,她夹着腿打了个哆嗦,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就这么光腿上阵——穿裤袜虽然麻烦,但是暖和啊。但现在折回去穿更浪费时间,于是她硬着头皮一路狂奔向教学区。   今天上午的课是基础魔药入门,教室位于安布罗修斯古堡的三楼。当云叶满头大汗地爬上又长又陡的石阶,推开教室大门时,只觉得双腿几乎都没有知觉了。教室里的学生们两三成对,围着放有坩埚和酒精炉等物的小桌,听到她推门而入的声音后,便纷纷把视线投了过来。   “别着急,别着急,喘口气。”讲台前的阿德莉亚教授笑眯眯地说,这是一位头发雪白,慈眉善目的人类老婆婆,云叶依稀记得在开学典礼那天,她曾经在主席台上看到过这位教授。   阿德莉亚教授宽容温和的态度着实让云叶松了口气,她扶着膝盖喘了片刻之后,就抬起头来寻找克莉奈和艾格洛丝的身影,不过这两人似乎在教室的角落,她环视了一圈之后却愣是没找到,只好随便找了一张只有一个人的空桌,连忙走了过去。   阿德莉亚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挥舞魔杖,在黑板上写写画画。而刚刚站稳脚步的云叶却突然觉得额角一痛,却是一个纸团飞了过来砸在她脑袋上。她朝纸团飞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墙边朝她挤眉弄眼的克莉奈,以及她身边一个人占了半条长凳的艾格洛丝。   看到她俩,云叶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朝她们苦笑一下,弯下腰捡起纸团展开。皱巴巴的纸上写着“昨天晚上跑去哪儿了!”,还画了个火冒三丈的小人儿。云叶犹豫了片刻,把纸叠起来收好——她并不打算回信,也不打算告诉她们两个昨天晚上的事情。   “各位同学,请打开你们的课本。”阿德莉亚教授的声音遥遥从讲台上传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云叶很清楚她在告诉自己。她转过身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她忘了把课本放到书包里。讲台上那位和蔼的老妇人还在笑眯眯地注视着她,云叶额头见汗,只能装模作样地在桌上摊开一本笔记本,然后转过身子试图避开这位教授的目光。   忽然,云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戳着自己的胳膊。她扭头一看,却是一本书被推到了她的身边。站在她身边的女孩神色平静地向她点了点头:“我们一起看吧。”   云叶顿时松了一口气,大为感激地低声道:“谢谢……咦?你是……”话音未落,她就认出了对方——因为白色卷发和头上的羊角这两个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现任的班长梅莉·巴拉诺斯顶着她一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再次朝云叶点了点头。   “那么,让我们回到刚才的部分——现在,谁能告诉我,基础魔药一共有多少个种类?”阿德莉亚教授的声音再次传来,她环视了教室一周,微笑着把视线投在了云叶身上。云叶微微吃了一惊,刚想低下头去,教授就已经点了她的名,“这位透墨索斯小姐,或许你能告诉我?”   眼见周围学生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云叶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她茫然地站在原地,拼命回忆着书本里的内容。时间在一片尴尬的气氛中一点一点流过,阿德莉亚教授脸上的微笑也多了几丝玩味之情。就在云叶额角见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身边的梅莉突然高高地举起了手。   “梅莉·巴拉诺斯小姐。”阿德莉亚教授微笑着点了点头,云叶身上的压力突然一轻,她不由得感激地看着身边的半羊人少女。   “四种。药液型、固体型、挥发型和膏剂型。”梅莉神色不变,声音清晰地答道。   “很好。”阿德莉亚教授颔首道:“基础魔药一共就只有这四个类型。不过,在大多数时候,我们接触、使用和配制的都是药液型魔药。只有在有特定需求的时候,我们才会使用到其他类型的魔药。不过即便如此,掌握同一配方的不同配制方法仍然是十分重要的。我相信你们已经在初中化学课掌握了酒精炉、烧杯和试管的用法,在魔药学这门课上,它们会继续陪伴我们……”   阿德莉亚教授一边侃侃而谈,一边转过身去,开始讲解起挥发型魔药和药液型魔药的区别来。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纸团从角落里飞了过来,砸在云叶的头上。她转过头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克莉奈的鬼脸。云叶苦笑着摇了摇头,展开那个纸团,这回上面没有字,但是多画了几个张牙舞爪的小人。云叶把纸团重新团起来塞在包里,打算下课之后再慢慢和这个半精灵算账。   时间在授课之中一点点流逝,在讲解完了挥发型魔药的配制方法之后,阿德莉亚教授转而开始讲述一些最为基本的魔药配料。而当她提及龙血的时候,一个学生好奇地举起手来,“教授,您说龙血是魔药的基本配料,那么,龙是可以被杀死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云叶先是一愣,随即挠着头小声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耳熟呢……”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我们所说的‘龙血’,实际上都是指龙兽,或者双足飞龙的血液。”讲台前的阿德莉亚温和地笑了,“龙类是一个成员众多的大家庭,其中既包括继承了极少量龙血的野兽,也包括古老而强大的真龙。但至今为止,都还没有过真龙被泛人种族击杀的确切记录——如果我们忽略诸如‘圣乔治屠龙’之类民间传说的话。”   说着,她敲了敲黑板,于是上面慢慢浮现出了一头红龙的幻影——就像3D投影一样。那头龙在黑板上昂首阔步,忽然猛地伸开两片翅膀,脱离黑板飞到了半空中,绕着教室大厅飞了一圈,喷出虚幻的火焰——那火柱下面的学生们发出一阵惊叫,忙不迭起身躲避。   当红龙飞回黑板上后,教授和善地拍了拍手,“我想,大家应该都对龙这种魔法生物有一些基本的认知,尽管可能这并不准确,也不全面……”   云叶望着黑板上那条红龙,想起了两天前自己在飞机上看到的那个云层间若隐若现的黑色影子,下意识嘟哝了一句,“我还见过龙呢……”   马上,阿德莉亚教授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那位透墨索斯小姐,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云叶吓了一跳,全教室的学生再次把视线投到了她的身上。她感觉自己尾巴上的毛一根根地直立了起来,只好在众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低声说,“我见过龙……”   学生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阿德莉亚教授再次拍手,于是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她笑盈盈地看着云叶,“噢?这可是难得的体验。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到的?”   这位教授的声音里并没有责怪或嘲笑的意思,云叶壮了壮胆子,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两天前……我在坐飞机来摩伦诺的路上,在飞机上看到了龙。”然后她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虽然只看到一个影子……”   学生中传来一阵轻笑。   “啊,龙群滞留。”阿德莉亚教授恍然地点点头,抬起一只手压下了教室里的嘈杂,继续问道,“那么,你看到龙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   云叶低下头,那一天的情景恍若就发生在上一秒:飞机变暗,空气凝固,周遭的声音逐渐远去,无形的重量压迫着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嗫嚅,声音颤抖,“很……很害怕。”   这一回,没有人发出笑声。老教授再次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云叶坐下,“这是真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真龙光是从其他生物的头顶飞过,就足以直接震慑它们的心灵。在龙情绪激动——例如怒火滔天——的时候,这种影响心灵的效果还会进一步增强。一般来说,我们习惯将这一能力俗称为‘龙威’。”   “除此之外,真龙还具有所有已知生物中最强大的抗魔能力,还几乎完全免疫已知所有的非魔法干涉。换句话说就是,无论是魔法还是非魔法手段,都无法对龙造成任何切实伤害。”老教授顿了顿,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如果你们真的有机会惹怒一头龙,那么我能给你们的唯一建议就是:快跑。”   “教授。”一个女生举起了手,好奇地问,“您说龙免疫所有已知的非魔法干涉,那么核弹对龙有没有效呢?”   “我不知道。”阿德莉亚教授摊开手,“目前整个弗恩世界只有两次在战争中启用核弹的记录,但这两次都不是针对龙的。或许你可以期待一下将来某个国家为了加速泛人种族的灭亡,真的对浮空大陆法梵德实行核打击……”   说到这里,她再次笑了笑,然后结束了这个话题,“现在,请诸位翻开教科书第17页,‘魔药的危害程度’那一节。按照魔药对人的生理健康、心理健康,以及公共秩序、社会伦|理的扰乱程度等等,国际法师联盟一共制定了六个危险等级,从低到高分别是无危害、轻度危害、中度危害、高度危害、极度危害……以及‘毁灭性危害’。不过各位在一年级能接触到的魔药,都是‘无害’级别的。它们之中药性最烈的至多也只是让普通人闹肚子而已。”   云叶一边听着阿德莉亚的讲述,一边偏过头去看梅莉摊开的教科书,然后她毫不意外地在“无害魔药”那一栏中看到了“真话药水”——她第一次和克莉奈见面的时候,后者就试图在卧室里配制这种魔药。   “教科书的这一节中列举了各个危害程度的代表性魔药,以及它们被划分至这个范围的理由。请大家熟记魔药危害等级的划分标准,这是期中考试的笔试内容。”随后,阿德莉亚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用魔杖在掌心敲了敲,“——不过,有一点我需要提醒各位。在生活区内,即使是配制无害魔药,也是不被允许的。否则的话,我不介意在特里维亚大地宫的禁闭室里看到各位中的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   一个小时后,这节魔药学入门课终于在铃声之下宣告结束。就和紫丁香小姐(以及云叶在这所学院遇到的所有教授)一样,这位老教授也同样下课爽利,毫不拖堂。不过在不留作业这一点上,她倒是比紫丁香小姐温柔多了。   几乎是下课铃声刚一停下,云叶身边的梅莉就站起身来,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起东西。云叶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开口道谢。而梅莉也点头回应,“这是我身为班长应该做的。”她说。这话反而让云叶有些尴尬,她本以为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会有人这么义正言辞地说这种话了,但是半羊人少女神情严肃,目光坚定,看起来却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   很快,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就顺着离开教室的人群来到了云叶身边,梅莉对她们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抱着书本离开了。克莉奈老大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云叶旁边的位置上,托腮看着她,“小狐狸,我觉得你该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她刻意强调了一下“晚上”这个词,引得艾格洛丝满脸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啦。”云叶连忙摆手,脸颊涨得通红。克莉奈眼珠一转,故意拖长声音“哦——”了一句,然后用拳头砸了一下掌心,“我明白啦——”   “你、你明白什么了!”云叶吃了一惊,吓得差点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心里的警铃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她明白什么了?明白自己晚上去了奈薇的房间?还是说……   “哎呀,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克莉奈抿嘴一笑,狡黠地白了她一眼,“对了,你和……”这话一出,云叶顿时坐不住了,她大叫一声“不许说”就扑了上去,一把捂住克莉奈的嘴,两个人在长凳上滚成一团。   最终,云叶也还是没搞清楚这个半精灵到底是什么都知道,还是故意诈她的话。直到艾格洛丝尴尬地咳嗽一声,提醒她们“该去下节课的教室”了的时候,她才悻悻地放开克莉奈,从长凳上爬起来。半精灵笑嘻嘻地坐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服,朝云叶做了一个鬼脸。   ……………………………………………………………………………………………………………………………………………………………………   下一节课——超自然灾害总论课——的教室位于特里维亚大地宫之中,和冥想课教室一样同处地底。不过,让云叶感到庆幸的是,这里和冥想课教室不同,并没有弥漫着那种奇怪的魔力,她总算得以顺利地听完了这节课。   这节课的教授名叫塞伦,是一个穿深紫色碎花边黑长裙,头戴蒙面黑纱的年轻女性,整张脸庞只露出涂着黑紫色唇彩的嘴唇和白皙小巧的下巴,看不出种族。她说话的声音空灵而缥缈,回荡在仅有蜡烛照明的地下教室之中,显得颇为阴森。   在课上,塞伦向学生们展示了一张超自然灾害发生频率的曲线图,当然了,用的是投影仪。这让云叶稍稍感觉有些失望:这位说话声音空灵阴森的塞伦教授居然用这么现代的方式授课,未免太不巫师了。不过巫师学院能在网上选课这一点本身就很不巫师……   在那张图片上,横轴是时间,最左侧是摩根历元年,而最右侧是摩根历2010年——也就是现在。纵轴则是超自然灾害的发生频率。一条曲线从图片的左下角开始斜斜向上,但是在到达一个时间节点后,突然往上扬去,这个高峰一直持续了数百年,在即将抵达最右侧的时候突然再度往上扬去,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新高峰,然后消失在图片的右上角,表示这个可怕的高峰一直持续到现在。   在前半部分的授课中,塞伦讲述了超自然灾害的基本概念和它的主要成因。在她的讲述中,摩根历1200年和摩根历1940年爆发的两次巫师战争几乎将整个弗恩世界的灵性环境完全摧毁殆尽,在这片大地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永恒创伤。云叶注意到,两次巫师战争的时间,同时也就是曲线图上的两个恐怖的扬升点。   而在课程的后半部分,这个在云叶看来一切正常的现代社会在塞伦口中被摧残得体无完肤,她几乎把它形容成了一片灾难遍布的废土,战争留下了无数灵性灾害与社会问题,而这两者又互相刺激,结果就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恶性循环,一路听下来之后,云叶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在明天就要毁灭了都不奇怪。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塞伦讲课的时候,云叶总觉得这个教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就连为了解决各种恶性超自然事件,而到处东奔西走的各国巫师局与国际法师联盟,也在她口中变成了不停地做无用功的可怜虫——活像世界末日不可避免,而灾难的发生则完全是泛人种族自作自受。   最终,这节课在塞伦教授略显阴森的声音中结束了,但是直到离开地下,来到阳光照耀的地面上后,云叶脑子里也仍然是那双在面纱下弯出一个讥诮弧度的黑紫色唇瓣。   “为什么这些教授都对我们要遭罪这件事儿这么幸灾乐祸呢?”云叶说,“校长是这样,乌尔狄丝教授是这样,塞伦教授也是这样……”   “可能是她们性格扭曲吧。”克莉奈没好气地说,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了,我们该去吃饭了。”   就这样,三人朝餐厅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后,克莉奈忽然“咦”了一声,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云叶这才意识到身边空空旷旷的,艾格洛丝的身影不知道何时消失了。她和克莉奈一起回头,这才看到半人马少女在她们后面大概十几米左右的距离,站在路边面露难色地跺着地面。察觉到两人的视线后,她连忙跑了过来,但动作还是显得有些不自然。   “你没事吧?”克莉奈问,而艾格洛丝只是摇摇头。她望着头顶被林荫覆盖的天空,视线追逐着一只飞鸟消失在树叶构成的帘幕中,然后略显惆怅地收回目光,低声道:“好想跑步啊……”   “你喜欢跑步吗?”云叶问——直到这句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问了个蠢问题。   艾格洛丝犹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虽然不能说每一个肯陶洛斯人都喜欢跑步,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说着,她扭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下半身,“毕竟有着这样的身体,也没有办法嘛……就像本能一样。”   “跑步不是也挺好的吗?”云叶说,“既然想跑,那就去跑嘛。月亮湖周围不是有很大的一圈空地吗?”   艾格洛丝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那样……会很吵的吧?说不定会给大家添麻烦……”   “这倒也是,月亮湖周围经常有人散步,而且那里也全都是卵石,实在不适合跑步呐。”克莉奈说。就在她说出“这倒也是”的时候,云叶看到艾格洛丝的目光明显黯淡了一下。这个拥有(对于一般人体型来说)庞大身体的半人马少女低下头,默默地盯着脚下平整的路面,不再说话。   在这里的话……也不行吧。云叶看了看校区内部的街道,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路面平整,但这里的道路毕竟还是给行人和车辆准备的,以半人马的体型和速度,她们奔跑起来的话,和普通类人生物的奔跑根本不是一个概念。想到这里,她忽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还能偶尔在九方京的街道上看到售卖水果蔬菜的马车,但在初中之后就几乎完全看不到了。那些马匹病恹恹的眼神至今还留在她的脑海深处。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餐厅。这次云叶老老实实地往盘子里放了3蒂塔的纸钞,没敢再试图戏弄那个盘子。吃饭的时候,艾格洛丝也一如既往地只拿了一些蔬菜,而云叶则克莉奈则也一如既往地强迫她吃下了更多的东西。看着这个半人马少女吃东西的样子,云叶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明明有着这么大的个子,为什么却这么畏畏缩缩的呢?”当然,云叶并没有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而只是让它在自己脑袋里转了一转。然后她无意间和克莉奈对上了目光,也毫不意外地从对方的脸上读到了相同的想法。   在午饭之后,下午的时间也很快地过去了。或许是因为第一周的课程大多都是一些基础知识和理论,云叶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无聊。巫师学院的教授们将一样样常见事物在巫术中的象征意义告诉她们,但包括云叶在内的绝大多数学生都想要更快地接触到实际操作的部分——例如说,施行法术。毕竟,她们来到这所学院,不就是为了学习这个的吗?   在周末,云叶终于提出想要去格拉斯顿市内逛一逛。克莉奈同意了,但艾格洛丝却对此表示兴趣缺缺。她大概是不想搭乘公交车或者火车吧……云叶看着半人马少女的身体,这么想着。这样的体型在车厢内部确实很不方便,而且一旦坐下就要占至少两个或更多座位。随后,云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九方京的时候,也从来没在地铁上看到过坐着的半人马。   “或许肯陶洛斯人从本质上就不是适合城市化的种族”,她依稀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位社会评论家这么说过。当然,这个人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大抵是基于种族平等主义的声讨之中,消失无踪,但是他的这句话却留了下来,时至今日仍然可以在各种网站或者论坛中见到。   和克莉奈并肩走在去往月亮湖火车站的路上,云叶有些意外地看到了那座保安小屋,就是几天前她和奈薇进入学院时看到的那座。不过即使是在上午,这座小屋里也空无一人。保安究竟在哪儿呢?她抱着这个疑惑去询问了克莉奈,但半精灵女孩也同样一脸茫然。   就在她们讨论这个“保安小屋”里的保安究竟是不是幽灵或者别的什么魔法生物时,汽车的喇叭声忽然在她们身后响起。两人赶紧让开道路,然后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过去。云叶看得清楚,这辆车分别就是那天奈薇开的那辆车。她原本习惯性地认为现在开车的也是奈薇,于是有些别扭地转过身去,不想看到她的脸。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驾驶室里居然是乌尔狄丝教授。   精灵女巫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俩,就那么开着车驶了过去。云叶则彻底愣在当地,奈薇说过的那句话突然在她耳边再次回响起来——“这是上司的车。”是啊,作为冥想课的助教,奈薇的上司可不就是乌尔狄丝教授吗?   “原来那些摇滚乐是她的爱好吗……”云叶站在路边喃喃说了一句,忽然感觉十分之滑稽,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克莉奈疑惑地看着她,但云叶只顾笑,直到笑够了,她才直起腰来,抹抹眼泪,对克莉奈把这件事情解释了一遍。   现在,云叶觉得自己似乎离这位教授又近了一点儿了。   不过忽略掉这个小插曲后,整体而言,云叶此次的格拉斯顿市之行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儿乏味。和云叶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格拉斯顿市(当然毫无疑问地)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在这一点上,它和云叶已经习惯了的九方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在九方京可以见到的各种高档品牌,在这里也有,而且(也理所应当地)没有任何区别。要说它和九方京最大的区别,大概也就是大街上满地都是金发尖耳朵的精灵了吧。   起初,云叶还试图在这里找到美食杂志或者网络上那种古色古香的小面包房——用红砖砌成的墙壁,店门口挂着手工制作的木招牌,橱窗里是用树叶包着的手工精灵饼干——但在不死心地拉着克莉奈转了一大圈后,她不得不揉着酸痛的脚踝,宣告放弃,然后退而求其次地在街头小店买了一些炸鱼薯条,但也吃得并不怎么愉快,味道老实说很不好,(也理所当然地)并没有学院餐厅里家事妖精们做的好吃。   “在这种大城市,你说的那种店铺已经很少。”听完云叶的描述之后,克莉奈这么回答道,“现在这种小店只有在乡镇才能看到。至于这里嘛——”   她带着云叶走进路边的超市,在里面找到了放在货架上,用塑料纸单独包装着的精灵饼干。云叶好奇地买了几块,却发现它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吃——不但不如宿舍里的早餐,甚至无法还原飞机上初见面时带给她的那种美味冲击。她只感觉它口感发粉,不但并不酥脆,而且过于强烈的甜味也掩盖了小麦本来的香味。   “现在这里基本上只有这种东西。”克莉奈告诉她,在格拉斯顿,已经很少有店铺会手工制作精灵饼干,就算有,那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这种精灵传统点心被放进了工厂里进行流水线制作,配料和烤制火候被一成不变地完全量化,被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后,用塑料纸而不是树叶装上,送往各大城区的各大超市。   最终,云叶把那些用塑料纸而不是树叶包着的精灵饼干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她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件事: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格拉斯顿市,那个有着古朴的石质建筑,那个在每条街上都可以看到面包作坊,而每个作坊烤出的精灵饼干味道都不一样的那座城市,在很久以前——或许比她想象得更久——就已经不存在了。   是什么让她还残留着“格拉斯顿市是那个样子”的错觉?在草草结束这段旅程,回到学院里,踏进那片绿荫下的一瞬间,云叶得到了答案:是摩伦诺巫师学院。是这所学院仍然坚守着旧日的一片阵地,是这里依然保存着那些过去的东西。她又想起紫丁香小姐所说的那些话,科学与现代工业一直向前,追求未知的领域,而法师们则溯本追源,探求心灵背后的秘密与世界的真实,两者殊途也殊归。   或许真的是如此,逐渐在现代世界消失的那些事物,无论它们是因为什么而被现代社会视为不再有价值,法师们都会把它们珍而重之地保存起来。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云叶突然非常想吃家事妖精们做的精灵饼干,想到吃上个一天三顿都不会腻的程度。 10、第一道魔咒   云叶悬浮在一片虚空中。   准确地来说,是她“觉得”自己悬浮在一片虚空中。四方上下空空荡荡,她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没有视觉,没有嗅觉,没有触觉,没有光,甚至也没有黑暗。她尝试着扭动身体,但她甚至也没有身体,就像她只是一个没有质量和形状的点,在广袤无垠的虚空中停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又似乎不只是一个点,她觉得自己像漂浮在一片原始汤里的一个单细胞生物,试着“张开”自己,去感知周遭,探索这片奇怪的虚空。渐渐地,她感觉自己又分散成了一条条线,可以伸出触手去达到任何一个地方。一个点、一个单细胞生物、一片聚集的线……哪个是真正的她?或许哪个都是,哪个都不是。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无法计算究竟过了多久——忽然,她在这寂静的虚空中听到一阵声音。那声音模模糊糊,分辨不出,但即使如此,也足以成为黑暗中的一道亮光,一片死寂中的洪钟大吕。她尽可能伸展自己不存在的身体,去寻找和捕捉声音的源头。她觉得自己像一块橡皮糖,身体被越拉越长,直至濒临破裂边缘。   终于,她总算捕捉到了一丝丝自己能够分辨的声音,即使在这虚空中,它显得音调怪异,音色失真,但云叶还是听到了——   “奈薇,拍她一巴掌。”   等等,拍“她”一巴掌的这个“她”是指谁……?   ——“哎哟!”   还没等那个不祥的预感在脑海里成型,背上就传来一阵强烈的冲击。云叶尖叫一声,扑倒在地上,猛然从一片朦胧中回归清醒,她只感觉自己活像是撞破了一层无形的保鲜膜,即使已经经历过一次,也仍然无法习惯。   云叶睁开眼睛,眼前是昏暗的地下教室,还有乌尔狄丝、艾格洛丝、克莉奈,以及其他学生。看到她的窘样,周遭立刻传来一片低声偷笑。云叶红着脸爬起身来,转过头去,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奈薇那张戴着墨镜的脸。毫无疑问,刚才在自己背上拍的那一巴掌显然出自她的手笔——那可真痛。   这个女人下手怎么总是没轻没重的?云叶恼怒地回过身去,不停捶打奈薇的胳膊,但这种无力的报复行为除了给对方带来一丝迷惑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效果。直到乌尔狄丝轻轻咳嗽一声,云叶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和奈薇之间的打闹确实太过于亲昵了,并不像学生和助教之间的普通相处,于是讪讪地红着脸停了手,有些心虚地环顾四周。   “不错,比上次好一些。”乌尔狄丝对云叶点点头。她嘴里的“上次”当然指的是上周一的冥想课,只是不知道她说的“好”到底是指哪个方面的。在这节课,也就是开学第二周的冥想课上,云叶还是在看到那颗水晶球的几分钟后就沉入了那种奇怪的朦胧状态。就她自己的体验而言,倒是和上一次没什么特别大的区别,除了这回后背痛之外。   “冥想是巫师接触神秘事物的主要手段之一,借由各种手段,进入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确认云叶没什么大碍之后,乌尔狄丝背着手从她身边走过,再次开始了讲授,“在古代,巫师结社或秘密教团通常将引导新成员进入这种状态的过程称之为‘入会礼’。通常而言,在入会礼中使用的手段通常包括仪式、熏香、酒精……甚至是致幻药一类的东西。”   “在这种玄妙的精神状态中,每个人所感受到的神秘体验都是不同的,这种感觉是极端个人,并且完全自我的——没有两种完全相同的神秘体验,也没有人可以完全理解他人的神秘体验。但实际上,只要通过恰当的仪式引导,就可以让不同的人感受到类似的神秘体验,这也是古代神秘团体常用的传教手段,因为这样一来,这个团体中的人就会认为,他们得到了同一种神秘启示。当然了,我在这里施行的仪式并不具备这种指向性,所以你们体验到的东西完全取决于你们个人。”   说话间,乌尔狄丝弹了弹手指,昏暗的教室再度变得明亮起来,不知从何而来的亮光照亮了整个空间。云叶微微闭上眼睛,被这稍稍有些刺目的光芒弄得不知所措。   “大多数情况下,入会礼仪式都会频繁地使用熏香、镜子和水浴。这是因为这三样事物都有着‘划分界限’的意义,这意味着教徒在入会礼完成后,就跨入了一个新的领域,与过去的凡俗世界做出了分别。在这些事物中,水浴是最常见的,因为水面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另一重世界的入口,水面的倒影即象征着灵魂,而洗礼也有涤净旧我,洁净新我的意义。而镜子自不必说,它是极为重要的神秘用具,同样具有‘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的意义。熏香则并不那么直观,但是它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中时,就具有‘划定圣地’,‘与凡俗领域划清界限’的意义——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记笔记?”   说到最后,乌尔狄丝猛地抬高声音,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从书包里找出笔记本和笔,刷刷地写了起来。   “如果你们有仔细听我说的话,就不难注意到‘意义’这个反复出现的词汇。在巫术之中,种种事物都有其独特的象征意义,而这种‘意义’本身甚至比事物本身的物理属性更加重要。事物的‘意义’是产生交感,亦即魔法发挥效果的重要因素。这种‘意义’虽然最初往往也是由事物本身的物理属性决定的,但随着历史的发展和观念的变迁,它也可能脱离其物理属性,被赋予新的意义。”   “在从今往后的学习之中,我们虽然会教给你们各种事物在神秘层面上的常见意义,但这些意义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睿智的巫师甚至可以赋予事物以新的意义,或者将已有的意义嫁接到不同的事物上,来巧妙地施行巫术。所以,你们需要习惯用巫术的思维去思考,去更多地感受这个世界。”   说完,乌尔狄丝走到教室最前端,看着坐在坐垫上奋笔疾书的学生们。在最后一个人停下笔之后,下课铃声也恰好响了起来——也不知道电铃声是怎么清晰地传到这个看起来根本没通电的地下室里来的。   “那么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乌尔狄丝说,“以及,这周的周六会有一场……”   她说到这里,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瞥了一眼坐在教室后方的艾格洛丝,顿了一顿,这才犹豫着把话说了下去,“……有一场小型巫师竞速比赛……是学院内部的友谊赛。如果你们对这场比赛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找班长报名参观。顺便,班长星期三整理一下名单送到我办公室。”   话音未落,教室里就被一片亢奋的嘈杂声淹没。每个学生都在兴奋地和同伴窃窃私语着,就连一向稳重的艾格洛丝也不例外,她红着脸,激动地拽着克莉奈的衣袖,“巫师竞速,克莉莉,是巫师竞速的比赛呀!”   “哎,好好好……”克莉奈被红光满面的艾格洛丝摇来摇去,“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摇啦!”   半人马少女讪讪地放开克莉奈,后者立刻拽回了自己的衣袖,撅起嘴开始梳理被晃乱的头发。云叶颇觉好笑地看着她们两个,但很快,艾格洛丝就转过头来,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她。   “呃,我们有话好好说……唔噗!”云叶的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一花,就被半人马少女一把抱进了怀里使劲磨蹭。云叶的脸埋在艾格洛丝柔软的胸部里面,但脖子却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紧紧环着,鼻腔里满是对方身上浓烈到有些奇怪的香水气味儿,很快就因为呼吸困难而使劲挣扎起来。   终于,环在自己脖子上的禁锢松开了,云叶“噗哈”一声猛地从艾格洛丝怀里弹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抱歉……我太激动了。”半人马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你好像很喜欢巫师竞速。”云叶咳嗽一声,苦笑道。   艾格洛丝轻轻地“嗯”了一声,“其实主流的四种巫师竞技运动我都很喜欢,不过最喜欢的果然还是巫师竞速。因为我从小时候就在想,飞起来是什么感觉呢?所以每次看到在天上飞的巫师,甚至哪怕只是小鸟都会很羡慕……”   “啊,我懂,巫师竞速确实是最有趣的。以前每年的梅林杯巫师竞技大会我都有看……毕竟……嗯,没什么,总之我们去看吧?”总算是调匀了气息后,云叶说。   毕竟……对于那个时候的自己,也对于所有普通人而言,巫师竞技大会都是少有的几种接触魔法世界的途径之一——云叶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在她小时候,每年梅林杯巫师竞技大会直播的时候,她都会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期盼着下一秒就能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姐姐的面孔。   巫师竞技,是咒唤决斗、塑法召演、造像展示和巫师竞速四种运动的统称。它们是受到国际法师联盟官方承认的,同时也是世界上仅有的四种完全由巫师参与的运动。由于相比普通运动员而言,巫师数量的极度稀少,以及巫师竞技确实在客观上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因此大型的专业巫师竞技比赛一直都由国际法师联盟统一召开和管理,也就是每年一度的梅林杯巫师竞技大会。   而巫师竞速,则是这四种巫师竞技中最受欢迎的项目。它是一项骑乘飞天扫帚进行跨障碍飞行的运动,但是和普通人的障碍跑或越野跑不同的是,竞速选手们要跨越的“困难地形”,并非自然形成的,也不是用普通的道具布置成的,而是由其他巫师以魔法创造出来的。这些地形包括嶙峋交错的山岩、布满食肉植物的密林,裹挟着电火花的乌云团,甚至是海藻丛生的黑暗水底……总而言之,竞速选手们要骑乘着扫帚,灵活应对一系列危险,突破所有的障碍,才能抵达终点。   环境的困难与危险程度,每个选手临机应变的速度,以及用于化解种种危机的奇妙法术,这三个要素共同构成了巫师竞速比赛的最大看点。并且一场惊险刺激的巫师竞速,也能够最大限度地让普通人领略到魔法的神奇与强大之处。   但也正由于无论是参赛选手本身,还是创造比赛地图的“制图人员”,都是能够施展法术的巫师,因此在这项运动问世以来的上千次规则修订中,每一次都往往有少则几十道,多则上百道法术被禁止施放。而时至今日,整个巫师竞速的规则也已经成为了一部上百万字的大部头,乃至于考取巫师竞速裁判都需要长时间的钻研和学习……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对于绝大部分观众来说,需要记住的规则其实只有三条:其一,禁止参赛选手对其他选手进行恶意攻击和妨碍;其二,禁止参赛选手施放传送类法术;其三,参赛选手原则上必须骑乘飞天扫帚进行参赛。   艾格洛丝犹豫了片刻,尝试着抬起手摸摸云叶的头顶,小狐狸“嘿嘿”地憨笑了两声,眯起眼睛享受着她的抚摸,然后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啊,我也要躺!”克莉奈不满地喊了一声,挤过云叶身边,左右看了看,干脆往艾格洛丝的马背上一躺,舒舒服服地靠在了上面,伸直双腿。   “不过比起观赛,不如到时候去直接参赛试试?反正也是学院内部举办的练习赛,而且也会提供练习用的飞天扫帚给我们——啊,我是说,等我们学的法术再多一点之后。毕竟我们现在还什么都不会嘛。”靠在艾格洛丝的身上,云叶微微闭起眼睛,享受着这罕见的休憩时光,漫不经心地说。   但是,在云叶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突然感觉到身边那具柔软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起来。而克莉奈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坐了起来,半是惊讶半是茫然地看着艾格洛丝。   “嗯……说得是呢。”艾格洛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声音有些干涩。而克莉奈则对云叶猛打颜色。起初,云叶还没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当她看到艾格洛丝的下半身后,就立刻明白了——   ——半人马是没办法骑飞天扫帚的。   “抱,抱歉,我……”云叶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声说,而艾格洛丝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对于巫师竞速而言,飞天扫帚不但是必要的飞行道具,同时也是魔法力量的象征。因此,使用扫帚飞行,作为一种昭示魔法神奇之处的传统,就这么一直保留了下来,无论竞速规则被修订过多少次,这一条规则都没有更改过。   诚然,历史上并不是没有过半人马巫师,但半人马族的人口总数本身就十分稀少,所以连带着巫师数量也少之又少。因此,尽管在历次修订中也确实有人提出过“配合半人马等非两足种族,修改飞天扫帚的相关规定”,但由于根本没有非两足种族的巫师参赛,这一提案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比起这个,我们还是去报名吧。”克莉奈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顺便也拍了拍艾格洛丝的马背。半人马少女点了点头,脸色阴郁地站起身来,有些不自然地用蹄子磕了磕地面。这个时候,云叶才发现乌尔狄丝和奈薇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自己三人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学生们几乎都集中到了梅莉身边,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而身为副班长的菲奥蕾身边则只有寥寥数人(而且还全是她的小团体成员),她本人就那么懒洋洋地抱膝坐在垫子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梅莉。   云叶左右看了看,见克莉奈抱着胳膊看着别处,一副“不想搭理臭屁精灵”的模样,而艾格洛丝则神色忧郁,于是叹了口气,只好硬着头皮来到菲奥蕾面前——不过立刻就被几个面色不悦的精灵女孩挡了下来。   “我们要报名。”云叶说。   “去那边。”其中一个精灵女生抬起下巴,点了点梅莉的方向。   “但是——”云叶的话还没说完,那几个精灵女孩就摇摇头,咯咯地笑了起来。   “抱——歉,”其中一个女生拖长声音说,“这儿现在暂时不接受报名。你们去找正牌班长呗?反正教授说的也是找‘班长’报名。”她刻意在班长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于是她旁边那几个女孩笑得更放肆了。   云叶怒视着她们,正打算继续理论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她转过头去,克莉奈满脸厌倦地向她摆摆手。   “没必要。”半精灵低声说,“她们一向这样。”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朝教室门口走去。云叶和艾格洛丝连忙追了上去。在离开教室之前,她听到身后那些精灵女孩们仍然在充满讥嘲地低声笑着。   …………………………………………………………………………………………………………………………………………………………………………   “时间到。”   紫丁香小姐的话音刚落,云叶手中的纸连着下面的木质垫板就脱离了她的掌控,慢慢地飞到了半空中。而其他学生也是一样,一张张默写纸在半空中排成一列,紫丁香小姐只是扫了一眼,这些纸上就自动出现了红笔画的批改痕迹,然后各自飞回它们的主人手中。云叶看着自己手里那张被圈出好几个上标错误的纸,习惯性地偏头看了一眼艾格洛丝——半人马少女警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卷子。云叶讪讪地笑了笑,又转头去看克莉奈,但半精灵的默写纸上只有一个代表全对的大红勾。   随后,在这节古代精灵语课上,紫丁香小姐又详细地讲解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的语法和音节,并且耐心地纠正了每一个学生的发音。如果不是授课教师是一个看着比学生还年幼的小女孩的话,云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巫师学院的课程。   终于,在一个小时的煎熬过后,紫丁香小姐总算在下一节的基础法咒课上给众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这个形貌稚嫩但气质成熟的女孩坐在草地的中央,看着个个面有菜色的学生们,微笑着翻开膝头的大书,轻声说:“哎呀,看样子你们都被古代精灵语折磨得够呛了呢。”   云叶立刻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那么……我们就来学习今天的第一道魔咒吧。”紫丁香小姐环视了众人一圈,抿嘴笑道。这句话话音刚落,学生们之中立刻就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欢呼声。不过很快,这片林中空地就再次安静了下来,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位教授。紫丁香小姐沐浴在学生们急切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来,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支银质握柄的木质魔杖,在空中轻轻挥舞。很快,一道道墨迹般的黑色痕迹在虚空中}出现,形成了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古精灵语句子。   在将咒语书写完毕后,紫丁香小姐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云叶瞪着着半空中的黑色咒语,有些费力地辨认着一个个字母,尝试着把它念了出来。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发音不对。”紫丁香小姐看着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这个魔女是怎么在这么多学生的念诵声中独独分辨出她一个人的声音的。   云叶红着脸,翻开手里的古精灵语课本,确认了正确的发音之后,吸了口气,再次念了一遍。   就在咒语出口的那一瞬间,她感到一阵眩晕。似乎有另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同时在她脑中响起,复诵着这道咒语。不过这种状态只持续了短短一刹那,下一秒钟她就恢复了意识,连忙检查起周围,试图找到咒语生效时产生的异象。   但是……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实际上,不止她一个人,所有学生都一脸困惑地四处环视着。   “你们一定很疑惑,为什么咒语没有生效。”紫丁香小姐笑眯眯地说,然后突然话锋一转,“那么,有人能告诉我这道咒语的意思吗?”   云叶茫然地看着空中的那道咒语,她甚至不认识这句话里的单词,就更不要说咒语的含义了。   “你们看,只是单纯地念出咒语,是不行的。”紫丁香小姐说,竖起三根手指,“魔法的力量同时存在于三处:魔力、载体、以及认知。   “简单来说,施行魔法并非是一种单纯的程序。魔力——无处不在的魔法力量,法术所需的能量;载体——即咒语、姿势、仪式、祭品与器材;认知——‘想要施行法术’的意图,当然了,这里也包括‘我在施行巫术’的自我认知和对法术的理解。这三大要素缺一不可。”紫丁香小姐摇了摇手指,“对于你们来说,你们毫无疑问满足载体这一要素,也确实做出了施法的行为,具有想要施法的意图,但法术还是失败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你们不理解这道法术的作用。   “这里的理解,指的并不是对法术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尽数把握。它指的是,你们应当能对法术的效果有最低限度的预测、把握和想象,哪怕只是从咒语中的几个词汇延伸出去的联想。因此,不只是你们,所有的巫师,在接触到一道新的法术时,都必须先‘解读’它。从法术的各个组成部分——咒语、仪式、祭品……推断它的效果,有所预测,才能尝试着去施展。否则,贸然施展法术往往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只是单纯地失效,已经是这些后果里最好的一个了。”   说完这番话之后,紫丁香小姐再次挥动手中的魔杖,将这句咒语中的每个单词都分拆开来。“这就是为什么在学习施术之前,必须先学习咒语,以及各种魔法材料蕴含的意义。了解是掌握的前提,一无所知必然带来失败。”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中,紫丁香小姐将咒语中的每一个单词和相关的语法都详细解读了一遍。将每个单词的意义都拼接起来之后,云叶才意识到,这句咒语是对某位古老神灵献上的诗篇,描写并赞美了风、草木和花朵。在她知晓其意义后,再次闭上眼睛,念诵这段咒语时,伴随着那熟悉的眩晕感,与脑中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吟诵声,她自然而然地便想象出了一朵盛开的鲜花。   在念完咒语后,云叶立刻睁开眼睛,急切地寻找着咒语所创造出的异象。她先检查了自己的双手和身上,但一切如常。而她四周也一切如常,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是我念错了咒语?还是我对咒语的理解不够深?云叶有些沮丧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时,克莉奈瞥了一眼她的头顶,忽然伸手从她头顶拔下了什么。虽然并不痛,但云叶还是吓了一跳,捂着脑袋惊叫着蹦了起来。而克莉奈则坏笑着,对她晃了晃手里刚刚拔下来的“某个东西”。   ——那是一朵白色的小花。   云叶:“…………”   在几分钟之后,克莉奈成功地让自己的书本长出了一朵紫色的鸢尾花,而艾格洛丝则变出了一片菜叶。半人马少女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解释道,她在施法的时候想到了今天中午吃的沙拉。随后,绝大部分学生也都成功施展出了自己的第一道咒语,但场面却相当滑稽:有人让自己面前的人脑袋上长出了一棵小草,有人让自己的辫子结了一颗树莓,甚至还有人没有创造出花草,但却吹起了一阵风,周围的女孩子们立刻条件反射地按住裙子,对她怒目而视。   紫丁香小姐笑吟吟地拍了拍手,将学生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现在,我想各位应该体验过这个咒语的效力了。确实,它不是什么强大的法术,也不需要什么复杂的程序,而它的效果也只有掀起一阵无害的风,或者创造小小的花草。那么在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在施展这个法术时,创造出的法术效果不但各不相同,而这些花草也都长在了……”   紫丁香小姐说到这里,看了一眼一个女孩头上顶着的花苞,忍着笑意说完了这句话,“……各种奇奇怪怪的位置上?”   她话音刚落,梅莉就高高地举起了手。得到允许后,半羊人少女小心翼翼地说,“因为我们在施法时的想象有所不同,以及……对法术的落点没有明确的意图?”   “没错。在施法的时候,还有两个很重要的要素,那就是想象与指向。”紫丁香小姐点了点头,“你们在施展法术的时候,脑海中的想象,或者说构想,往往就是法术效果的决定性因素。同时,这种想象的专注程度也极为重要,如果你们不能集中精神,清晰而坚定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你们想要达到的效果,那么法术往往就会失败。当然,这属于冥想课的范畴,如果想知道更多这方面的技巧,可以去问问乌尔狄丝教授。   “接下来我们谈谈指向。在刚才的施法过程中,你们大多数人的心中实际上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目标,例如‘我要对那个人施法’,‘我要让法术效果在那里显现’之类。在施法过程中,指向与专注同样重要,如果没有指向,法术就会像刚才那样,在不知什么地方生效,或者干脆不生效。   “通常而言,为了确定法术的指向,巫师们通常会使用杖,或者手指指向目标。在巫术之中,杖本身就具有‘指引’、‘寻路’等意义,而手指同样具有此含义。并且,手指和杖的指向,同样具有‘将魔力聚集在特定目标上’的意义。现在,你们可以用手指指着想要展现法术效果的地方,再试一试。”   云叶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着自己的书包,闭上眼睛默诵咒语,同时努力地在脑海中想象着百合花的模样。在咒语念完之后,她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了一朵洁白的百合花在书包上随风微颤。忽然,她感觉头顶突然一沉,下意识伸手一摸,却摸到了一顶花环。她半是惊讶半是困惑地转过头去,随即就看到克莉奈顽皮地朝自己笑着,摇了摇手指。   在接下来的课程中,紫丁香小姐告诉了她们这个咒语的名字——“开花咒”。虽然它不只能用来开花就是了。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在想些什么。你们想让花长在别人的眼球上,或者在气管里创造出一棵菜花什么的。但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们,这是不可能的。”随后,魔女的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平静地说出了一句把云叶吓得浑身一颤的话。   “每一道法术都有其创造者或改进者赋予它的‘意图’,而我们在施术的时候,最好也不要强迫法术效果偏离这意图太多,否则不但会事倍功半,而且还可能有被法术反冲的危险。以这道法术而言,它显然不是为了伤害他人而被创造出来的,因此我们很难——几乎不能——用它来这么做。举个简单的例子——”   紫丁香小姐说着,举起手里的书本,“这是一本书,它被创造出来是为了承载文字。那么它是用来切菜的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随后,学生中便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如果是软一些的奶酪,倒是可以用书页的边缘来切。”   “你有这个闲功夫,为什么不直接用刀切?”紫丁香小姐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那个抬杠的学生。然后她抬手压下学生们的哄笑声,继续说道:“诚然,我们可以改进法术本身,来让它发挥出与原有意图不同的效果,例如我可以把‘开花咒’变成‘菜花窒息咒’。但这样,它就不再是原本的‘开花咒’了,而是一个新的咒语。”   “除此之外,在施术的时候,施法者的心境也往往需要与法术相符,才能完整地发挥出魔力。怀有慈悲之心的人施不出死咒;如果不想救治他人,那么即便施展治愈魔法也是徒劳。我们常说,巫师仅有两样事物无法欺骗:其一是自己的心,其二就是魔法。”   而在这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紫丁香小姐让学生们拿出了基础法咒课的课本,一本名叫《谜题的解消》的厚重大书。但早在开学之初,拿到这本课本的时候,云叶就已经将它从头翻到了尾——但书内完全是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没有。她曾经一度认为这是印刷错误,直到她看到克莉奈和艾格洛丝的课本内也全都是白页,才满心疑惑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想你们一定很奇怪,这本书里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有……”紫丁香小姐说着,魔杖在半空中轻点,于是课本的第一页上立刻就浮现出了一行端正的字迹——正是“开花咒”那以古代精灵语写成的咒文。在这条咒语写罢之后,书本无风自动翻开一页,在新的一页上又出现了一条咒语。   “……因为现在才正要把它写上。从这节课开始,每周的这个时候,这本书上都会出现一条新的咒语,你们需要去自己对照课本和资料查清楚它的含义,并且尝试着熟练掌握它,在课上我会检查。别担心违反校规的问题,现在你们能学的法术只有零阶的小戏法。不过,每个人书上出现的新法术都是不同的,我不希望你们照抄别人的解读。但如果你们掌握了自己书上的法术后仍嫌不够,我倒是很乐意看到你们去学习别人书上的法术。”   笑眯眯地说完这段话后,紫丁香小姐就拍拍手,示意众人可以离开了。   …………………………………………………………………………………………………………………………………………………………………………   这一天的整个下午,云叶都埋首于课本和资料之中,一点点地试图解读那道新咒语的含义。在古代精灵语那弯弯曲曲的字母和令人头昏的语法逻辑中挣扎了数个小时后,她终于决定,在晚饭后给自己稍微放个小假,去宿舍区的湖畔散步休息。不过克莉奈却拒绝了她的邀请,仍旧执拗地翻阅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古代精灵语词典,认真到了让云叶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她原来是这么认真的孩子吗?”的程度。   于是,在傍晚时分,云叶便独自一人走在了布满卵石的湖畔小路上。现在的月亮湖畔人影寥寥,偶尔才能见到一两个结伴散步的学生,于是云叶也就更加乐得清静了。她抬头望着渐渐升上夜幕的月亮,一边翻来覆去,满心欢喜地默诵着白天学到的那道咒语。每念一遍,她内心的喜悦就增加一分,脚步也轻快了不少。到最后,她几乎是一边跳着奇怪的舞步,一边以自编的旋律低声哼唱着那段古精灵语的咒语。   就这么边唱边跳地走了半晌,云叶忽然想,我何不像课上克莉奈做的那样,给自己变一个花环出来呢?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勾勒出一顶花环的模样,将手指搭在额头上,慢慢地念出了那句咒语。就在最后一个音节脱口而出的一刹那,伴随着一阵熟悉的眩晕感,她感觉头上一沉,随即手指尖上就传来了花瓣那柔软的触感。她惊喜地轻抚着头上的花环,在湖岸边蹲下身来,借着路灯的光芒凝视着水面。   倒影中的狐人女孩儿满脸欣喜笑容,头戴一顶花环——她自己都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字,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在不同的场合见过它们。云叶兴高采烈地摆弄着花环,不停地调整着姿势,活像个第一次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子。过了几分钟,就在她打算起身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水面上映出的第二个人的影子。   那个身影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隐没在一片昏暗中,甚至看不清轮廓,脸上也被一大块黑色占满,看不清楚面孔,只能清楚地看到脑袋两侧各有一串闪烁的银光。在片刻的迷茫之后,云叶立刻就想起了奈薇耳朵上那一串银色耳钉。   ——奈薇正站在她身后。   ————————————————————   在这里说一下第九章的更新情况。   由于第九章的更新时间是在这个特殊时期内,而这一章又有一点各位百合厨喜闻乐见的内容,所以理所当然地没能通过人工审核。   但是,我是一个字都不会改的。   在特殊时期结束之后我会重复提交,直到这章通过,或者又被驳回,或者怎么怎么样。   其实有句说句我还挺想知道如果一章多次不给过会怎么样,书客会不会封我的书。   所以如果第九章没出现,那就是过不了审核。以后每一章都是这样,我写下的内容,一个字都不会因为“过不了审”这种理由改的。   最后,所有缺掉的章节,我都会在自己的书群里补档(天呐,这个书群第一次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11、巫师竞速   云叶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捂着裙摆。她转过身去,盯着灯光下奈薇那张戴着大墨镜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她低声嗫嚅道:“……你都看见了?”想起自己之前在路上边跳边唱的傻劲儿,她的脸就开始发烫。她暗暗祈求着奈薇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硬着头皮等待对方的回答。   “挺……可爱的。”奈薇迟疑着回答道。云叶的脸刷的一声红了个透,她低下头去,双手扯着裙角,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试图转移这个尴尬的话题,“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一直。”奈薇老实地回答道。云叶又羞又恼地瞪了她一眼,暗自责怪起自己光顾着咒语,居然没看到这里站了一个大活人——不过这个大活人一身黑衣服藏在阴影里,乍一看也确实很难发现。云叶整理了一下情绪,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又换了个话题,刺了过去,“刚和我姐姐视频完?”   “没有。”奈薇的回答还是透着一股奇怪的木讷劲儿,似乎没察觉到云叶话里带刺,“我和云影也不是天天联系。那一天晚上……纯粹是碰巧。”   云叶心中一动,忽然问道:“我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回,就算隔着墨镜,她也能感到奈薇投来的奇怪视线,似乎在说“她不是你姐姐吗?为什么反而来问我?”但是精灵没有真的这么问出口,而是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回答道:“应该说,是个……很坚强的人。”   这话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嘛!云叶气鼓鼓地跺了一下脚,等着奈薇继续说下去,两人隔着墨镜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云叶才反应过来——原来奈薇这就算是说完了。于是她只好没好气地继续追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三年前。”这回奈薇的回答倒是很直接。听到“三年”这个词,云叶不由得想起了同样是三年前,姐姐发给自己的那张照片——绑着绷带的照片。这么说来,姐姐在国际法师联盟工作,那么当时奈薇应该也在国法联?想到这里,她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一遍奈薇,心里对她愈发地好奇了。   “你们是认识多久后交往的?”   “将近一年吧。”   “那你们交往了多久?”   “大概四五个月。”   “好短啊。”   “是很短。”   一问一答间,云叶和奈薇不知不觉地沿着湖畔往回走了一段路,回到了宿舍大楼的门口。而这个时候云叶也已经被这种没有营养的枯燥问答弄得烦躁不堪。尽管她也知道,缠着别人对她前任的事情问东问西不但不礼貌,而且也很招人讨厌——但她从奈薇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厌恶,只觉得这家伙像是在例行公事一样地回答自己。于是她的心情在愈发烦闷的同时,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她决定试探奈薇这个家伙究竟是涵养太好,还是真的对此毫无感觉。想到这里,她抛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的问题,“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分手的?能不能详细跟我讲讲?”   奈薇转过头去,墨镜下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   云叶心里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背部却撞到了墙壁——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电梯里,现在她正背靠着电梯墙,尴尬地退无可退。奈薇慢慢走近一步,抬起胳膊。云叶猛地闭上眼睛,心里一下子掠过一个念头——“她要打我了”。但意料当中的殴打并没有落到身上,反倒是脚下的电梯微微一震,然后开始抬升。   云叶睁开眼睛,发现奈薇只是按了自己身边的楼层按钮。她有些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又有些害怕地看着精灵褪下的衣袖,和对方手臂上精悍的肌肉线条。过了两秒钟后,奈薇慢慢地说,“因为我觉得,她可能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和我交往的。”   什么意思?云叶眨眨眼睛,发现自己的脑子并没能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姐姐不是因为喜欢她,才跟她交往的?那姐姐是因为什么?一想到这儿,她看奈薇的眼神都有些不太对了,在“这个家伙难道是什么隐藏超级富婆”和“难道我的姐姐已经堕落成那种女人了”两种怪异的念头之间挣扎了半晌,这才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觉得……我也一样。”奈薇似乎没有听到一般,梦呓似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也不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才和她交往的。”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电梯轻轻一震。12楼到了。奈薇抬起头,而云叶正用“你们这是什么渣女配对”的震惊眼神看着她——不过即使这样,奈薇也没能理解云叶眼神里怪异而复杂的意味,只当这只小狐狸还没回过神儿来,于是抬手指了指打开的电梯门,“我们到了。”   直到云叶仍然有些茫然地走出了电梯,来到奈薇的房门前,才猛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奈薇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犹豫了片刻后,转过头对云叶说了一句,“要进来吗?”   但说完这句话后,她就看到云叶猛然拔腿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只留下她自己一个人,不尴不尬地看在半开的门前。   奈薇摸了摸鼻子,望着云叶离去的方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香甜安稳的睡眠,温暖柔软的梦境。那种安心的酣睡仿佛甜美而魔性的梦魇,一直纠缠着她,直到今天。她猛地摇了摇头,试图把这种奇怪的失落和更加奇怪的渴望驱离脑海,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然后走进房间里,仔细地锁好门。   她知道,夜幕已经降临,自己即将迎来一种不见血但却更残酷的缓慢折磨。   …………………………………………………………………………………………………………………………………………………………………………   在跑回宿舍之后,满脸通红,神态慌张的云叶自然也受到了来自克莉奈不怀好意的“盘问”。而她在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之后,也就理所当然地没了继续研究咒语的心情,反而是克莉奈在查清楚了自己那道法术的意义之后,也顺便把她书上的那道咒语抄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也都一如往常,鸦很严格地检查了上节课留下来的作业,塞伦教授讲解了灵性环境和超自然灾害的一些基本类型后,笑眯眯地承诺说过不了多久就要让学生们见一见“真货”,让云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课余时间,她们几乎也都泡在图书馆里,查阅着古精灵语的词典,并且不断尝试施咒。   直到现在,云叶才真正地感觉自己是一座巫师学院的学生:她们会在校园里用手指指着彼此轻声念咒,然后被各种奇奇怪怪的法术效果弄得手忙脚乱,也会查阅那些晦涩难懂的古代语言和法术符号,试图拼凑出一道道咒语的全貌,而她的笔记本上也写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笔记。   而在走进教室的时候,她们也经常能看见一些被法术弄得“多姿多彩”的学生——头上长着花朵,脸上涂满了奇怪的颜色,浑身飘散着不正常的蜜糖香气……云叶甚至看到一个精灵女孩死死捂着裙子坐在座位上里,透过她的裙子能看到里面蒙着一团耀眼的光。在第一眼看到这女孩的时候,云叶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但很快报应就来了——稍晚一点的时候,她练习施咒时就错误地把光亮咒施到了自己的胸罩上,于是只能捂着一对发光的胸部狂奔回宿舍替换内衣。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这一周的周六,也就是巫师竞速比赛召开的日子,按照前一天梅莉在班级群里发布的公告(没错,这些小巫师甚至有个班级群),云叶等人准时地在上午十点钟来到了巫师学院的大礼堂。   这座礼堂并不是当初举办开学典礼那一座,而是专门举行巫师竞技运动的场地。虽然一般提到举办运动的场地,都会让人觉得是面积宽广的大体育场,但是巫师竞技显然不走寻常路。包括云叶等人在内的一年级学生们被引到了一座大厅内,然后顺次落座。在一路上,云叶确实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除了梅莉、菲奥蕾和她那几个招人嫌的小跟班之外,她还看到了其他几个教授,这使得她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开始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起了奈薇的身影。   不过直到坐下为止,她也没有看到奈薇,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之余,又不由得有些失落。   很快,学生们全部落座之后,大厅里的蜡烛悄无声息地熄灭了,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但云叶倒是对这种情况毫不惊慌,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因为在四种巫师竞技运动之中,巫师竞速是唯一一种无法允许观众实地观看的,因为这种比赛需要在被施加了空间魔法的密闭空间中进行——而且绝大多数巫师竞速的场地都会对脆弱的观众造成严重伤害,所以观众们只能以转播形式观看比赛。   很快,大厅中就亮起一道光芒,随即一颗颗大大小小的光球凭空出现在黑暗中,最大的光球几乎顶到了天花板,而即使是稍小的也有液晶电视屏那么大,它们漂浮在学生们身边,伴随着几道法术光的波动,里面传出了一个少女的声音。   “咳咳……喂,听得见吗?”通过传讯魔法传到大厅里的声音稍微有些失真,不过依然听得很清晰,“感谢大家能来观看我们学院队的巫师竞速练习赛,我是制图师兼解说员艾洁儿——”   她话音刚落,遍布半空的光球内部就出现了影像,那是一片泛着波涛的阴沉海面,天空中阴云密布,满满的压抑气氛扑面而来。在海面上漂浮着三个骑着飞行扫帚的少女,看样子就是这支学员队仅有的三位成员了。老实说,巫师竞速本身也没强制规定参赛选手的数量,反正最后决出的也是先后名次。不过,和云叶印象里那些骑着飞天扫帚,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巫师不同,她们三人并没有戴特制的幻术眼镜。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在巫师竞速的时候,也用不着看飞天扫帚的限高标识与起落点之类的幻术道标。   “这次我们的制图主题是深海,也就意味着终点在海底深处哦。现在我们的参赛选手都已经为自己附加了水下呼吸的法术——”艾洁儿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时各个光球中的镜头开始向选手们拉近,并且大厅最前方的三个光球分别切换到了各个选手的视角,还有一个她们侧脸的画中画特写。这三名选手中,一个是在学院里最常见导致反而没什么存在感的金发精灵美少女,一个是满脸阴沉,有着一双垂耳兔耳朵的黑发奥丝塔拉少女——也就是兔人族。而最后一个则……   好像看不出是什么种族。   当然了,和所有的泛人种族一样,这个少女是人形的,否则也就不能称之为少女了。乍一看上去,她就像是普通的人类,有一头品红色的短发,一侧刘海遮着眼睛,耳朵稍尖,颅侧长着两支短角。云叶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所有常见类人生物的特征,似乎没有哪个种族是长角的——等等,半羊人和鬼族是长角的,但半羊人的耳朵是羊耳朵,而鬼族的角长在额头上。   就在云叶暗自奇怪的时候,解说员艾洁儿很有活力地喊了一声,“那么三名队员都准备好了吧?记好咒语,睁大眼睛,集中精神,抓稳扫帚——飞!”   就在“飞”这个单词出口的一刹那,三个骑在扫帚上的少女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直直冲入海中,激起大蓬水花,白色的泡沫瞬间布满了整个大厅中的光球。一片黑暗里甚至还有一个女孩子惊叫一声,似乎以为真的有水花溅在了自己的脸上。   而在下一秒,所有光球中的画面就同时切换到了水下,一片阴暗的水底环境中突然亮起一道光芒,似乎是那个精灵少女施展了什么法术,从胸前佩戴着的胸针里射出一道锥形光柱,将水下照得一片明亮。云叶感觉有谁碰了自己一下,转过头去之后却看到克莉奈一脸坏笑地指着自己的胸部,她立刻意识到半精灵是在拿发光胸罩那件事取笑她,于是满脸羞红地打了克莉奈的手背一下。   “现在来让我们看看三位选手为水下的冒险做了什么准备——噢,索尔菲和碧丽缇丝选手都使用了最正统的避水咒,那么芳缇茜丝选手——咦,芳缇茜丝选手的扫帚呢?”艾洁儿检视着三个参赛选手身上闪烁起的魔法光芒,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引得所有观众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芳缇茜丝——也就是那个黑色兔耳少女视角的光球上。   正如艾洁儿所说,在光球的画面中,芳缇茜丝身下的扫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体长两米多,身体呈梭状的鱼类,而她正紧紧地攀附在这条鱼的身体侧面,双手抓着系在鱼身上的绳子——那条绳子原本系在她的扫帚上。这条大鱼灵活地摆动尾巴,载着她猛地朝着海底冲去,眨眼间就超过了另外两个女孩。   “噢——太——令——人——惊——讶——了!”艾洁儿情绪高涨,一字一顿地喊了出来,“是物品变形术!芳缇茜丝选手——她把自己的扫帚变成了一条……呃……”说到最后,她因为不知道鱼的名字,一下子就卡了壳。一个细小的女孩声音从传音魔法里飘出来,“蓝鳍金枪鱼,蓝鳍金枪……”得到了提醒之后,艾洁儿再次用她高亢的声音喊出了鱼的名字,“一条蓝鳍金枪鱼!”   把物品变成生物,应该是很艰深的法术吧?云叶对这个兔人少女的印象一下子改观了,甚至可以说是肃然起敬。在芳缇茜丝利用这一手奇招一马当先之后,另外两名选手也不甘落后,索尔菲,也就是那个精灵少女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气泡,排掉周围的海水,将她连人带扫帚裹在里面。而那个名叫碧丽缇丝的红发少女则没有费力气用气泡咒,反而借着避水咒的效力,念出了加速的咒语,紧紧跟在芳缇茜丝后面疾冲。   而在这段追逐战刚刚展开没几秒钟,随着艾洁儿从传音魔法里飘出来的坏笑声,一片阴影就逐渐从水下升起,于是包括云叶在内的观众们都知道——制图师设置的障碍要来了。但直到那片阴影进入到索尔菲的光照范围内,观众们才知道,那已经不只是制图师的障碍了,而是制图师的恶意。   ——那片阴影的真面目是一大团密密麻麻交缠在一起的根须样触手,像一张巨网一样铺天盖地地朝三个女孩罩了下来。水下的参赛选手们还没有什么反应,大厅里的观众们就已经先尖叫了起来。那遍布大厅的光球也不知道是什么投影魔法,清晰度高得吓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亿的像素(当然了,魔法也没有像素这种东西),那些触手上细小的绒毛都纤毫毕现,几个女孩的尖叫声中已经带上了哭腔。   “接招吧!放大了十倍的筐蛇尾!”艾洁儿放飞自我地大笑起来——看样子制图师这个职业确实很减压——然后马上就“哎哟”了一声,似乎是被谁打了一下。   但是这张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触手之网并没能给三位选手带来太大的麻烦。不知道芳缇茜丝念了什么咒语,她那条蓝鳍金枪鱼突然一阵波动,变成了一条鲨鱼,两下撕咬就把那只筐蛇尾的触手网扯出了一条豁口,灵活地从中间穿了过去。而碧丽缇丝则伸出一只手对准筐蛇尾,它不知怎么忽然乖乖地收起触手给她让了一条路出来。而就算是唯一脸部侧写里出现了慌张表情的索尔菲,也从指间喷射出一道白茫茫的滚烫蒸汽,把那只可怜的筐蛇尾烫得一阵抽搐收缩——不过老实说,它抽搐的样子更恶心了,就连云叶也忍不住想吐。   “蒸汽喷射,物品变形术,咦,那个是什么——哦,居然是魅惑动物!喂,碧丽朵她刚才是不是没念咒啊?哎哟!”艾洁儿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随后就又被打了一下,咕咕哝哝地闭上了嘴。   在穿过了筐蛇尾带来的阻碍之后,三位参赛选手继续一路向下狂飙,掠过一片五颜六色的珊瑚礁之后,好生观赏了一阵海中美景的观众们刚把心放下来,就马上又提到了嗓子眼。因为这回出现在三位选手面前的,是一个海底洞窟。显然,第二关已经近在眼前。   “哦吼,这次的地图可不像上次一样有隐藏道路哦,小妹妹们。要想冲到终点的话,就乖乖地往洞里钻吧!”艾洁儿完全没有吸取到教训的声音没心没肺兼之中气十足地再次响起,随后所有光球俱是一黑,三个人已经不分先后地冲进了那个黑黝黝的海底洞窟。随即两道光芒亮起,碧丽缇丝和芳缇茜丝也纷纷打开了自己的照明法术,锥形亮光照亮了凹凸不平,布满藤壶的海绵状岩石洞壁,一个个奇怪的窟窿遍布在上面,很难不让人认为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很快,观众们的预感就成真了:就在芳缇茜丝扒着那条鲨鱼一路向下的时候,从洞壁的其中一个窟窿里突然猛地冲出一条粗大的柱子样物事,撞向芳缇茜丝。侧脸特写中的少女因为惊讶而张大了嘴,身边的鲨鱼一个急转弯,堪堪擦着那条柱子游了过去,这巨柱撞在对面的洞壁上,震得整个水体都摇晃起来。跟在她后面的两个女孩也纷纷刹车或急转,总算是没有撞到这柱子上面。   而直到这次撞击带来的水体震荡差不多都平静下去后,观众们才看到那“柱子”的真面目——一条直径差不多有两三米粗的章鱼触须,内侧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吸盘。可想而知,如果猝不及防之下一头撞了上去,大概就要和比赛说拜拜了。   在第一次攻击没能奏效之后,那条章鱼触须缓缓地收回了对面的洞里,紧接着,一阵波动沿着石壁一直向下传去,藤壶和岩石碎屑纷纷剥落在水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石壁后面追逐着三个女孩一样——想也知道是什么东西。很快,第二、第三和第四条章鱼触须也轮番击出,但三人毕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都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   但是第五条章鱼触须击出的时候,事情又有了变故。虽然三人还是纷纷躲过了这一击,但是那条触须在击出之后,内测的吸盘纷纷打开,从里面冒出一条条更细的触须,如蛇群一般朝三个女孩卷了过去。看到这恶心一幕的观众们纷纷尖叫起来,就连坐在最后排的几个教授也摇了摇头,其中一人低声说了一句,“恶趣味太明显了。”这似乎是乌尔狄丝的声音。   当然,参赛选手们是听不到这句评价的。在艾洁儿多少有点小人得志的嘿嘿笑声中,总算有一条触须成功地卷住了芳缇茜丝的鲨鱼,猛地把它往上拉了回去。在一瞬间的慌乱之后,少女果断地松开了绳子,任由鲨鱼被触手卷走。但在侧脸特写镜头中的她闭上眼睛,专注而快速地念了一段咒语,即将被触手卷到吸盘上的鲨鱼猛烈地波动一下,忽然散成了一大片细小的鱼群,脱离了触手的钳制,快速地游了回来,将芳缇茜丝裹在其中继续向下冲去。   而碧丽缇丝则不躲不闪,当头被触手卷了个正着,但它们却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在水中胡乱抓挠了一会儿,有些茫然地停了下来。而那个“碧丽缇丝”则猛然膨胀炸开,扩散成一团深紫色光晕,真正的碧丽缇丝的身影则伴随着一蓬紫色火花在不远处出现,好整以暇地继续潜游,顺带着朝光球对面的观众抛了个飞吻。   “是镜影术!太狡猾了,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施的法?等等,碧丽朵她是不是又没有念咒语!”艾洁儿大叫着,但看到那些罩在深紫色光晕中的触手们像傻了一样胡乱抽搐扭动着,她又自说自话地念叨了起来,“哦等等……不是单纯的镜影术,似乎是镜影术和困惑术的复合咒语……不愧是心灵学派的天才!”   而在另一边,索尔菲也有惊无险地脱了困,她释放出一道滚烫蒸汽组成的环带,阻止了袭来的触手。但她显然没有另外两个人从容不迫,在念咒的时候差点施错了咒语,还好在指尖跳跃出一点电火花的时候就猛然醒悟过来,改施了另一个咒语。这回艾洁儿就又抓到了话柄,“看到了吗观众们,如果你们想在水下施展闪电咒语,可千万要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如果没有足够的魔法控制力——”   “这人真烦。”克莉奈低声地说了一句,云叶点点头表示同意。   最终,三名参赛选手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巨型章鱼的袭击,在艾洁儿有些不满的哼哼声中(克莉奈:这解说真业余),潜入了海洋的更深处。而后,她们又连续越过了混乱的礁石、湍急的涡流以及致命的鲨鱼群,这些制图师铆足了劲儿制作出来的阻碍甚至没能拖慢她们前进的速度。尤其是碧丽缇丝,她甚至连咒语都没念就驱散了鲨鱼群,如果不是“禁止恶意干涉其他参赛选手”这条规则的限制,她甚至可能操控鲨鱼群去追咬另外两个人,这不禁也让艾洁儿气急败坏地大喊了一句“这个女人身上是不是恒定了一个魅惑光环啊”。   但随着深度的逐渐增加,周围的亮度也一点点变暗,在一片完全无声的静寂之中,只有黑暗在无止境地蔓延。不知何时,三人脱离了海底洞穴的范围,遨游在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水域,只有她们的光亮法术在徒劳无功地探照着。   偶尔,一些巨大的影子会侵入光照的边缘,激起观众们的一片惊呼,但这些影子绝不会将身体的更多轮廓探入光中,似乎在戏耍三个女孩。在侧脸特写的画面上,可以看到三人都咬紧了嘴唇,索尔菲更是脸色发白,就连三人里态度最为从容的碧丽缇丝也开始紧张了起来。而从各个光球屏幕中迎面扑来的深邃黑暗,甚至使得在场的观众都感到有些不适,好几个女孩子都弯下腰开始干呕起来。   “诱发深海恐惧症,真是恶趣味。”后排又有一个教授的声音说,在一片死寂的礼堂大厅之中听得格外清晰。   “那么,我们的选手终于也来到了这张地图的最后一段赛道!”艾洁儿的声音在死寂之中响了起来,随着她的喊声,在三人的光照范围之内,逐渐出现了一些细长的白色怪影。而等到她们又向下潜游了一段距离之后,才发现那些白色怪影的真面目——那是无数自上而下缓缓垂落的冰柱,犹如在水中长出的钟乳石一般以遮天蔽日之势朝她们靠近。   在这冰柱群的遮蔽之下,海水的温度似乎开始显著地下降——三人的脸庞因为低温被冻得青白,而此前却并没有此现象,毕竟这张地图是人为用魔法设置的,并不是真正的深海,没有办法还原深海的低温。而这一回,真正的寒冷开始侵袭,芳缇茜丝用于代步的鲨鱼(那些鱼群最后又变回了鲨鱼)都开始变得动作迟缓,她不得不将它变回了扫帚。而索尔菲之前使用的蒸汽法术也难以生效,碧丽缇丝得意的魅惑法术也没了用武之地——毕竟冰柱不是生物。   最后,三个人只能各自给自己附加好防护寒冷的咒语,被身后这片冰柱撵着,一头扎进了更加黑暗的深海。但或许是察觉到了三人开始加速,冰柱下落的速度也变快了,所到之处海水纷纷被冻结,乍一看去,就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雾团在追赶着她们。而寒冰的危险并不仅仅来自后方,一些冰柱甚至会从她们前方的黑暗里窜出来玩突然袭击。特长被限制住的三人只能凭借防护和加速的咒语左躲右闪,而不知又过了多久,她们前方总算出现了一点亮光——那是代表终点的光圈。但是在这个光圈前面,一片白茫茫的冰雾已经悬停在那里,等着参赛选手们自投罗网了。   “这种地图设计是违反制图师原则的……”“对啊,设置这种无法规避的强障碍……”“不过反正也不是官方赛图,这些孩子搞出这么大规模的冰霜咒语也挺不容易的……”在观众们纷纷全神贯注盯着光球,为三名选手捏一把汗的时候,后排的教授们已经开始小声交换起了意见。而就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无路可绕的三人只得硬着头皮冲入了一片寒冷的冰雾……   最终,索尔菲没能冲破这片冰雾,在寒冷的侵袭下逐渐减慢了速度,像撞进树脂的虫子一样停止了移动,被宣判出局;而芳缇茜丝和碧丽缇丝则成功地一前一后冲入了光圈,结束了这场比赛。   在两个骑着扫帚的身影消失在光圈中之后,大厅里的蜡烛也一支支亮起,充当屏幕的光球消失在半空中,就像是电影落幕散场一样,学生们伸着懒腰站了起来,叽叽喳喳地讨论起刚刚比赛的过程来。而她们讨论得最多的自然是碧丽缇丝,虽然只得了亚军,但是这个种族不明的神秘学姐还是在这些一年级新生中成功地掀起了一波热潮。尤其是她在躲过触手群后向镜头抛出的那个飞吻,更是引起了一片女生们惊喜的尖叫。   “真好啊。”艾格洛丝站起身来,但并未挤进座椅中间的过道,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学生全部离开。云叶和克莉奈陪在她身边,半人马少女感叹道,“真好啊……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站在巫师竞速的赛场上……”   “会有机会的。”云叶拍了拍她的马背。艾格洛丝笑了笑,但笑容十分勉强,明显意识到了云叶是在安慰自己。但还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另外一个声音就斜刺里插了过来——“哎呀,你们是在聊巫师竞速吗?”   云叶心里一沉,转头看去,然后便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开学时那个曾经欺负过克莉奈的精灵少年。他站在几人身边,绅士地微微欠着身子,脸上满是装模作样的温和笑容。他的身边是几个笑吟吟的精灵学生,一副围观看热闹的样子。副班长菲奥蕾也在其中,但却一脸兴趣缺缺的模样,和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过这个小插曲倒是没有影响那个精灵男孩的兴致,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哎呀,对了,你们知道吗?冬宴节假期之后,学校就会开设飞行课,这是一直以来的传统——我们终于可以学习如何使用飞天扫帚了对吧?毕竟,不会骑飞天扫帚,就不算是个巫师嘛。”他脸上挂着令人生厌的笑容,特意在“飞天扫帚”和“骑”之类的单词上加重了语气。   “这里没你的事,请你离开,谢谢。”克莉奈冷冷地道。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我的耳、耳、耳——耳朵不太好。”精灵少年不出意料地故技重施了一把,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拢住自己的耳朵侧身对着克莉奈,故意拖长声音,把“耳朵”这个单词在嘴里咕嘟了好一会儿,才不干不脆地吐了出来,惹得周围的精灵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到底想干什么?想找麻烦的话,教授还在这里呢。”云叶往前踏了一步,挡在克莉奈和艾格洛丝面前。虽然她自己心里也在不停打鼓,但还是用自己最凶狠的眼神瞪着对方。   “找麻烦?不不不,不不不不……”精灵男孩故意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连忙摆手,“难道这不是同学之间普通的交谈吗?我偶然听到你们在谈论有关于骑乘飞天扫帚之类的话题,于是想要加入进来,这有什么问题吗?是需要教授出面的事情吗?”   就在几人说话的时候,一个抱着胳膊笑嘻嘻看热闹的精灵学生突然抽了抽鼻子,一副惊讶不已的样子扫视着周围,“我好像闻到了不太好的味道。”她故意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刚好是云叶等三人能听到的程度,“哎呀,你们发没发现,这里好像有点臭啊?”   “可能是你的错觉吧。”另外一个精灵学生嗤嗤地笑了起来,“嗳,说不定是这栋礼堂哪里没清扫干净呢。”但是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视线却一直盯在艾格洛丝身上,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刻意在“清扫干净”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艾格洛丝的脸色微微一白,她低下头去,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马蹄踩在礼堂的岩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顿时又引起精灵们的一阵轻笑——而她的头也压得更低了。   “没必要和这些家伙浪费时间,我们走。”克莉奈抓起艾格洛丝的手,掉头就想离开,但是几个精灵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座椅中间狭窄的过道上,而以艾格洛丝的体型又挤不过去,就那么尴尬地卡在了那里。克莉奈冷冷地转过头去,死死盯着那个精灵男孩,“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只是聊聊天而已,有什么问题吗?”对方装出一脸无辜的模样,摊开双手,“对了,如果你们决定自己购买飞天扫帚去‘骑’的话,我推荐威莉老妈的扫帚工坊,她是一位可敬的术者与扫帚制作者,她制作的扫帚骑起来舒适方便,不像其他工坊做出来的扫帚,骑起来‘两条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从身高来看的话,你们两位应该购买的型号是XX-165型,而至于这一位嘛……”这个男孩兴高采烈地说着,甚至伸手对着云叶和克莉奈比划了一下,而当他把目光投向艾格洛丝的时候,忽然煞有介事地停顿住了,用毫不掩饰的轻蔑视线打量着她的马腿,然后努力挤出一副十分惋惜的声音,“哦……抱歉。”然后他迅速地转过身去,对着他身后的那些精灵学生礼貌地欠了欠身,活像是结束了一场表演。而他的那些“观众”们也非常捧场地轻笑起来。   “滚开!”云叶尖叫一声,她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伸手去推面前那个精灵的肩膀,试图撞出一条路来。但是对方似乎早有防备,轻飘飘地往旁边一闪。云叶一把推了个空,一时间没能保持住平衡,脚下一滑就跌倒在地上,而周围也顿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声。   云叶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那些精灵们满含轻蔑与嘲笑的大笑像锥子一样狠狠地扎进她的耳朵里。她几乎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愤怒,也几乎是第一次如此赤|裸地感到来自他人的恶意。   忽然,不知为何,她觉得眼前一暗,而当她转过身去的时候,却看到了令她无论如何都再也忘不掉的一幕——原本在后面低着头,一直沉默着的艾格洛丝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高高抬起前蹄,整个人几乎都直立了起来,高大的身躯甚至短暂地遮住了大厅中的灯光。   而她面前那个精灵男孩似乎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半人马居然真的会发动攻击,并且他也确实低估了半人马族庞大身体能够造成的威胁。他仰望着高高昂起身子,把他笼罩在自己身体阴影里的艾格洛丝,一时间手足无措,张大嘴巴,呆呆地站在原地,而他周围的精灵学生们也被吓呆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做出反应,眼睁睁地看着半人马少女高高抬起的前蹄对着他落了下来——   但是,最终传入云叶耳中的是一声沉闷的、硬物与岩石相撞的声音。艾格洛丝的前蹄擦着那个精灵男孩的身子,砰的一声狠狠跺在了地面上,近在咫尺的云叶只觉脚下的地面微微一震,而那个男孩则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们在做什么?”乌尔狄丝的厉喝声响了起来,看起来终于有教授被刚才的声响惊动了。这位精灵女巫快步走了过来,冷冷地环视着四周,扫了一眼坐在艾格洛丝前脚面前,魂不守舍的精灵男孩,和那些目瞪口呆的学生,最后把视线落到了她们三个身上,“怎么回事?私自斗殴?”   ——————————————————   我好期待炸宿舍啊.jpg   他妈的每章都能给我跳行跳列地检索出姓刁加一点名字你们都懂不能说的那个人   搁这维你妈民所你妈止呢   真是无fu|ck说 12、禁闭   “教、教授!”那个精灵男孩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我们只是在谈论飞天扫帚的事情,然后这个……这个肯陶洛斯人就突然朝我冲了过来!”   “你放屁!”云叶尖叫起来,“你们刚才明明就在——”   “哦?”那个精灵男孩用更大的音量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刚才在做什么?你说啊!”   “你们、你们在取笑她……”云叶又急又怒,但想到之前克莉奈说的话,只是对半精灵强调耳朵和听力之类的词汇显然不能被判定为在种族歧视——因为这类词汇实在太平常了,而且单从字面上并没有歧视意味——“你们在取笑她骑不上飞天扫帚……”   “我没有。”那个精灵男孩迅速向乌尔狄丝的方向挪了一步,居然一脸严肃地说,“我对这位肯陶洛斯小姐无法使用普通型号的飞天扫帚一事感到十分遗憾,但我并没有就此取笑她。实际上,据我所知,学院的飞行部为了这种场合专门准备了试用型的飞天脚镯,我正想告诉你们此事……”   “你说谎!”云叶再次尖叫起来,她急怒攻心地抬手指着那个精灵,但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你、你……”   “够了。”乌尔狄丝冷冷地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两人再吵下去。她简单检查了一下那个男孩身上有没有受伤,冷冷地问,“按照校规,私自斗殴是要接受处分的,你们两个——”   “可明明是他们先——”云叶喊道。   “规矩,就是规矩,无论是谁先。私自斗殴,两方都要处罚。”乌尔狄丝冷冰冰地说,毫不费力地就把云叶的话堵回了嘴里,这个时候一个精灵女生忽然指着云叶,声音尖细地叫了起来,“教授!还有她!刚才她也朝爱德华动手了,我看到了!”   乌尔狄丝的视线慢慢转向云叶,后者被她一瞪,不由自主地慢慢低下了头去。   “是真的吗?”紧接着,教授的声音就落了下来。云叶低头看着脚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小声答了个“是”。   “你们三个,今天下午一点钟来特里维亚大地宫关禁闭。”乌尔狄丝先是宣布了对云叶、艾格洛丝,和那个名叫爱德华的精灵男孩的处置,然后微微放缓了语气,“原本,按照校规你们是要接受警告处分的。但鉴于没有人受伤,你们又是初犯,所以就这样吧。好好记住这次的教训。”   说完,这位精灵女巫就一转身,袍袖生风地离开了。   那个叫爱德华的精灵男孩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轻轻地“呸”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对艾格洛丝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个词,“动物”。但就在下一秒,乌尔狄丝冷冷的声音就飘了过来,把他吓得一个激灵。   “——你们最好老实一点,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我们走。”爱德华沉下一张脸,先前那惺惺作态的笑容完全不见了踪影。他冷冷地对自己的同伴一挥手,从云叶的身边走过。   “禁闭室见。”云叶忍不住冷哼一声。   爱德华连头都没回,只是响亮地“呸”了一声。当这群精灵完全离开后,云叶强压着心里的怒气,回到了艾格洛丝和克莉奈的身边。她和半精灵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怒火。   “抱歉,因为我,让你们……”艾格洛丝低声道,声音颤抖着,带着些微的哭腔。   “是他们犯贱在先。不关你的事。”克莉奈咬着牙说,她死死地盯着那群精灵的身影。云叶注意到她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但、但是……”艾格洛丝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克莉奈摇了摇头,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放缓了语气,“没事的,关半天禁闭算不了什么,况且这连处分都算不上——总之,我们去吃饭吧。”   “就是,而且那个尖耳朵蠢货也跑不了,他也得和我们一起关禁闭——”云叶话说到一半,克莉奈就猛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头。于是小狐狸这才发现自己这番发言实在有“种族歧视”的嫌疑,不由得讪讪地住了口。   “你看,他们实在很善于玩弄规则,是不是?刚才我们明明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侮辱和攻击,但偏偏从明面上,又没什么可指摘的——他们总会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半精灵的声音很轻,她一字一字地道,“他们很擅长这么做。”   说着,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最后,克莉奈若有所思地望着礼堂大门,陷入了沉默。   “你在想什么?”云叶忍不住问。   克莉奈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还是去吃饭吧。晚了的话,餐厅就该没座位了。”说着,她又看了看低着头,满脸不安神色的艾格洛丝,笑着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引起女孩的一声惊叫。   “没事的!”她用开朗到不自然的声音大声说,“只不过是禁闭而已!你和我们在一起,以后这种事情可多着呢!别把它放在心上,也别管那些来找事儿的精灵,这是常有的事儿。学院生活还长着呢,忘了它吧!”   云叶望着克莉奈脸上勉强到有些僵硬的笑容,默默地低下头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吐出来——可是没有用处,她感觉自己的胸口还是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苦闷难言。   ………………………………………………………………………………………………………………………………………………………………   “我希望这次禁闭能给你们带来一些教训。”   乌尔狄丝教授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地下石室之中。云叶、艾格洛丝和爱德华低着头排成一列,站在她的面前。这个精灵男孩不动声色地和艾格洛丝拉开了一大段距离,面色阴沉地盯着地板。   “如果你们有什么矛盾,应该在拿到决斗许可证后,找我申请一场巫师之间的决斗来解决,而不是通过口角和斗殴。”乌尔狄丝抱着胳膊,冷冷地扫视了三人一眼,“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法术材料分门别类整理好,放进材料包里。记得戴上手套。”   说着,她拍了拍手,石室中忽然光芒大亮——原本固定在房间墙壁上的火把一支支凭空点燃,明亮的火光将这里照得明亮非常,一时间刺得三人睁不开眼睛。   总算是适应了这里的光照之后,云叶才发现,这间石室里摆着一堆乱糟糟的箱子,里面尽是一些矿石、树叶、树根、鳞片和粉末之类的奇怪材料,而在房间另一侧则放着许多小皮口袋。   “法术材料包内含的材料清单在这里。”乌尔狄丝手指一弹,一张羊皮纸凭空出现,慢慢落在云叶的手中,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一大串材料。随即,教授又给她们一人发了一双厚实的皮手套,并且嘱咐她们“保险起见,最好不要用皮肤直接去触碰那些材料”。   “教授……这些是?”云叶只是看了一眼羊皮纸上的文字就觉得脑袋有些发晕,她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问。   “给高年级学生使用的材料包。”乌尔狄丝道:“所以里面确实有一些比较危险的东西,但只要不直接去碰就没问题。”   “危险的东西……”云叶咽了一口唾液,她的视线正好扫过那些材料中的一堆小瓶,里面似乎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在爬上爬下。   “禁闭时间到晚上六点钟。”乌尔狄丝从怀中掏出一只银色怀表看了看时间。说完后,她“啪”的一声合上表盖,就朝房间大门口走去。云叶三人目送着她的身影,然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哦,我差点忘了……爱德华·加赫里斯。”教授用指节敲了敲太阳穴,叫出了那个精灵男孩的全名,“你过来。”   “是的,教授。”爱德华有些惊讶,但还是小步跑了过去,脸上的表情从愕然逐渐转为窃喜——他似乎以为乌尔狄丝会偏袒同样身为精灵的他,但是教授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隔壁房间里还有一批法术材料包,你的禁闭地点在那里。”   云叶憋着笑转过头去,两腮胀得鼓鼓的,发出小小的漏气声。爱德华转过身,阴沉地瞪着她。   “你们三个待在一起准会又起冲突,那关你们禁闭还有什么意义?——加赫里斯先生,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见爱德华迟疑着站在原地,乌尔狄丝教授扬起眉毛补了一句,“等禁闭时间到了,我会来检查你们的工作成果的。”   这回,爱德华才不情不愿地跟着教授离开了。望着她们的背影,云叶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回不用再看到那张惹人厌的脸了。”她笑够了之后,拍着艾格洛丝的腰,顿时只觉得这个满是箱子和尘土的地下室也变得可爱了起来,卷起袖子走向那堆法术材料,“那么让我们来干活儿吧……也不知道高年级的学生们会用什么东西来施法呢?”   艾格洛丝闷闷地转身跟上云叶,马蹄落在地面上时发出的哒哒声在这空旷安静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似乎被自己的脚步声吓了一跳,站在原地犹豫了良久,才慢慢抬起脚,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到云叶身边。   “石英石粉末和玄武岩粉末……用于施展护咒;仙女指汁液,用于勾画防护妖精的魔法阵……”云叶翻找着那些法术材料,一边嘀咕着一边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艾格洛丝,决定随便找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她清了清嗓子,“洛丝,你说仙女指是什么啊?仙女的手指吗?”   但这句话说出去之后却如泥牛入海,一点回音都没有。艾格洛丝依旧低着头,一副完全不想和人说话的模样,活像是用沉默给筑起了一层把自己完全隔绝起来的“外壳”。云叶等了几秒,不无尴尬地咳嗽一声,见她还是没有回应,才暗自叹了一口气,继续翻找起那堆材料来。   “仙女指,是毛地黄的别称,又叫仙女顶针,仙女草,魔药学入门课本上有写过,它的汁液做成的黑色染料可以防止邪恶之物入侵……”过了好一会儿,艾格洛丝才用发闷的声音低声说了一句。   “是哦,我说怎么这么耳熟呢!”云叶终于松了一口气,哈哈笑着给自己打了个圆场,忙不迭把这个小瓶子放到一边,随手从箱子里又拿出一个用球状小纸包,打开之后看着里面散发出淡淡刺激性臭味的黑色圆球,半是嫌恶半是好奇地捻着上面落下来的小小黑色颗粒,“这个是什么?”   “这个……”艾格洛丝终于肯抬起头来,略微扫了一眼那张羊皮纸清单,“硫磺和蝙蝠粪便的混合物,用于施放火球术……”   云叶维持着把那个小球凑近鼻子的动作,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我、我们还是看看别的吧!”艾格洛丝尴尬地笑着,云叶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动作机械地把那个小球用纸包好,放回了箱子里,然后又拿起一个瓶子,看着里面毛茸茸的黑色球状物,“这是什么啊……”   艾格洛丝凑了过来,“这个……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你晃悠一下看看?”   云叶依言晃了晃瓶子,随即里面那团东西就猛地舒展开来,伸出八条毛茸茸的长腿,在瓶子里疯狂地乱爬起来!云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全部炸开,整个人都从地上弹了起来,一边满地乱蹦一边把那个瓶子抛来抛去。艾格洛丝在她身边不停地摇着手,一连声叫道:“云叶叶,冷静,你先冷静下来,把那个瓶子给我,别掉地上摔碎了……”   云叶六神无主地蹦跶了好一会儿,听到艾格洛丝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就把瓶子朝她一扔,整个人都缩到了那些大箱子后面,只露出一条尾巴不停地抖动着。   艾格洛丝稳稳地接住那个瓶子,拿在手里看了看,才发现里面装的是一只活蜘蛛。她自然而然地拿过那张羊皮纸,扫了一眼,“唔,活蜘蛛一只,用于施放蛛网术……”   过了好一会儿,两只毛茸茸的红褐色耳朵才从箱子后面露了出来,紧接着是云叶发白的小脸。她扒着柜子的边缘探出头来,颤声道:“蜘蜘蜘蜘……蜘蛛?”   “呃,是啊,是蜘蛛。”艾格洛丝举着那个小瓶子,看着里面疯狂乱爬的蜘蛛。   “你……你不怕吗?”云叶惊魂未定地慢慢从箱子后面挪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呃,我……唔……”艾格洛丝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她的脸色变了数变,努力地想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使劲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活像是猫叫一样的叫声,似乎想模仿害怕时发出的尖叫,“啊……”   “你装得一点都不像。”云叶反而被她给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到这时她才觉得艾格洛丝的情绪真正地和缓了下来。不过她还是不敢靠近对方,而是远远地和那个装蜘蛛的瓶子保持着距离,有些羡慕地看着艾格洛丝,“你胆子真大……我就不行。”   “啊,可能因为我家是经营牧场的,我从小就在草地里跑,这些蜘蛛啊虫子啊什么的,算是都见惯了吧……”艾格洛丝有些尴尬地笑着,把手里的瓶子放回了木箱里。   “不知道那个讨厌鬼精灵现在怎么样了。”云叶心中一动,忽然竖起耳朵,贴到了墙壁上,试图捕捉隔壁传来的动静,但冰冷厚重的岩石过滤了绝大部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些失望地离开墙边,“什么都听不到……我本来还以为能听到那家伙被蜘蛛吓出的尖叫声呢。”   艾格洛丝下意识地想说“他也未必怕蜘蛛”,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们也该开始工作了。”   “是哦,我们该工作了……”云叶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装有魔法材料的箱子,但视线猛然扫过那堆装着蜘蛛的瓶子,顿时又尖叫一声,一蹦三尺高地跳着脚贴回了墙边,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你、你先把那些蜘蛛弄走好不好……”   …………………………………………………………………………………………………………………………………………………………………………   傍晚六点钟时分,乌尔狄丝教授准时出现在了这间地下石室里,身边还跟着脸色苍白的爱德华。她略微检查了一遍云叶和艾格洛丝整理出来的法术材料包,点了点头,但一张脸上仍然毫无表情,看不出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禁闭时间结束,你们可以离开了。”她淡淡地说。   云叶如蒙大赦,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就从那堆箱子旁跑了出去。在经过爱德华身边的时候,她好奇地看了这个脸色极差的精灵,心里不无恶意地猜测这家伙是不是也被那堆装着蜘蛛的瓶子吓得够呛。   离开屏蔽了所有电子信号的特里维亚大地宫后,云叶立刻就在手机上看到了克莉奈发来的信息,于是两人便和她约好在餐厅见面。   用过晚餐,她们在秋日晚风的吹拂下,一路相顾无话地回到了月亮湖宿舍区。虽然云叶对克莉奈的反常沉默感到有些奇怪,但在接受过那一堆活蜘蛛的洗礼后,她也没心思再去思考这个奇怪的细节,一心只想回到宿舍去,扑在自己的床上好好偷一会儿懒。   就在她们走到宿舍楼门口的时候,克莉奈忽然戳了戳云叶的腰,贼兮兮地笑着说:“小狐狸小狐狸,你看那边。”   云叶白了她一眼,但还是依言转头看去,却见在不远处的湖边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光从身高就能看出来,那毫无疑问就是奈薇。   “她该不会是在等我吧?”不知道为什么,云叶心里忽然掠过这样一个念头,但嘴上仍然强撑着,“怎么了,让我看什么?”   “没有啊,就是看到熟人,提醒一下你而已。”克莉奈摊开手,满脸无辜。   “你看到熟人,提醒我干什么!”云叶满脸通红,恨不得上去狠狠地揪她的脸颊。   “好啦,那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克莉奈咯咯笑着往艾格洛丝身后一躲,就露出一张贼兮兮笑着的脸。云叶恶狠狠地瞪着她,又看看湖边的奈薇,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迟迟挪不开脚步。   “哎呀,真是的,洛丝,我们先走!”最后克莉奈实在有些不耐烦了,拍了一下艾格洛丝的腰,就自顾自地朝宿舍大门走去,艾格洛丝朝云叶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转身跟了上去。云叶看了她们一眼,又羞又恼地跺了下脚,还是朝奈薇跑了过去。而在云叶离开之后,克莉奈脸上的笑意便慢慢地消失了,她和艾格洛丝对视一眼,两人沉默地走进了宿舍大楼。   而云叶小跑着来到奈薇身边后,停下脚步,稍微喘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那张被墨镜遮挡了大半的脸,本来想说“你该不会是在等我吧?”,但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就这样,两人谁都没开口说话,就这么默默地沿着湖边小路走了一会儿后,云叶再也忍受不了这有些尴尬的气氛,努力地找了个话题,轻轻咳嗽一声,“说、说起来,再过几天就是玉弓节了呢。”   “玉弓节?”奈薇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对于精灵语来说过于拗口的单词。   “嗯,九月十五日,是鸣海的玉弓节。”云叶张开胳膊,向着天空比划了一下圆圆的月亮,“一年里月亮最圆的一天。我们鸣海人会在今天吃月饼,赏月,赏花灯……”   “月饼是什么?”奈薇问。云叶就知道她会问这个,“一种鸣海特产的点心,圆圆的,外面是酥面皮,里面有各种馅料。”   奈薇皱起眉毛,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吐出一个词,“Stargazy Pie(仰望星空派)?”   云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一边弯腰捂肚子一边擦眼泪。奈薇满脸迷茫地看着她——虽然隔着那副大墨镜看不到脸,但云叶仍然能想象出来她脸上的迷惑表情。   “不是,不是。”云叶笑够了之后,喘着气摆摆手,“不是仰望星空派——话说那种东西到底是谁发明的啊!——硬要说的话,更像是有馅料的司康?”   奈薇点了点头,望着天边的月亮,突然有些笨拙地说:“这里……没有月饼。”   “格拉斯顿市应该会有鸣海特产店之类的东西吧,”云叶说,“但现在肯定是来不及去买了。”说着,她在岸边找了块比较干净的地方,拢起裙摆坐了下来,向奈薇招招手,于是精灵顺从地坐到她身边。   “可以靠一下吗?”云叶低声说。奈薇再次点点头,于是她靠在了精灵的身上,老实说这感觉并不舒服,奈薇的身体紧绷绷的,不知为何十分僵硬。但云叶没有管那么多,靠在她肩上,有些茫然地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以及天边紫红色的晚霞。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云叶闭上眼睛。白天的一幕幕从她眼前流过,精灵,半精灵,还有精灵之国摩伦诺,这一切都盘旋在她脑海里,久久难以散去。   我从来不知道精灵之国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和鸣海完全不一样,和我想的也完全不一样。她想。随即,她又回忆起自己在鸣海度过的初中时期,班级里的学生种族混杂,人类、精灵、半精灵、狐人、鬼族、猫人……那些相处和睦的同学,是否也只是表面上“相处和睦”呢?在心里,她们是否对其他种族的学生抱有某种完全不一样的看法?还是说,在这一团和气之中,隐藏着某种她不知道的唇枪舌剑?   想到这里,云叶睁开眼,猛地打了个寒战。她不敢再想下去,不敢再深入探究这种可怕的可能性。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开口——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幽幽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看待半精灵?”   不等奈薇回答,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想听实话。”   说完这句话,她就再次闭上眼睛。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这句问话是多么的愚蠢?如果身边这个精灵真的和爱德华是一路人,她会大大方方地承认心里对半精灵的轻蔑吗?不,不会的,这说不定只会把两人之间的气氛搅得一团糟——而且,她想听奈薇的实话,但她有什么资格要求奈薇说实话呢?她们只不过是意外地亲密了一些罢了。   云叶闭着眼,默默地感受着身边人呼吸的脉动。她没期望能得到回答,甚至已经做好了迎接挖苦和讽|刺的准备。但是,她就是想知道答案——她说不出来这种感受,但现在她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希望,奈薇是个“好人”。她希望听到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答案。   又是一阵漫长到难以忍受的沉默。   终于,在夜晚湖畔的第一缕凉风吹上云叶肩头的时候,奈薇沉闷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我没什么看法。”   不是预料中的答案,也不是期望中的答案。云叶有些惊讶地睁开眼睛,半撑起了身子。   “我们都一样。”奈薇继续说道,声音缓慢而谨慎,似乎在小心地挑选着词句,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没什么不同的。精灵和半精灵,人类和半人马,普通人和巫师。”   “是吗。”云叶慢慢地靠了回去,嘴角微微泛开一丝笑意。她愿意相信奈薇说的是真话,哪怕只是她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   “……你知道,勃兰登独立战争吗?”又是良久的沉默之后,奈薇忽然再次开口。但是在提及“勃兰登独立战争”这几个词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生涩而僵硬,似乎像是从嘴里吐出了一颗生锈的钉子。   “我听说过。”云叶轻声说,“在历史课本里。那好像是……不久前的一场战争,在摩伦诺,是吧?”虽然惊讶于奈薇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她还是皱起眉头,试图回忆历史课上学过的内容。但是就和鸣海所有的初中生一样,她对这个历史事件的所知仅限于课本上语焉不详的那几行字,而对于勃兰登这个国家,她也只知道是第二次巫师战争结束,旧波赫尤拉帝国解体后,划分给摩伦诺的那一部分。   “准确来说,这场战争是第二次巫师战争复燃的死灰。”奈薇静静地说:“掀起它的勃兰登王国方尝试着复|辟旧波赫尤拉帝国,缔造一个……巫师统治普通人的社会。”   云叶忽然感觉她一直枕着的那条手臂绷紧了。她低下头,看到奈薇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因为过于用力,指节开始微微发白,手背上也浮现起了隐隐的青筋。   “他们……他们认为巫师优于普通人,理应统治。”奈薇似乎是再也忍耐不了一般,迅速说完了这句话,然后轻轻地喘息着,似乎她说出来的不是轻飘飘的话语,而是某种更为沉重的负担。   “但……这是不对的吧?”云叶感觉有些惊讶,“我们巫师的责任,不就是保护普通人吗?只有我们才能解决那些诅咒啊、凶灵啊,还有其他灵性灾害……”她下意识地说出了这番话,无论是小学还是初中,学校的老师,电视里的新闻,神社里的巫女姐姐,还有……还有偶尔回一趟家,总共和她说不上几句话的母亲,都是这么告诉她的。   “是啊。理应如此……所以这是错的。所以这场战争失败了,所以旧波赫尤拉帝国失败了。”奈薇喃喃道,她抬起头,看着昏暗的天空,视线变得遥远而飘忽,“我们……我们巫师的家人和朋友,大多也都是普通人啊。没有谁天生就比其他人优越,无论那个人是精灵还是半精灵,是巫师还是普通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一点,我也希望自己能……”   随即,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住了口,转过身去,在傍晚的路灯下仔细地看着云叶,似乎头一次见到她一般。厚重的墨镜镜片遮挡了奈薇的视线,云叶看不清她的表情与眼神,有些羞涩地转过头去。又是一缕晚风吹来,她拢了一下裙子,并紧双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与精灵一样闭口不语,两人一起深陷于一片长久的沉默中。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只有晚风吹拂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和湖面上传来的波浪声。不知过了多久,云叶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她站起身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感觉我们两个坐在这里吹风,可却什么也不说,好傻哦。我们还是回去吧。”   奈薇也站了起来,轻松地超过云叶差不多两个头的高度。她的嘴唇蠕动着,忽然问了一句,“明天你还会来吗?我是说……来散步。”   云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确定地答道:“应该会吧?”说完,她眨眨眼睛,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你希望我来吗?”   可她没想到的是,奈薇竟然毫不犹豫,十分耿直地点了点头,说了一个“是”字。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愣愣地看着奈薇。但是在把这话说出口的下一个瞬间,奈薇似乎回过了神来,白皙的脸颊猛地红了起来,转过头去——这还是云叶第一次见到她露出羞涩的表情。   “好啊,那明天我还会来的,大概还是在这个时候。”云叶脸颊微微发烫,她背着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了几步,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隐没在云后的月亮,拖长声音感叹道:“啊——真想吃月饼啊,还有蛋糕——”   “蛋糕?”奈薇轻声问。   云叶转过身来,歪起头笑了,“九月十五号,是玉弓节,也是我生日。”   奈薇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忽然用力拍了一下手,把云叶吓了一跳。“对、对了。”她有些笨拙而生硬地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想转移话题。精灵转过身去念了两句咒语——是云叶无比熟悉的咒语,而且似乎因为焦急,她还把咒语念错了一次。就在她完成法术之后,云叶忽然觉得头顶一沉——就连这种感觉也无比熟悉。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却摸到了一顶花环。   “生日快乐。巫……巫……”奈薇低下头,似乎是想喊云叶的名字,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叫合适,在那里“巫”了半天都没能“巫”出个所以然来,脸倒是又涨红了不少。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云叶看着奈薇那张有些滑稽的脸,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不由得抿起嘴笑了。   “你叫我小叶就可以了。”她说。   “……小叶。”奈薇终于说完了这句话,有些急促地喘息着。   “谢谢。”云叶轻轻抚摸着头顶的花环,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奈薇,有些好笑地说,“可我生日要再过几天呢。”   奈薇微微张大了嘴,一副“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的表情。云叶见状,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关系,总之谢谢你。”   奈薇没有答话,默默地低着头。云叶仔细地凝视着她,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真的了解自己身边的人吗?在今天之前,自己似乎都无法想象,会咬牙切齿地说话的克莉奈;会大声咆哮的艾格洛丝;会一脸冷漠地听着车载摇滚乐的乌尔狄丝教授;以及站在自己面前,脱下平常沉默帅气的外衣后,像个大孩子一样,有些笨拙的奈薇。   “……对了。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也可以对我说的。什么都可以。”云叶心中忽然一动,轻声说。奈薇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云叶把她的这个反应看在眼里,暗自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而是对她笑了笑,“那我们回去吧。”   和奈薇并肩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云叶侧过头望了她一眼,然后伸出手去,“手,要牵吗?”   奈薇先是一愣,然后立刻低下头去——这反应让云叶不由得一笑。在原地磨蹭了几秒后,奈薇迟疑着握住了云叶的手。但云叶马上痛叫一声,条件反射地试图抽手——不知道为什么,奈薇握得非常用力,不像是在握别人的手,反而像是在用力握紧什么东西一样。   可奈薇握得太紧了,云叶抽了一下没抽出来,于是干脆拍打着她的手背,这才总算是把自己发红的手抢救了回来。   “你为什么攥那么大劲儿啊!”云叶还不解气,对着奈薇的腰一阵猛拍,叉腰怒道。   奈薇诺诺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久才闷闷吐出一句,“对不起。”   “算了,原谅你。这次要轻点哦。”云叶说,像刚才一样伸出手。这回,奈薇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心,手指慢慢合拢,像是在捧着什么易碎品一样。   “倒也不用这么小心啦。”云叶不禁笑出了声,两人就这么牵着手回到了宿舍大楼——幸好这段路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人,倒也不怕被别人看见。   在电梯里的时候,云叶转头看着奈薇的侧脸,视线从她的墨镜和打满耳钉的耳朵上扫过。她心中忽然一动,低声问,“你……睡得还好吗?我是指……噩梦的情况。”   然后她感觉奈薇手上的力道忽然一紧。但精灵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抿着嘴。直到电梯在沉默中抵达七层,云叶才在心里叹息一声,勉强笑道:“我要走啦。”说着,她朝外面走去,但是奈薇依旧牵着她的手,她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后者这才慢慢放开。   云叶迈出电梯,转过身对她摆手道别——墨镜隔绝了奈薇的视线,时至今日,云叶其实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渴望自己留下。电梯门慢慢关上,把奈薇的身影隔绝在她视野里后,云叶长长吐出一口气,快步走回房间。打开大门后,克莉奈的床帐紧闭,她似乎在里面看书,听到大门处传来的动静,只是懒懒地飘来一句“回来啦——”。   云叶应了一声,来到窗边,心中庆幸自己头上这顶花环没有被看到,否则又少不了一顿揶揄。她从长袍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一片漆黑,没有任何人给她发消息。在失落之余,她又抬起手摸了摸头顶的花环,心里甜丝丝地漾开一阵波纹。   “生日快乐,小叶。”她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浅淡倒影,无声地对自己道。 13、反击计划   就在云叶望着自己在窗玻璃上的倒影,怔怔地出神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床帐被拉开的“哗啦”一声。她一个激灵,差点原地跳了起来,连忙转过身去,一把摘下头上的花冠,生怕被克莉奈看到然后取笑。   但令她意外的是,克莉奈的脸色却显得有些苍白,双眼通红,眼眶周围也不自然地肿了一圈,明显是刚哭过。看到云叶后,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了一句俏皮话,“哟,小狐狸,约会约得怎么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间或夹杂着细微的吸气声。   云叶望着她的脸庞,只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心头刚刚升起的那股甜丝丝的暖流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克莉奈注意到云叶一直盯着自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用睡衣的袖子用力擦了擦脸,努力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怎么了?干嘛一直盯着我?我头上长出花来了吗?”   “那倒是没有。”云叶笑了笑——但她感觉自己只是僵硬地抽了抽嘴角——勉强回了一句俏皮话,“但你眼睛上倒是长了朵花,也不拿个镜子照照。”   有那么一瞬间,克莉奈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随即就恢复了平日里那有些狡黠的笑容,“是嘛,那可真是稀罕,不知道摘下来后能用来熬什么魔药?”   当她说到魔药两个字的时候,云叶下意识地偏过头,越过她的肩膀看了过去。克莉奈的床上一片狼藉,乱七八糟地摆着笔记本、翻开的法术材料包、摞起来的厚重课本,甚至枕边还有一个小坩埚。注意到云叶的视线,克莉奈立刻转身挡住那些乱糟糟的东西,强笑道:“已、已经很晚了,你不睡吗?”   “才八点多钟。”云叶哭笑不得地指了指挂钟。克莉奈的表情僵硬了片刻,这才煞有介事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说、说得也是呢。才八点钟,我今天有点累,想先睡了……”   “你就这么睡?”云叶看了一眼她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没有!”克莉奈先是大声地说了一句,然后才讪讪地笑着低声说:“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再看会儿书……就这样,晚安!”说罢,她飞也似地缩回了床帐里,哗啦一声拉上了帐帘。   云叶望着帐帘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颓然躺倒在床上,拉上床帐。在与奈薇相伴那短暂的时光过后,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再次在她眼前闪过。   这一切的一切,她真的能像上午的时候,克莉奈说的一样——“没事的!”“忘了它吧!”“别把它放在心上!”——把它从心头摘出去,忘得一干二净吗?   ——不能的。她忘不掉的。   艾格洛丝,乃至于克莉奈也一样,无论她自己嘴上说得有多么好听,多么轻描淡写,但云叶明白,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克莉奈在自己试图说服自己罢了。她浮肿的眼眶和发红的眼睛已经完全出卖了她。   一想到这里,一簇小小的火苗就从云叶的心底忽地燃了起来,舔舐着她。她一下子坐起身来,头上的花环也落在了床上。   我决不接受。她咬着牙,恶狠狠地想,心中的那簇火苗越烧越旺,直把她心底那点儿少见的狠性也一并烧了出来。仿佛要连对母亲和姐姐的怨怼也一起逼出来,不管不顾地全数叠加在对这些精灵的怒火上一样。她握紧了拳头,死死地盯着床帐顶。   “这事儿绝不算完。”云叶的眼前再次浮现出爱德华——那个精灵少年——那副惹人厌憎的嘴脸,她无声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猛地抬起拳头,似乎想要一拳打向半空中那张并不存在的脸,但随即她又慢慢地放下手——一个更为严肃而现实的问题占据了她的脑海。   ——要怎么做?要怎么和那个家伙算一笔总账?要怎么才能让那个家伙得到教训?   云叶的手臂颓然落在床上。她转过头去,隔着两层床帐看着对面克莉奈模糊的身影。在想到那张床上一片狼藉的书本、坩埚和法术材料包时,一个念头忽然如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她和克莉奈第一次见面时——   “克莉莉!”   “云叶叶!”   就在云叶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喊出声的同时,克莉奈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哗啦一声,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拉开床帐,露出头来。   “你先说……”   “你先说吧。”   云叶下意识地谦让了一下,但没想到克莉奈也立刻说了这么一句。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半是尴尬半是滑稽地扯了扯嘴角,就权当做笑容了。   “我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让他们再这么下去。我们必须给他们一点教训。”见克莉奈没有抢话的意思,云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半精灵的眼睛,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听完后,克莉奈定定地盯着她,一直盯得云叶心里有些发毛。忽然,她忽然“啪”的一声用力击了一下掌,把云叶吓得差点跳起来撞到床帐顶。   “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克莉奈低声说,“那么……你想好要怎么教训一下那些家伙了吗?”   “……你呢?”云叶犹豫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   “既然那些家伙抓不到把柄,那我们就让他们原形毕露。”克莉奈轻轻地说,“公然发表种族歧视言论,至少也是个严重警告处分。”不过随即,她就犹豫着补上了一句:“不过,他们肯定不会蠢到主动说出那种禁词的……我们得想个办法。”   “你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云叶慢慢地说,“不过办法嘛,我倒是有一个。”   “是什么?”克莉奈眼睛一亮,连声催促道。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在熬什么吗?”云叶朝她眨了眨眼。克莉奈先是一愣,然后脸上逐渐浮起一个惊喜的笑容,“——你是说,真话药水?”   云叶点了点头。   “小狐狸,你可真坏!”克莉奈笑道,“我之前总以为你是那种老实得不行的乖乖女,没想到你肚子里的坏水这么多!”   云叶闻言,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颊。你“总以为”我是那种乖乖女。她心想,其实我们都不知道彼此是不是还有另一副面孔。   “不过,违规对同学使用魔药会毫无疑问会挨处分,我看看校规是怎么写的……”克莉奈掀开床帐,抓起那本学生手册翻阅起校规部分来,“私自配制和使用魔药,最轻是警告处分,严重者会被直接退学甚至是被巫师法庭起诉。但是‘无害’等级的魔药应该只有最低限度的处分,毕竟没有人真的会因此而受到实质性伤害。”   “而且我记得你说过,真话药水是让人说出自己心里想的事情。”云叶回忆着巫师法中的有关条款,补充了一句,“归根结底是他自己有这个想法,才会说出来,所以还不能算是我们用心灵魔法控制他人。”   “对,这样或许可以……”克莉奈一边轻轻拍打着床栏杆,一边沉吟道,“但可能有个最大的难点,我们怎么要让他把魔药喝下去……”   云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计划里最大的缺陷——她们要怎么让那个精灵男孩喝下魔药?她们可没法进入男生宿舍。   “呃,等他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偷偷下在他的饮料里?”云叶犹豫着道。   “他的小跟班可不少,和菲奥蕾那家伙的一样多。”克莉奈皱起眉毛,有些焦躁地丢开学生手册,哗啦啦地翻着魔药学课本,“有没有什么不用接触他,就能让他喝下魔药的方式?等等,哦……”   忽然,她翻动书本的动作停了下来,出神地盯着其中的某一页,久久没有说话。云叶不禁好奇地凑了过去,却有些意外地发现,克莉奈正在看的那部分,她们不久前的魔药学课上才刚刚学过。   “就是这个,云叶叶,就是这个。”半精灵女孩用梦呓般的声音喃喃道:“挥发型魔药……我们不必让他喝下去,只需要让他闻到就可以了……”   “就这么办!”云叶兴奋地在克莉奈的肩头拍了一巴掌,后者不满地痛叫起来,对着她腰上的软肉就是一阵乱拧,直拧得小狐狸连声讨饶才肯善罢甘休。云叶捂着自己的腰,讪笑着看向克莉奈,半精灵女孩抿嘴一笑,直到这时,她才觉得克莉奈脸上的阴霾彻底消散了。   “我们明天就去告诉洛丝。”云叶说。   “我们需要把她也牵扯进来吗?”不知道为什么,克莉奈在这里却犹豫了起来。   “我觉得,她有必要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云叶沉默了片刻,在克莉奈身边坐下,“毕竟她和我们一样都被那群家伙欺辱过。至于在知道之后,要不要帮助我们——或者干脆直接告诉教授,那就是她自己的自由了。”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提出的这个假设过于可怕,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补充道:“当然了,我觉得她不会向教授打小报告的。”   “当然不会。”克莉奈不满地白了云叶一眼,随即迟疑着叹了口气,“好吧,我们明天去告诉她。”   “不过,我们得先确保能把挥发型的真话药水做出来。我想想……学校下发的用具里面倒是有和坩埚配套的蒸馏装置,但是材料的话……哦。”在思索了一会儿后,克莉奈翻找着自己的法术材料包,然后苦笑着抬起头来,“刚开学那会儿,我已经把真话药水的材料用掉了。所以我们还得去再申请一些。”   云叶脑海里闪过那塞满整个马桶的紫色凝胶,“原来你在那时候就……”   “好了,不提这个,我翻了翻学生手册,申请魔药材料还挺麻烦的。”克莉奈尴尬地挥了挥手,连忙转移开话题,“一年级新生的话,需要先去塔列辛大书库填写一份详细的申请书,包括魔药配方名,各项材料及数量,还有魔药的用途,还有教授签字。最麻烦的是,你填写魔药用途之后,还必须由教授监管着,保证你按照上面写的使用了魔药……”   “但,如果仅仅是想尝试配制一下,并没有拿它具体做什么的打算呢?”云叶光是听着,头就不禁大了起来。   “那就是填‘试验’。在试验完成后,教授会盯着你测试药水是否有效,然后把剩下的拿走封存起来……”克莉奈叹了口气,“只有在升上高年级之后,才能绕过这么麻烦的限制。也对一年级新生来说也是一种保护措施吧……但确实挺麻烦的。”   “我看看……”云叶挪过身子,干脆趴在了克莉奈肩头,看着书上的魔药配方,“甘草,红玉髓粉末,唔……”在念完之后,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我记得甘草是确保忠诚和吸引爱情的药草,为什么会用在这种魔药里面?”   “一看你就没好好听课。”克莉奈叹了口气,“一种药草可以代表许多不同的意义,而有时魔药要用到的只有其中几种或一种。在配制魔药前的魔化程序里,巫师需要对药草施行仪式,来过滤掉不需要的意义,只提取出需要的意义。在这里我们取甘草的‘忠诚’意义,来确保服药者能够忠实说出心中所想。”   “哦,是这样。”云叶拍了一下脑门,嘿嘿地笑了起来——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根本背不下来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药草和它们的意义呢。   “总之,这些材料……如果我们要绕过材料申请的限制的话……”克莉奈沉思片刻,慢慢地转头看向云叶,眼神闪烁着,直看得她心里发毛。“怎、怎么了……”云叶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点。   “你有多少零花钱?”克莉奈忽然问道。云叶傻傻地看着她,一时间没明白她问这个要做什么。而至于零花钱,她当然有得是——母亲每个月都会给她的银行卡里打一笔数目不菲的生活费,只不过她一直没有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也没有理财的习惯。时至今日,那些钱都仍然堆在她的银行户头里,只有在当初交学费的时候,才由姐姐作为代理监护人出面取了一大笔出来。   “应、应该很多吧,你要干什么?”云叶警惕地问。   “不行的话,我们干脆就一起凑一些钱,去外面买吧。”克莉奈叹了口气,指着书页上的配方,“你看,甘草这种东西在平常的商店里就能买得到。从新鲜甘草叶子,到甘草根和甘草粉,只不过商店里卖的那些,未必按照魔法程序处理过,所以我们还是得花点钱买整株鲜甘草……”   “我们不能直接去网上巫师开的魔法材料工坊,买处理好的药草吗?”云叶问。   “那种商店每一笔交易都要做记录的。还是去普通商店买最保险,虽然自己处理很麻烦。”克莉奈再次白了她一眼,抽出纸笔迅速写下了几行字,用笔杆戳着嘴唇,“但是红玉髓,唔,红玉髓……”   就在她小声叨咕的时候,云叶已经熟练地用平板电脑打开了电商网站,输入了“红玉髓”关键词,看着那摆满一整个屏幕的红玉髓饰品和它们不菲的价格,发出了小小的惊叹声。克莉奈凑过来在“价格从低到高”的按钮上点了一下,看着瞬间变成几蒂塔到几十蒂塔不等的价格,扬起了眉毛。   “小心假货。”云叶小声提醒。   “你说得对,这个就算了。”克莉奈叹了口气,“难保有人把红玛瑙或者别的什么石头伪装成红玉髓卖,而且切削好的也不符合我们的需求。这个就只能去申请材料了。”   “但不是要填报表单吗?”云叶刚刚问出口就反应了过来,“等等,我明白了,申请法术材料的理由不一定是配制魔药,也可以是填补法术材料包的配额……”   “对。所以我们只申请这一项,否则难免会被人看出端倪的。”克莉奈补充了一句,“而且其他材料也不是很难买……”   云叶点了点头,然后犹疑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魔药的挥发化操作……你会吗?”不等克莉奈说完,她就迅速地补充了一句,“反正我不会。”   克莉奈定定地看着她,一片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开。直到云叶有些不耐烦了,她才用不确定的语气慢慢地说:“这个嘛……生活总有挑战,对不对?”   云叶瞪着克莉奈,两人再次对视了很久。最终,云叶认命般地举起了双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行。”   …………………………………………………………………………………………………………………………………………………………………………   次日上午,云叶和克莉奈来到了艾格洛丝的卧室。由于体型问题,半人马少女罕见地得到了独居的待遇,并且被分配在了一楼的房间,这样也免去了她上电梯的困难。   云叶望着面前挂着“109”牌子的房门,忽然转身戳了戳身边的克莉奈,挤挤眼睛,“你快敲门。”   克莉奈没有料到她会来这茬,一下子显得有些窘迫,“为、为什么啦!”   “你快敲就是了,快敲!”云叶催促道,用尾巴轻轻抽打她的腰。克莉奈罕见地看起来有些局促,她咳嗽一声,踏前一步,刚刚举起手,房间的大门就自己打开了。艾格洛丝的身体把门框塞得满满当当,半人马少女一副仍然没有睡醒的样子,不停地揉着眼睛。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袍,饱满的胸脯把衣服高高顶起,露出白皙的小腹,以及她马的下半身那柔顺发亮的淡金色毛发。克莉奈和云叶抬起头看着她,不由得小小地惊叹了一声,“哇……”   感觉我再矮一点就可以从衣服下摆里面直接看到胸部了呢……不知怎么,云叶脑袋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艾格洛丝打着哈欠,看起来总算是清醒了一点,低下头打量着两人,身体往后缩了缩,似乎下意识地想请她们进去,但马上又反应了过来,再次牢牢堵住门口。   “有、有什么事吗?”她有些慌乱地问。   “我们有些事要和你说。”云叶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可以进去吗?”   艾格洛丝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最终还是从门口离开,让两人走了进来。   起初,云叶想过很多次,半人马学生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的——她们会睡床吗?她们怎么上厕所呢?怎么洗澡呢?由于她在鸣海上学的那段时间一个半人马学生都没遇到过,更遑论交朋友了,因此对于这个基本上只生活在爱奥尼亚一带地区的种族,还是充满好奇的。   艾格洛丝的房间和其他学生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陈设布置却截然不同。首先,这间屋子里没有床,也没有椅子,只有一个靠墙的矮垫子,墙边还安了一排扶手,看样子这就是半人马族的“床”,毕竟她们只能侧卧。垫子旁边是一张活动桌,一边固定在墙上,可以很方便地推开和拉过来。折叠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些资料,想必这就是艾格洛丝的书桌了。   而垫子对面的墙壁上则挂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刷子,把手无一例外都很长,而且有的还是L字形的,云叶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很显然是半人马族用来擦洗身体的工具,因为她们的手很难够得着马屁股和马肚子之类的部位。除此之外,云叶还发现在置物柜上放着一排牌子各有不同的香水。   察觉到云叶的视线之后,艾格洛丝脸色通红地跨了一步,挡住墙上的一排刷子,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要和我说什么?”   云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环视了一圈,房间里没有椅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对于半人马族来说,自然站立就已经是和其他种族的坐姿一样省力的姿势,如果没有必要,她们倒也不需要坐着。于是她在暗自叹了口气之余,决定就这么站着把事情说给艾格洛丝听。   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完反击计划后,艾格洛丝的眉毛紧紧地皱成了一团,脸上的担忧之色愈来愈重。最后,她迟疑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我们……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   云叶扬起了眉毛,转头看了克莉奈一眼,后者面无表情。   “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吧?而且我们和他都关了禁闭,如果能就这么算了的话……”艾格洛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云叶和克莉奈的神色,双手交握在一起,低声说。   “你太天真了,洛丝。相信我,他们欺凌半精灵的次数比欺凌半人马多得多。”克莉奈冷冷地说,“这种各打一巴掌的处理方式,只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单方面吃了亏,然后变本加厉……你好好想想,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三年?四年?甚至更久。我们不能再忍下去了——而且,我们是巫师了,总得用点巫师的手段才行。”   云叶颇以为然地点点头。虽然她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地接触到的都是一些“随意对普通人施展魔法会违反巫师法相关条例”之类的条文限制,但是真的要用巫师手段对别人做点什么的时候,云叶居然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兴奋了起来——更别说还是那些精灵挑衅在先了。   “如果你怕被处分的话,可以不用参与进来。”云叶接着说。她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不行的话,大不了我来做。反正就算被开出,我也可以回鸣海。我母亲是鸣海的法师,我可以去丹书院……”   说完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觉心里轻松了很多,甚至有点想看看——在知道了自己被摩伦诺开除之后,母亲和姐姐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你说什么蠢话呢。”克莉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要做的话当然是我们一起。这是我们一起商量的,让你一个人去干实在太不像话了。而且你会配制挥发型魔药吗?”   一听这话,云叶顿时就蔫了下来,“老实说……不会。”   “那不就得了。所以这事儿还是得我们一起干。”克莉奈总结道,“而且我们早就是共犯了。”然后她抬起头看向艾格洛丝,“洛丝,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参与进来,当然,你决定旁观也行。至于我们嘛……我们是实在忍不下去了。”   “但我看你之前还口口声声说着,这是常有的事儿,这不算什么来着。”云叶捅了捅她。   “只、只有我一个的话,我当然是能忍下去……”克莉奈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然后咳嗽一声,马上转移了话题,“总之,我就是来说这些的。”说完,她就转过身去,看上去像是要准备离开了。   “如、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想加入!”艾格洛丝连忙道,她低下头,声音小了下去,“只是,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这样的话,我们的共犯队伍就增加到三人了。”云叶朝克莉奈挤了挤眼睛,后者哼了一声。   “洛丝,现在是这个样子。我们目前的打算是先去申请一些魔药材料,然后再网购一些,尝试着配制一下真话药水。”克莉奈说,“当然,这会很费时间,而且我需要助手……”   “我们试验成功之后,就会找个合适的场合,让那个讨厌鬼精灵闻一闻它。”云叶补充道。   “合适的场合具体是什么场合?”艾格洛丝想了想,问。   “呃……关于这个,我们还没想好。”云叶怔了一下,“比如……呃,在餐厅里,吃饭的时候?或者我们谁去主动惹个事,趁乱让他闻一下……”   “不如在魔药课的时候?”艾格洛丝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因为魔药课上,经常有人配制魔药失败,所以偶然发生一起事故,也不会有人过于怀疑我们……而且……”   云叶和克莉奈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种古怪的神色。   “继续说,洛丝,继续说。”克莉奈慢慢地说。   艾格洛丝看了看她们两人,手指缠在一起,小声说:“而且……就算有教授要回过头来查的话……魔药课教室里都是药水的蒸汽,我们做的又是挥发型魔药,混在一起……想查的话也很难下手吧……”说完,她又看了看陷入沉默的云叶和克莉奈,缩了缩脖子,“那个……你们怎么不说话?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恰恰相反。”克莉奈走上前来,把手放在她的腰上(因为放不到她的肩膀上),面色凝重地说:“洛丝,你可能是个天才——我们就这么干,在试验成功后,挑一节魔药课动手。”   在敲定了计划之后,云叶就打算拉着仍然没理解情况,一直“咦、咦”地发出惊叹声的艾格洛丝,去塔列辛大书库申请法术材料,但克莉奈阻止了她们。   “有一个人去就行了。”克莉奈说,“一起去没必要。这样,我去申请材料,你和洛丝先仔细看看课本和魔药配方……”   ……………………………………………………………………………………………………………………………………………………………………   而在这一天晚上,当云叶上网购买的其他材料都到货之后——当然,是不可能送到学校里来的,只是把包裹放在了学校入口那个空无一人的“保安小屋”里面——几人开始专心地研究起如何配制挥发版的真话药水来。   不过,由于体型问题,艾格洛丝很快就主动提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因为她往云叶和克莉奈的宿舍里一挤,三个人基本就别想再转身或者挪地方了。于是很快,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云叶和克莉奈两个人。她们趴在桌前,望着桌上的小酒精炉,以及熬煮着药水的坩埚,眼睛甚至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关键时刻。   “‘魔药的失控是难以预测的’,”克莉奈一字一句地读着课本,“‘有的时候,一剂魔药失败之后可能会产生和它原本的用处完全不相干的效果’。”   “也就是说,真话药水失败后可能会爆炸。”云叶说。   “不对。”克莉奈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意思是,我们可以装作其他药剂失败后,产生类似真话药剂的效果。而且就算魔药失控,也不会产生超过它本身强度过多的效果。真话药剂这种东西失败之后,最多也就是让人腹泻一天的程度吧。”   “腹泻一天已经很可怕了好不好!”云叶喊了起来。   “小点声,好像有变化了!”克莉奈轻声说,凑到坩埚前面仔细盯着里面的液体,它已经从甘草粉末和红玉髓粉混合起来的奇怪的红色变成了有点浑浊的紫色。半精灵女孩快手快脚地用挥发装置收集着它产生的蒸汽,然后把手放在出气口的塞子上,看了看云叶,“我不知道成功没成功,但我们至少是按步骤来了。谁来尝试一下?”   云叶和克莉奈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她叹了口气,抹了把脸,装出一脸悲壮的表情,“我来吧。”   说完,她凑到出气口旁边,克莉奈打开塞子,一股淡紫色的蒸汽飘了出来。云叶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蒸汽吸了进去。最初,是一股淡淡的甘草味道萦绕在鼻腔里,随后它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怎么样?”克莉奈焦急地问,“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云叶回答,她努力分辨着心头那种奇怪的冲动。   “我们来测试一下你是不是会不由自主地说真话……你喜欢的人是谁?”克莉奈沉思片刻,忽然问道。   “干你妈啦!”也不知道怎么,云叶突然张嘴就蹦了一句骂人话,把克莉奈整个人惊呆在了原地。   “呃,你刚才说什么?”克莉奈觉得自己的听力似乎有点退化了。   “我说干你妈!”云叶说完之后就立刻捂住嘴巴,瞪大眼睛看着她。   “……呃。”克莉奈拍了拍耳朵,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我想我们是失败了。”   “干你妈。”云叶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附和道。   “你不要再说话了!”克莉奈尖叫。   随后,她们合力处理掉了这一坩埚配制失败的魔药,而深受其害的云叶只好在这一晚接下来的所有时间里都保持沉默。就连和奈薇约好的散步时间也不得不被迫中止,云叶在无可奈何地发消息告诉奈薇这件事的时候,心里甚至有一丝庆幸——还好这魔药的效力不会影响她在手机上敲字。   不过,在过了一段时间后,似乎因为魔药的药力消退了。或许,这也侧面证明了正版真话药水的强制力真的很弱,云叶渐渐能控制住自己这种说脏话的冲动了,起码不会再每一句话都是脏话,尽管她说话的时候还是免不了下意识地夹带一些以F开头K结尾的不雅单词……   “往好处想想,至少它没有变成紫色凝胶把马桶堵死。”克莉奈说,“而且可能是因为我们刚才在魔化药草的时候,有哪个步骤做得不对。比如念错了咒语。”   云叶点了点头,本来想要说些什么,但还好反应了过来,及时捂住了嘴巴。   而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她们每天晚上都泡在房间里,一次次地尝试着调配魔药。虽然真话药剂是相对简单的魔药,但要把它配制成挥发型药剂,还是颇费功夫的。再加上云叶和克莉奈都是刚刚进入魔法学校还不到半个学期的新生,使得调配魔药的过程磕磕绊绊地足足进行了差不多一个月左右。   而在这一过程中也不乏闹出过几桩不大不小的乱子。例如克莉奈也成功中了几次“脏话魔药”的招,但和云叶不同,她嘴里跳出来的都是一些连格拉斯顿本地人都没法认全的方言俚语骂词,也不知道是她本来就会这些东西,还是神奇的魔药塞到她脑子里的。   虽然在这段时间中,艾格洛丝数次表示想要帮忙,但她真的挤不进去两人的房间。最后云叶只能拜托她发挥自己的种族天赋,跑去保安小屋那里取网购来的魔药材料。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十月十五日这一天,当她们晚上照例开始尝试配制魔药时,却意外地起了一些变故。不知道是哪个步骤出了差错,在完成最后的配制环节之后,坩埚里的紫色药剂突然激烈地沸腾起来,转瞬间就溢出了锅子,变成粘稠的紫色流体,糊满了整个桌面。云叶和克莉奈一时间没有想到从这个小坩埚里会冒出这么多东西,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不过,坩埚里的魔药可不会给她们反应的机会。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一道紫色的喷泉从坩埚里喷了出来,粘稠的紫色凝胶糊满了整个天花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粘在墙壁上、桌子上、地板上……还有云叶和克莉奈的身上。两个女孩这才如梦初醒,一个扑向酒精炉试图关掉火,而另一个则慌乱地跑向盥洗室拿来了拖把。   但是这一切都于事无补,最终当身为助教(而且就住在这栋楼里)的奈薇接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有被糊了满墙满地紫色凝胶,快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房间,以及两个身上完全被染成了紫色的女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一眼就看到了翻倒在桌上的酒精炉和坩埚,但奈薇还是下意识地问了这么一句。   “这个嘛。”克莉奈慢慢地说,从嘴里吐出一个紫色的泡泡,“我们在做紫色染剂。”   同居要开始力.jpg 14、同居   “怎么又是你?”   这是乌尔狄丝教授赶到现场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而且还是对云叶说的。   云叶偷偷看了一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教授原本就写满不悦的表情完全沉了下来,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就差把“你们没有好果子吃”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你们……”乌尔狄丝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正准备宣布对云叶两人的判决。然而就在这时,天花板上落下一滴紫色凝胶,啪的一声轻轻落在她的肩头,迅速将那件精致好看的黑色长袍染出一块极为显眼的紫色斑点。   云叶盯着那块紫色污迹,下意识地开口提醒道:“教授,您的肩膀……”   乌尔狄丝教授一怔,伸手在肩头抹了一把,然后看着手掌上的紫色,脸色一瞬间阴沉得更厉害了。克莉奈装模作样地低着头,偷偷地伸手用力在云叶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哎哟!”云叶忍不住叫了一声。乌尔狄丝教授立刻抬起头,鹰隼一样的目光恶狠狠地锁定在她脸上。云叶讪讪地笑着,想要在克莉奈屁股上回敬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敢在教授的面前做这种小动作。   “我记得,我在开学典礼上说过。”乌尔狄丝教授慢慢地说,冰冷的视线在她们两个脸上掠过,“在生活区域配制魔药,是违反校规的。在没有申请的情况下私自配制魔药,也是违反校规。”   停顿了一下之后,她继续说,“虽然每年都有学生会违反几条校规,但入学两个月内就连着违反了两条校规的一年级新生确实不多。”   您得感谢那些满肚子坏水的精灵。云叶无声地腹诽着,而克莉奈则扯了扯嘴角,似乎在憋笑。   “我没有夸你们!”乌尔狄丝教授厉声道。两人立刻反射性地重新站直,深深埋下头去。   “明天,阿德莉亚教授会来做魔药危害性评定,据此来确定对你们的正式处分。”教授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反正是‘无害’等级对吧……但是这个程序是必要的。”   克莉奈悄悄吐了吐舌头。   乌尔狄丝张开手指,也不知道她施了什么法术,她手掌和肩头上的那块紫色开始一点点缩小,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于你们……总之,先关禁闭吧。就在你们的这间宿舍里。”她指了指房间被紫色凝胶覆盖的地板,“从明天开始,在第六节课下课后,一直到晚自习结束。你们要清扫这间宿舍,直到把这些东西全部清理干净为止。”   云叶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她有些难以相信乌尔狄丝教授会做出这么轻的处罚——清理这些紫色凝胶对于她们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是在紫丁香小姐教会了她们清扫咒之后。但很快,乌尔狄丝教授就像读懂了她的心一样,一脸阴沉地吐出了一下句话,“当然了,禁止使用魔法。”   云叶感觉自己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她忍不住打量了一眼房间里那一层厚厚的紫色凝胶——墙壁上、天花板上,还有床帐上——连床帐和床单不会也要让她们自己手洗吧?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转了一圈就消散了,云叶可不敢开口问乌尔狄丝,要是万一教授的回答是“那当然”……   “打扫工具在走廊尽头的储物间里,钥匙问奈薇要。”乌尔狄丝教授冷冷地说,“我每天会来检查一次你们的清扫进度。注意,我说的是‘全部清理干净’,也就是说,我不允许这间房间里有一点紫色留下——包括墙角和地板缝里。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云叶和克莉奈拖声拖气地回答。   “很好。那么现在……”教授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这栋楼里已经没有空着的房间了,你们可以选择和其他人暂且挤一挤,直到这间房间清理完毕,或者搬去别的宿舍楼……”   云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一愣。而克莉奈立刻回答:“教授,我——我可以和别人挤一挤。”几秒钟后,云叶也反应了过来,连忙道:“我、我也是,教授!”   乌尔狄丝教授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们两个,直到云叶感觉自己脸上有点发烫,她才收回视线,“那么你们就自己安排吧,一些新的个人生活用品之后会送来。”说完,她就转身大踏步离去了。云叶和克莉奈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房间外,然后互相对视了一眼。   “同居快乐。”克莉奈眨了眨眼,促狭地笑着在她的腰间捅了一下。   云叶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回答到底意味着什么,脸颊瞬间红得像个番茄也似,转身就向克莉奈扑了过去,在半精灵的大笑声中尖声大叫起来:“你给我闭嘴——!!”   ……………………………………………………………………………………………………………………………………………………………………   云叶站在电梯里,看着楼层数字逐渐增加。   在乌尔狄丝赶到之后,奈薇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说来也奇怪,虽然名义上是冥想课的助教,也和学生们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但是奈薇除了在上冥想课的时候出现,做一些辅助指导工作之外,其他时候却很少和学生交流。仔细想想,似乎和她走得比较近的只有自己——因为自己是她前女友的妹妹吗?还是因为别的?云叶不知道。   她想要转移思绪,可不知怎么,又开始想,现在她会在房间里做什么呢?她已经睡下了吗?一想到这里,她的脸颊就微微发烫。还有,还有那个早晨——那个自己抱着奈薇的手臂,睡得无比香甜的早晨。   云叶又羞又恼地忍不住跺了两脚,直到周遭一阵摇晃,才发觉自己是在电梯里。很快,电梯停了下来,大门在她面前打开。云叶低着头,小步磨蹭了出去,不情不愿地来到了奈薇的房间门口。几个女生从她身边经过,好奇地打量着她,一边小声交谈着。   “这人怎么站在这儿?”   “你不知道吗?就七层……魔药……”   “噢……就是她啊……”   她们吃吃笑着,逐渐走远了。云叶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不再去想她们的对话,然后敲了敲门。过了以正常应门间隔而言稍长的一段时间,门后传来了奈薇的脚步声,以及掏出钥匙开门的声音。云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的天,这里可是巫师学院的宿舍,这个女人用得着这么仔细地锁着门吗?   片刻后,大门打开,只穿着一件短背心和内裤,脖子上搭着毛巾的奈薇出现在云叶面前——当然,仍然戴着她的墨镜。云叶的视线几乎瞬间就被吸在了她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腹上,僵了两秒钟才猛地扭过身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站在门口激烈地咳嗽了起来。奈薇有些疑惑地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把她拽进了房间,然后仔细地锁好门。   “你……咳咳……你……”云叶颇咳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转过头刚看了一眼奈薇近乎半裸,精悍得活像一只雌豹的身躯,就连忙又转过头去,脸颊几乎要滴出血来,盯着地面,半天才挤出来一丝微弱的声音:“你……你穿上点……”   “抱歉。”她听到奈薇这么回答,随着一阵布料摩擦声,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奈薇已经穿上了一条长裤。云叶努力把视线从她小腹处的伤疤上挪开,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比起上次,奈薇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却多了一些东西。一套新的校服放在床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替换用的内衣、睡衣之类的东西。全新的教科书也被放在了桌子上,但她之前做的笔记却仍然留在原来的宿舍里。   云叶怀着一丝希望左右看了看,然后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没有新的梳子,也没有她惯常用的毛发精油之类的东西,看来学校并没有贴心到把狐人少女的小小需求也一并满足的地步,她的那些个人毛发护理工具仍然在那间满是紫色凝胶的房间里。不过,幸好手机仍然在兜里。她掏出手机,刚刚露出的笑容又僵硬了一下。   “呃,你有充电器吗?那个……这个……呃,还有转换插座……”云叶举起手机对奈薇说,但随即声音就一点点地小了下去。精灵转身在抽屉里翻出一根充电线,云叶看了看插头形状,摇了摇头——果然摩伦诺和鸣海的手机在这方面不能通用。她看着手机里不多的电量,耳朵蔫蔫地耷拉了下来。   “只能找一天下午去格拉斯顿市内买了……”   不过,现在明显还有比手机更重要的事情。沙发上铺着一床被褥,很明显是奈薇为自己准备的。精灵从橱柜里拿出新的浴巾和毛巾递到她面前,“新的洗漱用具已经放在浴室里了。”她说。   云叶呆呆地接过浴巾,看了看沙发,“你……你就睡这里?”她干巴巴地说,自己都觉得自己傻气。   “是。”奈薇弯下腰来把被褥抚平,云叶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小幅度地颤抖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云叶不知道。   “不、不如我来睡沙发,我比较矮,我——”云叶说,但她还没说完,奈薇就缓缓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像一块石头一样堵在云叶的嘴里。她闭上嘴巴,视线在沙发和床之间来回逡巡。不知怎么,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早晨。其实,早在当天稍晚一点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个梦境里的“姐姐”其实是奈薇。只不过,梦中的那种安心与满足感却是货真价实的,直到现在她都难以忘怀。   如果,只是如果,能再有一次……   “或、或者我们一起……”云叶深深地低下头去,用最微弱的声音呢喃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这句话似乎根本不受控制一样从自己的嘴里溜了出来。但是奈薇却似乎没有听清,用询问的语气“嗯?”了一声,云叶连忙提高声音,“没……什么都没有!我、我去洗澡了!”说完,她就抱着浴巾一阵风似地冲进了浴室。关上浴室大门后,她靠着门有些急促地喘息着。   在稍微平复了呼吸后,她脱掉衣服,在洗衣篓里分类放好,不过在走进淋浴间前,她忽然“咦”了一声,从洗衣篓中挑出一件黑色的运动内衣。而且她注意到里面除了自己的胸罩之外,还有一件同样款式和颜色的运动内衣,但没有别的胸罩。   “她平时就穿这个吗……”云叶一边嘟哝着,一边摇了摇头,把它放了回去,转头看向洗脸台。上面放着两套同样颜色和款式的牙具,新旧程度也都是全新的,只不过其中一套湿漉漉的。   该不会她给我拿了一套新的,顺便自己也就换了一套吧……云叶这么想着,围着浴巾把浴室门打开一条缝,稍微高声叫了一句,“奈薇?”   然后她就听到杂乱的纸张摩擦声,奈薇背着手坐在沙发上,似乎在身后藏了什么东西。她保持着一种十分警戒的姿势望着云叶,反而让云叶觉得十分尴尬。   “怎么了?”奈薇沉声问。   “没……没什么。”云叶下意识地回答,然后缩回了头。关上门之后,她才想起来还没问对方哪套牙具是自己的。她又溜回去观察了一番,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沾着水珠的那一套是奈薇的,因为她自己应该已经洗完了”,于是心安理得地拿起了没有沾着水珠的那一套。在刷完牙后,她还特地把杯子里的牙膏倒着放进去,以示区别。   等到云叶洗完澡,换好睡衣出来,奈薇已经钻进了沙发上的被子里,毛巾和那条黑色的长裤搭在椅背上。云叶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当然了,墨镜还是没有摘下来),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屈起手指轻轻敲敲她的墨镜——而奈薇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躲闪——“有人在家吗?”   “怎么了?”奈薇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反正我已经见过你的脸了,就没有必要再戴着了吧?”云叶说。   奈薇想了想,默默地摘掉了自己的墨镜,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孔。云叶端详着她脸上的黑眼圈,觉得这家伙如果气色能好一些,不再这么憔悴,倒还能真的称得上一个美人。奈薇似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拉起被子挡住了半张脸,“你看也看过了……”   云叶笑了笑,直起身来,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个时候一般都会说些什么呢?如果在鸣海,大概是要说些“今后的生活也请多多指教”……不,不对,这句话听起来太奇怪了!她猛地摇摇头,而且自己只是在这里住几天,等克莉奈把七层的宿舍清理干净之后就会回去的,说什么“今后的生活啊”……   然后她察觉到奈薇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连忙转身走开,关掉房间里的灯之后扑到了奈薇的床上。我曾经在这张床上睡过一晚啊……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一天早晨。   在一片黑暗中,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手机。一通摸索后,她总算是抓过这个电量所剩无几的机器。屏幕一片漆黑,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楚。没有跳出来的消息窗口,也没有闪烁着的提示灯。她有些烦躁地点进和姐姐的消息记录,看着那一串时间间隔越来越长的“小叶,生日快乐”。姐姐的最后一次生日祝福是在去年十月份,而今年,她的生日已经过了一个月,但姐姐(以及妈妈,但云叶其实已经不对她抱什么期待了)还是没有发来消息。   她按下锁屏键,颓然把手机扔到了一边。不知道怎么,被子盖在她的身上,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暖和。属于奈薇的淡淡香味浮在鼻端,她强迫自己闭上眼,但就算如此做,在一片黑暗里,她也仍然睡不着。耳边时不时能听到布料的摩擦声,那似乎是奈薇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翻身。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叶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忍不住想到那个早晨,还有那个安详甜美的梦境。这一幕幕回放在她心里,每一次重播都会激起对姐姐(还有妈妈)的怨怼,与另一种莫名的、愈烧愈烈的渴望。   ——或许克莉奈的想法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一想到这里,云叶的心就沉甸甸地往下坠着。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和我白天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她想。然后她脱力般地整个人都瘫在了床上,只觉得十分疲倦。   克莉奈也好,艾格洛丝也好,乌尔狄丝教授也好,甚至是奈薇也好,一定都没看到过我现在的表情。她有些自嘲地想,抬起手臂盖在自己的眼睛上。我根本不是她们以为的那个像野生动物幼崽一样充满活力,无忧无虑的鸣海留学生。   忽然,她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上冲到了沙发边上。   “怎么了?”奈薇的回应立刻就来了——她似乎根本没睡。云叶不由分说,摸索着抓住沙发上的被单一把掀开,没有遇到阻力,似乎奈薇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云叶毫不客气地试图爬上去,奈薇迟疑着往里挪了挪,她们费了一番功夫,云叶才紧紧贴着奈薇,侧躺在了沙发上,她的后背就靠着沙发的边缘,只要一翻身就会掉下去。   “……你要做什么?”在一片黑暗中,奈薇低声问,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睡不着。”云叶梗着脖子,“你不是也睡不着吗?”   奈薇没有立刻接话。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为了能占领更多的地方,云叶的腿自然而然地探进了她双腿的缝隙里。而由于身高问题,云叶的胸脯贴在了奈薇的上腹部,她的脸则正好贴着奈薇的胸。比躺在床上的时候更鲜明的味道充斥着这片被子搭建出来的小小空间里,云叶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吓人,就那么蜷缩着,在一片沉默中试图糊弄过去。   然后云叶感到与自己交缠的肢体动了动,奈薇扭了扭身体,似乎这过于逼仄和紧贴的姿势让她感觉到极不舒服。不过很快,她就放弃了挣扎,低声说,“我不明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透着迷惑,但更多地有一种奇妙的喜悦,不过此时心情正混乱着的云叶理所当然地没能察觉。   “就当是为了你的噩梦。”云叶有些粗暴地说,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快要跳出胸腔一样,皮肤上也开始微微渗汗,“有一个人睡在身边,会安心很多吧?”但就连她自己说出这些话后,都觉得是在鬼扯。   ——你明明就是为了自己的安心。她心里有这么一个细小的声音在笑着,但云叶下定决心不去管它。脸颊上是柔软的触感,相比身体其他地方接触到的肌肤,可能奈薇只有胸前最为柔软吧。她这么想着,耳边能听到奈薇胸腔内心脏的跳动声——和她自己的几乎一样急促,还有奈薇吹到她耳尖绒毛上的呼吸——她不禁开始想,自己这样真的能睡着吗?   然后,奈薇移动着身体,慢慢地把胳膊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云叶浑身一颤,但奈薇不再有下一步的动作,似乎默认了现在这个状态,于是她放下心来,试着闭上眼睛。然后奈薇抬起手,试探着轻触她的耳朵。云叶又是一震,把头埋得更低了,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一个劲儿地升温,很快,奈薇的轻触就变成了抚摸,有些颤抖的手指好奇地沿着她的耳廓轻轻来去,云叶紧紧闭着眼睛,默默接受了这意味奇妙的抚摸。   再然后,云叶就慢慢地睡着了。她本来以为自己没办法睡着的,明明这张沙发是这么的狭窄,她和另外一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原本只是温暖的空间随着体温的发散也逐渐变得燥热,还有……还有剧烈的心跳和发烫的脸,所有的这些堆积在一起,她本来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   但她最终还是沉入了梦境。这一次,和那个早晨不同,她没有做关于姐姐的梦,准确地来说,她什么梦都没有做。这个梦境安详、温暖、柔软、黑暗、平静,简直没在她脑海中留下任何痕迹,就这么一觉睡到了天亮。   没有克莉奈的手机闹钟,取而代之,将她一点一点唤醒的是窗外透入的明亮晨光,当云叶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处境似乎不妙。首先,她感觉到背后是一片冰凉而坚硬的触感——或者再准确一点,是地板。随后是大脑因为充|血而造成的眩晕感。直到云叶睁着眼睛瞪了一会儿天花板之后,她才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姿势。   她正脑袋朝下斜躺在地板上,而双腿则仍然搭在沙发上——或者再准确一点,是被奈薇的腿紧紧夹着。沙发上的女人自顾自地熟睡着,睡颜安详恬静,不知怎么,云叶感觉她的气色似乎也好了一些。   但她自己就没那么舒服了。云叶挣扎着从地板上起身,但是她的腿被奈薇的大腿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就形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她不得不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头发披散在地板上,这让她感觉自己特别像某个鸣海恐怖电影里倒着爬楼梯的女鬼。   云叶打了个寒颤,努力把那个画面从脑子里赶走,顺带着诅咒了一下拍出这个电影的鸣海导演。很快,她的胳膊就开始酸疼起来,于是她努力扭动着双脚,试图把奈薇弄醒。但是她无论怎么挣扎,奈薇都睡得死死的,活像是从来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不睡够不肯起来一样。   那么剩下的办法就只有叫了。   “喂……喂……”她小声叫着,本来想喊奈薇的名字,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非常羞于把这个精灵语单词念出口,于是就只能徒劳地叫着“醒醒”之类的词。最终,她有些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快起来,笨蛋墨镜精灵!”   这句话终于有了效果,奈薇“腾”的一声就坐起了身,看她那架势,似乎想要直接蹦起来一样。但是她起身的时候下意识松开了腿,云叶只觉夹着自己双脚的压力猛然一松,立刻从沙发上滑了下去,砰的一声,整个人都倒在了地板上。   奈薇有些惊讶地从沙发上探出头,看了看躺在地上,满脸通红,正羞怒交加地瞪着自己的小狐狸,有些木讷地挠了挠头,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下次我们还是去床上吧。”也不知道她是故意在口头上占便宜,还是根本就没想到这句话另外的意思——虽然按照她的性格来看,八成是后者。   本来云叶已经抓住了她的手,正起身到一半,但是在听到那句话后,脸颊立刻又涨红了三分,愤愤地一甩手,“谁要和你去床上啊!”可这一甩手,她又“哎哟”一声摔回了地上,最后干脆自己恨恨地爬了起来。   然后,云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跑到原本的床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松了口气——早晨八点,还好,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不会像上次那样迟到。除了显示时间的数字之外,屏幕上还跳出来一个对话框,发信人是克莉奈。   云叶好奇地点开那个消息,只见里面是一张半精灵的自拍照,她满脸坏笑,举着一支造型奇怪的刷子——就是之前云叶在艾格洛丝的宿舍里看到的那种——除此之外,镜头里还拍进了一匹马的后半身,毛发是漂亮的淡金色,两条后腿上的肌肉健壮,轮廓分明。   云叶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照片里的艾格洛丝等于下半身没穿衣服的半裸状态”这件事,不由得失笑,她摇了摇头,转过身打算拍一张自己屋子里的照片发过去,但一回头却看到了正坐在沙发上,沐浴在晨光里的奈薇。精灵浑然不觉,正惬意地伸着懒腰,上半身高高挺起,光落在她的胸膛和肩膀上,镀上了一层白银般的亮边,乍一看上去像极了一尊古代爱奥尼亚的大理石雕像,充满了原始而野性的力量感,美好得惊人。   云叶呆呆地看着奈薇,而那女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又把手伸到背后,托起瀑布般垂下的黑色长发。有那么一瞬间,云叶的目光落到奈薇微微隆起的肩背部肌肉上,突然觉得自己鼻腔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她连忙转过头去,随手扔开手机,紧紧捂住鼻子,生怕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流出来。   “怎么了?”奈薇察觉到她的异常,提高声音问了一句。云叶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她,只见这女人抬起两条长腿,直接迈过沙发走了过来。精悍柔韧的身躯伸展之际,活像是一只处于狩猎状态,正对猎物作势欲扑的雌豹。云叶呆呆地看着她,最后总算是在对方接近自己之前反应了过来,急忙一边喊着“我没事!”一边夺路而逃,跑进盥洗室,好好用清水洗了几把脸才冷静下来。   不、不想那些事情了,刷牙刷牙……云叶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把奈薇的身影从脑海里赶出去,然后伸手拿向昨天晚上自己做了记号的牙具。就在她刷着牙的时候,奈薇揉着头发走了进来,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拿起另一只漱口杯看了一眼底部,表情立刻有些古怪。   “你干什么?”见奈薇脸上一副迟疑着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云叶含着一嘴泡沫问了一句。   “没什么,只是……”奈薇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她指了指漱口杯底部,云叶有些茫然,翻过自己的杯子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张圆形的贴纸。   “我在自己用的漱口杯上做了记号。”奈薇说完这句话后,把没有贴纸的漱口杯放回洗漱台上,垂下了头。   而此时云叶的大脑差不多已经宕机了。她翻来覆去看着这只贴了贴纸的杯子,脑海里一片空白,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话在不停地回荡交织——“昨天晚上那个挂水珠的不是她刚用完的吗?”   “那个是因为,新杯子,洗过一遍……”奈薇低声道。云叶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下意识地时候把脑子里那句话说出来了。   “所以,也就是说……”云叶呆呆地看着那只杯子,努力用自己发僵的大脑推导出这么一个结论,“昨天晚上我用的是你的漱口杯……”   “嗯。”   “还有杯子里的牙膏……”   “嗯。”   “还有杯子里的牙刷……”   “嗯……”   这、这不就等于是、是、是……是间、间、间接接吻吗!   云叶傻愣愣地盯着水池,脸颊不断升温,最终,她感到一股奇妙的热度一直蔓延到鼻腔里,然后一滴殷红慢慢地落到洁白的牙膏泡沫上,随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旁边的奈薇见了血,立刻慌了起来,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地又是拿纸巾又是拿药水,最后连绷带也一并捧了过来,也不知道是想缠哪里。   最终,云叶今天早晨的第一堂课还是迟到了。   …………………………………………………………………………………………………………………………………………………………………………   在这一天的第一节课结束之后,乌尔狄丝教授宣布了对云叶和克莉奈的处分:全校通告批评——所有处分之中最轻的一种。在得知这一结果之后,不知为什么,云叶心里不但没有一丝波动,甚至还有些想笑。毕竟这个结果不但在她们两个的意料之内,而且实际上也没什么负面影响。   ——最多就是让她们两个变成校内名人而已。   走在前往下节课教室的路上,云叶坦然接受着其他学生的注视和指点,而克莉奈也和她差不多,只有艾格洛丝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是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违反一条校规,只不过是个开始。云叶在路过一个对自己指指点点的精灵女孩身边时,一边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一边想,等我们让那个叫爱德华的精灵丑态毕露的时候,不知道你们这些家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过说来也巧,云叶刚刚想到爱德华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他的声音就从前面飘了过来,“哎哟,这位同学,能请你再说一遍吗?我的耳朵不太好——”   云叶循着声音瞧去,却见一个半精灵女孩坐在地上,而爱德华就站在她面前,正像那天对克莉奈一样,假惺惺地伸出手去准备扶她。看到这一幕,云叶顿时心头火起,大踏步地走了过去,故意拉长声音道,“哎哟,我以为这是谁呢——怎么,你又在这卖弄起耳朵来了?如果耳朵不好的话,我建议你趁早去校医院看看。”   见半道里杀出来个云叶,爱德华先是一惊,然后扬起眉毛笑了起来,大有把新仇旧恨都在这儿一并算了的架势,“我耳朵的问题可不劳你挂心,不过在关心别人之前,是不是该先把自己的宿舍收拾好?嗯?用不用我请我家里的女仆来教教你们怎么打扫屋子啊?”   “那还真是谢谢你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干脆麻烦你家女仆到学院里来,从收拾屋子到疏通下水道的法子一并都教给我呗?”云叶踏前一步,不怒反笑,“正好我学了之后,也能现学现卖,帮你疏通一下你那堵了十几年的耳朵。”   这话一出,连云叶自己都有些惊讶。原本她不擅长和人吵架的,更别说这么骂人不带脏字地阴阳怪气了。似乎自从把宿舍弄得一团糟糕之后,原本束缚着她的框架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我连校规都可以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必要给别人留口德?   爱德华有些吃惊地瞪着云叶,似乎没想到这个鸣海留学生的攻击来得如此之快,他一时间甚至想不出什么词句来反击,只有一双尖长耳朵徒劳地越涨越红。眼见面前的精灵一时哑口无言,云叶立刻乘胜追击,“我劝你最好收敛一点,不然……哦,倒也没什么。对了,那天禁闭室里的蜘蛛挺可爱的,你不这么觉得吗?”   本来,云叶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但是当“蜘蛛”这个单词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她就看到爱德华原本在慢慢涨红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煞白。一阵恶心感混合着胜利的喜悦浮上她的心头——她猜中了。   猝不及防地被云叶这么将了一军之后,爱德华也顿时没有了再吵下去的力气,他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小狐狸,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之后就转身匆匆离去了。云叶哈哈大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回敬了一句“该等着的是你”,然后转过身去对那个仍然傻傻地坐在地上的女孩伸出手去,“你没事吧?”   但那个半精灵女孩却畏畏缩缩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了一句“没事”就迅速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真好奇你们在关禁闭的时候到底遇到了什么……洛丝可没和我说过蜘蛛什么的。”克莉奈的声音从云叶背后传来,她转过身去苦笑一声,“没什么……别问了。”随后,她望着那个半精灵女孩隐入人群中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该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吧?”云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克莉奈点了点头,答道:“差不多吧。”   云叶一时间没有再接话,最后,她闷闷地丢下一句“计划继续”,就不声不响地向前走去。   ————————————————————————   我好想写云叶和奈薇疯狂做O啊(拍桌)   ……   尝试着把做O这个词打完整之后,书客像是高O了一样给我喷出一大串奇怪的屏蔽词   感觉像是什么奇怪的闷骚人设…… 15、惊弓之鸟   不得不说,在云叶祭出“蜘蛛”这个大杀器之后,爱德华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次数明显地减少了。而在此后的时间中,云叶和克莉奈也和往常一样调制着魔药,不过这回她们把调制地点改成了艾格洛丝的宿舍——不,现在该说是克莉奈和艾格洛丝的宿舍了。不过好在两人在之前的失败中已经总结出了一些经验,虽然魔药还是没有完全配制成功,但是至少没再出现上次那种毁灭性的失败事件了。   ——而且云叶早就想看看艾格洛丝说脏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为了保证计划的成功实施,这段时间以来,云叶在魔药课上也变得格外用功,经常在下课之后捧着课本围着阿德莉亚教授问这问那,老教授也笑眯眯地为她一一解答,对她的态度显得格外和蔼亲切。对此云叶还稍微有些愧疚——教授大概是把她当成什么有志于魔药学的好学生了,但她只是个尝试对同学下药的危险分子而已。   而在某一次魔药课结束后,云叶抱着沉甸甸的课本和笔记回到座位上,正在收拾东西时,忽然听到不远处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虽然混在一片嘈杂的脚步和谈话声中,但还是没逃过狐人女孩敏锐的耳朵。   “这家伙最近好像对魔药学格外上心,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爱德华的声音。云叶立刻竖起了耳朵,警觉地转过身去寻找他的踪迹。在四处张望一圈后,她终于在教室门口看到了爱德华和菲奥蕾,还有她那几个小跟班的身影。眼见这些人就要离开教室,云叶把书本随手一放,就想要快步跟上去,但就在这时,却和碰巧转过头来的菲奥蕾对上了视线。   云叶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压下了跟上去偷听的念头。菲奥蕾见她注意到自己一行人之后,似乎也颇为惊讶,不过这个精灵女孩很快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过身去装作没看到她,然后故意大声说了一句,“无非就是想考魔药师证罢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爱德华听了之后,朝菲奥蕾的方向侧了侧头,低声说了些什么,引得周围的精灵发出一片嗤笑声。而菲奥蕾脸上笑容不变,说道:“那可说不准。”说完,她们就离开了教室。云叶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偷偷跟上去。她借着教室和走廊里的人群遮挡身形,悄悄地跟了上去。   在走廊里,菲奥蕾一边和身边的精灵谈笑着,一边时不时地借掠头发之类的动作,微微偏过头去寻找云叶的身影。云叶被她目光一扫,心里顿时一紧,不知道这个精灵大小姐到底要做什么。对方并没有揭穿自己在跟踪——不,不如说,干脆就是她暗示让自己跟上来的,她和这些精灵不应该是一边的吗?云叶皱眉思索着。   在她的印象里,菲奥蕾和爱德华以及其他精灵不一样,似乎没有故意招惹过对半精灵或者其他种族的学生,而在巫师竞速后爱德华挑衅艾格洛丝时,她甚至压根就不在场。但是这并不代表菲奥蕾留给云叶的印象就能好多少——她把事情全都扔给班长梅莉,自己在一边悠闲摸鱼的事情,云叶还记得呢。   只不过,云叶实在搞不懂这个性格古怪的大小姐脑袋里在想什么,只好继续跟在他们身后,试不试地藏在走廊柱子后探出头来,惹得周围的学生对她投来怪异的视线。   “你觉得……”确定了云叶就跟在自己一行人后面之后,菲奥蕾突然眨了眨眼,对爱德华抿嘴一笑,“她突然对魔药学这么上心,会不会是——”   “什么?”爱德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菲奥蕾微微转头,飞快地往云叶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接着说:“——会不会是想用魔药整你吧?”   这话一出,藏在柱子后的云叶立刻“噗”的一声喷了出来。爱德华狐疑地转头看了看四周,但没发现什么异常——柱子后的云叶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尾巴,防止它探出柱子外——然后转过头对菲奥蕾说:“应该……不会吧?”   “这可是巫师学院。”菲奥蕾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摆了摆手,“虽然校规明确禁止了无故对同学使用魔药,但是你问问历年的学姐们,有哪个是没被同学下过喷嚏魔药、发烧药水、狂暴生发魔药的?”   听到“狂暴生发魔药”这几个词的时候,她身边的一个精灵男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爱德华听完了这番话,脸上的表情逐渐变了数变,迟疑着说:“你的意思是,她们之前弄出来的魔药事故,就是为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说的只不过都是猜测而已。”菲奥蕾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爱德华的表情,“不过你要问我的话,我甚至觉得她们可能会用更厉害一点的魔药来对付你呢,比如让你得上急性肠胃炎,在校医院躺两天,或者让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吐出一大堆蜘蛛之类的。”她轻飘飘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刻意地在“蜘蛛”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爱德华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他结巴着道:“她——她们会吗?”   “你该不会以为,”菲奥蕾故作惊讶地看着他,“你对她们做出的事情,‘还不至于’引来这样的报复吧?”   “不,我的意思是——”爱德华下意识地胡乱摆着手,“如果她们要对我动手——她们不知道我是加赫里斯家族的人吗?”   菲奥蕾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笑了起来,“加赫里斯家的小弟弟,这里是摩伦诺巫师学院,不是任你为所欲为的贵族学校。你们家族的手可伸不到这儿来。而且记得吗?你在入学的时候就签了风险协议书,就算她们在巫师决斗里把你的腿打断了,你和你的家族也不能对她们怎么样——而且校医院会治好你的——不过这也意味着,如果你在巫师决斗里打断了她们的腿,那她们也无话可说。”   随即,她观察着爱德华的表情,故意笑嘻嘻地补了一句,“更何况,就算你真的中了招,吐两只蜘蛛也没什么,最多就是恶心些罢了,它们毛茸茸的,多可爱啊,而且一个巫师一生中总要吃几只蜘蛛的。知道吗?蛛行咒是我们三年级的必修法术——”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爱德华就已经捂着嘴巴,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别说了!这不行……绝对不行,对,没错,我得去找机会告诉教授,这是严重的违反校规行为!”说着,就像是要给自己的离去找个借口一样,丢下这句话之后就匆匆走开了。而一贯跟着他的那两个精灵男孩对视一眼,也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菲奥蕾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耸了耸肩,扭头对身边的女生说:“他是不是玩不起?”   …………………………………………………………………………………………………………………………………………………………………………   傍晚时分,艾格洛丝和克莉奈的宿舍里。   “她真这么说了?”   听完云叶的讲述之后,克莉奈眯起眼睛。她身边的艾格洛丝侧卧在地板上,也是一脸不解。   “没错。”云叶挠了挠头,同样满脸迷惑,“而且,我感觉她似乎是故意让我跟上去的。她究竟想干什么?”   “不知道。”克莉奈想了想,干脆地说,“不过我们的计划还是得继续。如果那个精灵想去找教授打小报告,就让他去打吧。”说罢,她看了看艾格洛丝脸上有些担忧的神色,叹了口气,解释道:“他打了小报告也没用,教授不会管的,他拿不出任何我们想用魔药整他的证据。”   “但你们刚刚把宿舍……”艾格洛丝迟疑着说。   “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必然关系。”克莉奈理直气壮地说,“还是那句话,他拿不出证据,什么都是白搭。”   “不过他现在警觉起来了。”云叶说,“会不会对我们的计划造成影响?”   “可能会。”克莉奈脸上严肃的表情垮了下来,她摊开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都做到这份儿上了……”说着,她扭头朝房间角落里堆着的魔药用具努了努嘴,“实在不行我们就想个办法让他真的吐蜘蛛算了。”   云叶一听到蜘蛛这个词,嘴角就不自觉地向下撇去。但是白天的时候,菲奥蕾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实在是让她有些担忧,“但我觉得那个菲奥蕾……怎么说呢……”   “不像是我们的敌人?”克莉奈接道。   云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无意识地捻着耳边垂下来的发丝。起初,她觉得“敌人”这个词用在和她们同学院的学生身上似乎有些过分,但是爱德华对她们连续两次无缘无故的挑衅又让她很难不将他当做“敌人”——这个没有丝毫同学间情谊可言的字眼——来看待。   “我不知道。”最后,云叶只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按住自己的耳朵,大有鸵鸟埋沙诸事不管的架势,“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这回,克莉奈没有回答——因为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有些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艾格洛丝忽然怯生生地开口:“或许……我是说或许……她只是想看热闹呢?”   云叶和克莉奈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得继续尝试。”克莉奈咳嗽一声,从垫子上站了起来——艾格洛丝的房间里没有椅子,就算她现在搬进来了,也还是懒得去给自己弄一张。她从角落里搬来那些魔药用具,卷起袖子,“让我们接着来吧,小狐狸,我有预感,我们今天就会成功了。”   ——克莉奈的预感是正确的。   在经过一个小时的配制之后,她们围在蒸馏器边上,看着里面清澈透明的紫色液体慢慢变成淡紫色的蒸汽,升入玻璃导管。   “和书里描述的性状一模一样。清澈的紫罗兰色液体。”云叶手里捧着课本——虽然她已经把这部分内容几乎全背下来了,“我们是不是成功了?”   “别高兴得太早。”克莉奈咕哝道:“你记得上次你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下场吗?那天房间里满是你吐出来的泡泡……”   云叶脸颊一红,“那次是那次,这次是这次。这一次我觉得我的药草魔化步骤做得相当完美。”   在蒸汽聚集到玻璃导管顶部之后,克莉奈把手放在塞子上,微微欠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么我们的完美小姐,就来试一下药吧?”   云叶咳嗽一声,低头靠近导管出口,克莉奈轻轻拔开塞子,淡紫色的蒸汽飘了出来,随即消失在空气中,云叶只觉得闻到一股淡淡的甘草气味,随机一种奇怪的冲动就涌上心头——她现在特别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倾吐出来。   “我记得之前有一段时间,国际精神医学协会还向国法联申请,把这个东西当做心理治疗的辅助用药。当然,最后好像被驳回了。要我说,国法联还有各国巫师局在这方面是不是卡得太死了?”克莉奈一边观察着云叶的反应,一边心不在焉地随口提了一句。   “我们鸣海有一句老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毕竟第二次巫师战争才过去几十年……”云叶随口回答,“对于国法联和巫师局上层那些老法师们而言,可能这段时间还不足以让她们放心让各种魔法事物广泛进入现代社会……”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她只是简单地重复一下和阿德莉亚教授闲聊时对方说的话罢了。   “原来是这样啊……”克莉奈点了点头,故意拖长声音,忽然冷不防地问了一句:“——那么你现在喜欢的人是谁?”   “奈——”云叶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地就把这个单词说出了口,但是在说完之前她就意识到不对劲,于是连忙闭上了嘴,脸色绯红地怒瞪着克莉奈。   “哎呀,看来魔药并没有完全生效?”克莉奈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本来云叶想说“没有完全生效个屁”,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后,决定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就和你之前说的一样,真话药水的效力是有限的,有些自控力就可以忍住。除非……当时中招的人心情特别激动……”   “所以配好药,我们的计划才只成功了一半。”克莉奈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还需要设计一个场景,来让那个臭屁精灵心情激奋,难以自控……”   “嗯……”云叶思索着。   “你喜欢的人是谁来着?”克莉奈眨了眨眼,又问了一句。   但这回她得到的回答是从云叶手里飞出去的课本。   “话说回来……公然发布种族歧视言论在这里只是严重警告处分吗?”在丢完课本后,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云叶问,“我之前上网查了一下,在爱奥尼亚,和芬里尔地区的那些国家,普通大学里有学生发表这种言论,直接就被开除了……”   “鸣海没有这种事情吗?”艾格洛丝有些惊讶地问。   “没有吧……至少我没遇到过,网上也很少有这种新闻。”云叶挠挠头。   “国家和国家不一样吧。”克莉奈接过话头,“和爱奥尼亚、摩伦诺和芬里尔这些单一种族为主的国家不不同,鸣海好像从很古代的时候开始就是种族大乱炖了。”   “确实是这样。”云叶点点头。   “所以,你在爱奥尼亚骂肯陶洛斯人是大蠢马,在芬里尔诸国骂莱卡翁人是狗,肯定会被开除,甚至可能挨一顿黑打……”克莉奈一边处理蒸馏器里的药剂一边说,然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艾格洛丝,后者笑着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   “不过在摩伦诺,如果没有闹出太大舆论问题的话,只是骂两句,一般处罚也不会太大。所以我觉得,让那个臭屁精灵在学院里出个名,写个检讨书,挨个警告处分也就差不多了。”克莉奈松了口气,说着冷笑了一声,“而且,摩伦诺巫师学院毕竟是巫师学院。这个社会太需要巫师了,哪怕是人品差的巫师,只要他能干活,差不多能忍也就忍了。”   “可是,让人品差的人学到魔法,不是更糟糕吗?”艾格洛丝说。   “谁知道巫师局那些家伙是怎么想的。而且这里的学生毕竟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不是成年人,还是有教育余地的……”克莉奈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气态药剂装瓶,晃着手中氤氲着紫色雾气的小瓶子,“不过,就算是这样,网络和社会上也有一堆攻击的声音,比如什么‘魔法学院只教魔法,不重视道德教育’,‘过早掌握魔法力量会让年轻巫师对普通人具有优越感’……”   “这种论调我也听到过。反正最后总会快进到那些‘魔法和巫师应该消失,把这个世界留给普通人’的反巫师言论……”云叶忍不住说,“但我不觉得没有魔法,世界就会变得更好——”不过不知道怎么,她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奈薇说的,关于旧波赫尤拉帝国和魔权主义的事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犹犹豫豫地住了嘴。   “所以,我的建议是——别去管这些东西。总之我们先埋头去学自己的魔法就好。”克莉奈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把瓶子放在桌上,“那么,接下来我们想想要怎么刺激那家伙,不过拜菲奥蕾所赐,他已经对我们有所警惕了……”   云叶趴在桌上,怔怔地盯着那个小瓶子,蜘蛛、魔药和菲奥蕾的脸依次在她脑海里飘过。不知过了多久,她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整个人猛地从桌子上弹了起来,把对面的克莉奈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的蒸馏导管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半精灵没好气地说。   “我们鸣海还有一句老话。”云叶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惊弓之鸟。”   …………………………………………………………………………………………………………………………………………………………………………   爱德华觉得最近自己身边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准确地说,是自从那个格温妮家的大小姐对自己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之后,就开始不对劲了起来。起初,当她对他说,那个半精灵和她的动物同伴们打算报复自己的时候,爱德华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但是当这个女人说出“蜘蛛”这个单词之后,他当时差点就一蹦三尺高。   这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他害怕蜘蛛,那些长着八条腿,八只眼睛,毛茸茸(好吧,有的品种没那么毛茸茸),整个身体结构与他认知中的“正常动物”——猫,狗,羊,鸟等等——完全不同的,宛如异形般的生物。但害怕蜘蛛这个弱点,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骑士家族的后裔(尽管他们现在早就不是骑士了),出现在加赫里斯家的男孩身上。这既不骑士,也不男子汉。   一直以来,只有父母和贴身女仆知道他的这个弱点——连他那些跟班们也不知道。不过这段时间以来,知道这一点的人像是雨后的蘑菇一样一个个冒出来:先是那个总是顶着一张臭脸的教授,然后是那只鸣海来的狐狸,最后是格温妮家这个怪女人。   一想到这个怪女人,爱德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入学后不久,本着十二贵族之间总要互相走动走动,打好关系的原则,他向她递过几次“橄榄枝”,不过无论是共进下午茶的邀请,还是自己送去的小礼品,都被对方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而且那个女人还说什么“在巫师学院里还是别讲贵族这套了吧”,一副臭屁得不得了的样子。   而且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也活像是在对还没长大的小男孩儿说话一样。   ——别以为和珀西瓦尔家的公子订婚了,就能这么看不起人!   这么咬牙切齿地想着的爱德华,决定再去随便找个半精灵学生发泄一下自己心里的怒气。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些家伙被侮辱而又不敢反抗,只能低着头忍受的模样,他的心情就会不由自主地舒畅很多。只不过,他倒是不太想再去找那个领着俩动物的半精灵了,因为那两只动物确实不怎么好对付。   而且那个臭脸教授明明也是精灵,却向着两只畜生,真是胳膊肘向外拐……   爱德华一边恨恨地想着,一边打算随便在去上课的路上物色一下自己的“狩猎目标”,但是还没等到他找到合适的人选,斜刺里就不知道撞了个谁过来,把他撞得“哎哟”一声跌倒在了地上。他回过头一看,那个撞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带着两只动物的半精灵。   “哎哟,爱德华同学,你没事吧?要不要紧?”这个半精灵挤眉弄眼地说着,一脸的故作诚恳,一脸的惹人生厌。而且她还一边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想要搀扶他,一边朝后小步挪着,十足十的假惺惺。爱德华心头的怒火“蹭”的一声就冒了出来,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拍开对方的手,刚要开口教训一下这个还敢来挑衅自己的半精灵,却无意间看到她袍子里露出来的一个小玻璃瓶。   这么一看下去可不要紧,那个小瓶里似乎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正在疯狂乱爬,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感觉自己的每一寸头皮都在发麻——那分明是一只蜘蛛。   这下子他也顾不得教训这个半精灵了,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而这个该死的女人却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装出一副愧疚的样子问这问那。而在注意到他看向她腰间的瓶子之后,她吃了一惊,连忙把瓶子揣回兜里,脸上那假惺惺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   “哎呀,你看见了?”她忽然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换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用口型无声地说。   这一瞬间,爱德华感觉自己的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老实说,在后来,他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了。在上午的课程结束之后,他立刻就按照自己的第一反应,去找了乌尔狄丝教授,说明了“整件事情”——而所谓的“整件事情”,自然只有那个半精灵和她的两只动物试图用蜘蛛恶整他云云。最后,他委婉地提出,希望这位精灵教授能够好好“教育教育”这几个不懂规矩的家伙,让她们明白明白,摩伦诺到底是什么人的摩伦诺。   但是他没想到,在他说完整件事情的严重性后,这个一脸冷硬相的教授这么回答:“你的诉求我会如实转达,但我不能在任何学生真的触犯校规之前就惩罚她们。”   然而,这还不是唯一一件爱德华没想到的事情。在那之后,这个女巫又说:“但你好像很怕蜘蛛?这可能有点麻烦。蜘蛛是巫术中最典型的动物意象之一,许多巫术、魔咒和魔法仪式都绕不过蜘蛛——至少是蜘蛛的意象。许多法术的施法材料也是蜘蛛,或者起码和蜘蛛有所关联。”   她眉头紧锁,认真地盯着爱德华,声音听起来甚至有几分怜悯:“我能肯定你在今后的学习中会不可避免地遇到蜘蛛,而且不止一次。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尝试克服一下对它的恐惧。如果你做不到,也可以随时来找我商量。”   爱德华的肺简直要气炸了。   …………………………………………………………………………………………………………………………………………………………………………   “教授,我有问题!”   在蒸汽缭绕的魔药课教室里,云叶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奋力举起手来,试图引起阿德莉亚教授的注意。这位人类老妇的目光越过那些围在坩埚边上的学生,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些无害的恶作剧药剂配方……比如鼻涕虫魔药。”云叶清了清嗓子,偷偷地朝不远处爱德华的那一桌看了一眼。精灵男孩抱着胳膊,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低着头,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不知道是不是云叶的错觉,他那两个跟班和他的距离似乎拉远了些。   阿德莉亚再次点点头,用微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它的效果是让饮用者吐出一些鼻涕虫,而它的配方里正好有鼻涕虫的粘液,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尝试通过更换材料,让它的饮用者吐出别的东西?”云叶拖长声音,在“吐”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看了一眼爱德华,然后故意留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比如说,毛毛虫啦,蘑菇啦,甲虫啦……还有蜘蛛啦……”   说到“蜘蛛”这个词的时候,她猛地一抬声调,而不出她所料,爱德华在同一时间身体猛地一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起了头,朝云叶这边投来一道凶狠的目光。   “理论上,”阿德莉亚似乎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异常,而是温和地解释道,“是可以的。但魔药配方是一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它的每一种材料在这个配方中都有着特定的含义——就像下棋一样,你不能把黑白棋里的皇后换成飞行棋棋子,还指望能按照黑白棋的规则来玩。通常情况下,你要么不换,要么就得完整地换一种棋。”   云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阿德莉亚向她投去一个赞许的笑容,然后转过身去讲解起驱邪魔药的配制方法来。在讲解完毕后,她拍了拍手,“现在,各位可以开始动手操作了。”   教室里的声音立刻嘈杂起来,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魔药的配制步骤——当然还有别的话题。   “你可真会演。”艾格洛丝压低身子,小声笑道。   “没有这家伙那天会演。”云叶小声回了一句,戳了戳克莉奈,“要我说,那一年的金镜头女主角奖不应该给那条龙,应该给我们的涅瑞伊德女士。”   克莉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那么夸张。对了,你们知道吗?今天早晨的时候一年级男寝那边出事了。”   “出事了?爆炸了?”云叶随口道。   “有人打架——不过应该是没真打起来,因为乌尔狄丝教授没有赶过去。但闹得挺大的,住得近的女孩子们说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克莉奈瞟了一眼不远处站在材料柜边,抱着胳膊一动不动的爱德华,“我猜就是他们。”   “何以见得?”云叶问。   “猜的。”克莉奈说,“不过我早就觉得他今天的情绪不太对劲了……应该是和同伴起了矛盾吧。”   “有道理。”云叶点点头,“我觉得是时候了。”说着,她装作手一滑的样子,“哎呀”一声把手里的小瓶子掉在了地上,里面的水晶粉末洒了一地。她连忙蹲下身子收拾起来,克莉奈蹲在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以此为遮掩倒了一些在身上,然后把它随手丢给云叶,后者敏捷地接住,把它塞进了口袋里。   “我去拿新的!”克莉奈故意大声说了一句,朝着爱德华走去——准确来说,是走向他身后放着材料的柜子。他警惕地看着克莉奈,走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克莉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是走到他身边时,忽然被袍子边绊了一下,大叫一声整个人都豪爽地扑在了他的身上,两人滚成一团。克莉奈一脸慌张,口袋里咕噜一声滚出一个小瓶,她猛地抓住它塞回口袋,爬起身来连连道歉。   但是这一切没有逃过爱德华的眼睛,在看到那个小瓶子的瞬间,他脑袋里有一根弦似乎啪的一声绷断了,他忽然粗暴地把克莉奈推倒在地上,爬起身恶狠狠地咆哮起来。   “教授!教授——!这个该死的贱血种,还有那两头畜生!”他的情绪看起来已经失控了,抬手一指不远处的云叶和艾格洛丝,然后劈手把克莉奈兜里的小瓶抢了过来,紧紧攥在手里——但还是别过头去没敢看——邀功似地伸向大步走来的阿德莉亚教授,“她们想对我下魔药,让我吐蜘蛛出来!您——您看,这就是证据!”   但是,许久没有人回应。   整个魔药学教室笼罩在一片静默中。只有坩埚在火上咕嘟咕嘟冒泡的微弱声音回荡在这个空间里。   过了几秒钟,爱德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原本涨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的嘴唇颤抖着,看着面前神色严峻的阿德莉亚教授,和周围一脸惊愕的学生们,低声嗫嚅道:“不、不是,我……我没有……我是说……”   云叶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阵仗惊呆了,她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克莉奈,半精灵也张大了嘴,罕见地露出呆滞的神色。   “发、发生了什么?”云叶拉了拉艾格洛丝的袍子,后者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地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道:“贱……反正就是那个词,是个被相关法规明令禁止的词,在所有对半精灵种族歧视的称呼里,它是最严重的一个……当初那些精灵纯血主义者用它来辱骂人类和半精灵,意思是这两个种族污染了精灵的血脉纯正。”   “也就是说,这个人用一个词把半精灵和人类都骂进去了?”云叶的耳朵动了动,有些茫然地说。   “不仅如此,他一个‘畜生’还把我们也都骂了进去。”艾格洛丝说。云叶转头看了看教室里的几个猫人学生,还有半羊人梅莉。她们一个个的脸色也都十分难看。   “除了精灵,全都被骂了啊……”云叶喃喃道。   “这回事情大了……”艾格洛丝叹了口气。   “爱德华·加赫里斯先生。”阿德莉亚教授慢慢地开口,云叶还是第一次听她用这么严肃而冰冷的声音说话,“我会将您的不正当行为报告给你的年级主任,乌尔狄丝教授。我认为乌尔狄丝教授可以根据相关法规与校规做出合理的决断。”   “不、不是,教授,您听我解释!是这个贱——这个半精灵,想要用魔药,用魔药!”已经彻底六神无主的爱德华脸色煞白地往前走了几步,努力地把手里的瓶子给阿德莉亚看,“是她要给我下魔药啊!教授!”   “先生,您说的魔药……”阿德莉亚教授看了看他手上的瓶子,“是指这个瓶子吗?”   爱德华的视线这才落到手中一直没敢看的瓶子上——他一直以为里面装的是蜘蛛——然后他的表情瞬间就僵在了脸上。因为他手里捏着的,赫然是一个空的玻璃瓶。   “嗯……那么是否还要加一条,对同学施加不实指控?”阿德莉亚教授说。   “不是、她们……她们一定对我下药了!她们一定想要用魔药害我!她、她们前段时间不是刚刚还在宿舍里违规配制魔药吗!”爱德华猛地把那个瓶子掷在地上,它啪的一声摔得粉碎。现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出原本那个精灵贵公子的气质了:梳得工工整整的头发散了下来,白皙的脸颊像番茄一样红,额头上布满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嘴唇不住颤抖着,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   “你有证据吗?”阿德莉亚教授似乎提起了一些兴趣,问道。   “证据就是——”爱德华似乎下意识地想说“就是那个瓶子”,但他话说出一半,才意识到那个空瓶子就被自己砸碎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了下来,教室里再次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之中。   “班长。”最终,阿德莉亚教授开口道,“去请乌尔狄丝教授来吧。”   ————————————————————————   果然所有初稿都是垃圾.jpg(失智暴言) 16、惩戒   乌尔狄丝教授很快就赶到了。   随着教室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这位高高瘦瘦的精灵女巫大步跨入了满室缭绕的魔药蒸汽中。她用袍袖拂开那些味道不怎么好闻的烟雾,来到了爱德华的面前。后者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着她冷漠刚硬的脸。   “跟我走。”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转头离开了。爱德华在原地呆站了数秒之后,才失魂落魄地迈着散乱的步伐,和她一起走出了教室。大门“砰”的一声再次关闭,随后下课铃声准时响起,阿德莉亚教授拍了拍手,“好了,孩子们。我们下节课再继续配制……现在把你们的坩埚清空。”   克莉奈回到云叶身边,照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小狐狸腰间就是一戳,后者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快点把东西处理掉。”半精灵女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云叶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把装着真话魔药的小瓶子掏了出来,将里面的气态魔药全都放出来,看着它飘散在遍布整个教室的魔药蒸汽里。随后,她把瓶子仔细地用水冲洗干净,而克莉奈则“哧”的一声把袍子沾上魔药的那一块撕了下来,然后随手施了个修补咒把它补好。   “我们像是在消灭证据。”云叶低声说。   “本来就是。”克莉奈说,看了一眼周围,几乎所有学生都在窃窃私语着,而阿德莉亚教授的神色也不是太好看。   “但……但不该是这样的吧?”云叶有些焦急,“我从来没想过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他……那个精灵会被怎么样?那个词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克莉奈咬着牙,有些暴躁地打断了云叶的话,“我以为他最多就骂骂‘一只耳’,‘小杂种’之类,挨个警告处分就完了……但那个词……那个词是十几年前,精灵纯血主义者闹事的时候发明的……他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   “说出这个词……会挨什么样的处分?”云叶呆呆地听着,过了好半天才问。   “开除吧,大概。”克莉奈盯着被清空的坩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把坩埚收拾好后就可以离开了。”阿德莉亚教授的声音适时地传了过来,“以及,是否有人愿意帮我把这些坩埚搬到工具间去?”   她的话音刚落,梅莉就举起了手,这位班长扫了一眼菲奥蕾那一桌,而这位副班长早就不见了踪影。艾格洛丝看了看梅莉细瘦的胳膊,又看了看那些沉甸甸的坩埚,立刻也举起了手。   “我和洛丝一起。小狐狸,你先去餐厅帮我们占个座。”克莉奈叹了口气,拍了拍云叶的肩膀。   “好。”云叶讷讷地应了一句,抓起自己的书包。   “顺便帮我们拿一下书包。”克莉奈向她挤了挤眼睛,把自己和艾格洛丝的书包也塞到了她手里。云叶瞪了她一眼,有些吃力地拿着三个书包混入人群中,离开了教室。   好不容易来到了餐厅后,云叶老大不客气地用三人的书包挤占了一个六人桌——艾格洛丝一个人就要占两三个人的位置。而正当她打算去拿些食物的时候,一个人却毫不客气地走了过来,坐在了她的旁边。   是菲奥蕾。   “这里有人了。”云叶没好气地说。她对这个撒手掌柜副班长没什么好感,从组织人员名单到清点课用道具,各种乱七八糟的杂活都压在梅莉一个人身上,她一想到这些事情就不禁有些恼火。更何况,她还有点害怕这个性格奇怪的精灵女孩——对方肯定知道爱德华这件事情是自己一行人干的。   “这里没有。”菲奥蕾却伸手指了指云叶旁边的这个位置。一般来说,云叶三人在餐厅吃饭的时候,都是艾格洛丝和克莉奈坐在一侧,云叶自己坐另一侧的。所以居然正如菲奥蕾所说,她身边的这个位置通常是没人的。   云叶怒视着她,然后端着自己的餐具换了一个位置。没想到菲奥蕾又大剌剌地跟了过来,一副“我跟定你了”的样子。   “你要干什么?”云叶砰的一声把盘子放下,整个人都警惕了起来。打击报复?应该不会……学校禁止私斗。要为爱德华报仇?也不像,如果这个精灵女孩和他真是一边的,干嘛当时还故意让自己跟上去偷听?更何况……自己和克莉奈能成功把爱德华刺激到情绪失控,某种意义上也要托菲奥蕾的福,算起来她还是给自己帮了个大忙,只是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菲奥蕾在云叶身边坐下,伸手招了招,于是一个浮空盘子托着菜单飞了过来,但她看都没看菜单,就随说道了一句,“两杯特调摩卡。”然后盘子就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她戒备地盯着菲奥蕾,“你想干什么?”   “观察你。或者说,观察你们。”菲奥蕾笑了笑,这回她的脸上可就没有那种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神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有些发毛的狡黠。   餐厅里的家事妖精动作很快,没过一会儿,那个盘子托着两杯香气四溢的咖啡来到了桌前,菲奥蕾一边说着,一边拿下一杯,朝云叶努了努嘴,示意她把另一杯拿走。云叶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茫然地把咖啡拿了下来。菲奥蕾随手翻出钱夹,看也不看就把一张100蒂塔的纸币放在了盘子上,让它晃晃悠悠地飞走找钱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叶看了看那杯有着厚厚奶盖和华丽拉花的咖啡,突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虽说布朗尼餐厅是自助餐厅,但也有一些点单服务,而且价格都颇为不菲,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太值那个价,像是来宰羊的。而菲奥蕾很明显是这些妖精们能宰到的最肥的羊之一——而且羊毛多到那些妖精拿推土机铲都铲不完。   “请你的。能让我感兴趣的人不多,大概也就两个。你们三人……”菲奥蕾伸出手做出一个“包圆”的动作,很明显把艾格洛丝和克莉奈也算了进去,“算是一个。”   “只占三分之一真是对不起。”云叶哼了一声,“另外那个是谁?不对,或者说是谁们?”   菲奥蕾笑着抿了一口咖啡,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这边后,轻声说:“你们干得不错啊,加赫里斯家那个小蠢货恐怕在这学院是待不下去了。”   听到这句话,云叶顿时感觉自己耳朵和尾巴上的每一根毛都竖了起来,“你是来给朋友报仇的?”   但出乎云叶意料的是,菲奥蕾却甚感无聊地挥了挥手,“他不是我的朋友。整天围着我的那些也不是。”她指的显然是成天跟在她身边的女孩子们。   “那——”云叶一怔,“那是什么?”   “类似于,寄生虫吧。”菲奥蕾双手托着腮,眯起眼睛,“像围着烂肉嗡嗡飞的苍蝇一样。老实说,她们很无趣,自说自话地就围了上来,我从来都没有指使她们去做过什么,也从来都没指望着她们能为我做些什么。”   “……”云叶有些呆滞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呃,你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那又怎么样?”菲奥蕾说,“我觉得这个比喻挺恰当。”   “好吧,你高兴就好……”云叶愈发弄不明白这个女孩了,起初她听到菲奥蕾把自己身边那群女生称为“苍蝇”的时候,还挺为她们感到不平的,但听到这人甚至把自己都类比为烂肉,那点小火气就烟消云散了,“如果你不喜欢她们,把她们赶走不就完了?”   “虫子是赶不完的,只要你生在格温妮家。其实别的家族也差不多。”菲奥蕾说,“赶走了学院里的,家族里也会有。赶走了家族里的,公司里也会有。赶走了公司里的,那么你就会发现,会从更多垃圾堆里涌出更多嗡嗡响的飞虫,一股脑地向你……”   “停,你不要再说了。”云叶只是想象了一下这个比喻就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菲奥蕾也不着恼,总结道,“所以你看,我已经习惯了。”   “所以你找我是为了什么?要去教授那里举报我们?”云叶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定了一下情绪,看了看四周,咬着牙齿低声问。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菲奥蕾故作惊讶地问,“事实上,你们恶整了那个加赫里斯一波,我反而觉得挺开心的。”   “我看无论谁遭殃,你都会开心吧。”云叶想起了当初艾格洛丝“或许她只是想看热闹”那番话。现在想想,菲奥蕾以那种方式对爱德华加以警告,或许根本目的就只是为了把水搅得更浑,但包括云叶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菲奥蕾这一举动却歪打正着地给云叶她们帮了个大忙。   “那是自然。”菲奥蕾居然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迟早有一天你自己会遭殃。”云叶小声嘟哝道。   “你觉得我没遭过?再多来点坏事,我的生活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菲奥蕾说,“不过我们不说这个了。对了,小狐狸,如果你找不到工作,看在你这么有意思的份儿上,可以来我家的公司——只要你到时候还这么有意思。”   我可没看出来你现在的生活哪儿糟糕了……云叶腹诽着,翻了个白眼,“我毕业后要优先回鸣海的御神社服役,这是国家巫师法规定的。”她在心里又加了一句,“如果我能顺利毕业的话。”   “那你可以等在鸣海巫师局的服役期满了后,再跳槽过来。”菲奥蕾毫不在意。   “你……”云叶彻底没话说了。她和菲奥蕾大眼瞪着小眼,后者正打算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餐厅入口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正是克莉奈和艾格洛丝走了进来。半精灵一眼就看到和菲奥蕾坐在一起的云叶,于是大踏步走了过来,冷着脸瞧了瞧两个人,最后把视线钉在菲奥蕾身上,“你想干什么?”   “哎呀,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反应都差不多。”菲奥蕾故作惊讶地说,“就好像我图谋不轨一样。”   “老实说,我不信任你。”克莉奈毫不客气地说,“现在能请你离开吗?”   “好吧,好吧。”菲奥蕾也不着恼——在云叶的印象里她似乎就没生气过——毫不在意地起身离开了。克莉奈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两杯咖啡,坐在云叶对面,语气有些不安,“……该不会你们聊得还不错吧?”   “怎么说呢……”云叶挠了挠头,“也不算是不错,但她也没对我做什么。”说着,她看了克莉奈一眼,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面前那杯咖啡推开,用行动表示了自己没打算接受菲奥蕾的东西。克莉奈望着菲奥蕾离去的背影,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在当天晚自习时,关于爱德华的正式处分通告便传遍了整个学校,虽然通告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行字,但却在整个学校里都掀起了一片滔天大浪。下午上课时,无论云叶等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学生们讨论这件事的声音。   ——而处分结果也很简单,由于违反了摩伦诺反种族歧视法规,再加上行为性质极度恶劣,因此爱德华·加赫里斯被学校开除了。   起初,云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实说,她们一开始想的只是让爱德华吃个警告处分,没有料到事情会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三人坐在自习室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就这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尤其是云叶,作为外国人的她,虽然知道“贱血种”这个词是个非常恶毒的违禁词汇,但她没有想到,说出这个词的下场居然这么严重。   “在当时,这个词实际上就是极端精灵纯血主义群体用来攻击其他种族的,像是标语一样的东西。”对于云叶的震惊,克莉奈只好再解释一遍,“那个时候甚至还发生了一起针对人类和半精灵的恐怖袭击事件,所以摩伦诺当局对于这个词的反应才会这么激烈。那个家伙被开除也完全不让人意外。”   “而且,就算学院没有开除他——虽然这不太可能——但他的家族也会要求让他退学的。毕竟这个不能说的词,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精灵族脸上的一块污点。堂堂摩伦诺十二贵族可受不了这个。”说完后,半精灵女孩冷笑一声。   云叶默默地点点头,但她还是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该高兴吗?老实说,爱德华得到了应有的教训,她应该高兴才对,可她现在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她静静地看着克莉奈,后者用指尖敲打着桌子,也静静地回望着她。   “你在想什么?”克莉奈看着一副心事重重模样的云叶,皱起眉问道。   “什么都没想。我只是不知道,我现在是应该开心庆祝,还是应该怎么样……”云叶疲倦地说,她懒懒地丢下手里的笔,忽然觉得心里空虚得不可思议。   “你觉得那家伙罪不至此?”克莉奈扬起眉毛。   “不是。”云叶靠在椅背上,望着自习教室的天花板。她知道,如果同情爱德华,那某种意义上就是承认了整个半精灵族——或者更进一步地,摩伦诺的所有非精灵种族所遭受的歧视与攻击是理所应当的。即使是在此时此刻,她心里也没有一丝对那个精灵的怜悯之情,只不过,她心里更多的却是——   “我只是,刚刚才意识到,摩伦诺是个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国家。”云叶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我在来到这里之前,曾经以为这里只有老橡树、德鲁伊教、好吃的精灵饼干,和一所教授许多有趣魔法的学院。但我现在才知道,它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某些更加糟糕的东西,糟糕得超乎我的想象。”   “哪里都一样。”克莉奈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干涩,“只有美好的地方是不存在的。”   云叶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过了许久,她才喃喃道:“可是,无论如何……克莉莉,洛丝,我还是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赢了,我们……”   而就在她想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她们身边响了起来,“原来你们在这儿。”云叶被吓了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她好不容易稳住之后,回过头去一瞧,原来是梅莉。   “我可以坐下吗?”梅莉看了眼她们这张桌子的空座位。云叶点点头,往旁边挪了一点,梅莉道谢后坐了下来。   “找我们有什么事?”克莉奈问。   “没什么,只是我从高年级的学长学姐那里听说,那个叫爱德华的学生,在教务处里不停地大喊着你们的名字。”梅莉的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过别的表情似的,“……好吧,准确来说,他没有喊你们的名字,而是喊着‘那个半精灵,那个透墨索斯人和那个肯陶洛斯人’。”   “这个组合在整个学校里也只有一个。”克莉奈嘟囔道。   “所以真的是你们做的?”梅莉问。这话一出,云叶三人顿时警觉了起来,克莉奈坐直身体,声音一下子就冷了起来,“你信那个混蛋?”   “我不信,但他赌咒发誓说是你们做的。他说你们想用魔药让他嘴里吐蜘蛛。”梅莉说。   “他吐了吗?”艾格洛丝眨眨眼。   “没有。”梅莉回答。   “那不就结了。”克莉奈一拍手,“退一步讲,就算我们想让他吐蜘蛛,那和他发表种族歧视言论又有什么关系?”   “乌尔狄丝教授也是这么说的……”梅莉有些迟疑,“教授让他拿出证据,他一口咬定是你们对他用了魔药……”   “车轱辘话又说回去了。”云叶迅速和克莉奈交换了一个眼神,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那我们对他用了什么魔药?让他不发表种族歧视言论就会腹泻而死的魔药吗?”   “对,这才是重点。爱德华要求乌尔狄丝教授去调查那天的魔药课教室,他觉得你们肯定在那里留下了魔药的痕迹。”梅莉说着,叹了口气,   “是啊,我们确实留下了,小狐狸把那锅驱魔药水熬炸了。”克莉奈再次和云叶交换了一个眼神——“真话药水的痕迹应该不会被发现吧”——的眼神,然后装作不耐烦地说,“我的老树胡子啊,当时那个教室里有几十个学生在一起熬魔药,难道我们所有人都是共犯?”   “阿德莉亚教授也是这么说的……”梅莉继续道,“她说,根本没办法在那天的教室里找出特定魔药的痕迹,就算女巫王娄希复活也找不出。而且在下课后,教室已经按照常规使用流程清理过一遍了,就算有痕迹也没留下。”   云叶松了一口气,随即她就意识到自己这一行为似乎太过明显,连忙掩饰性地假装打了个喷嚏,梅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最后他声称自己被某种‘心灵魔法’控制了,而且一口咬定是你们做的。”梅莉继续说。   克莉奈呆呆地看着她,然后毫无淑女风度地吐出一个F开头K结尾的词,笑了起来——看起来像是活生生地给气笑了——“我们才一年级,入学连半个学期都不到,就会什么‘心灵魔法’了?我要是这种天才,那我建议国际法师联盟最好赶紧把我抓起来杀掉,否则我毕业后就会把他们所有高层都用心灵魔法变成自己的傀|儡。”   “奥菲琉校长也是这么说的——”梅莉叹了口气,抬起双手,表示自己也相当无可奈何,“而且乌尔狄丝教授检查之后,确认他身上也没有心灵魔法的痕迹。”   云叶再次悄悄松了口气——她本来以为真话药水会被检测出心灵魔法痕迹来着。   “所以,一切事实都指向……”梅莉总结道。   “——他是个坏胚子。”云叶接口道。   梅莉顿了一下,继续说,“……他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这件事和你们有任何关联。”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确实对他干了点儿坏事。”克莉奈忽然说。云叶和艾格洛丝吓了一跳,差点就以为她要向梅莉自首了,但随后半精灵女孩眨了眨眼睛,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我得承认,因为看这个蠢货不顺眼,我就拿蜘蛛吓唬了他一下。你把我抓起来铐走吧。”   “我觉得,关联还是有的。”云叶也突然开口搭腔,把艾格洛丝吓了一跳。狐人女孩挤了挤眼睛,抱起胳膊,“我们是这次事件的直接受害人。你当时应该也听到了,那个家伙骂的是谁……”   梅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了。   在梅莉离开之后,云叶三人也没有了继续学习的心情,她们在自习室里又心不在焉地抄了几行咒语之后,决定今天就学到这儿。不过,在离开自习室后,她们却在宿舍楼附近看到了一个半精灵女孩。她在宿舍楼门口徘徊着,似乎在等着谁,而一看到她们三个,眼睛一亮,立刻跑了上来,路上还差点被小石头绊了一跤。   “那、那个!”她气喘吁吁地在她们三个面前站定,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和欢喜的光芒。   “呃……你有什么事吗?”云叶说。   “那个、就是……”半精灵女孩羞涩地低着头,双手揪着袍子的边缘,在路灯灯光的映照下,微尖的耳朵有些发红,“总之,非常谢谢你们!”说着,她对云叶等人来了个九十度大鞠躬,然后又慌里慌张地跑开了。   云叶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直到克莉奈轻轻捅了一下她的腰,她才如梦初醒。   “她谢我干什么?”云叶有些茫然。   “你觉得呢?”克莉奈说着从她身边走过去,对她狡黠地一笑,“没准你在什么时候就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呢?”   “我哪里有做对不起她的事啊!我都不认识她!”云叶又气又急,刚想追上去教训这个口没遮拦的坏家伙时,却忽然想起——刚才那个对她道谢的半精灵女孩,不就是那天被爱德华欺负的女孩吗?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云叶不由得慢慢地停下了脚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里慢慢弥漫开来。艾格洛丝从她身边走过,微微侧过身子,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云叶连忙揉了揉眼睛,重新迈开脚步,“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们好像赢了……”   …………………………………………………………………………………………………………………………………………………………………………   在那之后,爱德华事件的风波依然持续了很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件事一直都是学校内讨论的热点。甚至不止是学校内,就连校外媒体也大肆报道了这一事件——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它甚至一度登上了鸣海的报纸,当云叶在鸣海新闻网上看到这件事的时候,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等人好像出名了?   ——不过事实上并没有。为了保护学生的个人隐私,校方严密地封锁了爱德华供词中关于云叶三人的部分,严格禁止学生外传,甚至据说还在保密咒里加入了新的条款。而有几次,云叶也看到保安小屋门口停了不少辆汽车,据说都是来采访校长奥菲琉的媒体记者。不过他们没有一个能走进学院区域,统统被拦在了外面。   随后,奥菲琉召开了一次特殊的记者见面会——当然不是在学校里——这场见面会当然也被媒体大肆报道,甚至还有电视直播。在手机上看这段直播视频的时候,云叶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等人配制的一瓶小小魔药,居然给这个社会带来了这么大的影响,尤其是那些媒体报道时还用了诸如“精灵纯血主义复辟?!摩伦诺是否会变成第二个旧波赫尤拉帝国?”之类极端耸人听闻的标题。   在见面会上,奥菲琉一个接一个地回答了记者们提出的问题,准确来说,是把那些问题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这位脖子上缠绕着两条银蛇,化着精致妆容的老女巫在无数摄像头和闪光灯面前从容自若地说:   “爱德华·加赫里斯先生从入学到被开除只过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但据我所知,他在哈弗里公立学校读了六年小学和三年初中,在加赫里斯家族生活了十六年。如果你们觉得摩伦诺初等巫师学院可以在在三个月内把一个能够独立思考、性情温和,在任何道德标准看来都无懈可击的好男孩变成一个极端种族歧视分子,那么我建议你们先去采访一下哈弗里公立学校和加赫里斯家族,毕竟这位好男孩在这两个地方度过了可不止三个月。另外,我需要提醒各位的是,你们的关注点应当是‘为何在现在极端精灵纯血主义用词和种族歧视现象仍然存在’,而不是‘为何这起事件发生在摩伦诺初等巫师学院’——只要这个社会中的此类现象还没有被完全消除,它就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发生在每一所学校,每一个公司,每一个小区里。”   “我爱她。”在这段直播视频结束后,克莉奈喃喃道。   而在学校内部,爱德华的消失也无疑给那些“精力”太多无处宣泄的精灵学生们敲响了一个警钟,至少就云叶自己的观察,自从那时候起,就没有精灵对其他种族的学生无缘无故地找茬儿了。   “推动社会的发展只需要一小瓶魔药。”有的时候,克莉奈会这么对云叶说。这起事件的余波一直盖过了魔女节的风头,在十一月初,直到学校的各种地方都装饰上了南瓜灯,家事妖精们也开始偷偷地在学生们的房门上放糖果篮子,学校里也还是在讨论爱德华事件,云叶甚至还听到过诸如“我姑妈的女儿生了个儿子本来想叫爱德华,结果现在只好去为他改名了”之类的闲聊。   为了躲避一下这无处不在的爱德华风波,在魔女节的这一天的下午,云叶三人决定趁着没课的这段闲暇时间去格拉斯顿市内转转。   “说起魔女节,我记得……好像是为了纪念古代的魔女摩根?”在火车里,云叶看着无处不在,甚至在火车车厢里也随处可见的南瓜灯装饰,随口问了一句。毕竟鸣海可没有过这种节日的习惯。   “也不全是吧。”克莉奈说,“一开始这个节日叫巫师节,是为了纪念在第一次巫师战争中遭到清洗和迫害的巫师们。”   “噢,那个我知道。初中历史课上有讲过。”云叶点了点头,“是古代索拉里昂地区那帮父神教徒做的好事。”   “对。不过在第二次巫师战争那段时间,随着巫师和魔法逐渐被普通人所知,有许多具备魔法天赋的人被发掘出来,所以女性施法者渐渐地就开始成为了绝对主流……”克莉奈说着,向云叶挤了挤眼睛,用口型无声地说出了詹姆士一世的那句名言,于是三个女孩一起嗤嗤地笑了起来。“然后魔女基本上就变成一个可以和法师划等号的词了。哦我记得鸣海那边好像不太用这个词来着……不过这个不重要,总之再加上国际法师联盟成立之后,采用摩根历作为国际通用历法,所以这个节日逐渐地也就变成了魔女节。”   “说到摩根……”云叶一边回忆着历史课本上的内容,一边用手指拨弄着粘在椅背上的塑料南瓜。这位被拿来命名历法的女巫是古代最著名的巫师之一,古摩伦诺的统治者,阿瓦隆的女王,“我记得她最出名的成就是……”   “别摩根了。云叶叶,你快看那里。”克莉奈忽然戳了戳云叶的腰,狐人女孩布满地转头看去,却看到梅莉正坐在车门旁边的座位上,专注地捧着一本书看,甚至丝毫没发现就站在她不远处的三人(尤其是里面还有一个大块头半人马)。   “她是那种会在没课的时候跑去市内玩的人吗?”克莉奈有些惊讶地低声说了一句,云叶侧过头去,“她不会吗?”   “她当然不会了。”半精灵“啧”了一声,“她平时没课的时候,要么泡在图书馆里,要么泡在实验室里,哪里来的那种国际时间去室内玩?”   “这是为什么?”云叶问。克莉奈用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她,“因为她家很穷啊,与其说是没时间,不如说是没钱。”   “很穷?”云叶下意识地重复道,然后想起了之前数次看到梅莉在餐厅里打包面包,和晚饭时分在宿舍大厅里吃冷掉的精灵饼干的事情,“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不是好像,就是有这么回事。”克莉奈不满地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她家是爱奥尼亚的,连来摩伦诺的机票钱都是学校出的,这种恨不得把一帕克掰成两半使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那个闲钱去格拉斯顿市内玩?”   “那她……”艾格洛丝迟疑着,朝梅莉的方向努了努嘴,“现在是要去干什么?”   “不知道。”克莉奈说,突然轻轻拍了下巴掌,露出了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但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有意思。云叶叶,洛丝,计划改变了,我们跟踪她。”   “你该不会是想逃单吧?”云叶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腰作为报复。   “怎么可能。而且你不觉得这件事比去市内吃饭更有意思吗?”克莉奈扭过头去。云叶又好气又好笑,看了艾格洛丝一眼,半人马少女无可奈何地冲她耸了耸肩,那意思是“我早就习惯了”。   在抵达格拉斯顿市内后,三人尾随着梅莉下了火车。她们看着梅莉拿着一张地图(云叶:她居然没用手机导航?)在大街小巷里左转右转,最终来到了一家酒吧前,推门走了进去。过了两分钟,三人才从不远处的拐角处冒出头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有些迷茫的神色。   “她去酒吧消费?”克莉奈茫然道。   “总不能是在巫师竞速的时候下了注,赌赢了好多钱吧。”云叶说。   “校内禁止赌博。”艾格洛丝低声提醒道。   “我们也过去看看。”克莉奈果断地说,朝酒吧走了过去。在走近之后,她们才看到这家酒吧的招牌——有着镂空装饰的金属牌上用花体字写着“米蒂莲牧歌”,招牌周围还有一圈蕾丝形状的装饰,在酒吧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谢绝男士入内……”云叶小声把那行字念了出来。三个人再次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这一回她们从彼此的脸上看到的却是震惊。   “谢绝男士入内的意思就是……”艾格洛丝念叨了几遍,然后猛地拍了下巴掌,“等等,这里该不会是那个……就是……那个……”说到这里,她结结巴巴地红了脸。   “就是‘那个’。”克莉奈说,“这是一家蕾丝酒吧。”   “你很懂啊。”云叶揶揄道。   “和那个没关系……我搜了一下店名,网上都写着呢!”克莉奈闹了个大红脸,她挥了挥手里的手机,“不过梅莉那家伙居然跑到这里来,就意味着她是一个……”   云叶看着说不出话的半精灵,忍不住坏笑着补了一句,“应该说,这意味着她‘也’是一个……”   “要你多嘴!”克莉奈恼羞成怒,追着云叶一阵乱拍之后,咳嗽一声,“总之我们也跟上去吧。”说完,她就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说好的只是看看梅莉去哪儿呢……?”云叶自言自语了一句,摇了摇头,也跟了进去。   改完这条线后居然多写了一万字…… 17、魅魔酒吧   云叶一直觉得,自己之前大概算是那种很标准的乖乖女:每天放学后就回到家里,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写作业,看电视,然后睡觉。不在校外闲逛,不去酒吧之类的地方,也不去游乐场。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害怕,害怕陌生的环境,害怕生活偏移了熟悉的轨迹就再也回不来。或者说,害怕生活熟悉的轨迹后,会错过可能等在那里的人。那么,自己又为什么要远渡重洋来到摩伦诺呢?   可能是因为看不到尽头的等待耗尽了她的耐心吧,保姆毕竟不能代替家人。也可能是因为那一道启蒙咒为她打开了另一条道路吧,毕竟这意味着她获得了踏入另一个世界的资格。或许还可能是……   云叶摇摇头,把这些繁杂的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然后看向面前的酒吧大厅。   在她的印象里,酒吧一直都是那种很吵闹的地方:昏暗的灯光,嘈杂的音乐,在舞池里挤成一团,尽情扭动着身体的男男女女,像一锅人体、光线和酒精炖成的混沌的汤。她讨厌这种吵闹混乱的地方,因此一直对酒吧这种场所怀着难以言说的畏惧和厌恶。   但这个酒吧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这里的灯光明亮,装潢典雅素净,桌椅是古朴的传统西陆风格。大厅内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年轻女性坐在吧台旁,衣冠楚楚的女调酒师用娴熟的手法摇动着摇酒壶,壶里的冰块发出叮当叮当的脆响。墙边放着一台复古的唱片机,播放的是柔和而抒情的古典音乐。这里没有昏暗的光线、浮夸的彩灯、混乱的人群、嘈杂的声响。反而安静平和得令她惊异。如果不是角落的座位上有两个相拥而吻的女人,她甚至就要以为这里是什么高档咖啡厅之类的地方了。   只不过,云叶没有看见梅莉的身影,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就在她们三个在酒吧门口探头探脑地时候,那个调酒师注意到了她们,轻柔地开口招呼道:“欢迎光临‘米蒂莲牧歌’,请随便坐。”   听到她的招呼声,那几位女性客人回过头来,向艾格洛丝投去稍稍有些诧异的眼神,不过很快就礼貌地扭开了头。云叶三人有些拘谨地在吧台边缘的位置坐了下来——当然,艾格洛丝是站着的。   很快,那位调酒师手中的调制步骤也进入了尾声。她先是猛地大幅度抬高手臂,但动作却在下一秒戛然而止,于骤动与骤静之间,在倾斜的调酒壶中,一道清亮的明黄色酒液在半空中拉长成泛着光芒的细流,经过一个小滤网汇入鸡尾酒杯中。调酒师闭着眼睛,嘴角微微翘起,待调酒壶中的酒液流尽,她才静静睁眼,从吧台下摸出一片柠檬皮,轻轻旋拧成螺旋状置于杯中。最后,她用两根手指将酒杯推到面前的女性客人面前。   “床笫之间,请享用。”调酒师微笑着欠身行礼,而她面前的那位女性客人同样微笑着点头,然后端起酒杯向自己身边的同伴致意。   在用毛巾擦干净手之后,调酒师来到了三人身边。这是一位年轻的精灵女孩,大概二十来岁左右,梳着利落的马尾,西装袖子半挽到手肘,露出一双线条结实精悍的手臂。“想喝点什么?”她微笑着问,表情平静如初,并没有因为这三个女孩的奇怪组合(半精灵、狐人和半人马)而产生一点波动。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笑容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迷茫之色。   云叶的视线从她脸上滑过,无意间落到她的手上,然后微微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毛。这个精灵女孩的掌心肉眼可见地生着老茧——调酒是辛苦到这种程度的体力工作吗?云叶再次打量了一遍这位调酒师,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的疑问。但对于对方的问题,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她是第一次来酒吧。   “如果是第一次的话,我推荐威士忌嗨棒,酒味不会很重,很适合女孩子喝。”调酒师微微一笑,垂眼轻声道。云叶松了一口气,和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迅速地点了点头,“那么就要三杯……呃,嗨棒。”她有些拘谨地说。   调酒师从吧台下拿出一只玻璃杯,开始往里面放冰球,然后用长勺搅拌。克莉奈颇感兴趣地看着她的调酒手法,轻咳一声问道:“冒昧问一句,刚才是不是有个半羊人女生来过这里?”   调酒师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了克莉奈一眼。她的视线落到三人的校服上,不由得恍然点头,“你们是巫师学院的学生吧?”直到听到这句话,云叶才意识到——穿着校服出入这种场所(尤其还是蕾丝酒吧),是不是不太好?但现在为时已晚,她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因为否认也没有用。   “刚才是有一个姑娘来过。”调酒师说,“她是来——”   但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梅莉从吧台旁的一扇小门里走了出来,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性,留着一头品红色的长发,一侧刘海遮着眼睛,长相倒是颇为眼熟,只不过云叶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们……”梅莉看到她们,顿时瞪大了眼睛。云叶心里暗叫一声糟糕,这回不仅被人看到穿着校服出入蕾丝酒吧,而且跟踪同学的事情还当场败露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梅莉神色复杂地走过来,开始疯狂地绞尽脑汁思考,究竟怎么样才能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原来你们三个也是……”但梅莉走过来之后,却突然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早该想到的。”说着,她的视线在艾格洛丝和克莉奈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把两人弄了个大红脸。   “没什么可害羞的哦,小妹妹们。”梅莉身后那个红发女性走了过来,亲昵地轻拍她的肩膀,朝云叶三人俏皮地眨眼笑道,“好女人都是蕾丝边哦。”   于是这一回,云叶的脸也扑的一声红了个透。三人顶着一张番茄脸,哭笑不得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所、所以你不也是……”克莉奈咳嗽几声,伸手指着梅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你不也是……”她“你不也是”了半天,最后还是把那个词生硬地憋了出来,活像从嗓子里咳出一根鱼刺,“你不也是女同性恋?”   “我不是女同性恋!”梅莉也红了脸,摆手辩解道,“我……我是来这里打工的。”   “打工?”克莉奈的声音因为惊讶而不自然地提高了。见她明显想到了奇怪的地方去,梅莉也连忙大声道:“不、不是你想的那种打工……”   “我想的那种打工!?”克莉奈怪叫一声。艾格洛丝也不由得捂住了嘴巴。   “都说了不是了!”梅莉猛地跺了一脚地板,一向冷静认真的她也终于混乱了起来,“是乌尔狄丝教授介绍我来打工的——”   “乌尔狄丝教授!?”这次轮到云叶怪叫了,“莫非她也是女同性恋!?”   其实,老实说,如果乌尔狄丝教授也是女同性恋,那云叶倒真的不意外。   “不是——!”梅莉尖叫道,声音陡然提了个八度。店里的其他客人也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半羊人少女不停地跺着脚,一张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手指颤抖着指向云叶和克莉奈,“你们、你们、你们……”但是她“你们”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周围已经开始有客人低声偷笑,那个精灵调酒师也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但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   最后,还是那个云叶有些眼熟的红发女性看不下去了,她笑着摸了摸梅莉的头,“不是这样哦。梅莉她是小乌尔介绍来给我们店做定期驱魔仪式的,因为巫师局的驱魔申请总是要排很长的队嘛。”   听了这话,梅莉也渐渐冷静了下来,脸上的红晕也逐渐消失了。“就是这样。”她低着头,小声嘟囔道。   云叶这才恍然大悟。自从第二次巫师战争结束,弗恩世界的灵性环境也变得千疮百孔,超自然灾害频发。现今这个时代,虽然不是在路边走一走都会踢到一两个凶灵的程度,但诸如骚灵现象、频发的噩梦、残留的负面灵迹(也就是一般人口中的“鬼影”),以及发狂的流浪动物等也都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因此各国巫师局都会派遣人员在各个人群汇集的场所定期举行巫术仪式,来驱除这些低等灵性灾害。在摩伦诺,完成这项工作的通常都是德鲁伊教的见习祭司,在鸣海则通常是由神社的巫女来负责。   而理所当然地,这也并不是一项小工程。经过专业培训,能够正确施行仪式,并对付低等灵性灾害的人手数量总是不够,而正式的术者和法师资源也自然不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她们有更严重的灵性灾害要解决——在这种情况下,得到校方和巫师局授权的、拥有一定施法能力的巫师学院学生也可以受雇从事这项工作,并得到薪资报酬。   “你什么时候拿到校方和巫师局授权的?”克莉奈拍拍胸口,稍微整理了一下呼吸后,好奇地问道。   “有一段时间了。”梅莉有点没好气地说,“准确的说,我拿到的是乌尔狄丝教授和塞伦教授的联名推荐。”   这回克莉奈说不出话来了。她的神色有点凝重,似乎是在暗自计算自己在摆弄魔药的这段时间里,梅莉在课业上超过了她多少。   “好了,既然误会也解开了——”艾格洛丝见状,笑着打了个圆场。但是她的话还是没能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咦,你们怎么在这里?”   菲奥蕾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大厅里的几人,顿时笑了起来,“难不成都是来喝酒的?我记得你们还都未成年吧?”   “你不也未成年吗?”克莉奈声音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去。对于这个精灵女孩,她仍然心存芥蒂。   “所以我不喝酒啊。”菲奥蕾说着,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吧台旁,对调酒师招了招手,“一杯特调摩卡。”云叶记得她上次在学院餐厅点的也是这个。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云叶警觉地问。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她们跟踪了梅莉,而菲奥蕾则跟踪了她们,“难道……你也是女同?”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看哪个女人都像是女同,不过在这家酒吧里,可能还真没准……   “我是这儿的常客啊。”菲奥蕾对云叶的反应感到有些奇怪,“有什么不能来的?”她没正面回答最后那个问题,不过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那个像是酒吧老板的红发女性点了点头,表示菲奥蕾说的都是真的。   “怎么着,这地方还是学院的校外自习室不成?”克莉奈小声嘟哝道。   “对了,如果你们是摩伦诺巫师学院的学生,那么应该认识我妹妹吧?”红发女性说,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有点暧昧,“她在学校里应该蛮有名的。”   “您的妹妹?”云叶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红发、红发……对了!那天的巫师竞速比赛里,那个看不出种族的、叫碧丽缇丝的女孩子不就有着一头粉色的头发吗?一想到这里,云叶愈发觉得面前这个女性的长相眼熟起来——她分明就是碧丽缇丝的成熟版本,只不过比她妹妹少了一对角而已。   “呃……碧丽缇丝学姐?”云叶小心翼翼地问。红发女性嫣然一笑,不知怎么,那笑容看得云叶的心跳都快了几分。“答对啦。”她说,自然而然地环住梅莉的脖子,半羊人女孩红着脸,尝试着挣扎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没能摆脱这亲昵的怀抱。菲奥蕾看着她们,眉毛略略挑了起来。   “我叫萨芙,是碧丽缇丝的姐姐。这位是菲露莎,本店的调酒师。顺便一提,你们学校的好几个教授都是我这里的常客哦。比如说小乌尔狄丝,小紫丁香,还有奥菲琉婆婆……”名叫萨芙的女性说,指了指吧台后正在认真地制作咖啡拉花的调酒师,后者抬起头来朝众人点头致意。   “你们学校的人,大多都很有意思呢。”最后,萨芙这么总结道,然后有些暧昧地掩口轻笑,眉眼间有种说不清的娇媚,眼波流转之间,在场的几个女孩子都不由得有些恍惚地看着她。最后,还是云叶咬牙一掐自己的胳膊,从那种有点迷糊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扭过头故意不去看萨芙的笑脸,这才慢慢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了下来。   “我大概知道那位碧丽缇丝学姐为什么在学校里‘应该蛮有名’了……”她喃喃道。   随后,在萨芙的邀请下,几人围坐到了大厅里的桌旁,菲露莎还特地给艾格洛丝搬来了一张人马族专用的矮凳。几人聊着聊着,梅莉突然问克莉奈她们为什么会来这里,于是半精灵只好红着脸,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不出云叶所料,在听完之后,菲奥蕾和萨芙很没风度地狂笑起来,两人一人拍着桌子,一人锤着沙发,笑得花枝乱颤。梅莉和克莉奈都涨红了脸,彼此对视一眼后双双“哼!”了一声,就扭开了头去。   “太有意思了,你们、你们果然不会让我失望……”菲奥蕾拍够了桌子之后,改为拍着自己的大腿,直接笑倒在了沙发上,不,准确来说是躺在了萨芙腿上,而后者则自然而然地替她整理起了头发。等笑够了之后,菲奥蕾含着笑摆了摆手,“我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作为报酬,你们今天喝的这顿酒就让我来请吧。”   “那我再点一杯嗨棒!”克莉奈恶狠狠地说,抓起面前的杯子,把里面剩余的一大半酒一饮而尽,然后马上呛得咳嗽起来。菲奥蕾笑吟吟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朝菲露莎招招手,示意对方可以开始调酒了。   “既然你这么有钱,那不如把我们的晚饭也一并请了。”云叶有点酸溜溜地说。虽然母亲每个月都会往她的卡里打一大笔钱作生活费,但她却并没有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或许是和姐姐一起生活的时候节俭惯了,也或许是不愿意再从这个从未好好陪过她的母亲手里得到更多恩惠,哪怕只是多花一分钱。   “没问题啊。”菲奥蕾居然见杆就爬,大度地点了点头,“你们想吃什么都行,我请客。”   云叶瞪大了眼睛,她确实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人居然冤大头到这种地步。不过克莉奈却抢先来了一句,“那么就这么定了。”活像是怕菲奥蕾反悔一样。   “那我要回去了。”梅莉说着就站起身来,却被克莉奈一把抓住,“我们的晚饭,当然也包括你。”说着,她促狭地朝半羊人少女挤了挤眼睛,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菲奥蕾多出一人份的血一样。而精灵则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根本不在乎。   萨芙眨了眨眼睛,忽然含笑问道:“所以你们几个,都是喜欢女孩子的吧?”   人生十六年来,被直球问到自己的性取向,这还是第一次。云叶一时间有些发愣,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他人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还都未成年……”梅莉有些艰难地说,但萨芙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性向和年龄无关,更何况十六岁也够大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不说小黄图看了多少,连同居的女孩子都吃了两三个了。”   半羊人少女被这一通暴言彻底噎在原地,一张脸又涨得像番茄也似,诺诺地闭上了嘴。   云叶打着哈哈,试图把话题转移到天气或者驱魔仪式上,但没想到萨芙似乎铁了心要问这个问题,不但不接话茬,而且一直笑盈盈地盯着她。云叶被她盯得没法子,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想故意和她作对,答一句“不是”,但话还没出口,她脑海里不知怎么就猛地闪过奈薇的脸,话到嘴边后,竟然鬼使神差地换了一个词,变成了“是”。   萨芙“哈”地笑了一声,带着胜利的微笑看向其他人。克莉奈和艾格洛丝互看了一眼,竟然异口同声地答了个“是”,声音干脆利落。云叶只是看了一眼她俩的手臂位置,就知道她们已经在桌子底下牵上手了。   “那么你呢,小羊羔?”萨芙终于转向了在场的最后一个猎物,梅莉倔强地扭着头一言不发,最后萨芙似乎实在是和她拗不下去了,轻轻拍了一下手,宣告了自己的认输。   “那我先回去处理工作啦,各位喝得愉快!”她站起来朝众人挥挥手,就回到了吧台旁的那扇小门后,只留下几个脸色红扑扑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话题真的很羞人,或者两者兼有——坐在那里。在匆匆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酒之后,云叶等人也连忙向菲露莎告辞,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家酒吧。   “我再也不来这地方了。”一出门,梅莉就抱怨道。她的脸是众人里最红的,但她刚刚喝的一直是苏打水。   “一般这么说的人第二天还会来光顾。”菲奥蕾微微一笑。   “不会的,因为我没钱。”梅莉坚定地说。菲奥蕾也不反驳,就只是笑着。克莉奈适时地插话进来,移开话题,“那么我们晚上去吃什么?反正今天有个请客的冤大头。”   “嗯……好问题。那个……格温妮小姐,你知不知道什么好吃的店?”云叶转向菲奥蕾。她一时间突然拿不准要用什么词来称呼这个贵族小姐,于是就有些别扭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菲奥蕾则一脸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吃饭从来不记店名,也不记地址,更不记价钱。自然有车子会送我去,有人给我做饭,有人替我付款。”   众人将信将疑地盯着她,似乎还难以相信世界上有人竟然饭来张口到如此地步,但菲奥蕾却神色自若,一副不似作伪的模样。最后,众人只好哀叹一番可恶的上流阶级,然后自行在格拉斯顿市的大街上寻找可堪一吃的饭馆。   “对了,我一直有一点想不明白。”走在街头,云叶一边游目四顾,一边随口说道,“萨芙小姐和碧丽缇丝学姐究竟是什么种族呢?学姐她虽然长着角,但是却不像半羊人,也不像鬼族,而且那种带点粉的发色我也从来没见过……是染的吗?”   “是天生的。她们姐妹俩都是。”令人意外的是,居然是菲奥蕾搭了腔,而不是八卦知识渊博的克莉奈——看起来她的确是那家酒吧的常客,常到连这种事情都知道。精灵少女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着小狐狸,“你不知道吗?她们两个都有魅魔的血统。”   “魅魔?!”云叶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提高了八度,引得几个街头路人回头观望。她连忙压下声音,凑近菲奥蕾低声道,“魅魔就是那个……魅魔吗?”   “还能有哪个魅魔?”菲奥蕾退开一步,有些惊讶地笑了。   “就是那个……”云叶焦急地乱摆着手,“地狱里的那个……”她可还记得当初乌尔狄丝教授说的,近几年来唯一一个事故死亡的学生就是因为试图召唤恶魔,结果被拉进地狱的事情。   菲奥蕾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这回却是克莉奈轻咳一声,扳着云叶的肩膀把她抓了回来。   “确实是你想的那个魅魔,”克莉奈说,“不过你话要听清楚,她们两个只是有魅魔的血统,不是真正的魅魔。就像双足飞龙也不是真的龙一样。”   “对。”菲奥蕾接过话茬,笑着揶揄道,“而且她们两个都是在国际法师联盟和摩伦诺巫师局注册过的在籍魅魔。你大可不必她们会突然把你拽进地狱什么的——她们也没这种能力。你不如担心担心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你拖上床吃了。”   云叶被菲奥蕾这番话羞得张口结舌,只能涨红了脸低头快步向前走去。克莉奈哼了一声,反击道:“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你是不是也已经被她们两个吃过了啊?”   但菲奥蕾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们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克莉奈瞪着笑容不减的精灵少女,终于也对这个油盐不进的笑面客没了脾气,重重地“哼”了一声后就追着云叶的脚步跑了上去。   曾经有一位诗人说过,格拉斯顿——这座精灵之国的首都从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现在,这座城市似乎为了弥补自己在精灵饼干上的遗憾,很快就把值得一逛的有趣店铺放在了云叶的面前。   她们刚刚离开“米蒂莲牧歌”,走出两条街,云叶就眼尖地看到在一条街边坐落着一家古朴小店,鸣海风格的木质结构让它在一堆现代建筑之间显得非常显眼。不过最显眼的还是上面挂着的招牌,这家店似乎完全没有照顾摩伦诺精灵们的意思,自顾自地在招牌上用鸣海文写了“琴风居”三个大字,然后下面是一行小字,“鸣海特产店”。   似乎也正因为如此,店前一派门可罗雀的冷清模样,根本没有客人来光顾。但这店依旧开得惬意,玻璃门半敞着,门旁贴着不合时宜的两幅春联,活像是今年融春节贴上去的对联到今天都没取下来一样,活一副愿者上钩的钓鱼派头。   “克莉莉,洛丝,你们快看那边!”云叶兴奋地拽着克莉奈的衣袖,把这家店指给她看。   “那是什么店?”克莉奈茫然道。   “鸣海特产店!卖我家乡的东西的!”云叶说着就穿过人行道跑了过去,于是几人只能跟在后面。当小狐狸推门而入时,本来以为会听到清脆的风铃声,但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一声满怀恼意的“咝——”。   云叶下意识地抬头一瞧,结果却对上了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她盯着它们看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门后的货架上盘着一条有她手臂粗细的白蛇。一人一蛇互瞪了一会儿,就在云叶张开嘴巴发出尖叫声之前,那条蛇哧溜一声从架子上面滑了下去,隐入货架后消失不见。而一个温和好听的女声也适时地插了进来,险之又险地阻止住了云叶打算立刻就夺门而出的念头。   “别害怕,它是我养的宠物,不会伤人的。”   云叶转头一看,一个留着白色长发的女性坐在店内的收银台后面,正笑意盈盈地朝自己招手。她穿着一身印着樱花图案的白色浴衣,操着一口略带蜃楼口音的鸣海语,声音软糯动听。听着女店主的招呼,恍惚之间,云叶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故乡。她仍然记得,从前的六月祭龙节,晚上去逛庙会的时候,姐姐都会穿着一身蜃楼风格的浴衣,踩着木屐,牵着自己在庙会的石板路上走啊走……   直到有人在她的肩上拍了一巴掌,云叶才“哎哟”一声回了神。她转头一看,原来克莉奈等人也已经赶到了店里,艾格洛丝正有些费力地穿过那扇对她来说有点小的店门,尴尬地想挤进店里。   “好多东西啊!”半精灵兴致勃勃地从云叶身边挤了过去,在货架之间穿梭。而那条白蛇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是没有再出现。   “我这里保证都是鸣海原产的进口货,价格公道,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都不会骗哦!”兴许是店里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女店主笑得乐开了花,用一口有点生硬的奇怪精灵语招呼道。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对望了一眼,似乎都没听明白她最后那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云叶觉得她应该是想说鸣海俗语里的“童叟无欺”……   和女店主打过招呼后,云叶也跟着克莉奈看起了店里的东西。不得不说,这位女店主所说的“保证都是鸣海原产进口货”可能都是真的,因为她确实在这里看到了许多自己熟悉无比的东西——比如说零食区里的袋装瓜子,泡椒凤爪,五香豆腐干……她默默地换算了一下货币,然后就对着这些出国之后身价立翻数倍的零食苦笑起来。   除了零食之外,这家店的冰柜里也着实放了不少硬货,云叶只是探头看了一眼就被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牛羊肉片震住了。她又看了看酒水架上面那些泡着不知道什么东西,颜色古怪的药酒,最终还是默默地溜到了调料区。而在另外一边,克莉奈拿着一袋黑不溜秋的蛋状物跑了过来,“小狐狸小狐狸,这是什么啊?”   云叶看了一眼,随口道:“这个嘛……这个……”她本来想说“这个是松花蛋”,但是话到嘴边才猛然醒觉——她不知道松花蛋翻译成精灵语该怎么说。最后她只好对克莉奈说,这是鸣海特产的一种蛋制品。随后,她看着半精灵饶有兴趣地直接把它丢进了购物篮里,又看了看正在衣物区转悠的菲奥蕾,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位精灵大小姐怕是把众人在这家店的消费也一起包了。   “小狐狸,小狐狸。”克莉奈刚刚离开,菲奥蕾又转了过来。她笑吟吟地拎着一件T恤给云叶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云叶转头一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她差点喷了出来——这T恤上浓墨重彩地印着的三个水墨风大字,不是别的,当仁不让正是鸣海历史悠久的传统国骂。   “呃,这个,这是句脏话。”她满脸尴尬地对菲奥蕾说。而这位大小姐则饶有兴趣地追问,“那这句脏话是什么意思呢?”   “……”云叶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最后她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看着菲奥蕾把这件国骂T恤放到了购物篮里。也不知道她想在什么场合穿出去,总之云叶突然为她的室友默哀了几秒钟。   而在这家店的深处,云叶则找到了堪称鸣海留学生海外生活之魂的东西——火锅底料。看着架子上一字排开,琳琅满目的火锅底料,又转头看了看摆满牛羊肉片的冰柜。云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来到收银台前,轻轻咳嗽一声,“那个……”   还不等她开口问下去,女店主就笑着回话,“我叫琴风,琴风居的琴风。”   “那个,琴风姐姐。”云叶挠着头,有些腼腆地说,“你家店里有蚝油和香油吗?”   “有哦。”琴风微笑。   得到肯定的回答,云叶的眼睛不禁一亮,“那麻酱呢?黄喉?冻豆腐?干贡菜?毛肚?”她每说一样,琴风就点一下头,而云叶的眼睛也就更亮一点。   “小姑娘,你们是打算吃火锅吗?”琴风笑吟吟道。云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听到“火锅”两个字之后,她才突然意识到——就算有齐备的火锅底料和菜品,她们也没有锅和炉灶,而学校的宿舍里也没有厨房。要不然去餐厅里拜托家事妖精们想想办法?   似乎是看出了云叶面有难色,琴风又说,“小姑娘,我这里可以出租锅子和便携式燃气炉哦,不知道你们是想要哪种锅?是普通锅?还是鸳鸯锅?还是子母锅?还是九宫格锅?”   听到这话,云叶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而且比刚才还要亮。   “您先等等,我去和朋友们说一下!”她撂下这一句话,就飞快地扑到了克莉奈身边。众人围拢过来,听云叶两眼放光地讲完了她的火锅计划后,克莉奈仍然有些犹豫——大概是这种吃法对于摩伦诺人而言太像熬煮魔药了,而上次把宿舍里糊满紫色凝胶那件事还让她有点阴影——但菲奥蕾则想都没想就点头表示同意,“我可以出器具的租金。”   “场地的话……不如就用我的宿舍吧?”艾格洛丝突然说,“我的宿舍里没有床,空间会大一些……”   虽然克莉奈仍然在迟疑,但既然艾格洛丝都开口答应,于是她也就不好再拒绝,慢慢地点了点头。云叶欢呼一声,立刻抱着购物篮冲向了冰柜。菲奥蕾凑到她身边,看着她流水价地从冰柜里拿东西,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盒酱油团子,塞进了她的购物篮里。云叶眼疾手快地把团子拿了出来,警戒地盯着菲奥蕾,“你要做什么?”   “这个是不是也可以放进去煮?”小伎俩被识破之后,这精灵大小姐脸上也不见尴尬,笑着问。   “不行——!”云叶尖叫。   于是,就在一通忙碌之后,琴风看着收银台上塞得满满的购物篮,和地上放着的锅子与燃气炉(因为桌上放不下了),笑得满面生光——这可能是她开店以来接过的最大一笔生意。就当云叶以为她会拿扫码器出来对着商品一个个扫的时候,这女人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块算盘,噼噼啪啪地敲打起来。几个摩伦诺姑娘半是好奇半是敬畏地看着琴风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手速敲打着算盘,而在听到琴风报出的价格之后,她们却更加敬畏地看向了菲奥蕾。   这位本日限定的超级冤大头小姐神色不变,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卡,“可以刷卡吗?”   琴风点了点头,但双手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下,熟练地给众人买的东西打包装袋。菲奥蕾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把手里的卡递了过去。   然后她感觉手上一凉。   在众人的注视下,菲奥蕾有些僵硬地一点点把头低了下去——只见一条覆有白鳞的蛇尾从收银台后面伸了出来,正卷在她的手上,灵巧地把那张银行卡接了过去。   然后她们就看到这位精灵大小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可恶啊,最近好想从头开始高强度抓虫+润色…… 17、家事妖精重伤倒地   “哎呀。”琴风惊叫了一声,收银台后的那条蛇尾敏捷地把菲奥蕾手里的卡接了过去,而大小姐本人则被她身后的梅莉眼疾手快地一把抄住。   云叶立刻想起了之前在门边架子上看到的那条白蛇,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其他人也就算了。”琴风操着一口软糯的鸣海语,嗔怪地白了一眼云叶——很明显是没打算让别人听,“你这个鸣海人怎么也这么大惊小怪的?”说着,她从柜台后面滑了出来——之所以说是“滑”,是因为她的上半身根本没有摆动,整个身体就那么平移出了收银台。   而在看到她的全身之后,云叶这才恍然大悟——因为从那件白底樱花浴衣的下摆延伸出来的,不是双腿,而是一整条粗壮的白色蛇尾。   “怎么了,小妹妹们,没见过鸣海的蛇人族吗?”琴风笑吟吟地说着——这回她换回了精灵语——弯下腰熟练地给燃气炉等物什打包,有些吃力地把它们抱了起来,递向艾格洛丝,“这位半人马小姑娘,这堆东西就麻烦你拿着啦。”   艾格洛丝愣了两秒,才慌忙应了一声,低下身子从琴风手里接过了东西,然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毕竟作为土生土长的摩伦诺人,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蛇人族。   “倒不是没见过,只是有点……没想到……”云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在鸣海的时候,她还真的没怎么亲眼见过蛇人这个种族,只听说过鸣海西南的鬼山国一带有许多蛇人聚居地。   “是呢。本来我们一族的数量就少,出国在外的就更少了。格拉斯顿的蛇人,怕不是只有我一个吧。”琴风慢悠悠地说着,来到菲奥蕾面前,“这个小姑娘没事吧?”   “是、是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受的刺激有点大,谢谢您关心……”梅莉慌忙应道。   “其实我关心的是她还能不能付款。”琴风摆了摆手,然后拍拍菲奥蕾的脸蛋,“小姑娘,小姑娘?该醒啦,要是看到条蛇尾巴都能昏过去的话,想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可有点难哟?”   菲奥蕾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两声,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琴风之后,有点勉强地笑道:“什么嘛,我就说刚才是我的错觉……”   “错觉?”琴风眉毛一扬,轻轻抚弄着自己翘起的尾尖,然后在菲奥蕾惊恐的注视下,抬起尾巴在她脸上轻点一下,“你说的错觉,是这个东西吗?”   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这位精灵大小姐两眼一翻白,脑袋一仰,吱的一声又昏了过去。   “哎呀哎呀。”琴风若无其事地说,拨弄着自己的尾巴尖,“神经真脆弱啊。”   众人:“…………”   ………………………………………………………………………………………………………………………………………………………………………   最终,众人再次弄醒了菲奥蕾。这位大小姐面如土色,手指颤抖地输完银行卡的密码之后,她们提着大包小包离开了这家店。当然,菲奥蕾自然什么都没有拿,而是脚步有些虚浮地靠在梅莉身边。   “原来你怕蛇。”克莉奈吃力地提着一大袋牛肉卷之类的食材,没好气地说,看来她觉得菲奥蕾有逃避劳动的嫌疑,“开学典礼上怎么没见你怕成这样过?”她指的是校长——蛇之魔女奥菲琉身上缠着的那两条小蛇。   “那不一样。”菲奥蕾梗着脖子反驳道,“远远地看着一条蛇,和它贴在你身上是两码事!”   克莉奈哼了一声,姑且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不过直到她们乘上火车之后,菲奥蕾都以“身体还没恢复”为理由拒绝分担,而且还变本加厉地靠在梅莉身上,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几个费力地拎着各种大包小包。看到她这副讨打的样子,云叶有意想要挤兑她几句,可没想到这个精灵居然未卜先知般地掏出自己的钱夹晃了晃,于是吃人嘴短的小狐狸也就忿忿地哑了火。   不过好在,云叶最后还是想出了办法。她气鼓鼓地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在女孩子们有些玩味的注视之下,涨红了脸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几秒之后,电话被接通,奈薇平静的声音传了出来,“小叶?”   听到这个称呼,云叶立刻警觉地环顾了一圈,但众人暧昧的表情(尤其是克莉奈)让她无从判断她们是不是听到了自己的这个小名。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低声说了一句,“奈薇?”   “嗯。”奈薇说,“有什么事情吗?”   “能……能不能到月亮湖火车站来,接我一下?”云叶咳嗽一声,刻意压低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买、买的东西有点多……”   “好。”在短暂的沉默后,奈薇回答,“我马上就到。”又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云叶一愣,这才意识到奈薇是在等着她说话。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答道:“没、没有了。”   “那我挂了?”奈薇又说了一句,像是在反复确认一般。云叶敏锐地从她这句话里捕捉到一丝不舍的意味,不由得失笑道:“其实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啦。不过我们可以当面再说呀。”   奈薇“嗯”了一声,然后低声道:“待会见。”   “待会见。”云叶抿嘴一笑,然后主动挂断了电话。不知怎么,她脑海里自动浮现出了奈薇那张有些迷茫,又有些不舍的扑克脸,于是嘴角不由得又微微上扬了一些。   忽然,云叶的腰间被人戳了一下,她回过头去,正好看到克莉奈那张满是坏笑的脸。   “只是打个电话而已,有必要笑得这么甜嘛?”克莉奈朝她挤了挤眼睛。云叶脸颊一红,别过头去,“总、总之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接我们。”   菲奥蕾看着她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啊。”   云叶一听,脸颊刷的一声红了个通透,又急又怒地说,“什、什么那种关系啊!”   “我又没说‘你们’是谁。你干嘛这么急?”菲奥蕾露出一脸故作莫名的表情,云叶这才回过神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脸涨得越发通红,只好咬着牙怒视着这个可恨的精灵。菲奥蕾大笑三声(丝毫不顾这里是公共场所),惬意地靠在梅莉身上,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四十分钟后,火车在月亮湖站停靠。而刚刚下得车来,云叶就在站台里看到了奈薇瘦瘦高高的身影,她仍旧戴着那副墨镜,皮衣长裤,双手插兜。有那么一瞬间,云叶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刚刚来到摩伦诺的那一天,在机场看到奈薇的那个时候。   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的是,在看到云叶下车之后,奈薇立刻分开站台内的人群快步向她走来,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大包小包,扫了一眼里面的东西,有些不解地微微一歪头,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多谢你啦!”云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从克莉奈和梅莉拎着的东西里接过了一些,帮两人分担了一部分重负。   “没什么。”奈薇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她抬了抬手里的塑料袋,看着里面一盒盒的牛羊肉片,“这些是?”   “是食材!今天晚上我们吃火锅!”云叶笑盈盈地晃了晃手里的另一个袋子。她看着奈薇不解的神色,于是只好耐心地解释道,“火锅啊,就是鸣海的一种料理,具体来说就是把食材放进调制好的汤料里煮……”   在回到宿舍的一路上,或许是为了掩饰害羞,也或许是谈及家乡的美味而显得格外高兴,云叶把话匣子里的东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倒了出来,说了一溜够。她从自己小时候和姐姐一起在家里吃涮肉,一路说到了鬼山国正宗的麻辣火锅、蜃楼国的寿喜锅、九方京的铜锅涮肉……   “小狐狸小狐狸。”克莉奈兴致勃勃地听着,也不知道云叶七拐八绕地用精灵语解释了一堆鸣海词汇,她有没有听懂,“你说什么蜃楼鬼山的,那是什么地方啊?”   “那也是鸣海啊。”云叶有些不满地说,“鸣海的全称是鸣海联邦,是五个国家组成的联合。这种国际常识,你们倒也记一下啊。”   艾格洛丝和克莉奈互望了一眼,半精灵突然瞪圆眼睛,大声说:“云叶叶同学,请听题!摩伦诺的全称是什么!”   “呃——”云叶一下子愣住了。她一边努力思索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摩伦诺嘛,摩伦诺就是,呃……阿……什么……”   “摩伦诺的全称是,摩伦诺及阿瓦隆岛德鲁伊教联合王国。”克莉奈促狭地朝她挤了挤眼睛。   “你——你这个不算!这个太长了!”云叶又羞又恼,气得直跺脚,“鸣海联邦才两个单词!”   其他几个女孩子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就连奈薇也掩口偷笑,惹得云叶气鼓鼓地去踩她的脚后跟。   “就、就在这里吧。”在一楼自己的宿舍门前,艾格洛丝停下了脚步,有些腼腆地握住门把手。她先是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菲奥蕾和奈薇,似乎仍然有些羞于在这两个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私人空间。但最终,半人马少女还是打开了房门。   云叶不是第一次来到艾格洛丝的房间,但和以前相比,现在这间宿舍里多出来的一个人使得它有了相当大的改变:原本供艾格洛丝侧卧的垫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显然,她占不了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多出来的垫子毫无疑问是给克莉奈准备的,上面还摆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和枕头。   艾格洛丝红着脸把那两个地铺床垫卷起来塞在墙角,又忙前忙后地在房间中央摆好桌子。众人将一干食材器具放下,又从各自的宿舍里搬了几张椅子,才凑够五把。这顿晚饭的前期准备才算是收拾停当,而餐桌上也摆满了餐具、食材,以及今天的主角——火锅。   这口以弧形挡隔分成两半的鸳鸯锅,同样是琴风居的“鸣海特产”之一。现在,它的一侧翻滚着红彤鲜亮的汤汁,黄色的油脂并数段辣椒漂浮在红汤之上,在不断泛起的泡沫之下,还能隐约看到一粒粒的花椒。而另一侧的白汤则看起来温和许多,只是半锅乳白清汤,沉浮着一些蘑菇、玉米、葱段等物。云叶凑到锅前,脸颊被热气蒸得微红,眼镜上也满是白汽。她闭起眼睛深深吸一口那随着蒸汽满溢的麻辣鲜香,状甚享受地长长突出一口气,用鸣海语慨叹道:“地道哇……”   “你说什么?”克莉奈伸头看着那半锅吓人红汤,表情有些好奇又有些畏惧——毕竟她刚刚才亲眼看到云叶豪迈地将一大把辣椒扔了进去。对于饮食以清淡为主的摩伦诺人来说,这么一锅浓油重辣的汤汁简直是难以想象的骇人物事。   “我说,这火锅真……嗯,正确……?”云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鸣海语里“正宗”这个词,于是只能有些生硬地解释道,“和我在家乡吃到的火锅味道一模一样。”   “你们鸣海人真可怕。”菲奥蕾小声说。云叶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云叶叶,这些是什么啊……”艾格洛丝小心翼翼地用叉子戳了戳一盘满布细小突起的棕黑色片状物,那战战兢兢的视线活像是在打量一盘异形一样。   “这个……是牛的胃壁。”云叶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说出真相。她面色凝重地看着艾格洛丝,只希望半人马少女不要因为这个联想到她自己。   “呃,唔,哦……”艾格洛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让云叶有些庆幸的是,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无所谓的吧?哈吉斯不也是用羊胃做的?”坐在一边的菲奥蕾突然开口道。众人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梅莉。而半羊人少女则神色如常,“我习惯了,”她轻飘飘地说,“羊肉我也不是没有吃过。而且我们也并不真的是羊,就像你们不真的是狐狸、马和尖耳朵猴子一样。”   云叶和克莉奈登时笑成一团,艾格洛丝也转身偷笑。奈薇无动于衷,而菲奥蕾则扬起眉毛,白了一眼梅莉,别有所指地说,“我可好久没吃烤全羊了。”   “烤全羊太大只,你吃不下。”梅莉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   “那么只要一条羊腿也是好的。”这回,菲奥蕾的笑容里就微妙地带了点攻击性。云叶见状,连忙跳出来打起了圆场,“锅开了锅开了,我们还是来吃火锅吧,吃火锅!”说着,她端起一盘牛肉片,往辣锅和清汤锅里各下了半盘。成功被吸引了注意力的众人凑了过来,看着肉片在滚汤中沉浮,逐渐褪去原本的粉红色。   “这个应该煮好了吧?”克莉奈说,用叉子搅着清汤锅,尝试着捞起肉片,但肉片飘在水中毫不受力,她叉了几次都没能叉起来,干脆半羞半恼地抄起漏勺,才终于把肉捞到了自己的碗里。   “应该在琴风居买些筷子的……不过就算买了,你们也不会用吧。”云叶摇了摇头,转头看到艾格洛丝叉着一片百叶丢进汤里,连忙伸手拦住,“哎——百叶不能丢下去久煮的,这个涮个……七上八下就可以了!”说着,她卷起袖子用漏勺捞起那片百叶,在热汤中上下浸泡数次,放到艾格洛丝的盘子里,“百叶稍涮一下口感最好,否则就老了。”   “老了?”艾格洛丝有些茫然,大约是只能懂字面意思,而没法理解鸣海语中“老”这个字微妙的延伸含义。   “总之就是……不好吃了。”云叶话音刚落,那边的克莉奈就小声嘀咕了起来,“这肉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呢……”   “开动你的脑筋想想,你面前的蘸料是做什么用的呢?”云叶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她脑袋一下。   “小狐狸小狐狸,这个嚼不烂……”菲奥蕾有些模糊的声音从另外一边传来,云叶扭头一看,这位精灵大小姐正鼓动着腮帮子,一边咀嚼,一边挤眉弄眼地用手指着那盘百叶。   “让我看看你怎么煮的。”云叶斜了她一眼。   “喏,就这样。”菲奥蕾叉起一片百叶,然后丢进清汤锅里。   “……然后呢?”云叶看了看沉到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百叶,抬起头来。菲奥蕾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一点动手捞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就这样?”菲奥蕾耸了耸肩膀。   “——我不都说了不能久煮吗!煮这么久你嚼得烂才怪啦!”云叶彻底抓狂了。   就这样,等云叶总算是前前后后地忙完一圈,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   “在蜃楼国,我这样的人一般都会被叫做‘火锅奉行’……”她小声嘟哝道。奈薇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推了一个盛满食物的盘子过来。“吃吧。”精灵低声说。   云叶看着盘子里煮好的肉片和百叶等食物,呢喃了一句“谢谢”,随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左右看了一圈,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为什么都只吃清汤锅里的东西呢?”她问。   “这个嘛……”克莉奈放下手里的叉子,有些含糊地说,“那当然是因为只敢碰清汤锅啦……”听到这话,艾格洛丝、梅莉——甚至还有菲奥蕾——也都跟着猛点头,一副对辣锅敬而远之的样子。   “你也不敢?”云叶转头瞥了一眼奈薇。   奈薇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用漏勺从清汤锅里捞了一勺肉片,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们摩伦诺人不行啊。”云叶仰天长叹。   ………………………………………………………………………………………………………………………………………………………………   最后,这些被鸣海狐狸评价为“不行”的摩伦诺人,也没有碰辣锅里的哪怕一片肉。云叶只好独自一人解决掉那些在滚汤红油里浸煮过的食材。奈薇似乎没什么食欲的样子,吃了一些后就停了手,坐在那里托腮看着云叶。小狐狸不住地从那锅辣汤里捞起煮熟的食物——裹着一层红油的金针菇,沾着花椒粒的肉片,红澄澄的豆腐——一股脑地塞进嘴里,一边哈着气一边贪婪地咀嚼着。   或许是因为过于热辣的关系,她的脸颊也显得通红通红的,一颗颗汗珠从额角滚下,打湿了头发,几缕湿漉漉的发丝黏在她的脸庞上。而她的眼镜则早已摘掉了,由于近视的缘故,她不得不眯起眼镜瞪着火锅里翻滚的食物,眼睛也因为辣味的刺激而红彤彤的。   “好辣哦……”她用鸣海语小声嘟哝着,一边用手扇着风,但似乎又嫌凉意不够,她干脆悄悄拉起衣服领口透气。奈薇甚至无需刻意去看,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那领口下莹白深邃的乳沟,以及白腻肌肤上的点点晶莹。随着一颗汗珠在重力的牵引下滑入双|峰之间的沟壑,云叶似乎也察觉到了奈薇自上而下投来的视线,猛然惊醒过来,连忙反手捂住领口,而奈薇也立刻尴尬地别过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精灵才敢小心翼翼地偷看云叶的表情。狐人女孩的脸颊显得越发地红了,她低着头,揪着领口有些不知所错的坐在那里。奈薇抽了一张餐巾纸悄悄地给她,云叶把头埋得更低了,她小声嗫嚅了一句“谢谢”,然后背过身去整理起衣服来,顺便捏着纸巾探入衣物之中,擦去了胸脯间黏腻难受的汗水。   奈薇看着她的动作,忽然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来自女孩柔软身躯的触感似乎在那一瞬间再次回到了她的肌肤上,让她的心头猛地一荡。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摇了摇头,强行从脑海中赶走了这种感觉,同时也压下了将身边这只小狐狸拥入怀中的冲动。   “可惜忘了买冰豆奶。”为了打破这种尴尬而暧昧的气氛,云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那个解辣最好啦——话说回来,你真的不尝尝?”说着,她叉起一片在辣锅中煮过的肉片,用盘子托着递到奈薇的嘴边,“来尝尝嘛,要不然这一大锅辣汤只有我一人吃,多可惜。”   奈薇看了看被举到自己嘴边的肉片,又看了看一脸殷切的云叶,最终还是张开了嘴,任由小狐狸把食物喂到了自己嘴里。起初,她想的是——既然云叶都一口气吃了这么多,或许大概可能没准……这个辣锅也不是很辣?   但是在第一口嚼下去之后,她就明白,自己错得十分彻底。   一开始,她感觉自己像是咬破了什么小粒的圆形物体。随后,在口中蓦然升起的、像过电一样的酥麻感,和在舌面上泛开的烧灼感混合在一起,瞬间形成了麻、烫与疼痛的巨大洪潮,从口腔里一路扫到了鼻腔和气管,顿时令她猛烈地弯腰咳嗽起来,直咳得鼻涕眼泪齐齐涌出,墨镜也落在了地上。   云叶吃了一惊,连忙把她扶起来,又是拍背又是喂水又是拽餐巾纸给她擦脸,闹了个手忙脚乱。过了一会儿,奈薇的咳嗽总算平息了下来。云叶递给她一杯冰水,满怀愧疚地低声道,“真的那么辣?”   奈薇接过水杯,忍着仍然残留在舌面上的灼烫感,低低地“嗯”了一声。这个时候,她忽然发觉有许多道视线盯着自己,于是猛地抬起头,却见其他人都有些惊讶地打量着自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戴着墨镜示人,这回还是第一次在云叶的朋友们面前摘下墨镜,露出面容。几乎就是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同一时间,她本能地想要捡起墨镜戴上,但不知道怎么,伸向墨镜的手却慢慢地停住了。   最终,奈薇叹了一口气——现在再遮遮掩掩的,已经晚了。一直以来,她都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浓重的黑眼圈,也一直都试图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正常,也正是因此才戴上了墨镜。但这种“或许让别人看到也没什么关系了”的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她有些不太愿意去回忆。   “你还挺漂亮的嘛。为什么一直戴着墨镜?”打破这片沉默的是克莉奈的声音。半精灵少女有些惊讶地说,而她身边的艾格洛丝也跟着点了点头。   漂亮?她们是在说我?奈薇有些茫然,自己明明顶着那么浓重的黑眼圈——随即,她瞥见了艾格洛丝折叠桌上放着的小镜子,镜子里映出的那副面孔让她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镜子里的女人五官端正漂亮,肌肤健康红润——原本的苍白皮肤和辣味激起的红晕调和成了恰到好处的红色,细长而锐利的眼角在泪水的濡湿下显得多了几分柔和,一缕潮湿的发丝贴在脸颊上,消磨掉了一些这张脸庞的凛然和棱角,多添了一些她从未想象过能在自己身上出现的娇艳。而她拼命想要寻找的、那会毁去整张面容美感的黑眼圈和憔悴之色,却不知不觉间已然消失不见。   她盯着镜子看了又看,这才有些战战兢兢地确定,自己的黑眼圈——自己一直以来想要遮盖掉的东西——真的已经无影无踪了。起初,她有些不解,但当她看到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的云叶时,忽然立刻醒悟了过来:这段时间以来,她的梦境在这只小狐狸的陪伴下是那么的安稳而甘甜,完全没有噩梦和疲劳的困扰。一念及此,不知怎么,她就立刻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了女孩身体的柔软和芬芳,以及两人相拥的每个夜晚的安详与甜蜜。   奈薇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去,脸庞又红了几分。她咳嗽一声,努力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冷硬,但是在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之后,她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拿出原本的作派了。   “习惯罢了。”她低声说了一句。可说来也奇怪,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在自己的耳朵里却显得那么怪异,仿佛这个轻声低语着的女人并不是自己一样。忽然,她心中突然浮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自我厌恶感——她觉得现在的自己,这个声音柔软,脸庞娇红的自己非常“不好”,但究竟“不好”在哪里,她又说不出来,只想赶紧回到原本的自己。这种无名的冲动迫使她捡起地上的墨镜,不管不顾地戴回了脸上。   戴好墨镜后,奈薇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仿佛戴上这小物件,就能找回原本那个自己一样。但是在透过镜片,看到云叶有些失落的神情之后,她心里又猛地一紧,登时就想摘掉墨镜,让笑容回到这只小狐狸脸上。不过她最终还是按下了这个念头,双手放在腿上微微颤抖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弹起来把墨镜摘下。   云叶忐忑不安地看了奈薇一眼,见对方紧紧抿着嘴唇,双手按着腿,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有些发白,心中忽然一紧。我是不是把她惹生气了?她如此想着,沮丧地垂下了头,耳朵也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   “好啦好啦,没什么大事,我们继续吃吧!”克莉奈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神色的怪异之处,连忙站起来打了个圆场,“再不吃的话就该凉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燃气炉上的火锅汤汁不断翻滚着,一丁点都没有要凉下来的意思。   云叶无精打采地从汤锅里捞了一勺食物到自己盘子里,不但没注意是哪一半汤锅,甚至都没注意捞的是什么。她一边抬眼偷看奈薇,一边食而无味地嚼着嘴里的食物。然而就在她咬下第一口的时候,一股强烈的辛辣味就从嘴里腾起直冲鼻端,她忍不住一边咳嗽着一边呸呸地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却是一片清汤锅里的姜片。   “没事吧?”奈薇低声问,云叶勉强笑了一下,就在她打算回答“没事”的时候,忽然觉得手肘似乎被谁碰了一下。她转过头去,却看到了一个小女孩正趴在自己身旁,扒着桌边,两眼放光地看着桌上的火锅。   这个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小女孩大概六七岁岁年纪,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小女仆装,头上也戴着女仆帽,有着一头柔软的白色卷发,但皮肤却是健康的浅褐色,看起来不像是日晒所致,而是天生的。但她却有着所有精灵的招牌特征——一双尖尖的耳朵。这让云叶在惊诧之际不禁有些疑惑,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褐色皮肤的精灵……不,不如说,好像根本就没有褐色皮肤的精灵。   “你们在吃什么呀?好香,闻起来好好吃哦!”这个陌生的小女孩努力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满脸好奇地问。   “呃……是火锅。”虽然脑袋里盛满了“她是谁”“她是怎么进来的”“她是这个学院的学生吗”之类的问题,但云叶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对方,“是一种鸣海料理。”   “我可以尝尝看吗!红色的那个!”褐色女孩兴奋地指了指那锅正在翻滚冒泡的热辣红汤,不停地摇着云叶的胳膊肘。   “那个很辣的……”云叶小心地看了看奈薇,在心里稍微估算了一下精灵的耐辣程度,迟疑着说。   “没关系的!”褐色女孩一叠声地央求道,“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好吧,不过先给你涮一下好了。”云叶没有法子,只好盛了一些辣锅食材出来,又盛了一碗清汤,涮掉食物上的辣油后递给女孩,“你先试试这种辣度,如果不行的话一定要吐出来,不要勉强自己哦。”   “哼!看不起我!”褐色女孩眼睛一转,突然一把将云叶的盘子抢了过来,抓着里面刚刚捞出来、裹着一层红油,还粘着几粒花椒的肉片就往嘴里送,“我偏要吃!哎哟,好烫……”   云叶彻底傻了眼,她看着那个小女孩一口把肉片吞进去,鼓动两腮咀嚼了一会儿后,突然像一颗爆炸的小烟花一样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倒在地上不停打滚,一边打滚还一边尖叫着,双手胡乱挠抓着喉咙和脸部。就在云叶反应过来之前,奈薇已经扑了上去,把那个不停挣扎的小女孩扶了起来拍击她的后背,动作迅捷利落,似乎像是经过千百次的训练一样。   女孩哇的一声吐出一滩混合着唾液的食物,但是这并不能解除辣味的煎熬,她仍然不停地发出尖叫声,像一条泥鳅一样在奈薇手里蹦跶。艾格洛丝和克莉奈合力按住她,给她灌了半杯冰水下去,但情况也没有太大的好转,就在众人急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时候,宿舍大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乌尔狄丝教授严厉的声音像闪电一样刺了过来,“怎么回事?!”   被女孩的尖叫声引来的精灵女巫大踏步走进房间里,瞥了一眼桌上冒着热气,半白半红的火锅,还有一盘盘切好的生肉等物事——她甚至还看到一大盘切片内脏和一大盘像是凝固血浆一样的东西,虽然她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然后她半是茫然半是惊诧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云叶急道:“教授,您快来看看她,看看这孩子……”   乌尔狄丝快步走到女孩身边,念了一句简短的咒语,掌心泛出一道淡蓝色的魔力光芒,在女孩额头上轻点。但事情并没有好转,女孩还是张着嘴巴不停喘息,双手在空中乱抓。   “怎么回事?她身上一点魔法的痕迹都没有……你们给她喝了什么?这熬的是什么魔药?!”乌尔狄丝厉声喝问,听到这句问话的云叶再一次地傻了眼。她呆了两秒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不是的,教授,这个是料理,是吃的东西……”   “那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乌尔狄丝仍然半信半疑,她似乎认定桌上那一锅奇怪的东西是什么魔药,毕竟在她的认知范围里,似乎没有食物能让人这么痛苦。   “那、那个是辣的,是辣的!”云叶都快哭出来了,眼看门外被尖叫声吵起来的学生越来越多,脚步声和说话声乱作一团,已经有几个女生在宿舍门口探头探脑,她整个人都快焦虑得爆炸了。   然而就在云叶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宛如天籁一般响了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呀?”   ——说话的是紫丁香小姐。这位有着一副鸣海裔面孔的魔咒课教授穿着一身可爱的白色睡裙,踩着一双小熊造型的棉布拖鞋走了进来(云叶还是头一次知道紫丁香小姐也住这栋宿舍)。她只是看了一眼餐桌,就用一种相当自然的表情说了一句:“哦,在吃火锅呀?”   云叶一听这话,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奔了过去,带着哭腔急道:“教授,你快和乌尔狄丝教授解释清楚吧,我们真的没有在熬魔药……”   紫丁香小姐眨了眨眼,来到那个不停在奈薇手里挣扎的褐肤女孩身边,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盒冰激凌,挖了一勺塞进她嘴里。那个女孩的挣扎立马停住了,她大睁着眼睛,把勺子含进嘴巴里,脸上原本痛苦的神色也迅速和缓下来。她接过紫丁香小姐手里的冰激凌,一口气贪婪地吃掉了半盒之后,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有些红肿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辣死我啦……”   “香草冰激凌,解辣很有效的。”紫丁香小姐微笑道。   乌尔狄丝教授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了看一片狼藉的餐桌(尤其是上面还在冒热气的那口奇怪的锅),又看了看那个褐肤女孩,似乎仍然没能完全理解情况,最后只能半是担忧半是迷茫地问道:“……你没事吧,爱丽缇?”   “倒是还活着啦。”被称作爱丽缇的女孩含含糊糊地说。她抱着冰激凌盒一阵猛吃,然后一边发出“嘶嘶”的声音一边按住了太阳穴,在原地跳着脚转了两圈,才缓过劲儿来。   “这些真的是吃的?”乌尔狄丝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火锅,狐疑地问,云叶小鸡啄米般猛点头。最后还是在紫丁香小姐“这确实是鸣海的一种料理”的担保下,这位从没见过火锅的精灵女巫才将信将疑地带着爱丽缇离开了房间。随后,宿舍外探头探脑看热闹的那些女生也逐渐散去了,其中颇有人满怀失望地嘀咕着“什么啊,只是鸣海人在煮奇怪的食物……”“不是魔药爆炸啊?白失望了……”“但是好香啊,真的好香啊……”之类的话,云叶听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在屋子里猛翻白眼。   “所以,那女孩究竟是谁啊?”等紫丁香小姐也离去后,云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气呼呼地走回桌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抱怨道,“我们这里没有这种年纪的小孩子吧?小学生吗?有魔法小学这种东西?”   克莉奈思索了片刻,慢慢说:“大概……是家事妖精吧。”   “家事妖精?”云叶一听,眼睛立刻就瞪圆了,“就是那个,一直暗中打理着餐厅和宿舍,但从来没露过面的家事妖精?”   “说一直没露过面也不太正确,她们还是会在教授面前出现的。”克莉奈说,“不过在学生面前出现的次数确实很少。所以……云叶叶,开学一个学期内就见到家事妖精的新生,你可能是第一个吧。”   “那我是不是应该自豪一下啊?”云叶哭笑不得,“怎么感觉像完成了某些超高难度游戏成就一样……”   克莉奈故作老成地拍拍她的肩膀,一本正经地用平板语气念道:“恭喜ID1234567,昵称发光胸部小狐狸的这位玩家,您在开学两个月内成功地捕捉到了超稀有生物家事妖精,并以料理将其击倒在地,完成了‘家事妖精重伤倒地’成就,全世界仅有0.00042%的玩家完成此成就……”   “……谁是发光胸部小狐狸啊!!”   ——————————————————   从这周开始,我会不定时地对前面的章节进行抓虫和小改,有改动的章节会在每次更新里提及。   截止到这次更新为止,是小修了前三章的文本。以后应该会陆陆续续地把所有章节都润色校对一遍,如果有剧情方面的改动,我会在更新最后说明,就像这样。 18、骚灵现象   次日早晨,云叶一如既往地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饱的样子来到宿舍一楼吃早餐。只不过这一回,陪在她身边的从克莉奈变成了奈薇。   虽然前一天晚上,奈薇在回到房间后,破天荒第一遭主动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确定了自己脸上已经没有半点憔悴之色,但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她仍然执拗地戴上了墨镜。这一点让云叶稍稍有些失落,毕竟她也挺想多看看奈薇墨镜下的脸。不过,她并没把这一点表现出来,而是和往常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奈薇聊着天,走出了电梯间。   “小狐狸,这边这边!”看到两人来到大厅后,坐在窗边座位上的克莉奈朝她们招了招手,但是云叶只顾着和奈薇低声说话,并没听到她的声音。于是克莉奈眼睛一转,故意抬高了声音喊了一嗓子:“发光胸部小狐狸——”   这一嗓子喊出去,全大厅的视线就全都集中在了这只“小狐狸”的身上。而下一秒,云叶就掩着胸口,脸庞通红地冲了过来,恨恨地在这个罪魁祸首脑袋上敲了一记:“闭嘴!”   “嘿嘿。”克莉奈揉着脑袋,她旁边的艾格洛丝看着这一幕,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总之,这个梗不许再提!”云叶虎着脸在克莉奈腰上掐了一下,忿忿地转身走向大厅中央放食物的长桌。她看着摆满一桌的精灵饼干和牛奶,忽然有些好奇:这间宿舍楼里似乎既没有厨房,也没有供家事妖精们居住的房间,这些食物是在哪里做好的呢?   她想到这里,不禁左右环顾了一圈,不经意间瞥见大厅一角的微波炉上不知为何摆着几杯牛奶。原本,微波炉上摆着牛奶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和长桌上公用的白色塑料杯不同,这些杯子却是五颜六色的,什么图案和花纹的都有,更像是有主人的私人物品。她好奇地走了过去,摆弄了一番那些杯子,但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叹了口气,准备回去。   但就在她刚刚转过身去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又猛地回头——那微波炉上的几杯牛奶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杯。云叶吃了一惊,正打算去寻找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放置微波炉的桌子底下传来一阵“吸溜吸溜”的声音。   ……就像是有人在喝牛奶一样。   她弯下腰去,有些惊讶,但又不太意外地看到了蹲在桌子底下,正小口吸啜着牛奶的家事妖精爱丽缇。   “你在做什么?”云叶问。   “喝牛奶啊,你看不出来吗?”爱丽缇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又继续小口吸溜吸溜起来。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喝牛奶?这些牛奶是谁放在这里的?”云叶有些哭笑不得,她转头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学生注意这里,于是又小声问道。   “是小乌尔呀。你上课没学过和我们有关的事情吗?”爱丽缇抬起头来,嘴唇上方沾着一圈显眼的白色奶渍。她眨了眨眼,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唇,吧唧吧唧嘴,又埋头喝了起来。   “小乌尔是……乌尔狄丝教授?”云叶脸色有些古怪,她实在是很难把“小乌尔”这个称呼和那个个子高高的教授联系在一起。   “是呀。”爱丽缇总算喝完了杯子里的牛奶,有些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她就是很小呀,我看着她从这里毕业的。”   ……好像不经意间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云叶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乌尔狄丝教授的年龄,又对比了一下爱丽缇的外表,不禁有些咋舌。不过既然考虑到对方是妖精,那么这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她回忆着基础魔法生物总论课上关于妖精的内容,下意识地说:“书上说,家事妖精是一种较为低级的妖精……”   “书上说,透墨索斯人是一种较为低级的凡人……”爱丽缇学着云叶的语气念了一遍,然后没好气地说,“我这么在你面前念叨这个,你会觉得高兴吗?”   “抱歉。”云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书上说,家事妖精会主动帮人打理家务,但她们通常不接受直接的馈赠,而是以放在壁炉上的热牛奶作为报酬……壁炉上的热牛奶,壁炉……”她嘴里念叨着,然后慢慢转头看向微波炉,瞪大眼睛,“不会指的是这个东西吧?”   “那不然呢?”爱丽缇看起来还挺高兴的,“现在谁还用壁炉啊?就只好放在这个铁盒子上面啦。不过要我说的话,这个东西还蛮方便的,我们的厨房里有好多这种东西呢。这一个还是我们在电视购物上买的,比以前的砖炉子好用多了,就是煮鸡蛋会爆炸……”   “你们的厨房?”云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你们的厨房在哪里?我还没见过家事妖精的厨房呢。”   “我们的厨房不在这个房子里,也不让外人进的!”爱丽缇警惕地往后缩了一下。   “我可以给你做火锅吃。”云叶想了想,有些不太确定地说——其实她也搞不懂这是引诱还是威胁。   “你有那么恨我吗!”爱丽缇果然发出一声怪叫——不过奇怪的是,还是没有人注意这边,“那个叫火锅的东西差点辣死我!”   云叶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循循善诱地说:“你看,它闻起来很香对不对?那么香的东西,吃起来也一定很好吃对不对?”爱丽缇听了,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倒也有道理……”   “那么你吃了之后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子呢?那是因为你吃的方法不对!”云叶见这个小妖精上钩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继续慢慢地诱导道,“你看,刚煮好的牛奶,也不能立刻喝,对不对?火锅也是一样的道理,刚从红汤里捞出来的东西,也不能立刻吃,得放凉,剔掉上面的花椒粒和辣椒,蘸着佐料或者油碟,慢慢地品尝……”   爱丽缇出神地听着,一行晶亮的唾液从嘴角慢慢流了下来。她猛然回过神,“吸溜”一声咂了咂嘴,犹豫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吧,我可以带你去我们的厨房看看……但是你得做火锅给我吃!”   “一言为定!”云叶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宿舍里的火锅底料和食材储备,用力点点头,“那么我们约好了,晚上见——”   还不等她说完,爱丽缇就把手放在了身边的墙上,那堵墙缓缓裂开,露出一个勉强可以让云叶钻过去的洞来。她猛地一拽云叶,“还等晚上做什么?现在就来!”也不知怎么,爱丽缇明明这么小的个子,但力量却大得出奇,云叶猝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她拖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洞穴里。   在一片黑漆漆的坠落感之中,云叶忍不住放声尖叫。但是预想当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她落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与此同时,耳边传来餐具碰撞声、煤气灶点火声、女孩子稚嫩的叫喊声等诸多混杂在一起的吵闹声;而鼻端也满是精灵饼干的奶香、肉类烹煮的香味,和谷物烘焙的香气,还有更多她叫都叫不出来的食物与香料气味……   云叶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空间广阔的地下厨房中。这里的墙壁和天花板用红砖砌成,一排排料理台和炉灶整整齐齐地将这个厨房分割成一块一块,无数个穿着女仆服装,个头小小的褐肤女孩端着锅碗瓢盆,一边吆喝着一边啪嗒啪嗒地跑来跑去。虽然炉灶用具等等都是正常尺寸(不过每个料理台前面都有一个垫脚凳),但不知是不是为了迎合这些小厨师们的身高,这个房间的天花板异常低矮,云叶站起来后必须低着头,微微屈起腿才能勉强走动。   而她的身下,那个软乎乎的、垫子一样的东西则是一个懒人沙发。看来就是拜它所赐,云叶才没落得个屁股开花的下场。懒人沙发旁边的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梳麻花辫,戴眼镜的家事妖精,搞不好就是被掉在沙发上的云叶震下去的。   这个麻花辫妖精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和云叶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几秒钟,然后猛地爆发出一声尖叫。   “有外来者呀——!”   这个麻花辫妖精这么一叫,在厨房里忙碌的其他妖精也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在云叶身边围了一圈,不停地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吵闹着。   “这个人是从哪儿来的呀?”   “是自己找来的?”   “又是学生的恶作剧?”   “是被带进来的吧……”   “受够啦!六年前刚刚有人来过,怎么又有人来啊!”   这些小小的家事妖精们围在她身旁,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着,甚至有一个看上去脾气比较火爆的小家伙,抄着一个打蛋器就扑了上来,对云叶的小腿拳打脚踢。说来也奇怪,虽然爱丽缇拉云叶下来的时候力气大得吓人,但是现在这些小妖精的却拳脚却软绵绵的,和真正的七八岁小孩子毫无区别,反而是那个打蛋器上沾着的蛋液全都蹭在了云叶的腿上。   “嘿,让一让,让一让!”爱丽缇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奋力从妖精群里钻了出来,把那个英勇的打蛋器战士从云叶身边拖开,冲着其他妖精挥手,“这个人是我带来的!”   “你带来的?”妖精们安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一张小脸上都写满疑惑。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妖精问了一句:“为什么啊?”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的妖精们再次炸开了锅,再次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   “难道是午饭的材料?”   “你清醒点!那条老蛇不是和我们说不能这么做了吗!”   “这里有一条大尾巴耶!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尾巴呢!”   “真的!毛茸茸的耶!”   “胸也很大!”   “有牛奶吗?”   “笨蛋!她又不是奶牛!”   这群小家伙吵着吵着,就有几个妖精发现了云叶身后的尾巴,奋力爬上懒人沙发伸手去抓。云叶只感觉有好几只小手不由分说地在自己的尾巴上乱抓乱揉,一阵鸡皮疙瘩过电般扫过全身,顿时惊叫一声,整个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结果脑袋撞在天花板上,疼得连泪花都出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头和屁股无一不痛,都不知道揉哪里才好了。   “都说了不是啦!”爱丽缇尖叫一声,奋力把那几个不依不饶想去抓云叶尾巴的妖精赶开,“我带她来,是为了让她给我们做一种叫火锅的东西!”   “火锅?”   “火锅是什么?没听说过。”   “是用火烤锅吗?”   “那种事我们不是经常做吗,笨蛋!”   妖精们一听,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最终还是爱丽缇踩着料理台边的垫脚凳爬了上去,用锅铲奋力敲盆,她们才安静了下来。   “这个人呢,会做一种特别好吃的,叫火锅的料理,所以我打算带她来,给大家做做看!”爱丽缇挥舞着锅铲和盆大声喊叫着,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小小的身体里挤出这么大的声音来的。   爱丽缇的话音刚落,妖精们齐刷刷地转过头,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全都盯在了云叶身上。云叶尴尬地站了起来——然后马上就因为又撞到了头而痛叫一声——她尴尬地望着这些女孩子们,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我现在没办法做火锅……因为这里没有材料,也没有专门的锅子……”   说完这句话后,云叶见那些妖精们又要像炸开了锅一样吵嚷起来,立刻提高音量,把她们的声音都压了下去,“而且!最重要的是——”   云叶环视一周,见妖精们都闭上了嘴巴,瞪着晶亮的眼睛望着自己,不由得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掏出手机在她们面前晃了晃。手机上面的时间赫然显示着“9:50”,以及克莉奈发过来的一大堆消息,诸如“你去哪儿了”“怎么又玩失踪”“不想要学分啦?”之类的话。   “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又迟到了。”她小声嘟哝着。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没说——而且塞伦教授对迟到的学生可一点儿都不宽容。   随后,在向爱丽缇说明了自己面临的紧急情况后,这位家事妖精很“通情达理”地压下了其他妖精的异议(“她上课迟到了和我们要吃火锅有什么关系!”),并且在妖精厨房的一面墙上打开了一个通道,表示云叶可以通过它直接抵达塞伦教授的教室。   最后,云叶和爱丽缇约定,下周的周末给她和妖精们做一次火锅,食材和用具可以由妖精们提供,而一些关键的调料,则由云叶到琴风堂购买。但是对于云叶提出的“这间妖精厨房到底在什么地方”的问题,爱丽缇则表示,这个绝对不能说。   于是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这个通道和当初通往妖精厨房的那个大小一模一样。换句话说,云叶需要爬着进去。而当她抗议“有没有更大一点的门”的时候,妖精们却回答,她们平时都是用这种通道来回移动的。   “我们向来不在厨房和餐厅之外的地方出现,所以你就自己过去吧!”在云叶爬进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后,爱丽缇这么说着,就砰的一声把通道的门关上了,把她一个人留在一片黑暗里。她只能硬着头皮,用嘴叼着手机,一边照着前面的道路一边慢慢往前爬。   不过幸好,这条砖砌隧道里很干净,没有什么灰尘,也没有蜘蛛网、老鼠和某些更恐怖的东西。透过砖墙,时不时还能听到头顶传来一些微弱的说话声,像是教室里的授课声,这些声音让云叶多多少少安心了一些。终于,在整整爬了六七分钟后,手机的灯光终于照出一扇木门,云叶大喜过望,加快速度爬了过去,猛地伸手一推——   有那么几秒钟,门外照射进来的灯光让她睁不开眼。在视野逐渐适应明亮的环境后,云叶看到,门外似乎虚掩着一条黑色的布帘子。她一边思考塞伦教授的教室哪里来的布帘子,一边爬了过去。就在她刚把脑袋探向那条布帘的时候,眼角忽然瞥到了上面的一圈深紫色的碎边花纹,有些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塞伦教授还挺有兴致的,用的布帘子也这么讲究,她想。   ——等等。   深紫色的碎边花纹?   云叶突然浑身一震。记忆的一角慢慢复苏了。深紫色的碎边花纹,深紫色的碎边花纹……说起来,塞伦教授惯常穿的那条长裙,似乎、好像、也许、大概、可能、没准……就是深紫色碎边花纹装饰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云叶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   而下一秒,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女声便阴恻恻地响了起来。   “这位同学,你来上课的方式,还挺别出心裁的嘛。在黑板底下开了一扇门,还试图钻我裙底,想必一定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对吧?”   云叶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来。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张几乎全部被遮盖的脸,只露出一个白皙小巧的下巴和涂着黑紫色唇彩的嘴唇。现在,那双嘴唇正微微翘起,向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   “……灵性环境的概念,古已有之。但只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这样专业的统一词汇,而是有许多不同的叫法。‘地脉’、‘能量场’,以及鸣海的‘龙脉’等等,指的实际上都是同一种东西。与此同时,灵性环境也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概念,就像物质环境包括光照、温度、湿度、生物等一系列因素,灵性环境也包含很多方面……”   几分钟后,塞伦教授的授课再度开始,只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黑板旁多了一个被罚站的云叶。她满脸尴尬地站在那里——而那个家事妖精打开的通道在她爬出来后就消失了——还被教授要求捧着一个黑漆漆的铁盒子。说来也奇怪,这个铁盒子触感温热,拿久了甚至还感觉有些发烫,似乎里面装了什么木炭一类的东西。   “……生物在死亡时,其精神与情绪都会残存在环境之中,并且随着时间而缓慢消逝。这一过程类似于一瓶墨汁被倒在湖里,墨汁本身会随着湖水的流动而被稀释,最终消失不见。通常而言,这种心灵残留的强度取决于两个因素:生物本身的心智,以及死亡方式。”   塞伦教授说着,按动手中的遥控器,让放映屏上的幻灯片播到下一张。由于角度问题,云叶只能转过头去,勉强从侧面看到放映屏上显示着一大串密密麻麻的图表。塞伦教授一边用激光笔在幻灯片上画着圈,一边讲解期末笔试的出题要点,学生们则低头猛记笔记,时不时有人抬起头来,在教授转身的瞬间向云叶挤眼睛做鬼脸。云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她们。   “普通的动物在死去时,只会产生极微量的心灵残留。而植物、昆虫,乃至于更低级的生命形态所产生的则更少,几近于零。但——泛人种族就不一样了。经过国际法师联盟相关人员的测试,普通人自然死亡时产生的心灵残留,是大猩猩、海豚或虎鲸的数十倍。不过,这只是自然死亡的情况。”   随着塞伦教授再一次按动遥控器,幻灯片播放出了几张画质模糊的黑白照片,拍摄的似乎是城镇经过轰炸后的残垣断壁,还有一系列复杂的曲线图表,“经国际巫师联盟研究证明,死亡方式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地影响死亡产生的心灵残留。尽管这一情况同样极为复杂,不能一概而论,但笼统地来讲,暴力杀害会让死亡产生的心灵残留呈指数级增长。当在短时间内有大量智慧生物因暴力事件而致死时,所产生的极巨量心灵残留就会对灵性环境造成空前的破坏。而在习惯上,我们一般称呼这种大规模暴力致死事件为……战争。”   “我们沿用方才的例子,如果说普通的死亡是在湖水里倒墨汁,那么战争造成的死亡,就是在向湖水里倾倒大量未处理的核废料。显而易见地……这座湖泊就会变成一片死水。”   塞伦教授的声音回荡在这间地下教室之中,原本就有些阴森的声调随着偶然吹过的一阵冷风,掠过云叶的后背,顿时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手里的铁盒差点就拿捏不住,险些掉在地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这铁盒异样地温热,但是她拿在手里却一点都不能缓解冷风带来的寒意。   “现在让我们把课本翻到第五十九页。前面我们提到,智慧生物——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类人生物——被暴力杀害后,会产生大量的负面心灵残留。这些负面残留聚集沉淀之后,在短时间内难以被环境自然消解,就会形成所谓的‘幽灵’。因此我们见到和谈论的所谓‘幽灵’、‘鬼魂’,并不完全是死者的灵魂,在大部分情况下,它们都只是死者的心灵残留,是生前记忆和情绪的一个写照,至于死者本人当然已经死了——这点你们记一下,‘灵魂与心灵残留的区别’是期末笔试毫无疑问会出的题目。”   就在塞伦教授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云叶口袋里突然响起一阵音乐,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就把铁盒脱手扔了出去。   到底是谁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啊!云叶额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在几位教授中,塞伦教授虽然不是最严厉的,但对扰乱课堂秩序的学生绝对是最不留情面的,别说上课手机铃响了,连迟到都会被罚关禁闭……就云叶刚才的情况而言,罚站已经是很宽容了。现在手机铃再这么一响,她怕不是这周末又要交代在禁闭室里抄咒语书……   就在云叶在原地不知所措,正想掏手机出来按掉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就是因为害怕上课的时候有人打电话过来,所以才一直把手机设置成静音的。   那这手机铃声到底是……?   “这些死者的心灵残留往往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继续自己死前未做完,或未能做到的事情。譬如呼救,譬如复仇,譬如躲藏,等等。而在这些残留附近的非魔法物品,也往往会受到部分影响。最典型的范例就是镜子。除此之外,手机、收音机、录像带等事物也有极大概率被残留所控制。尽管现在有研究人员认为,电子器械内的电与磁场可能和死者的心灵残留有着相互影响,甚至认为‘心灵残留本质上属于磁场的一种’但我认为,这一原因可能更加简单、直白……”   但在这手机铃声悠扬的旋律之中,塞伦教授还在不紧不慢地讲述着,时不时地播一张幻灯片,就像这音乐声完全不存在一样。云叶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求救般地小声喊了一句:“教授……塞伦教授……”   可塞伦教授却像是完全没听到她的声音,而是继续说道:“……可能幽灵选择那些物品的原因,仅仅是‘它们可以传递有关自己的信息’罢了。为了让大家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我特地带来了一件附着着强烈心灵残留的物品,也就是大家通常所说的‘幽灵’。如果没有被压制,它就会不断地试图向外界传达关于自己的信息……就像这样。”   说完,塞伦教授总算是来到了云叶的面前,示意她把手机拿出来。云叶松了一口气,颤抖着手从兜里掏出那个不断飘出铃声的手机,只是看了一眼,就不由得睁大眼睛,反而抽了一口冷气——在那不停响铃和闪烁的手机屏幕上,不知为何是一片空白,不但没有显示来电号码,甚至连挂断按钮都不见了,只有一个接听按钮,似乎在执拗地催促着谁赶紧接通它。   塞伦教授好整以暇地伸出手,用两根指甲染成黑色的纤长手指捉起那只手机,不紧不慢地转身离开,绕着教室转了一圈,向学生们展示了一番这台被“幽灵”操控的手机。而就在这个时候,似乎因为太久没人接听,附在手机里的幽灵开始不耐烦了,原本动听的手机铃声中逐渐掺杂了一些杂音,音调也变得时高时低,显得阴森而失真,在这地下教室中平添了一丝诡异瘆人。   最终,教授回到了讲台前,平静地按下了接听按钮。在那跑调的手机铃声消失的一瞬间,包括云叶在内的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但伴随着手机里传出的一连串杂音和噪点,她们又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只挂着龙神大社御守的手机。   过了几秒钟,杂音里似乎混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随后,声音愈来愈大,噼噼啪啪地响着,就像是用另一种杂音取代了先前的杂音。又过了一段时间,这片噪音里终于出现了勉强像是人发出的声调,像是在不断重复着一个精灵语单词。云叶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忍不住去仔细分辨了一番这个声音。可就在她认真侧耳倾听的时候,手机里的声音先是一窒,随后一阵撕心裂肺撕心裂肺的嘶嚎声猛地喷薄而出,混杂着什么东西燃烧的噼啪声就喷涌而出,转瞬间就席卷了整个教室,隐约可以听出电话那边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反复喊叫着“救命”这个词。   云叶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盒子一抛,转身便跑。这只初中八百米跑从来都没及过格的小狐狸此刻竟然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三步并做两步就从讲台上跳了下来,慌不择路地钻到了前排一个女生的身后,而那个女生也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手,两人一起贴作一团,紧张兮兮地发着抖。   砰的一声,云叶扔掉的那只盒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盒盖翻开,里面滚出一小片黑乎乎的东西,也看不太清楚是什么,似乎像是一片炭。而就在这片炭一样的东西滚落出来的一瞬间,手机里的尖叫声戛然而止,整个教室笼罩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之中。   云叶慢慢地从那个女孩子身后探出头来,看了看讲台上的塞伦教授,又和那女孩对视一眼,两人忽然回过神来,脸上不约而同地一红,连忙互相退开几步。   “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骚灵现象’——死者的心灵残留附着在非魔法物品上,产生的基础灵性灾害。”塞伦教授悠悠地说,走下讲台来到云叶身边,将手机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大多数时候,骚灵现象除了吓人之外,都不会产生什么直接伤害,只是死者的心灵残留在传达关于自己的信息罢了。”   云叶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桌上的手机,见它没什么奇怪的反应,这才大着胆子拿了起来,检查了一番,确定真的一切如常之后,连忙把它塞回口袋里,并且暗自决定回宿舍后一定要换一个手机铃声——刚才那一阵阴森的跑调音乐已经足以让这首曲子给她留下心理阴影了。   “不过——”塞伦教授话锋一转,“骚灵现象的‘不会造成直接伤害’,指的仅仅是不会咒杀活人。从简单的扰民,到通讯故障,乃至于高空坠物致人死伤,都是骚灵现象可能产生的后果。如果不尽快驱除,骚灵现象引起的危害可能会导致更多的负面心灵残留产生,形成一个愈演愈烈的恶性循环,最终出现真正的‘诅咒’……因此,它们也是巫师们驱除的主要对象,巫师局定期派人在各个公共场所举行驱邪仪式,也是为了杜绝此类现象的出现与恶化。”   塞伦教授话音刚落,下课铃声便响了起来。她平静地拍了拍手,“那么这节课就到此结束,下节课会有一次驱除骚灵现象的实践测验。我在这里得提醒各位,今天你们见到的骚灵现象,和巫师局要驱除的诅咒和其他灵性灾害相比,只不过是小孩子在玩游戏罢了。最后,班长和迟到的那位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随着学生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教室也变得空旷了下来。原本坐在教室最后排的艾格洛丝和克莉奈逆着人群走了过来,云叶对她们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   “你们晚自习的时候到地下储物间来一下。”塞伦看了一眼她们几个,并没多说什么,只是随意地吩咐了这么一句,然后便自顾自地弯腰将地上的盒子以及那木炭一样的片状物拾了起来。   “呃……教授,您的意思是……”云叶咽了一口唾液,壮着胆子问。   “下节课不是要有实践测验吗?我需要你们帮我先布置一下场地。这些残留焦点太多了,我一个人收拾起来很麻烦的。对了,地下室挺冷的,你们来的时候多穿点衣服。”塞伦道。   “残留焦点是……”云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她手里那个小盒子,小声问。   “顾名思义,就是携带着负面心灵残留的物件,也是课本下一节的内容——我本来以为现在的学生起码都有预习课本的习惯的。”塞伦转过身来,扬了扬手里的铁盒。云叶惭愧地低下了头去,她确实没有预习到那个部分——因为这门科目的课本上着实有不少关于灵性灾害的照片,不如说根本就是灵异照片,她有点不太敢往下翻。   “理论上,只要是死者死亡时随身携带的物品,或者生前极为看重的物品,又或者是杀害死者的凶器,乃至于死者尸体的一部分,都可能成为聚集心灵残留的焦点和媒介。”塞伦教授继续说。当她说到“死者尸体的一部分”的时候,云叶猛地打了个寒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这么说来的话,盒子里的……”   她结结巴巴地住了嘴,没敢往下说下去。塞伦神色自若地接上了话茬:“是啊。盒子里的是……嗯,我想想,大概四五年前,摩伦诺有一起小型超市起火事件你知道吧?——哦,你是鸣海人,那你应该不知道。据说就是因为地下室的骚灵现象点燃了仓库里的货物,导致仓检员工被烧死。这就是那个员工的遗骨残片。”   云叶倒抽一口冷气,一想到自己刚才捧了那么久的死者骨片,她忍不住连退两步,差点就摔倒在地上,幸好被身后的克莉奈扶了一把。   “这就吓到啦?呵呵呵呵……”塞伦教授发出一连串怪笑,“以后你们要面对的这种东西可多着呢。我那里还有不少类似的东西,从剔肉刀、死者的手机,甚至到监禁受害者用的衣柜都有。你们到时候可要费一番力气去搬呢。”   云叶毫不意外地看到菲奥蕾暗暗翻了个白眼,她觉得对方一定想的是“你怎么不用魔法去搬”,因为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在塞伦面前,她不敢翻白眼罢了。   “这些东西您都是从哪儿弄来的啊……”艾格洛丝小声惊叹道。塞伦闻言冷笑了一声,“当然是摩伦诺警察厅了。毕竟这些东西要么是凶器,要么是罪证,要么是死者遗物,要拿到手不但要好生扯一番皮,还要给死者家属一笔安慰费用,属实麻烦得很。对了,你们搬的时候要注意一点,别磕着或者碰着了,要不然对死者怪不尊重的……”   这回,云叶毫不意外地看到所有人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19、“遗物”整理   晚自习时分,即使心里揣着一百万个不愿意,但云叶最终还是来到了塞伦教授所说的“地下储物间”前——也就是超自然灾害总论课教室更下面一层的地方。这间教室本来就是一间地下教室,而它下面自然是更深的地底。   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前,云叶只觉一阵阴森森的风吹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里不由得萌生了几分退意,但是在现在溜回宿舍和塞伦教授的怒火之间权衡了片刻后,她还是决定硬着头皮下去。   但说来奇怪,明明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可仍然不见菲奥蕾和梅莉的身影。这两个人是迟到了?还是已经下去了?满心疑惑的云叶抱着“她们不会已经先下去了吧”的担忧,刚刚掏出手机准备发消息问问,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正是拧着眉毛的梅莉和无精打采的菲奥蕾。   “抱歉,晚了点。”梅莉说,用大拇指朝后一指菲奥蕾,“这家伙耽误了不少时间。”   “就算你拖我过来,我也不会干活的。”菲奥蕾小声嘟囔道。   起初,云叶松了一口气,她总算不必一个人走下这段黑漆漆的楼梯了。随后,她轻轻地“咦”了一声,盯着梅莉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就穿着这个?”   尽管塞伦教授已经说了“这下面很冷,你们记得多穿一些”,但不知为什么,梅莉依旧穿着平时的校服,甚至仍然光着腿,连保暖裤袜都没有穿,只不过把外套换成了冬季的,又在身上裹了一条毯子而已——而且还是开学的时候和被褥等生活用品一起派发的毯子。   而相比梅莉,云叶和菲奥蕾就穿得暖和许多。两个人不仅都穿上了厚实的外套,云叶甚至换了一条长裤,还戴了一双手套,围上了围巾。但饶是如此,这地下吹来的冷风还是仿佛能把衣衫吹透一样,把那丝不同寻常的凉意吹到她骨髓里。   “我还没买冬装。”梅莉裹紧了毯子,身体明显地有些发抖,但仍然顽固地强撑着,“打算等……等到时候,我手头有点闲钱,再去二手衣物市场看看。”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啊?你冬天该怎么办?”云叶惊讶地问,“等等,我记得你不是有打工的收入吗?那天在酒吧……”   听到“酒吧”两个字,梅莉的脸不由得微微一红。“我们先下去。”她有些粗鲁地说,“要是让教授等久了就不好了。”   菲奥蕾闻言翻了个白眼,“那女人明明能自己用魔法搬东西,还非得使唤我们……而且你也不用听到酒吧就脸红吧?我们都知道你在酒吧里打的工是什么……”   还不等菲奥蕾说完,梅莉就红着脸踢了她小腿一下,丢下这位煞有介事地抱着脚嗷嗷叫的大小姐,就顺着楼梯走了下去,云叶跟在她后面。而哼哼了半天没人理的菲奥蕾只好叹了一口气,摇着头也跟了上去。   在走下楼梯后,云叶就念了一个光亮咒,召唤出一颗光球漂浮在身边照明——这栋古堡式建筑的地下理所当然是没有电灯的,楼梯墙壁上虽然有火把架,但却没有火把。四周都是冷冰冰的砖石,看起来极为古老……也不知道塞伦教授的那间教室里是怎么通上电的。   “发光胸部小狐狸?”菲奥蕾看了看那颗漂浮在三人周围的光球,然后笑着说。云叶眉毛一竖,学着梅莉也给了她小腿一脚,于是这位大小姐立刻怪叫起来,“你们怎么都欺负我!”   “因为你欠。”梅莉冷着脸——也不知道是因为心情不好还是真的太冷了——回了一句。云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很快,她就有些担心自己和梅莉是不是有点过分,回头看了一眼菲奥蕾的表情。但精灵少女神色自若,脸上丝毫没有着恼之色。这让云叶稍稍有点惊讶,直到现在她才彻底确信,这个贵族女孩是真的一点大小姐架子都没有。   “所以你冬天准备怎么过?”这条楼梯没有扶手,所以云叶只好扶着冰冷的砖石墙壁,一边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一边靠近梅莉,追问道。   “就那么过。”在光球的照耀下,梅莉一副无可奈何得有些悲壮的表情,颇有点视死如归的意味,“教室、宿舍和餐厅里都有暖气,所以我只需要在来回上课的路上忍一下……”   “我看你这只地中海小羊是太小看摩伦诺的冬天了。”两人身后的菲奥蕾幽幽地开口,“这儿的冬天虽然没有大陆那么冷,但和爱奥尼亚的也不能比。”   “总之,现在离入冬还有一段时间。”梅莉被噎了一下,但还是强硬地梗着脖子说,“现在我还能忍受,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你们也知道,需要进行驱邪仪式的地方很多,我不担心没有工资可拿。”   “但是,你上次的打工工资都用在哪儿了?”云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但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我寄回家了。”梅莉沉默了片刻,但还是开了口,“我妈妈身体不好,只能在家做些手工活补贴家用。而且我还有三个妹妹……她们比我更需要用钱。”   云叶没有再问她的父亲在哪里,三人之间的空气似乎也随着这个话题而逐渐沉闷了下来,狭窄黑暗的楼梯空间中只有几人的脚步声在回荡。很快,楼梯到了底,她们面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砖石走廊,走廊两侧是一扇扇厚重的大门。不知怎么,相比地上,这里的气温似乎更加地低了,连云叶都感觉手脚有些发僵,而梅莉则已经开始浑身发抖,牙关不停地“格格”打战。   “下面好冷啊……”菲奥蕾叹道,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的气息凝结成白汽飘散在黑暗中。   “毕竟……毕竟是存放‘那些’东西的地方。”云叶打着冷战,断断续续地说道。身处如此阴寒的环境中,她忽然开始怀念起之前自己捧过的那个铁盒,至少它是温热的啊……她这么想着,不过一想到里面装着的东西,她就立刻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赶出了脑海,“真是失策了……不知道我现在回去拿暖宝宝之类的东西还来得及吗?”   “如果有的话请务必给我带一个。”菲奥蕾说,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云叶身边,伸手拢在她的尾巴上。云叶只感觉自己尾巴一凉,一阵冰凉的酥麻感沿着尾根一直窜上脊椎,顿时尖叫一声,整个人像触电一样原地跳开,把尾巴拽了过来抱在手里,怒视着菲奥蕾,“你做什么!”   “哎呀,我只是试试你尾巴的保暖性能……”精灵少女满脸无辜地摊开双手,“那你把你的手套借我一只。”   “怎么说得像我欠你的一样啊!”云叶喊道。   “你们小声一点。”忽然,从走廊旁的房间中传来一个显得有些阴森的女声,然后在光球的照耀下,塞伦教授从一间房间里走了出来。即使身处这阴寒的地下室中,她仍然穿着那身长裙,戴着面纱,一副根本不怕冷的样子。塞伦教授看了一眼冻得发抖的三个女孩(尤其是只披了一条毯子的梅莉),有些讶异地说:“我不是让你们多穿些衣服了吗?”   “我们是多穿了……”云叶咬着牙关,有些艰难地说,“但只是没想到这里会这么冷……”   “我说她。你怎么就披了一条毯子?算了算了。”塞伦教授摇了摇头,念了一句咒语,云叶只觉身边的温度立刻开始慢慢回升,最终固定在了一个还挺暖和的温度。   梅莉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把毯子拿了下来,由衷地说:“感谢您,教授。”   “我只是很疑惑,紫丁香她还没教你们防寒咒吗?”塞伦教授说。   “这个……还没有。可能是紫丁香小姐觉得在学院里还用不着这个咒语……”   “漂浮咒呢?”   “这个倒是教了……”   “那就好。”塞伦教授笑眯眯地说,“今天你们可以好好练习一下这条咒语了。跟我来。”说着,她就转身回到了先前那间房屋中。   有了防寒咒的保护,云叶就渐渐开始觉得自己穿这么多有些闷热了。她摘下了手套和围巾,拍了拍裤子,忽然有些后悔穿了一条厚实的长裤来。   “继续脱呀。”菲奥蕾朝她挤挤眼睛。云叶立刻一脚踢了过去,精灵女孩咯咯笑着躲开。云叶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和这家伙混熟之后,她简直和克莉奈没什么区别,真难想象现在这个皮得要死的捣蛋鬼和平时那个一脸端庄,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大小姐是同一个人。   随后,三人走进了塞伦教授所在的那个房间。和外面的石质走廊一样,这个房间也是一间阴冷的石室,不过好在周围的墙上都挂着火把,把房间照得一片明亮,倒是不再需要云叶的照明咒了。但是刚一走进房间,云叶就感觉眼前一黑,就好像有人使劲按着她的胸膛一样,一口气没喘上来,连忙退了出去,呼吸这才恢复正常。而另外两人进入房间后,脸色也一瞬间变得非常难看,双双捂着胸口退了出来。   “这个房间就是这个样子,聚集的心灵残留过多,所以普通人会感觉不太适应。你们要忍耐一下。”房间里的塞伦教授倒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轻飘飘地说。   “不、不是说……普通人会感觉不太适应吗?”云叶咳嗽几声,有些艰难地说。她胸口的滞闷感仍然残留不去,就连身边防寒咒带来的温暖也消减了很多,心里不禁有些害怕,已经是悄悄地打起了退堂鼓。   “普通人感觉不太适应,巫师只会更不适应。”塞伦教授笑了,而且笑得很无良,“而且你不是比其他人更敏感一些吗?所以还会更——不适应一点哦。”   “噢……原来你比别人敏感一点啊。”菲奥蕾拍了拍胸口,很明显她的呼吸也有点滞涩,但这家伙还是强忍着胸部的不适感,勉强笑着说了句俏皮话出来。这回云叶就只是翻了个白眼,连踢她一脚的心情都没有了。在房间外调匀了呼吸后,云叶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再次踏了进去。   刚刚迈过大门,先前那种滞闷感就再度潮水一样涌了过来,云叶咬着牙,忍受着那种仿佛肺要被压扁一样的窒息感,顶着这股无形的压力,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乍一看,这间房间就像是储物室一样,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物品。就像塞伦教授说的一样,这里倒是真的什么物品都有——镜子、手机、落地柜、保险箱……云叶甚至在一个箱子上面看到了用透明袋装的菜刀。她连忙从菜刀上收回视线,低下头来集中意志对抗着房间里的压迫感。   “你们把这些搬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去,可以用漂浮咒。但小心些不要把这些东西碰坏了。尽头的房间里有很多小隔间,你们一个隔间摆放一件就可以了。”塞伦教授说,“全部搬完就可以走了。”   “哦。”云叶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然后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如果碰坏了会怎么样?”   “会被咒死吧。”塞伦教授不假思索地说。这话一出口,云叶顿时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蹦出了房间,紧张地往里张望,“那那那那那这里岂不十分危险?”   “你也不想想。”塞伦教授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如果这里的东西有那种诅咒,我怎么会让你们来搬?”云叶这才讪讪地再次走了进去,四下张望了一番,忽然看到一个柜子上放置着一枚奇怪的铁牌,于是好奇地问了一句,“教授,这个是……?”   塞伦教授随意地瞥了它一眼,“哦,它是某个勃兰登军人的身份标识牌。”   忽然听到“勃兰登”这么个有些耳熟的词,但云叶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它是什么。她皱着眉头回忆了片刻,才终于回想起来,“啊,勃兰登——就是那个,我记得是摩伦诺东北方的岛国……”   “对。它原本是波赫尤拉帝国的领土,第二次巫师战争后,旧波赫尤拉解体,勃兰登也划归给了摩伦诺。但是三年之前,勃兰登内部势力掀起了一场独立战争,试图让旧波赫尤拉帝国复辟,但最终失败了。”   说到这枚身份标识牌,就连一向喜欢以戏谑语气说话的塞伦教授也不由得严肃了起来。她轻轻抚摸着那枚锈迹斑斑的铁牌,平静地说:“说是战争,但规模远远没有那么大。只不过就是局部地区爆发的几场军事冲突罢了。只不过,勃兰登方面在这场冲突中投入了秘密训练的巫师部队,就像旧波赫尤拉帝国在第二次巫师战争中所做的那样,所以导致了摩伦诺巫师局和国际法师联盟的双重干预。”   “而这,就是那场战争中留下的遗物。”说着,塞伦教授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枚铁牌给几人展示,“它曾经的主人就是那支巫师部队中的一员。”   “那……那支巫师部队后来怎么样了呢?”梅莉忍不住问道。   “被国法联的维和部队击败了。后来经过调查发现,这些巫师不但是勃兰登方从小培养起来的,而且还用了心灵魔法给她们洗脑。听说国法联在解咒的时候真是花了好大的力气。当然了,策划这场战争的勃兰登方高层都被送上了巫师法庭。”塞伦教授思索了片刻,沉声说道:“再然后,她们就被摩伦诺巫师局收编了,至于更之后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巫师局的监控下,继续作为普通巫师服役了吧。毕竟巫师资源稀少而宝贵,与其送她们上刑场,不如留下来让她们戴罪立功。”   见她说得严肃认真,云叶等三人也不由得凝重了起来,静静地听着。但说到最后,塞伦教授却话锋一转,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枚铁牌,笑嘻嘻地说:“我跟你们说,这种焦点可是很罕见的,有巫师的心灵残留附着,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气,说服了摩伦诺巫师局那些老古董,才拿到手的呢。”   云叶原本绷着的一张脸顿时再也维持不住,不由自主地垮了下来。她脱力般地叹了一口气,对这个没正形的任课教授彻底没了脾气,“教授……您拿它做什么啊?”   “你不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收藏品吗?”塞伦教授说——虽然云叶看不到,但她觉得这人面纱下的表情一定是骄傲地扬起了眉毛——“通过这些物品,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死者在死前的种种情绪:不甘、愤怒、哀叹、怨恨……但他们再怎么嚎叫,最终也只能迎来自己无可奈何的结局!而在死后,这些残留物也会一直一直地重复着他们生前最后几秒钟的无限循环……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才是死者最真实的写照吗?和墓碑或者照片相比,难道不是这些东西更适合作为死者的纪念吗?”   听完这番颇有些慷慨激昂意味的陈词之后,云叶三人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之中。她们看了看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同一种情绪。   最后,云叶无可奈何地小声说:“您说得对。”   “总之,如果损坏了这些物品,虽然不会被咒死,但对死者显然不太尊重。所以你们小心一些。”塞伦教授带着一脸奇怪的微笑,吩咐完这一句后就离开了房间。云叶等三人探头探脑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到底还是没敢问“您就这么走了?”   塞伦教授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后,房间里的三人再次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之中。最终,还是梅莉叹了口气,率先挽起了袖子,“我们先把这些东西搬出来吧。”   ……………………………………………………………………………………………………………………………………………………………………   在之后的半个小时中,云叶和梅莉辛苦地从房间里把那些易于搬运的残留焦点搬了出来,堆到了房间门口。而在这段时间里,菲奥蕾做的却只有蹲在一边,托着腮看她们两个干活。   “你反正也是呆在这里,不如来帮帮我们如何?”在费力地把一面镜子靠墙放好后,云叶偏过头去,让自己尽量不去看镜面,转身没好气地对菲奥蕾说。   “不——要——”菲奥蕾拖长声音,一副“我看你们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嬉皮笑脸地说:“大不了干完活之后我请你们喝东西嘛。”   “她就那个样子。”梅莉哼了一声。   “你很习惯嘛……”云叶翻了个白眼。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云叶再也忍受不住这滞重的空气,在两人稍作休息的时候,随口找了个话题来打破尴尬,“如果你的打工工资都寄回了家里的话……那你的生活费怎么办?”   “总归是会有办法的。”梅莉放下手里的东西,喃喃道。她似乎真的有些累了,满脸倦意地靠在了墙上,“早餐的精灵饼干是免费的,午餐和晚餐我会托室友去餐厅里给我带一些面包回来。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她们的时候,就挤出些钱自己去一趟餐厅。幸好家事妖精们似乎不介意我们外带食物。”   “但你这样活着,不觉得累吗?”菲奥蕾托腮看着她,忽然插了一句。云叶本来想说些什么,但一听这个问题,顿时脸色微变,下意识地住了嘴。   “不累啊。”梅莉有些茫然地回答,倒是没有露出感到被冒犯的神色,“毕竟我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我就是为了我的家人活着的。”   “我是指,”菲奥蕾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脸颊,若有所思地说,“你不会觉得自己很辛苦,很不幸吗?毕竟家庭是那个样子……你的家人又是那么的……拖累你……”   “老实说,并不会。”梅莉似乎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她皱起眉毛,“比我不幸的人还有很多,我身边这样的家庭多得是。相比之下我已经很幸运了,毕竟我将来能成为法师——再不济,也能当一个术者。只要我考到资格证书,哪怕我死了,我的家人也能得到一大笔巫师局发放的抚恤金。而且我也并不觉得我的家人拖累我,我爱我的母亲和妹妹……难道你不爱你的家人吗?”   菲奥蕾没有料到梅莉会给出这种回答——并且问出这种问题。云叶头一次看到这位精灵大小姐的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她的表情变了数变,最终归结于一种带着些奇怪意味的无可奈何。   “在问这个问题之前,你不如先问问我的家人爱不爱我。”她轻咳一声,迅速整理好情绪,随后恢复了平日里和云叶等人说话时的轻浮语气,嬉皮笑脸地说道。   “你的家人不爱你吗?”云叶忍不住问。但就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她的母亲和姐姐爱她吗?她不知道。   “嗯……爱不爱呢?”菲奥蕾点着嘴唇,歪着头,一副正在认真思考的模样。最后她一拍手,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 怎么办啊?”   “……我总觉得你不太像个贵族大小姐。”云叶看着没个正形的菲奥蕾,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忍住,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如果你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家族的道具,那你越把自己伪装成一只昂着脑袋的花孔雀,只会越觉得自己愚蠢。”菲奥蕾低声说,脸上刻意营造出来的笑容逐渐消失了。空气再一次变得滞重而沉闷,梅莉见状,连忙咳嗽一声,转移开了这个话题,“我们该继续工作了。”   她说着,卷起袖子开始念诵起了漂浮咒的咒语。云叶也连忙转过身去,开始依样画葫芦施展起漂浮咒来。但是她连续尝试了几次,都因为满脑子杂念,而没能成功把法术施展出来,反而险些摔碎了一面镜子。最后,她只好老老实实地手动把那面镜子搬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面去。   这间房间和之前的储物室不同,居然出人意料地是一个极为宽广的地下石窟。就如塞伦教授所说,里面像是蜂巢一样分布着一个又一个小隔间,但每个隔间的空间还挺宽敞,容纳两个人并排躺下不是问题。   “我们下节课,”云叶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镜子放在一个隔间里,然后把它镜面转向墙壁,这才松了一口气,“怕不是要每个人进一个小隔间,然后施法净化这些物品上面的心灵残留……”   “恐怕就是这样了吧。”梅莉的声音从隔壁传了过来,听着有些发闷。两人同时从隔间里走出来,对视了一眼,然后双双叹了口气。   而之后,在经过反复的尝试,云叶好不容易平息掉了刚才菲奥蕾那一句话在她心里泛起的波澜,成功地施展出了漂浮咒。她集中精神,咬着嘴唇,指挥着那些柜子之类的物品,让它们漂浮在空中跟随自己移动。虽然她不是第一次施展漂浮咒,但这一次的施法体验明显与先前不同:这些死者遗物的心灵残留仍然充斥着这个空间,她不得不一边忍耐着这种堵塞在胸口的压迫感,一边勉力维持自己与那些漂浮物品间的魔法连接。她感觉自己就像是提着许多缠着丝线的重物,而这些丝线时刻处于即将断裂的边缘,她必须不断调整力道,避免它们啪的一声彻底断裂。   当她艰难地一步步遥控着这些浮空物品来到尽头的房间里后,顿时感觉胸口的憋闷感一轻——在离开先前那条走廊后,死者心灵残留带来的压力顿时减少了很多。云叶深深呼吸了一口地下带着尘土味道的冰冷空气,连忙指挥着这些物品一件件地飞入隔间里。但就在轮到那件勃兰登士兵的标识牌时,她忽然心里一动,伸手把它拿在了手里。   这枚锈迹斑斑的铁牌触手冰冷,乍一看上去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不像那个放着烧死者骨片一样的铁盒一般温热。上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奇异的图案——一条圆弧下面的三条横线。她在历史课本上见过这个图案,它是“三宝磨”,旧波赫尤拉女巫王娄希的象征。在几十年前的第二次巫师战争中,正是绣有这个图案的旗帜点燃了蔓延整个弗恩世界的滔天战火。   凝视着这枚铁牌,云叶忽然感觉身体没来由地一阵发冷。她连忙把它从面前拿开,指挥着它飘入了一个隔间,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最终,当她们把这些遗物一件件地搬出来,全部放在走廊尽头房间的隔间里之后,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了。而在这期间内,不知道该说是一如既往,还是该说是把脸皮厚出了一个新的高度,菲奥蕾竟然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蹲在那里看着云叶和梅莉忙活。   “活儿干完啦?”在两人把房间门仔细关好,准备收工走人之后,菲奥蕾才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我请你们去喝东西好不好?”   云叶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钟了。”   “哎,别这么说嘛。”菲奥蕾挥了挥手,“餐厅十二点才关门,我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呢。而且,这里这么冷,我们去喝一些热乎乎的东西暖暖身子不好吗?”   当听到“热乎乎的东西”这几个词的时候,云叶脑海里下意识地浮现出了冒着热气的摩卡咖啡。而她也不得不老实地承认,她确实心动了。云叶犹豫着转向梅莉,打算询问一下她的意见。梅莉则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气呼呼地看着这个就知道磨洋工的精灵,“我去。总不能让这家伙什么都不干。”   于是,三人离开地下室后,就直奔了布朗尼自助餐厅。和白天的人声鼎沸不同,现在的餐厅里空无一人,原本盛装自助餐点的餐盘也空空如也——她们进去的时候,那个浮空盘子甚至没有凑过来收费。菲奥蕾刚一坐下就勾了勾手指,于是那个魔法盘子就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像一条耷拉着舌头的狗一样飘飘忽忽地飞了过来。和往常一样,菲奥蕾依然看都不看菜单就说了一句,“三杯特调摩卡。”   紧接着,她沉思片刻,又说:“等等,我想想看……三明治,司康饼,小蛋糕,水果塔随便来一些,司康要配奶油和果酱,小蛋糕要芝士和红丝绒,对了,精灵饼干也不能少,要现烤的,还要三份焦糖布丁……就先这样吧。”   她说完这一大串之后,那个餐盘托着根本没人翻看的菜单飞远了。这架势看得别说云叶,连梅莉都有些傻眼:“你这是要吃下午茶吗?”   “说什么傻话。”菲奥蕾高傲地一偏头,冷冷地哼了一声——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像个真正的摩伦诺贵族小姐——“下午茶要配正宗的红茶,现在只不过是稍微吃一些点心而已。”   “而已?”云叶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觉得你点的东西挺不少的……大晚上跑来大吃特吃,你不怕家事妖精跳出来揍你吗?”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后,最先浮现在她脑海里的竟然不是爱丽缇,而是那个弄脏了她一条裤袜的打蛋器妖精。   “那我倒想再见见那个家事妖精。”菲奥蕾笑了起来。   很快,这位大小姐点的餐品就被魔法托盘送了上来,云叶看着桌上夸张的下午茶专用三层盘,以及盘子里琳琅满目的点心,一时间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梅莉的反应和她差不多,直到菲奥蕾率先拿起一块小蛋糕塞进嘴里,故意一点儿都不淑女地一边嚼,一边来了一句“你们也吃啊”,她们才如梦初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向这些点心伸出了手。   起初,云叶对于被请了这么一顿丰盛宵夜这件事还感到挺过意不去的,但是转念想起这个精灵在地下走廊里蹲着时那嬉皮笑脸的无赖表情,她心里就忍不住冒出一股子邪火,干脆挑了一块最大最厚实的司康饼,抹上厚厚的奶油和果酱,一口咬了下去。而梅莉似乎也是这个想法,而证据就是半羊人少女毫不犹豫地找上了餐盘里分量最足的那一块三明治。   不过菲奥蕾点的东西确实有点多,直到三个女孩吃饱了肚子,也没能把所有点心都消灭掉。云叶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慢慢地喝完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咖啡,腹中的饱足感让全身都暖和了起来,在困倦之余,还模模糊糊地想着,大晚上吃这么多甜的东西,要是发胖可怎么办啊……   “吃完了?那我们走吧。”菲奥蕾说着站了起来。相比梅莉和云叶,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梅莉下意识地跟着她站了起来,但是她回头看了看桌上剩下的餐点,犹豫着道:“那这些东西呢?”   “让它们撤了呗。”菲奥蕾毫不在意地说。她说的“它们”自然是餐厅里负责做杂活的各种魔法工具。但节俭惯了的梅莉显然不能接受,她讪讪地站在原地磨蹭着,显然是想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但请客的是菲奥蕾,她又不太好意思开口。   这个时候,菲奥蕾不动声色地朝云叶眨了眨眼,而云叶也立刻会意,轻咳了一声,“我们三个把这些东西都打包带走呗。”梅莉闻言眼睛一亮,点了点头。而云叶则抬手叫来浮空餐盘,后者会意地为她们带来了几个纸袋。   之后,三人分掉了这些剩下的点心,不过在打包的时候,菲奥蕾也在不停地挑挑拣拣,用一些诸如“这个奶油太腻了我不喜欢”,“这个司康饼烤得太过了,不如我家厨师做的好吃”,“这个果酱味道不正,肯定没用专用的果酱草莓”之类的理由,不动声色地把大部分点心放到了梅莉的袋子里。而半羊人少女则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大概这种又皮又矫情的行为颇为符合菲奥蕾的一贯性格。最终,看着梅莉抱着纸袋,下意识地露出的笑容,云叶微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在回到宿舍之后,因为住在低层,因此梅莉先行离开了电梯,就留下菲奥蕾和云叶两个人。精灵女孩没正形地靠在墙上,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多谢了。”   “嗯?”云叶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菲奥蕾指的是之前打包的事。“没什么。”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人的自尊心哪,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菲奥蕾悠悠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是我没有自尊心该多好,这样我也能毫无心理压力地活成一只梗着脖子的花孔雀了。”   云叶不明白她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意思,于是没有开口去接话。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让她给自己买一条新裙子。”电梯在十层停下,菲奥蕾微笑着撂下这么一句话后,就飘然离开了。随后,电梯门缓缓关闭,把她的背影阻断在云叶的视野之外。   当云叶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时,是奈薇一如既往地掏钥匙开了门,她才一脸莫名其妙地走进去。   “有必要……这么戒备吗?”看着奈薇仔细地锁好门,云叶感觉有点哭笑不得。   听到这句话,奈薇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钥匙,忽然显得有点迷茫。“我也不知道。”她说,“但……下意识地就锁了。”   “算了,随你便吧。”云叶没有在这种小问题上多做纠缠,她伸了个懒腰,脱掉鞋袜和那条厚实闷热的长裤,直接扑倒在了沙发上,抱着垫子开始哼哼起来,“我今天好累啊……”   “你去做什么了?”奈薇坐在她身边,云叶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相当自然地扭了扭身子,把脚放在她的大腿上,而奈薇也自然而然地给她按摩起脚踝来。   “我去帮塞伦教授整理东西了。都是些……嗯……死者的遗物。”云叶把脸埋在垫子里,声音也变得闷闷的,“什么镜子了,柜子了,菜刀了,士兵的狗牌了……还都是她的收藏品,你说怪不怪……哎哟!你轻点!”   奈薇这才如梦初醒,讪讪地放开了云叶的脚踝。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睡了。”云叶懒懒地“嗯”了一声,从沙发上爬起来,一步步地蹭进浴室。   起初,云叶以为,这一天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天,虽然有些疲倦,经历的事情也有些可怕,但也只不过是在这所学院里非常普通的一天。   但是很快,她就知道她错了。 20、死者的声音   云叶是被一声剧烈的爆炸惊醒的。   起初,她像往常一样缩在奈薇的怀里,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温暖与柔软,迷迷糊糊地沉睡着。但是下一秒,巨大的轰鸣声便毫无征兆地骤然在她耳边炸响,震得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一阵剧痛从耳中直劈入脑,整个人都仿佛被裹在了棉花里一样,只能徒劳地摊着软绵绵的四肢百骸,茫然地沉浮在一片寂静无声的空间中。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充斥着整个大脑的嗡嗡声,四周的声响总算传入了她的耳中,而原本混沌不清的世界也仿佛镜头对焦般一点点成形:被厚重云层笼罩的苍白天空,荒凉空寂的废墟,满是焦痕的建筑残骸东倒西歪地躺在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气息,更远处是一片朦胧模糊的建筑轮廓,遥远的天穹边缘处点缀着几个细小的黑影。   云叶怔怔地望着天空,随着那些细小黑影迅速靠近,它们也逐渐露出了真容:那是一架架飞机。并非军事爱好者的云叶当然认不出它们的型号,她仍然有些迟钝的脑子甚至意识不到它们代表着什么。这些轰鸣作响的机械呼啸着飞过她的头顶,然后在机身某处的舱门打开,一连串细小的黑点便洒了下来。   看到那些黑点落下,云叶僵硬的脑筋终于艰难地拨动了一格。   ……那是,炸弹吗?   “你愣着做什么!”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厉喝,一只手猛地抓住她,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后拖去。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那只手的力道太强,云叶的思考实在太缓慢,当意识跟上的时候,她已经被人粗暴地扔到了地上。她的身体重重地撞在粗糙的砂石上,而自己被拽着的胳膊像是脱了臼一样,疼痛彻入骨髓,她甚至连叫都叫不出一声,在地面上像虾米一样颤抖着蜷起身子,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等待在体内肆虐的疼痛感自行消退。   下一秒,咚的一声,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在她身边,紧接着一连串尖利的嘶啸声从半空中传来,再然后——就是爆炸。   而且不止一声。连续不断的爆炸仿佛就在她身边响起,大地剧烈地震动着,狂风肆虐呼啸,她的视野上方一瞬间被灰黑的烟雾和尘浪覆盖,灼热的高温热浪横扫而过,仿佛末日般的巨响连绵不绝,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碎石、沙土、瓦砾,和其他东西如冰雹暴雨般落下,砸在她的身上。云叶在地上缩成一团,勉强护住头脸,不停地惊恐尖叫着,然而她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一声声爆炸轰鸣中,她整个人似乎都成了风暴中的一叶扁舟,只能在这狂飙巨响中无助飘摇。   不知过了多久,爆炸声总算停了下来,灼热的炎风慢慢止歇,大地也不再摇撼。云叶脑中的嗡鸣声也渐渐消退,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而这个动作立刻从她身上抖下了厚厚一层的沙土和碎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沙尘和刺鼻的硝烟气味,她刚试着小小地呼吸了一口,肺里就立刻灌满了辛辣的火药气息,猛烈地咳嗽起来。   随后,她身边先是有人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就是喃喃的咒骂声,“他妈的。就算是有护咒,被炸上这么一通也得烂啊。”   云叶忍着脑中的眩晕恶心和浑身的疼痛,慢慢地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一个穿着士兵装束,戴着面罩的人。对方的声音从面罩里面传了出来,虽然又哑又闷,但还是能勉强听出来是个女性。这个女人手边放了一把步枪,云叶并不认识这种枪械,只觉得这沾满尘土的铁块冷硬而凶恶,不由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来一块?”浑身尘土的女人从兜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长条黑乎乎的东西。她用手指用力扯下一块,丢到云叶身上。随后,她又扯下另外一块,掀起面罩塞了进去,脸颊鼓动着,似乎在咀嚼。   ……是吃的东西吗?巧克力?云叶慢慢地伸手拿起那块东西——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抖得厉害——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极冲且极劣质的烟草臭味顿时像卡车一样冲入鼻腔,她立刻条件反射地把那块东西扔了出去。   “这可比那些普通兵手里的好多了。”但对面的女人却浑然不觉,仍然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含含糊糊地说,“是我们巫师小队特供的。”说完,她也不等云叶有所反应,就站起身子抬头张望了起来。而随着她的动作,云叶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壕沟里面。稍微目测了一下这条壕沟墙壁的高度,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会那么痛了——原来她是被人直接扔下来的。   “他妈的,你吃得也太快了。”那个女人忽然缩回壕沟里,笑着骂了一句,在云叶一头雾水的注视下,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奇怪的块状烟草,切了下来丢给她一块。但云叶并没有去接,而是满脸嫌恶地把它拂到地上。   “这里到底是哪里?你是谁?”云叶忍不住问道。但是女人却沉默了片刻,忽然说了一句:“我他妈的不想打了。”不知道为什么,云叶无端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熟悉。   云叶没有答话。她望着这个从刚才开始就在自说自话的女人,忽然瞥到对方脖颈处偶然漏出的一点银光——那是一个标识牌。看到它,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勃兰登士兵的身份标识牌!   云叶顿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身在此处了,还有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完全忽略自己的问话,自顾自地念叨那么一大通了。这一切都是梦境,是那个标识牌上残留下来的记忆所导致的,这个女人也是一样,她只不过是残存在某人心灵中的虚影,只会按照标识牌主人生前的记忆,一遍遍地重复既定的行动罢了。   就像是播电影一样……一想到这里,云叶顿时松了一口气,在知道是梦境之后,她的恐惧立刻就少了几分。   “……等等,你他妈的别撤下护咒,你想死吗?累?累不是你撤下护咒的理由。我也累,比你更累……”女人忽然转过头来,厉声说道。随后,她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一样,靠着身后的土石,叹了口气。   “我真的不想打了。我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有一挺机关枪在我脑子里开火,砰砰砰,砰砰砰,响个不停,梦里也都是……”她原本喃喃地说着,但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抬起手捂着头,然后使劲在头盔上敲了敲,整个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云叶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安慰她,但她随即想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于是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忽然,女人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一下子逼到云叶面前,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声音里满含热切,“我不想打了,真的,我们是巫师,我们会活下来的。我们三个可以离开这个人间地狱。我们可以偷偷去别的地方,别的国家,然后买一栋房子,我有积蓄……我的钱都存下来了。”   对方的手劲极大,云叶被拍得龇牙咧嘴,只觉自己的肩膀都要碎了,不停地扭动着身体着想要挣脱。但是看着这女人面罩后闪着光芒的双眼,云叶不由自主地渐渐停下了动作。   “对,我们三个,你,我,和——”女人再次复述了一遍这句话,接下来,她似乎是说出了一个人名,但云叶却没有听清。因为空中传来的一连串刺耳尖啸盖住了女人的声音。云叶抬起头,恰好看到一架飞机从她们头顶飞过,投下深深的阴影,然后无数细小的黑点从空中落下,逐渐变大——   下一秒,云叶的视野就被火焰和烟尘填满。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充斥着整个世界,一切都在旋转和摇晃,在一片轰鸣和热浪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尖叫着什么,只不过云叶分辨不出来,她只觉得自己坠落进了一片无限的虚空中,被失重感所包围,一直坠落,坠落……   ……………………………………………………………………………………………………………………………………………………………………   然后她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片黑暗的卧室。   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云叶勉强看到床边蜷缩着一个人形的轮廓——那当然是奈薇。毕竟云叶的床上,除了她以外也不可能有别的人。但正当云叶打算去摇晃奈薇的时候,忽然听到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狐人女孩也顾不得奈薇了,她爬下床,摸索着打开灯,抓起一旁柜子上的钥匙打开门。   门外是一个穿着睡裙的猫人女孩,面容她有几分熟悉,似乎就是住在隔壁的学生。女孩一脸担忧,还时不时张望一下房间里面,意识到奈薇有裸睡习惯的云叶咳嗽一声,微微横跨一步挡住对方的视线,“请问,怎么了吗?”   “我刚才听到你们屋里传来尖叫声。”女孩有些不安地说,“你们……没事吧?”   云叶不由得一怔。   ——尖叫声?   怎么会有尖叫声?难道是自己叫的?   “抱歉抱歉,其实是我刚才做了噩梦……”云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随即她就注意到,随着自己的动作,女孩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滑进了自己宽大的睡裙领口里……   “原、原来是噩梦啊!”察觉到云叶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视线,女孩连忙打了个哈哈,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转过头去,不再看红着脸揪起领口的小狐狸,生硬地转开话题,“一、一定是很恐怖的噩梦吧!”   “这个,嗯……其实是因为塞伦教授的课……”云叶低声说,下意识地想埋下头去,但在付诸行动的前一秒猛然醒转,硬生生地抬起了脑袋,总算避免了胸口再度走光,咳嗽一声。   “原来是这样!”可没想到,女孩的反应竟然出人意料地大,她猛地抓起云叶的手摇晃着,仿佛找到了诉苦对象一般,“我就说嘛!普通的噩梦也不至于叫得那么大声……塞伦教授的课,就是很可怕嘛!”   云叶只能尴尬地笑着。   和这个女孩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两句后,对方就打着哈欠告辞离开了。云叶关上门,背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   ——等等。   一个念头忽然在她脑海里闪过。   刚才那个隔壁女孩说听到了尖叫声,那么就意味着,这声尖叫确实是发生在现实里,而且说不定就是这个房间里的人——她或者奈薇两者之一——发出的。而她在那个噩梦的结尾,同样听到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尖叫。当时,她只以为这声音也是梦境的产物,因此没有过多在意。但现在……   云叶转过身去,看向床边蜷缩成一团的奈薇。女人赤|裸的背脊冲着她,微微隆起的肩背肌肉上布满一道一道的暗红色疤痕,很难想象这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留下这么一身伤疤。云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慢慢地走了过去。而来到近前,她才发现——奈薇似乎在发抖。   她,为什么要发抖呢?云叶不禁想起了两人第一次同处一室的那个夜晚,奈薇蜷缩在被子里的模样。当时,有被子的遮盖,那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小小的,还居然有几分滑稽。可是现在,这具全部暴露在外的、精悍而壮实的肉体,这个有力而可靠的人,竟然也会颤抖吗?云叶有些不敢相信。不知怎么,她有些惊讶地发现,在看着此刻的奈薇时,自己的心底居然泛起一种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情绪,她也不敢仔细去分辨它。比起这个,现在摆在她面前的还有一个疑问——做噩梦的是她自己,可奈薇为什么会发抖?   抱着满心疑惑,云叶爬上床,轻轻拍了拍奈薇的背脊。就在她的手落到奈薇背上前的一刹那,女人猛地翻过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然后云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猛地顶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云叶低头一看,却是奈薇已经摆出了一个膝顶的姿势,顶在自己小腹上的正是她的右腿膝盖,如果不是精灵在发力的前一秒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想必自己现在已经被一记膝顶打翻在地了。而因为这样的动作,奈薇的私密部位几乎都暴露在云叶的视野里,可是她却并不在意这一点,而是圆睁着眼睛,目光灼灼地瞪着云叶,似乎一时间没认出是她,一时间,有些尴尬的沉默空气在两人间弥漫开来。   “……你没事吧?”感受着钳着自己手臂的力量一点点放开,云叶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渐渐地,奈薇眼睛里灼灼的亮色黯淡了下去,她连忙放开手指,收回了这个下意识做出的攻击姿势,直起身子盘腿坐在床上。   “没事。就是……刚才做了个噩梦。”奈薇低下头去,低声道。她的声音嘶哑,坐姿松散虚弱,仿佛浑身所有的力气都卸掉了一般,原本笔挺的身躯失了支撑,病恹恹地歪倒着。云叶看着她这一副失魂落魄的坐相,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心里“蹭”的一声冒出了一股小火苗。   她伏下身子,在床上手足并用地爬了过去,不管不顾地趴进奈薇的怀里,小声呢喃着:“我刚才也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噩梦。”说完这句话后,云叶就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奈薇的胸脯上。但是过了许久,奈薇的双手都没有安慰性地落在她的背上。云叶不满地在奈薇怀里磨蹭着,使劲儿用脑袋顶了一下她的胸,“摸我。”   奈薇怔了一下,似乎现在才回过神来,迟钝地应道:“嗯?”   云叶心里的那股小火苗又猛地跳了一下。她皱着眉头,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不满地四处乱甩,有意无意地拍打着奈薇的小腿。“耳朵——”她提高了音量,蛮不讲理地要求着。   又过了一会儿,奈薇的抚摸这才姗姗来迟。但是落到她耳尖上的手指犹疑,动作生硬,胡乱摸了半晌,不但完全不得平时的要领,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乱不说,就连耳朵也被心不在焉的奈薇捏得生疼。云叶气呼呼地在女人的怀里挣扎着,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抬起头来,怒视着那张魂不守舍的脸。   “抱……抱歉。”奈薇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云叶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才转回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哦。”说着,她再次伏下身子,趴在奈薇的大腿上,尾巴轻轻晃动着,像是在催促般地搔过她的小腹。   奈薇低头看着怀里的狐人女孩,原本空洞迷茫的眼睛终于慢慢地找回了一些光彩,神色也似乎柔和了下来。她摇了摇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把手指放在云叶的头顶,指腹轻轻搔刮过她的耳廓,拨弄着这对狐耳尖端柔软的黑色绒毛。然后,奈薇的另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尾巴上,指尖探入那柔软的赤褐色绒毛,轻轻拨弄着。这回,女孩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十分受用地舒展着身体,轻声哼哼了起来。   “你做的是个什么样的噩梦?”享受着奈薇的抚摸,云叶闭着眼睛,忽然想到这件事,于是随口问道。   “……梦到了从前的……朋友。”奈薇的手指停止了几秒钟,直到云叶不满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她的小腹,她这才继续抚摸起来。   “梦到了从前的朋友?那怎么会是噩梦呢?”云叶有些不解。   “……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奈薇含含糊糊地说,云叶点了点头,没有再过多追问,“我也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噩梦哦。我梦到当时勃兰登战争的战场啦。”   有那么一瞬间,奈薇的呼吸似乎停止了。过了几秒钟,熟悉的鼓动才再次和自己肌肤相贴的那具身体上传来。   “我今天晚自习的时候不是被塞伦教授叫去了吗?她收藏了一个勃兰登巫师军队的狗牌。大概是因为我碰了那个东西,所以才做了这个梦吧。”云叶继续絮絮地说着,“我梦到我在战壕里,到处都有爆炸声,有飞机从天上丢炸弹下来,一个女人给我吃一种奇怪的烟草条。真的好难闻哦……”   这回,奈薇的动作慢慢停下。云叶不满地拍了拍尾巴,她的手才再次开始动了起来。狐人女孩自顾自地沉浸在这温柔的抚摸之中,一阵倦意涌了上来——现在毕竟还是深夜——在因为噩梦惊吓导致的亢奋过后,她现在只想迫切地继续被中断的睡眠。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时候她也喜欢这么趴在姐姐的大腿上,被这么抚摸尾巴和耳朵。   “对了……刚才是你在叫吗?”在一片半梦半醒的迷糊之中,她低声问了一句。但是,还没等她听到奈薇的回答,就再也抵挡不住睡意的浪潮,陷入了沉睡。   ……………………………………………………………………………………………………………………………………………………………………   最终,这一天还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而这个噩梦留下的小小风波,也终究还是淡化在一天天流逝的时间中,被日复一日的学园生活所抹平。但是有一样东西却留了下来——在目睹过那一晚的奈薇之后,云叶似乎突然意识到,即便是她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平日里沉默寡言,镇定可靠的她;结结巴巴地对自己诉说着的、木讷得像个大孩子一样的她;还有这一晚,整个人失魂落魄,显得虚弱憔悴的她,全部都是同一个人。云叶忽然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过,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少副面孔。究竟哪一个奈薇才是真正的奈薇?或许哪一个奈薇都是真正的奈薇。就像她自己也并非全部如一一样。   在察觉到这一点的同时,云叶也意识到,那一晚自己心里涌出的情绪——自己是在失望吗?因为看到那个样子的奈薇,所以觉得失望?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渴望的,究竟是奈薇本人,还是……仅仅是她的其中一面呢?她不知道,她想不明白。她一时间不肯承认这样的自己,但又无法否定当时那种怪异的情绪。   但是,因为触碰了附有心灵残留的标识牌,就因此而做了噩梦这种事——而且看到的还是死者生前的记忆——是不是还是和教授汇报一下比较好?   不过,虽然是这么打算着,但云叶也并没有打算告诉塞伦教授这件事情。因为她觉得就算告诉塞伦教授,对方也不会给自己提出什么靠谱的建议,说不定还会被勒令把噩梦里的场景详细地描述一番……   怀抱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云叶在次日的上午来到了乌尔狄丝教授的办公室。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来到教授办公室。这间宽敞的房间位于学院校区内的一栋城堡式建筑中,云叶沿着古朴的粗糙石阶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从这里纷繁复杂的道路中顺利找到乌尔狄丝办公室的所在地。在厚重的红木大门打开之后,她望着房间里的景象,不由得惊讶地张大了嘴——因为这所房间实在是太符合她心目中的巫师形象了。   房间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天花板上悬挂着造型复古的水晶吊灯,四周是摆满书籍的书架,以及摆放着各种奇怪物品——例如骷髅头、魔杖、风干草药、水晶洞之类——的玻璃窗橱柜。空中飞舞着几支魔法卷轴,云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上面写着的却是各种时间表和备忘事项。而乌尔狄丝教授则坐在房间正中的宽敞书桌后,桌上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书籍、小坩埚、羽毛笔和羊皮纸等物什。   不过,即使是在这个房间里,也仍然有一样东西,与其他摆设相比显得极其违和,那就是教授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就算是对这方面了解不多的云叶也能认出来,那正是在电视广告里天天宣传的某个名牌产品,价格极其昂贵。心里暗自感叹了一句正牌的持证法师就是财大气粗之后,云叶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虽然在这之前已经事先打好招呼,可看着正在全神贯注地敲打键盘的教授,云叶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到对方办公。   “来了啊。坐。”   乌尔狄丝略略抬起头,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挪开,停留在云叶脸上——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秒钟。她随口说了一句,视线就再度回到了电脑前。随后云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碰着自己的小腿肚。她回头一看,却是一张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高背扶手椅。在云叶有些惶恐不安地坐下后,乌尔狄丝又道了一句,“别紧张,吃些点心。”   她话音刚落,一个硕大的玻璃大碗就凭空出现,轻轻落到云叶的腿上。她下意识地抱住它,看了一眼里面花花绿绿奇奇怪怪的零食,有些茫然地试着拿起一个奇怪的橙色蛋糕卷,“这是……什么?”   “热狗味蛋糕卷。”乌尔狄丝头也不抬。   云叶咽了一口唾液,小心把它地放了回去,然后拿起一块深绿色的曲奇饼,“这个是……?”   “牛油果味曲奇饼。”   “那这个……?”   “大蒜味泡芙。”   “……”云叶嘴角抽|动着,干脆把这个大碗放在一边,心想乌尔狄丝教授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愿意见客,所以才专门拿出这些奇怪点心来赶她走的。   “你说你做了和勃兰登战争有关的梦?”在键盘上敲完最后几个字母之后,乌尔狄丝教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扣上笔记本电脑的盖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云叶不安地点了点头。   “这并不奇怪。”教授说,“原本,巫师的心灵残留就会比普通人的要强一些。而你恰好又是比较‘敏感’的那一类人。在接触过这样的物品之后,会有所感应,在梦境中重复死者生前的经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原来,我在梦中的视角,就是死者本人吗?云叶听了这番话,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件事。她仍然清楚地记得,在梦境的最后,她被从天而降的一串炸弹所淹没,而梦境也到此结束。换句话说,如果她的视角就是死者的视角,那么这个勃兰登巫师士兵的结局,也应该是——   “就算有护咒,被这么炸上一通也得烂啊。”   梦中的那个女人所说的话再次浮现在她脑海里。   一念及此,她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涌,喉头一紧,连忙捂住嘴,过了好一会才把这股不适感强行压了下去。   “根据上个月紫丁香交给我的教学计划表,你们应该很快就会学护咒了吧。”乌尔狄丝教授继续说,“护咒有许多不同方面的,除了防护物理干涉的护咒,也有防护心灵干涉的。到时候,你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容易被这种东西影响了。”   云叶勉强点了点头。乌尔狄丝教授又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啊,那个!”意识到教授要送客之后,云叶连忙提高音量,“教授,我还想问一下……”但很快,她的声音就小了下去,最后干脆变成了诺诺的低语。   “怎么?”乌尔狄丝教授挑眉问道。   “奈薇她……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呢?”云叶低着头坐在椅子上,脚尖尴尬地互相碰着,犹豫了很久才把心一横,终于把这句话问了出来。或许是察觉到这个问题实在过于直接,她又连忙找补了一句,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是……是国际法师联盟的人吗?”   乌尔狄丝教授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用一种奇怪的态度凝视着她。片刻后,她笑了起来,“也可以这么说。我只能告诉你,她过去的工作是一项机密。”   “就、就和我姐姐一样?”云叶心中一动,脱口而出。   这回轮到乌尔狄丝教授有些惊讶了。她略微思索片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颇有深意地再次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也可以这么说。”   云叶懵懵懂懂地思索着这句回答,但怎么也无法猜透乌尔狄丝教授想要表达什么。最终她只能理解为,教授的回答在某种意义上是在肯定自己的猜测。于是一阵欣喜立刻浮上她的心头——或许,这样她就能离姐姐再近一点,就能再多知道一点姐姐的事情了。   “你没有别的问题了吧?”乌尔狄丝教授问。   “没、没有了!”云叶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大声回答。   “那要不要再来点点心?”乌尔狄丝教授说着,指挥那碗口味奇怪的点心飘到了云叶面前。   “真的不必了,谢谢您。”   最终,云叶也没敢在乌尔狄丝教授的办公室多留,她怕再待一会儿,这个教授还会拿出更多口味古怪的点心来招待自己。虽然她很喜欢吃点心,但是大蒜味的就算了吧。   就像乌尔狄丝教授所说的一样,在下一周的周一晚上,紫丁香小姐突然一反常态地告知她们——而且是通过梅莉在班级群里转告——下一节法咒课改为在安布罗修斯城堡(就是上次云叶去搬运遗物的那个地方)的地下室进行。而当云叶好奇地在群里询问原因时,梅莉沉默了一会儿,这么回复道——   “紫丁香小姐说,她怕误伤到道路上的行人。”   这个回答让群里大概沉默了五分钟左右。   在周二的早晨,云叶怀着有些忐忑的心情,随着人群来到了安布罗修斯城堡的地下室。这座地下室还是和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样,走廊两边布满封死的大门,她认得其中一扇就是塞伦教授用来保存那些死者遗物的房间。但是当她们进入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时,云叶却发现它变了个模样。   在之前的一节超自然灾害总论课上,塞伦教授把学生们挨个驱赶入了一个个小隔间里,让她们用课本上的驱邪咒语压制那些死者遗物上面的心灵残留。而现在,在同一扇大门后面,云叶看到的却是一个宽敞平坦的房间,活像是上次咒唤决斗时的决斗间。   “这些城堡内的大部分房间,都是可以用魔法改变和重塑的。”走在学生队伍最前的紫丁香小姐这么说着,拍了拍手,于是这房间光秃秃的墙壁上就出现了一块黑板,“只不过只有教师才知道该怎么做。”   随后,学生们鱼贯而入,紫丁香小姐站在门边,直到最后一个学生走了进去,她才轻轻拍手,令厚重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背着手悠然走向黑板。   “我想,你们之中的有些人应该已经知道这一节课的内容了。没错,我觉得,我们已经学会了足够多的戏法,仪式,以及生活用的法术。现在是时候动点真格的了。”紫丁香小姐悠悠地说着,在学生们面前转过身来,微笑着从身后抽出手——她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短杖——敲了敲黑板,于是上面立刻浮现出两个大大的粉笔字单词——“护咒”。   “作为真正巫师之路的第一步,无论你将来是否能成功考取法师执照,还是只是作为术者供职在巫师局,也不管你是否有那个意向去拿到决斗资格证,护咒——即所有防护性咒语的统称——都是你无论如何要掌握的魔法。它可以从各种意外伤害、蓄意攻击、危险的生物,甚至是不怀好意的占卜和侦测之中保护你。”   紫丁香小姐略显稚嫩的清脆童音回荡在这个宽阔的地下房间中。她用魔杖敲了敲黑板,于是上面立刻又出现了几列单词。   “根据国际法师联盟对于护咒的分类,这一体系的咒语按照功能,被划分为了六个种类。不过我们现在只需要学习其中的第一个分类——物质型防护。顾名思义,这道咒语可以保护施法者不受物理方面的伤害。”   在她的魔杖挥舞之间,众人的法咒课课本上逐渐出现了一条新的咒文。在讲解完这道被称为“刃物防护咒”的咒语的施法要点之后,紫丁香小姐话锋一转,谈起了它的来历。   “在第二次巫师战争之前的历史中,法师们一直扮演着活跃在社会阴影角落里,镇压邪恶生物,驱除无形之力的角色。诚然,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也不是没有世俗的君主试图组织起一支巫师军队,但他们最终都失败了。原因是什么?原因有很多,比如当时和世俗政权合作的巫师数量远远没有多到能组建军队的地步;比如一旦把巫师拉去打仗,那么将无人解决国内频发的灵性灾害问题;再比如说,当时巫师的法术大多都是针对无形灵体的,在军队冲突之中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大……”   “——但是,后来有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22、护咒   但说到这里,紫丁香小姐却笑嘻嘻地住了口,转而背着手开始在学生之中左右穿行起来。云叶听得心里痒痒,急于知道那个“改变这一切的人”究竟是谁,但又不敢贸然开口去问,只好忍着愈来愈强的好奇心,强迫自己把视线集中在书本上的防护咒语上。   就如紫丁香小姐所说,这道咒语即使在物理性护咒之中,也是最为基础的咒语。它的咏唱与所需的手势并不复杂,材料也只需要常见的石英石粉末——这种材料在学校配给学生的通用魔法材料包中可以很轻松地找到。云叶在解读完咒语后,发现它属于一个向某位神灵祈求战士能够刀枪不入,让身体变得像花岗岩一样坚硬的祷词。   她放下书本,从随身携带的魔法材料包中找到了放置石英石粉末的小囊,捏出一小撮,闭上眼睛,清晰地念出咒文,另一只手比出祈福的手势,然后将粉末洒在自己面前。就在石英石粉飘散在空中的一瞬间,她心中忽然莫名地触动了一下,仿佛飘散的粉末在黑暗中为自己点亮了一盏明灯,伴随着一阵些微的眩晕感,熟悉的、虚无缥缈的复诵声就在脑海中响起。   云叶知道这是施法成功的征兆。很快,她忽然有了这么一种感觉:自己似乎真的变得刀枪不入了。这种没来由的自信充斥着她的脑海,只想现在就找个人来用刀刺一下自己。   就在云叶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碰了碰自己。她睁开眼睛,却看到紫丁香小姐正笑吟吟地向自己递过来一把小刀。而其他已经施法成功的学生,手里也已经多了一把小刀。云叶迟疑着接过那把小刀,紫丁香小姐鼓励道:“别害怕,试一下。”   听起来就像是在让我“试一下”自残一样……云叶忽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但她还是依言把刀刃抵在了自己的食指指尖上。刀锋上传来的冰凉感一如往常,这让她不禁开始怀疑:法术真的生效了吗?自己真的变得刀枪不入了吗?在体感上,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变化……   但紫丁香小姐还站在她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一副颇为期待的样子。怀抱着这种奇怪的心情,云叶干脆地一闭眼,猛地将刀锋在自己的手指上划过。   起初,是一道凉意掠过皮肤。云叶闭着眼睛,等待着紧随而至的疼痛。但过了许久,她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她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指尖,又不信邪地用刀尖戳了戳,除了感觉到金属的冰凉触感之外,没有一丝疼痛,也没有鲜血流出。随即,她以为是小刀的问题,尝试着从笔袋里拿出橡皮切下,小刀却毫无阻滞地把橡皮切成了两半。   “法术真的生效了?”云叶喃喃道,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掌,随后她忽然感觉腰间一凉,似乎有什么触感十分熟悉的东西顶了上来,随后一个阴森森的女声就在耳边响起,“小狐狸,如果不想少一个肾的话,就把内裤交出来。”   云叶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反应了过来,没好气地一脚踢了过去。随即克莉奈就抱着脚,一边哼唧着一边从她身边跳开,“哎哟,哎哟好疼,哎哟你这个小狐狸,怎么和那边那匹大金马一样,这么喜欢踢人,哎哟好疼……”虽然知道克莉奈的叫声中绝对有夸张的成分,但云叶还是忍不住转头向紫丁香教授问道:“教授……她身上的咒语没有效果吗?”   “效果,自然是有的。”紫丁香小姐说,“你说说看这咒语的名字叫什么?”   “防护刃物……”云叶下意识地说,然后恍然大悟,“意思是,它只能防护刀刃的攻击?”   “也不尽然。实际上这个法术可以抵挡绝大部分切割和刺击类的伤害,从小刀、冰锥到大斧,都可以防护住。不过,就和大部分这种类型的护咒一样,它的问题在于无法抵挡纯粹的冲击力。换句话说,如果有一个肌肉壮汉,抡着几十斤重的斧头朝你的小脑瓜上砍下去,虽然它不会被切成两半,但一定会被砸凹下去。”紫丁香小姐踮起脚尖,笨拙而可爱地摸了摸云叶的耳朵,然后抿嘴一笑,“不过,这些法术也经常会产生一些意料之外的效果……对了,你挂着护咒去医院的时候,记得要把法术卸掉。”   “为什么?”云叶的耳朵动了动,傻傻地问。   “已经有不少医院向巫师局投诉,因为给挂着护咒的法师扎针而报废针头的事情了。”紫丁香小姐说完,自顾自地笑着离开了。云叶站在原地,颇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尝试着用小刀戳了戳掌心。   “真的一点儿都不疼……”   在这节课的后半部分,紫丁香小姐又教授了众人两个新的法术:“冲击咒”与“冲击防护咒”。前者可以算是一年级新生们能接触到的第一个“攻击类”法术,而在此之前她们只能学习到一些诸如造水、染色、清洁和飘浮之类的小咒语。不过尽管如此,“冲击咒”也并非可以给人带来致命杀伤的法术,用紫丁香小姐的话来说,这个法术创造出的无形冲击力充其量也就是把人撞倒在地的程度。   而至于后者,顾名思义,当然就是用来防护冲击的咒语。不过,它不仅仅是冲击咒的反咒,而且还可以阻挡绝大多数钝器攻击,以及纯粹冲击力带来的伤害,有效地填补“刃物防护咒”的空缺。   “‘刃物防护’,‘冲击防护’,‘箭弹防护’,这三个法术合称为法师学徒的‘群架三件套’。”紫丁香小姐说到这里的时候,微笑着竖起三根手指,这个称呼顿时让包括云叶在内的许多学生都笑出了声。   “现在,你们为自己施展‘冲击防护’,并且两两一组,对对方施展‘冲击咒’来练习咒语。”抬手压下学生们的哄笑,紫丁香小姐笑眯眯地继续开口道,“施放法术的时候要注意准头,不要打到其他人的身上,这也是为什么我把上课场地改在了这里……好,现在,施咒!”   她话音刚落,云叶就从法术材料包中取出了施展冲击防护咒所需的玄武岩粉末,清晰地大声念出了咒语。在一片咒语诵唱声中,那种熟悉的眩晕感再次降临,而伴随着另外一种奇怪的感觉升起,云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变重了几分,于是她知道,法术顺利地完成了。但就在她回过头寻找可以和自己对练的人之前,身边忽然吹来一阵微风。她转过头去,看着表情有些迷惑的克莉奈,“你做什么?”   “施咒啊。”半精灵女孩茫然地看着云叶,转过头去伸手对艾格洛丝一点,“冲击。”   一道微风慢悠悠地吹起艾格洛丝的头发。   “嗯……我施的的确是冲击咒……”克莉奈挠了挠头,“该不会这就是冲击防护咒的效果吧?”   云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朝着克莉奈丢了过去。后者条件反射地“哎哟”一声捂着被书砸中的地方,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才把手放下来,“咦,不疼。”   “看来咒语真的生效了!”云叶兴奋地叫着,在法术材料包里掏摸着其他可以用来投掷的“武器”,看那架势似乎是想要把手头所有东西都在克莉奈身上试验一遍。   “等——你们等等,就算有冲击防护这种东西,也不能——喂!”克莉奈见状登时急了,她一边摆手一边侧头闪过云叶投来的书本,“——也不能随便乱丢啊!”她话音未落,就见艾格洛丝若有所思地从包里掏出自己的黑色硬皮课本,微微仰起上半身,做出一个类似于棒球投球的姿势。   “——哎哟!”   几分钟后,紫丁香小姐哭笑不得地把魔杖放在克莉奈额角的肿包上,轻轻念了一句什么。艾格洛丝歉疚地看着那个逐渐消失的肿块,双手交握,前蹄在地上不安地刨了一下,“对不起,克莉莉……”她低声道。   “没关系啦,毕竟只是肿了一下而已……”克莉奈一副“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的无奈表情,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转头向紫丁香小姐问道:“教授,为什么我身上有冲击防护咒,还……”   说着,她比划了一下自己头上肿块消失的位置。   “护咒,”紫丁香小姐用魔杖在她头上轻敲一下,“并不是万能的。没有能够阻止所有伤害的魔咒。所有护咒都有防御力的极限,而这个极限是根据施术者的熟练程度和魔力强度决定的。如果外来的攻击强度超出这个极限,那么你们仍然会受到伤害。”   说完这句话后,魔女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半人马少女,“我想,被她踢上一脚,可比被冲击咒来上一下子痛多了……”   艾格洛丝再次深深地埋下头去。   “这也是你们在学习法术时,会遇到的种种问题之一……经常有法师会为了测试护咒的强度,而故意去承受各种攻击,或者把自己置于险境,这是很危险的。护咒带来的保护会让你们的自信盲目膨胀,从而产生没有东西能伤到自己的错觉。”紫丁香小姐又说,这回轮到云叶羞愧地低下头去——她之前在施法的时候,确实有一种自己已经刀枪不入的奇怪错觉。   随即,紫丁香小姐再次叮嘱她们,测试的时候一定要使用冲击咒,而不是其他危险举动——因为以她们的水平,冲击咒能发挥出来的攻击力着实有限。她刚一离开,克莉奈立刻就跳了起来,对着艾格洛丝就是一指,“冲击!”   起初,由于有护咒的保护,艾格洛丝并没有把克莉奈释放的咒语放在心上,因为那道冲击咒即便打在她身上,也只是会被削弱到轻拍没什么区别。但随即她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那道冲击咒打在了她的胸脯上。   “呀!”艾格洛丝惊叫起来,条件反射地掩住胸,红着脸又羞又恼地瞪着克莉奈,而半精灵则双手叉腰,嘿嘿怪笑了起来。   “冲击!”就在克莉奈打算再次念咒,隔空吃一下豆腐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的臀部被人轻拍了一下,不由得捂着屁股跳了起来,转头一看,却见云叶一脸坏笑地正伸着手指,维持着施法的姿势。   “好呀,你这个小狐狸,居然趁火打劫!”克莉奈细眉一竖,转身抬手就丢出一道冲击咒,但就在她对云叶施咒的时候,艾格洛丝的冲击咒也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不知道是故意瞄准还是歪打正着,半人马少女的法术精准地拍在她的腋下,激得她“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法术擦着云叶的头发飞了过去。   随后三个女孩就嘻嘻哈哈地战成了一团,冲击咒到处乱甩,其中一道咒语好巧不巧地落在了菲奥蕾头上。后者眼珠一转,趁对面三人没有注意,朝着克莉奈打出一道冲击咒后,就迅速钻到另外一个精灵女孩身后,扳过对方的身子朝着半精灵。克莉奈“哎哟”一声,被这道拍在后脑勺上的咒语顶了个趔趄,转头看见一个精灵正冲着自己,顿时勃然大怒,也不管对方脸上茫然的表情,二话不说就打出一个冲击咒。   而那个精灵女孩莫名其妙地被咒语隔空拍了一巴掌,虽然没弄明白情况,但本着不能在半精灵收下吃亏的原则,立刻以咒语回击,和克莉奈你来我往地互相飙起咒语来。而云叶和艾格洛丝见状,也纷纷给克莉奈助起拳来,一时间咒语满天乱飞,房间里“冲击!”“冲击!”之声不绝于耳,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虽然这些学生念咒的时候喊得用力,咒语产生的无形冲击破空之声也飕飕作响,听起来煞是吓人,但其实在护咒的保护之下,落到其他人身上时也就只剩下了抚摸轻拍的力道。云叶在这混乱的战团里,只觉得胸部头部背部甚至是臀部无一处没被拍过摸过,如果忽略那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念咒声,反而像是被一群人围着上下其手一样,倒是把她自己弄了个大红脸,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念咒的声音都不由得小了很多。   而渐渐地,其他学生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场“群架”与其说是法术互殴,不如说是互相揩油,一个个红着脸也都停下了手,讪讪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教室里也逐渐安静了下来。而就在这个时候,克莉奈一眼瞅见混在人群中的菲奥蕾,顿时冒起了坏心思,抬手指着这个精灵大小姐就大喊了一声“冲击”。   女孩的娇喝声在教室里显得格外清脆,伴随着一道“嗖嗖”之声,菲奥蕾像是被人当面顶了一头槌一样,“哎呀”地大叫了一声,便砰地倒在了地上。克莉奈也没料到自己这一记法术会产生这么大的效果,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紫丁香小姐来到菲奥蕾身边,拔出魔杖放在她额头的肿块上,然后对旁边围过来的学生们哭笑不得地说:“她的护咒时效过了。”   在临近下课的时候,随着紫丁香小姐的魔杖在黑板上轻敲,众人的法术书上又慢慢浮现出了一行咒文,以及必要的施法手势与法术材料。这是紫丁香小姐提到的护咒中的最后一种——“防护箭弹”。但是在尝试着解读这个法术的时候,云叶却意识到,这个法术的咒文书写的方式,与她之前学习的“防护刃物”不同,不是对神灵献上的祈求,而是更类似于“防护冲击”,更像是在对大气与大地的元素施加一种高高在上的……命令。   “那么,今天的课后作业就是熟练掌握这三种护咒。另外,我得警告你们一点,虽然冲击咒在环阶定义上属于零阶法术,可以在月亮湖宿舍区施放,但是胡乱施放它仍然需要接受处分。所以,如果你们想试验护咒或者别的法术,最好是去申请一间实验室。”紫丁香小姐转过身去,挥动魔杖擦去黑板上的字。而就当她回过身来,准备开口宣布下课的时候,云叶心里忽然一动,高高举起手问道:“教授,关于您之前说的,改变这一切的那个人是谁?”   紫丁香小姐的脸上露出了一副“你不说我都快忘了”的表情。她用魔杖轻敲着掌心,在教室里踱步转了几圈,才清了清嗓子,轻声说:“这个人的名字,想必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七十年前第二次巫师战争的罪魁祸首之一,旧波赫尤拉帝国的女巫王娄希。”   她的话音刚落,教室里就响起了小小的惊叹声。云叶也不例外,她捂着嘴巴,惊讶地望着紫丁香小姐,丝毫没有料到会从对方嘴里听到这个战争罪犯的名字。   “诚然,娄希是近现代有史以来最为恶劣的巫师,你们现在能看到的书籍上也都是在列数她的罪行。但不可否认的是,娄希可能是近百年来魔法造诣最出众的巫师,她对整个魔法体系做出的改变都是颠覆性的。”紫丁香小姐干脆搬过一把椅子,在学生们的面前坐了下来,用带着些回忆意味的口吻讲述起来。   云叶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紫丁香小姐——这个娇小的魔女抱着一本厚重的大书,穿着黑色玛丽珍鞋的小脚悬在半空中,可爱地摇晃着,神情专注认真,活像是个正在给弟弟妹妹讲故事的年幼少女,但是从她口中流出的话语却格外地现实而沉重。她每说一句话后,都会停顿几秒,半眯起平静的紫色眼睛,似乎正在回忆数十乃至于数百年前的旧事。   “当时,魔法世界仍然保持着‘凡人治理凡俗,巫师管理神秘’的顽固传统,由于灵性灾害的频发,巫师们不得不将精力集中在对付无形的诅咒、恶灵和魔物上。而对于刀剑、枪炮,乃至于飞机、战车和坦克来说,其实他们和普通人一样脆弱。那个时候,还不存在‘防护冲击’、‘防护箭弹’这种专门用来防御物理打击的咒语……哦,‘防护刃物’倒是存在,只不过这个祈祷将士们刀枪不入的祷文,无论在幽灵的面前,还是在枪弹的面前,基本上都形同虚设。”   紫丁香小姐喃喃地说着,忽然露出一丝缅怀的微笑,“在那个时候啊,世俗的君主要依赖我们解决灵障,镇压恶灵,赶走恶魔,而我们当中也没有几个人会想到,在不久之后,我们竟然要对抗我们其他同胞手中的枪械。娄希她是第一个这么想的,对于她来说,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敌人,她孜孜不倦地开发和研究着各种各样的法术,不是用于净化和驱邪的法术,而是用来战斗的法术。”   “教授,您的意思是……‘防护箭弹’这个法术就是为了抵挡枪械而开发出来的吗?”梅莉举起手,高声问道。这个问题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紫丁香小姐。   “就是这样。”紫丁香小姐长吁了一口气,纤细的手指敲打着怀中的书脊,“这个法术最初就是娄希开发出来,用于防护枪弹的。但其实不止是枪弹,投石索的弹丸,弓弩的箭矢,都在它的防护范围之内。而我认为,她开发这个法术的时候,完全就是以经过专业训练的近现代军队作为假想敌的。”   “等等,教授……在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里,真的都没有人想过研究这种法术吗?”另外一个女孩好奇地问道。   “可能是没有人想过,也可能是想过,但没有像娄希一样研究出结果。”紫丁香小姐笑了笑,“在电能被证明可以利用之前,天空中没有闪电吗?那么为什么只有那一个人或者那几个人提出了电流这一概念呢?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们还是接着往下说好了……经过无数次的改进和研究,娄希终于创造出了今天你们看到的护咒。是的,某种意义上,我们今天所学习和使用的物质型防护咒语,全都建立在她的研究基础之上。”   “从这个时候开始,巫师们的法术,从对付无形的灵和魔物,转而变为对付普通人。我必须得说,在那个炮火连天的时代,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每一天也都有无数个法术诞生。”紫丁香小姐说到这里,垂下头抚摸着怀中的书本,她似乎是想笑,但嘴角却有些颤抖,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下垂着——这个不断变幻着的、复杂的神色出现在她那张稚嫩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古怪。   然后,她陷入了沉默。在一片沉默之中,响起了悠扬的下课铃乐声。但在场的学生没有一个离开,甚至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她们安静地望着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娇小魔女,等着她继续讲述那个时代的故事。   “其实,我们今天学到的许多法术,都是在那个时代被发明出来的。你能想象吗?用来清洁和除尘的咒语,和用于轰杀的爆炎咒术,有可能出自同一位巫师之手……在那个时代之前,我们都觉得,魔法是一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东西,它是一种命运过于慷慨的赐予而不是工具,我们不应该将生活中的各种繁杂琐事求诸于它。但是在那个时代来临的时候,这种想法被彻底地改变了。”   在铃声远去之后,紫丁香小姐慢慢地说,“那个时代,以娄希为首的法师们逐渐发现,魔法与神灵没有必然的联系,或者说,退一步讲,那位掌管所有魔法的神灵——如果祂真的存在——也默许了这些法师们的一切行为。”   “然后……第二次巫师战争就爆发了?”在一片安静之中,云叶怯生生地问道。   “如果忽略掉中间一大串经过,只看结果的话,是这样的。”紫丁香小姐说:“娄希将这些法术和法师与近现代的军队和武器结合,直接投入了战争之中,然后……你们在历史教材上就可以看到剩下的部分了。”   “历史教材可不会告诉我们这些法术是怎么来的。”克莉奈小声嘟囔着,然后她清了清嗓子,举起手,半开玩笑地说:“那么教授,所以我们在未来有可能看到附魔机关枪之类的东西吗?”   紫丁香小姐笑了起来——这回她是真的被克莉奈给逗笑了,“出于某些原因,魔法只能在‘我们认为与魔法有关’的事物上附着。你们在二年级的时候会在基础魔法理论课上学到这一点。所以无论是附魔机关枪,还是附魔照相机,附魔电冰箱、附魔微波炉……都是不可能存在的,至少你们、你们的孩子和你们孩子的孩子活着的时候恐怕是看不到了。”   教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笑声,紫丁香小姐拍了拍手,“嘿”的一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那么今天的课就到此为止。你们回去记得要好好地练习这三种护咒,顺便一提,从十二月十五日开始就是冬宴节假期了,在假期结束之后,学校就将开设飞行课与决斗课,这两门课程都必须熟练掌握基础护咒才能报名哦。”   她的话音刚落,学生之中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如果说决斗课对于这些一年级新生们的吸引力还不算太大的话,那么飞行课毫无疑问就真的是每一个新生的梦想了。毕竟,骑乘飞天扫帚在空中飞行的姿态几乎已经成为了法师的标志,在这个时代长大的小孩子,又有哪一个没有看着天上掠过的巫师身影,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骑上扫帚,自由翱翔的呢?   起初,云叶在听到“飞行课”的时候,也像身边的其他女孩一样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转过身去想要拉着艾格洛丝和克莉奈一起分享这份喜悦,但当她看到半人马少女有些勉强的笑容时,心里那点高兴劲儿顿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关系的,洛丝,”克莉奈拍了拍艾格洛丝的腰,以笃定的口吻说,“学院肯定会准备其他飞行用具的啦。这种面向所有学生的课程,没道理把你一个人排除在外,对吧?”   “嗯……”艾格洛丝垂着头,轻轻地应着,但她脸上的阴云仍然没有散去。云叶看在眼里,也只能暗中叹气。对于艾格洛丝来说,学院是否会为她准备其他飞行用具,倒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大家都骑乘扫帚的飞行课上,只有她一个人使用别的飞行用具,只会让她感觉到自己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安静一下,大家,安静一下。”紫丁香小姐的声音在扩音魔法的作用下清晰地传遍了教室,她轻轻拍了拍手,于是学生们的骚动逐渐平息了下来。这位魔女清了清嗓子,再次说道:“除了飞行课和决斗课之外,你们在假期结束后还要迎来本学期的期中考试。而法咒课考试的题目——我不用说你们也应该清楚吧?要记得好好练习这三种护咒,否则到时候受伤的话,可不要喊痛哦。”   说完,她露出一个天真而清纯的微笑,但看在众人的眼里,却和塞伦教授的笑容没有任何区别。   …………………………………………………………………………………………………………………………………………………………………………   “……真羡慕你们摩伦诺人啊。”   云叶懒懒地说了这么一句,视线从举在半空中的手机上挪开。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裙躺在床上,一边说着,一边毫无淑女风度地翻了个身,另一只手挠了挠尾根。   “嗯?”奈薇发出一个代表疑惑的单音节,放下窗帘,遮住窗外的夜空与月光。精灵回到床边,四仰八叉的云叶慢慢地滚动着为她让开位置。奈薇有些好笑地爬到床上,两人的身体自然而然地紧紧挨在一起,“这话怎么说?”   云叶一骨碌坐起身来,指着手机屏幕上的日程表给她看,小脸上写满了悲愤,“你们一年放三次假啊,三次!你看看,冬宴节寒假,复苏节的春假,然后还有正牌的暑假……”   奈薇只是扫了一眼那个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日程表,“鸣海不是这样吗?”   云叶的尾巴气鼓鼓地晃来晃去,不停地拍着奈薇的大腿,“鸣海才不过复苏节呢……”她这么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不过,摩伦诺不过融春节呢……”   “融、春……节?”奈薇有些笨拙地吐出这个鸣海语拼音,云叶拍了拍她的大腿,没好气地说,“鸣海的众多节日之一啦,不过反正对我来说也只是个一样没人陪的节日……”   “我……我可以陪你过。”奈薇望着云叶,不知怎么,这话忽然就冲口而出。云叶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羞涩地转过头去,低声嗫嚅道:“谢……谢谢啦……”奈薇诺诺地低下头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忽然,云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回过头来不停拍打起奈薇的大腿来,“——你当然要陪我过啦!融春节是二月份,这里二月份的时候又没有假期,我肯定还要留在摩伦诺的嘛!”   奈薇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怔怔地点了点头。然后云叶从她身上爬过,跳下了床,有些急促地说,“我、我去关灯,已经不早了……”   奈薇再次点了点头。云叶背朝着她,双手捂着发烫的脸颊,快步走向门边的电灯开关。但就在她路过书柜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望着上面关于第二次巫师战争的历史书籍,心中忽然一动。   或许是因为塞伦教授收藏的那个勃兰登军人标识牌,或许因为今天上午时候,紫丁香小姐提到了有关第二次巫师战争的事情,云叶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书柜大门,犹豫了几秒后,拿出了那本有关勃兰登独立战争的纪实文学。最初映入眼帘的便是书本封面上那大大的“三重磨”标志,在历史上,它的每一次出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都意味着一场灾难。第一次,它出现在第二次巫师战争中旧波赫尤拉帝国的军旗上,而第二次,则出现在了勃兰登独立军的旗帜上。   “女巫王的余烬——勃兰登独立战争始末……”云叶无声地念出封面上印着的标题,翻开扉页,望着卷前彩页上的勃兰登巫师军军装照片,却见书本上有几块业已干涸的潮湿痕迹。她还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就忽然感觉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一只温热的胳膊就环上了她的脖颈,奈薇的手从她身边伸了出来,轻轻夺过那本书,把它塞回了书柜里。   “你不是要关灯吗?”女人温热的呼吸吹在云叶的头顶上,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云叶甚至都能清晰地分辨出对方贴在自己背上的胸脯那娇小而优美的形状。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慌不择言地道:“啊……那个,我是要关灯来着……”   “很晚了,我们快睡吧。”奈薇在云叶耳边慢慢说了一句,然后放开手臂。小狐狸逃也似地跑到门边按下开关,在一片黑暗中尝试着一边摸索一边走回床边,但刚走没几步就被桌腿绊了一下脚,顿时“呀”地惊呼一声,朝后跌去。而下一秒,她想象中地面的冰冷触感与疼痛并没有来临,反而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奈薇环住她的腰,低声道:“没事吧?”   “没、没事……”云叶的脸立刻红了个通透,之前关于勃兰登独立战争的那点小念头早就不知道抛到哪重天外去了。待她站稳之后,奈薇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转而牵住她的手,两人就这么慢慢地走回了床边。云叶爬上床,只觉脸上烫得厉害,几乎是立刻揪住了被子,脸朝着墙壁。而奈薇也有些腼腆地侧躺在她身边,似乎刻意隔开了些距离。   过了一会儿,就在云叶决定转过身去,钻进奈薇怀里的时候,精灵的手臂却抢在她之前试探性地环了过来。云叶小小地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干脆顺势往对方的身边凑了凑,心满意足地缩进这温暖的怀抱里,低声说:“晚安。”   奈薇轻轻把她抱进怀里,但不知为何却沉默了许久。云叶默默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奈薇才用同样微弱的声音,悄悄地道:“晚安。”   ——————————————————————   最近几周各种事情都不太顺利,这是我最后的存稿了。   下周可能就要停更一下,如果没什么大问题的话,下下周应该能全部改完+恢复正常更新。   ——————————————————————   艹,粘贴文本的时候没注意,把写在正文后面的笔记也一并粘贴上去了……   艹,笔记居然他妈的不止一处 23、假日   但是这一天,云叶却没能如愿以偿地一觉睡到天亮。   在睡梦中,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环绕着自己的那个温暖怀抱,忽然开始颤抖了起来。起初,她在一片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不满地皱起了眉毛,就像是婴儿身下的摇篮停止了晃动,但她仍然不愿离开梦乡,只是一味地等待着一切恢复正常,那个温暖柔软、踏实可靠的怀抱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   可是,她心中期待的事情不但迟迟没有发生,反而变本加厉——那个温暖的怀抱竟然离开了她的身边。夜晚寒凉的空气立刻无孔不入地钻进了被窝,云叶有些恼怒地睁开眼睛,望着房间中的一片黑暗,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然后她就碰到了缩在床角的奈薇。   她的“摇篮”此刻正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披着单薄的被单坐在那里。在透过窗帘的淡淡月光照耀下,云叶看到这个女人抱着膝盖,圆睁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亦或者是望着自己背后的黑暗虚空?奈薇的视线没有焦点。她把大拇指放在嘴边轻轻咬着,神情僵硬木然,活像一具被夺走了灵魂的人偶。   云叶怔怔地望着她,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溶解了。   夜晚的空气包裹着女孩的身躯,她此刻已经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脑海中的最后一点睡意也被席卷全身的冰凉所驱赶出去。她披着被子坐起身来,伸出手在奈薇的面前轻轻晃晃,女人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几秒钟之后才有些呆滞地抬起双眼,视线总算是停留在了她的脸上,可仍然没有焦点,仍然漫无目的,似乎奈薇本人的灵魂已经被拉去了一个更为遥远的地方,现在留在这具身体里的只有简单的应激反应。   “奈薇?你还好吗?”云叶在床上膝行几步,轻轻推了一下奈薇的肩膀,后者的身子毫不受力地晃悠着。又过了一会儿,奈薇才仿佛回魂了一般,抬起头看着云叶,这回她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些神采。   “我没事。”月光照在奈薇的脸上,把她原本就白皙的脸照得一片惨白。她喃喃说着,抓住云叶的手,掌心冰凉得让女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你又做噩梦了?”云叶慢慢贴近她身边,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披到她身上,不禁开始思索,奈薇上一次被噩梦所困扰是什么时候呢?啊,是了,那好像是在……两个多月前,自己刚入学不久,在夜晚的湖畔恰巧遇到她正在和姐姐通话。然后……然后自己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她回了房间,再之后就是两个人挤在同一张沙发上。   那一天,她第一次看到奈薇墨镜下的面孔,也是第一次看到奈薇伪装下真实而脆弱的一面。这个女人苍白而憔悴的真容与她平日里沉稳寡言的可靠模样几乎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从那个时候起,她的心里对奈薇的感情似乎就多了什么东西……多了什么微妙而难以言说的东西。   我们或许都是同一种人,都用什么东西伪装着自己。云叶想,我也是,奈薇也是,可话说回来,又有谁不是呢?她低下头,凝视着奈薇的面庞,那许久不见的憔悴之色再一次回到了这张脸庞上。云叶脑中忽然掠过“失魂落魄”这么个词,她知道奈薇的意识现在或许不在这里,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可那是哪儿?也就是在这一刻起,她突然开始无比地想要知道奈薇的过去,想要知道折磨奈薇这许久的噩梦究竟是什么,又是从何而来,它为什么能把这么一个……这么一个强大可靠的人变得这么脆弱?而且,为什么隔了这么久之后,这噩梦还是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再一次回到了奈薇的身上?   云叶尝试着挽住奈薇的胳膊,后者的身体轻轻震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反抗。云叶搀扶着她轻轻躺下,奈薇无知无觉地倚靠在她的身上。这实在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长久以来,都是云叶蜷缩在奈薇的怀抱里。而她主动为奈薇提供依靠,或许还是头一次。   云叶稍微调整了一下两人的姿势,她轻轻地把奈薇抱在怀里,让她像小孩子一样靠在自己的胸前。女人的气息轻轻拂过她胸前的肌肤,带起一阵湿润的轻痒。云叶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受着她的呼吸从沉重渐渐地转为平稳,不知怎么,女孩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似乎能感觉到奈薇闭上眼睛时,睫毛翕动之际那微小的气流波动。即使不必低头去看,她也本能地知道,此刻自己怀中的人已经静静地合上了双眼。   但是,这么一来,反而该轮到云叶自己睡不着了。她大睁着眼睛,望着面前的墙壁以及自己面前的黑暗,感受着胸前沉甸甸的重量,以及那令人安心的呼吸、脉动与心跳,她忽然有些难以入睡,无数个念头混乱地团成一团乱麻,一个个地在脑海里飞来飞去。   原来等待他人在自己怀里入睡,是这样的感觉啊。她静静地咀嚼着这番新奇的感受,与心中涌出的那一点陌生情绪,不知不觉之中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奈薇。”她突然轻声自语着,怀中熟睡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你都会做些什么梦呢?”她继续说着,用指尖轻戳奈薇的耳朵。精灵那打满耳钉的纤长双耳动了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睡梦之中听到了。   可是最终,云叶还是没能弄明白,自己心里泛出的那点奇怪滋味,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这种感觉——现在的奈薇带给自己的这种感觉,并不是自己最初想要的。起初,自己只是想要一个足够温暖、足够柔软、足够稳固,不会轻易离去的怀抱。但现在……她自己却成为了这种怀抱。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   一片黑暗中,奈薇忽然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梦呓,云叶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精灵扭动了一下身子,在一阵像是小动物般微弱的轻哼声后,再次沉沉睡去。云叶望着被月光照亮的天花板,只觉眼皮也越来越沉,最后她心满意足地合上眼,也沉入了梦乡之中。   这一回,或许她们沉入的是同一片黑暗而香甜的梦乡。当云叶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内已经被明亮的晨光洒满。   云叶眨了眨眼,下意识地低下头去。怀里的奈薇恰好也在此时睁开眼睛,两人的视线对上后,奈薇有些羞赧地转过眼睛,可她收回视线后,眼中看到的却满是近在咫尺的白皙肌肤,以及那饱满半球上的一点黑痣,于是精灵的脸更加地红了,火烧云般的红晕都一路爬到了耳朵根去。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挣扎着爬起身,低着头,甚至连脖子上都爬满了红晕。   奈薇低声说了些什么,云叶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竖着耳朵仔细分辨了半天才听明白,那是一句“早上好”。   “昨天睡得好吗?”云叶简单整理了一下褶皱的领口衣服——她的脸庞也红红的——勉强坐起身来,颇有些没话找话意味地问了一句。   “还……还好。”奈薇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过了好久才声如蚊鸣地答道。   “是吗?”云叶忽然冒出了点恶作剧的心思,她爬到奈薇面前,伏下身子去偷看她低垂着的脸,“真的吗?那么我们以后都这样好不好?”   其实,原本云叶以为奈薇会又羞又恼地拒绝的,可精灵的反应确实大出她的意料——奈薇先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一句“好”,然后两人四目相对,呆了几秒钟后,她又立刻大声说了一句“不好”。云叶被她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报复性地在她的小腹上轻拍一下,“为什么不好?”   “这个……”这回,奈薇又说不出话来了。她“这个”了半天也说不出为什么不好,最后干脆粗暴地下了个结论,“总之,就是不好。”   云叶对这个不容变通的武断结论颇为不满,她伸手想要在奈薇的小腹上掐起一块肉来以示报复,但在摸了两下那轮廓分明的腹肌之后,却忽然来了兴趣,好奇地又轻戳了两下。   “……你做什么。”奈薇低声嘟哝了一句,而云叶则把戳弄的重点转移到了她腹部的伤疤上,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圆形的疤痕,“这些是怎么留下的呢?”   但这句话刚一问出口,她就感觉指尖接触到的皮肉猛然绷紧了。云叶抬头望向奈薇,后者紧紧抿着嘴唇,又用上了先前那种令她极为不爽的粗暴语气,“你别管。”   “哼。”云叶“啪”的一声在她的腰上拍了一下,“问问都不行吗……是巫师决斗留下的?”虽然这么问了,但云叶确实并不觉得这会是巫师决斗留下的。毕竟这些圆形的疤痕怎么看都像是子弹造成的……可正经的巫师决斗谁带枪啊?   “总之,从今天开始就是冬宴节假期了。”云叶说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丰满的胸脯随着她的动作幅度明显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她顺着伸懒腰的姿势干脆地倒在了奈薇的腿上,向她伸出手臂,“你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奈薇下意识捉住她的手,两人的十指自然而然地慢慢扣在一起,“什么打算?”   “我是说,既然是假期了,你不考虑出去逛一逛吗?我还没好好逛过格拉斯顿市呢。”云叶懒洋洋地说,空着的另一只手玩弄着奈薇垂下来的发丝。   “……我没考虑过这种事。”奈薇迟疑片刻后说。   “你都不逛街的吗?”云叶稍稍抬起眼睛,颇有些惊讶地问。   奈薇摇摇头。   云叶四下张望一圈,看了看一片素净毫无摆设的房间,叹了口气,“我想也是。”不过她很快又来了兴致,“那更应该出去逛一逛了。瞧瞧这房间,一点摆设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牢房呢。”   奈薇环视一周,有些苦恼地抓抓头。虽然这房间确实素净简单了些,但还远远不到云叶口中牢房的地步。   “而且,你都不买些新衣服的吗?”云叶一转头看到奈薇搭在椅子上的衣服,永远是万年不变的黑上衣黑夹克黑长裤,在她的记忆里,奈薇似乎就没有换过别的衣服,一直都是这一套。   “……我有啊。”奈薇说,“在衣柜里有好多。”   “都是一模一样的是吧!你以为衣柜我没看过?”云叶喝道。   奈薇别过头去。   “你为什么不买新衣服呢?”云叶感觉自己就像是正在教育孩子的母亲,她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式问道。   “没必要吧……”奈薇低声说,“我也用不着打扮。”   云叶高高地扬起眉毛。起初,她的表情像是在说“为什么用不着?”不过她很快打消了说这句话的念头,而是一骨碌从奈薇腿上爬了起来,叉腰指着她,尾巴亢奋地甩来甩去,“我不管!我决定了!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拉你一起去逛街!”   奈薇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   在宿舍楼下吃过早餐后,两人便搭乘火车来到了格拉斯顿市内。   对于格拉斯顿市的居民而言,只要提及“购物”这个单词,那么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无疑都是:塔罗德百货。   这座摩伦诺境内最大的百货公司位于格拉斯顿市的圆桌骑士桥上,从郊区的初等巫师学院抵达,差不多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下得火车来,云叶立刻就被这条人山人海的热闹街道吓了一大跳,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她们身边走过,用“摩肩接踵”形容这里的人群密度一点都不过分,每一秒都有人从她的身边挤过去,肩膀、手臂、后背等地方无一不被碰来碰去。望着面前厚重的人墙,云叶只感觉汗珠都要从额角上淌下来了。   “假的吧,人好多啊……”云叶踮起脚尖,尝试着越过人群向前望去,只可惜在平均身高一米七五的精灵之国,她就算踮起脚也只能看到人们的后脑勺。而奈薇则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拢住她的身体,帮她挡住从身边挤过的人群。   尝试了几次之后,云叶叹了口气,在地上磕了磕鞋子,转过身看着奈薇,打量了一番她那张戴着大墨镜的脸,“你怎么还戴着这个东西?”   “你出发的时候就已经问过一遍了。”奈薇说。其实不只是这副墨镜,她身上的装束也和平时一样——不,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别的衣服。而云叶则特地为了今天的逛街,挑选了一身配自己尾巴颜色的白色针织毛衣和黑色碎花边长裙,外加深红色外套。不得不提的是,这条裙子也是她最喜欢的——面料柔软舒适,足够把她蓬松的尾巴保护在里面,又不至于把尾巴磨坏。   虽然摩伦诺的气候温暖而湿润,但现在毕竟已经是十二月,在出门之前,云叶想了又想,最终还是选择在裙子里穿上保暖裤袜,而不是光腿出门。其结果就是,她这么一副气质温婉柔软的装束,和一身漆黑,活像是裹了一阵凛冽夜风的奈薇站在一起,巨大的反差感一路上都引来了不少目光。   其实云叶觉得奈薇现在的气色已经非常健康了,完全没有必要再戴着墨镜遮掩脸庞,而且小狐狸也发自内心地觉得,应该让大家都看看自己身边这个漂亮酷姐姐。但是奈何奈薇死活不肯就范,两人在出门前因为这件事冷眼对峙了好几分钟,最后还是云叶先举起双手,表示你愿意戴就继续戴着吧,事情这才就此结束。不过云叶可不会因此就放弃,她暗暗下了决心,要找个机会把奈薇脸上的墨镜摘下来。   “据说,塔罗德百货的地下一层整层都是奈菲提装修风格的……”云叶一只手滑动着手机屏幕,另一只手牵着奈薇,“这家公司的创始人很喜欢古代奈菲提文化吗?”   “或许吧。”奈薇的声音差点就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云叶动了动耳朵,收起手机,“算啦,那我们走吧。”   当两人艰难地被人群裹挟着,来到百货公司的地下一层时,已经又是四十分钟后的事情了。在踏入这座建筑物时,云叶的第一反应就是:——好金啊。   虽然古代奈菲提文明的印象色确实就是金色和黄色,但是这一层的装潢确实也太金了些。这里的扶梯、立柱和墙壁上都贴着一层金闪闪的亮色,黑曜石饰以金丝(当然了,应该不是真的黄金)的猫雕像随处可见,天花板上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彩色圣甲虫浮雕,也不知道摩伦诺的精灵们对奈菲提人的圣甲虫有什么误解,它的背上居然还有两个用彩色石子镶嵌成的猫爪印……   从几个对着猫雕像拍照的精灵身边走过后,云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货架上出售的各种奈菲提风格小物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或者惊叹声。而奈薇则只是普通地沿着她指点的方向看过去,显得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一言不发。   “奈薇,你看这个,看这个!”在路过卖毛绒玩具的店铺之后,云叶忽然眼睛一亮,在奈薇反应过来之前就窜了过去,抱起货架上一只大号毛绒玩具挡在面前,对着奈薇左右摇晃起来。   看着那个毛绒玩具的模样,奈薇墨镜下的眉毛不由得皱了起来——那个玩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披着白被单的人,只不过造型极为抽象,它没有手,躯干也是完全的圆柱状,只从被单下伸出两只小脚。更怪的是,被单上还画着两只呆板的眼睛与眉毛。云叶的两只耳朵从这个玩具头顶伸出来,活像是它长了两只狐狸耳朵一样。   “……梅杰德神?”奈薇回忆了一下古奈菲提神话中的内容,皱着眉道。   “对呀对呀!”云叶从梅杰德神后面探出头来,把它放回货架上,又抱起一只新的,“你看,还有猫耳版的梅杰德神!”   “……奈菲提人的猫信仰不是这样的。”奈薇抬手扶了扶额头,显然对于精灵们对奈菲提文化的错误理解感到颇为不满,不过云叶却并不在意,笑逐颜开地摆弄着猫耳梅杰德神头顶的耳朵,和普通梅杰德神对比了一番,“你说我们买哪一种好?”   “你还想买?”奈薇惊讶地说。   “不然呢?你以为我们来逛街就是单纯的逛而已吗?”云叶把猫耳梅杰德神放下,最终还是挑了一只普通梅杰德神,笑眯眯地抱着它到收银台结了账,看着服务员把它包起来装进袋子,又用金色彩带给它打了一个安卡架形状的结,笑得更开心了。   “回去以后就把它放在床上。”云叶回到奈薇身边后,向她示威般地晃了晃手上的袋子。   “太怪了。”奈薇说。   “怪就是好。”云叶说。   奈薇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看着云叶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在商场里转来转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她面前活像是不存在一样。而当她再回到奈薇身边时,手里已经多了好多东西。奈薇看得眉毛猛跳,她指着小狐狸拎着的一个小型金字塔摆件,“这个是……?”   “是金字塔哦。”云叶拎起那个摆件,邀功似地说。   “我知道是金字塔,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买它……”奈薇叹了口气。   “为了镇宅保风水。”云叶白了她一眼,“为什么要有为什么呢?我觉得它好玩,想摆在房间里,不行吗?”   奈薇摇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云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金色的挂饰,对着奈薇就是一阵比划。精灵警觉地看着她,云叶不由分说地拽过她的手,把这串挂饰塞了过去。   奈薇迷茫地看着手里的挂饰,那是一串亮闪闪的金色小链子(但显而易见并不是真的金子),链子的一端是奈菲提古壁画风格的狐狸头,而另一端则是一个安卡架。“快,快挂上。”云叶蛮不讲理地催促着她,奈薇有些不知所措,但最终还是在云叶的强迫下把它挂在了身上。云叶端详了她半晌,笑眯眯地说:“这回你身上终于有除了黑色之外的颜色啦。”   “所以到底……”奈薇有些笨拙地说,然而还不等她说完,云叶就取出另外一串一模一样的挂饰,笑眯眯地挂在了自己的暗红色外套上,“你看,这样就是一对啦。”   奈薇愣愣地看着满脸笑容的小狐狸,墨镜下白皙的脸庞渐渐地漫上一层红晕,她连忙扭过头去掩住嘴巴,用力清了清嗓子,“我、我知道了……对了,这个要多少钱?”   “这个啊。这个是……”云叶似乎到现在才意识到钱的问题,她背着双手自顾自地往前走出几步,然后转过身笑道:“——不告诉你!就当是提前的冬宴节礼物收下吧!”   “不……不行。”奈薇连忙说,“你还是告诉我吧,这个到底多少钱……”   “你要是这么想给我钱,不如也买件东西送我。那我们就扯平了。”云叶笑着牵起她的手。奈薇迟疑着,但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接下来,两人在服装区又逛了半晌,每到一个新的时装店,云叶总会像蝴蝶一样飘进去,不停地拿起新衣服在奈薇身上比划着,把后者弄得不知所措。   “你也是时候挑件新衣服了。”云叶说,而奈薇则大摇其头。   “太花哨了,不好……不合适。”就在云叶拿起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往她身上比划的时候,奈薇红着脸把那件裙子推开,含含糊糊地说。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云叶疑惑地看着那件没有什么多余装饰,款式简洁的连衣裙,还是把它放回了衣架上。   “不是……就是……不合适。”奈薇摇着手,看到云叶又拿起一件裙子,连忙后退几步。   “我是在问你,你不喜欢这件裙子吗?”云叶有些恼火,但又有些好笑。   “我也……不知道。”奈薇居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谈不上不喜欢,但也谈不上喜欢。”   “那你为什么觉得不合适?是尺寸吗?风格?还是别的?”云叶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一通,“我觉得这条裙子还挺搭你的啊,深颜色,没什么多余的花纹。”   “不是……真的不合适。”奈薇双手乱摆,一副焦急模样,但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笨拙地不停重复着“不合适”之类的话。   “你总得告诉我,是哪里不合适吧?”云叶叹了口气。   “不是……是裙子……不合适。”最后,奈薇抓了抓头发,这么说道。   “你是说裙子这种衣服本身不适合你?”云叶终于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开始翻找起上衣来,“这种衣服不是谁都可以穿吗?男人尚且都能穿裙子,何况你?”   但回答她的只有奈薇的沉默。   “我是觉得啊,这种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合不合适’一说。”云叶一边在衣架前埋头挑着衣服一边说,“要我说啊,穿衣服这种事情,可不就是这样的?只要你喜欢,那就是合适的。无论是什么衣服,你都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尝试,‘合不合适’这种话,多半都是借口罢了,你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不合适,就不要被这种东西所束缚了吧?多傻啊。”   说完,她举起一件裙子左看右看,然后转过身来笑着在奈薇面前晃晃,“那你觉得这件怎么样?还是说要我先穿上给你示范一下?”   奈薇怔怔地看着那件裙子——准确地说是看着拿着裙子的云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云叶看不清她墨镜下的表情,提高声音又喊了她几句,奈薇这才回过神来。精灵迟疑着,但最终还是慢慢地向那件裙子伸出手去。云叶笑着把它往前一送,主动塞到了她手里,然后推着她走向试衣间,“好啦好啦,去试试嘛。一辈子只穿同一套衣服,多无趣啊。”   但云叶目送着奈薇走进试衣间后,过了很久也没见她走出来。她敲了敲试衣间的门,试着叫了奈薇两声,里面传来精灵有些慌乱的应答声,又过了一会儿,试衣间的大门才缓缓打开,奈薇犹犹豫豫地小步走了出来。看到她之后,云叶顿时眼前一亮。   与之前那件深蓝色连衣裙不同,这次云叶为她挑选的是一件机车风的黑色皮质半身裙,半边开叉的剪裁设计大胆地露出了奈薇的一侧大腿。在她走动之际,那条白皙修长的大腿显得极为抢眼,这家店旁来来往往的大半行人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了过来,几个年轻的精灵女孩更是凑在一起小声惊呼了起来,在奈薇转头看去之后立刻扭过头慌里慌张地离开了。就连见过奈薇裸体的云叶也不由得仔细打量了她一遍,就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一样。   而奈薇则对于露出大腿这种事感到极为不安,下意识地微微弯下腰想要遮住裸露的腿部,但这个弯腰的动作无意中又凸显出了臀部的线条,紧身的皮质半身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她紧绷的臀部弧线,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又立刻直起腰来挡住身后,陷入了臀部与大腿不能两全的尴尬境地。直到逐渐明白自己挡不挡都没有用处后,她这才有些自暴自弃地放下双手。   “不错嘛,很适合你啊。”云叶绕着她转了两圈,笑着拍了下手,指示道:“把夹克脱了披在肩上……啊,这里还缺一条黑皮带,唔……这里有一些金属钉扣装饰就更好了。很朋克嘛,奈薇小姐。”说着,她在奈薇腰上拍了一下,然后神神秘秘地向对方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奈薇墨镜下的脸颊一直红到了脖子,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她还是慢慢地弯下腰来,凑到云叶面前。小狐狸狡黠地眨了眨眼,猛地把她脸上的墨镜摘了下来。奈薇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想直起腰,但脖子却被云叶一把勾住,顿时僵在当场,只能咬着嘴唇忍受着周围的行人投来的好奇目光。   云叶凝视着奈薇通红一片的脸庞,踮起脚尖,用拿着墨镜的那只手挂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轻轻褪下她用来绑头发的发圈,把那瀑布般的黑色长发打理顺帖,然后把墨镜腿折叠好,调皮地别到奈薇黑色上衣的领口上。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小狐狸放开奈薇,退后两步,满意地打量着对方这自己“一手造就”的全新姿态,点了点头,“是不是好多了?”   奈薇有些不知所措地直起腰,摸着自己的脸颊和头发。起初,她似乎下意识地想摸出墨镜戴上,但在看到云叶笑吟吟的脸庞时,却慢慢地放下了双手。   “照照镜子?”云叶指指店里的大穿衣镜。   奈薇有些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有那么一瞬间似乎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但最后她还是睁开眼睛,凝望着镜子中映出的影像。镜中的女人拘谨地站着,留着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秀气漂亮的脸庞满是红晕,上身貌似随意地披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那副墨镜慵懒地斜挂在上衣领口处,将衣领往下坠了几许,露出一抹白皙的肌肤,紧身的黑色上衣裹在小腹上,隐约透出腹肌的线条。下身则是一侧开叉的半身裙,露出一条浑圆修长,肌肉线条流畅漂亮的大腿,脚蹬一双黑色长靴,整个人透出一种飒爽剽悍的性感。   奈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无法挪开眼神,她似乎难以相信只是换了一条裙子,改变了一下发型,就能让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变化。忽然,她听到周围传来细微的“咔嚓咔嚓”声,猛然回头一看,云叶掏出手机把她拍了下来,而另一边的几个女孩子也在做一样的事情。看她们的样子,如果不是旁边有一个貌似她女朋友的云叶在,估计已经凑上来讨要联系方式了吧。直到这时,奈薇才如梦初醒,连忙钻进了试衣间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而当她再次走出试衣间的时候,已经换下了那条裙子,穿回了自己原本的长裤,这令围在店旁的女孩子们失望不已。不过虽然换下了裙子,但她还是保持着长发的发型,夹克也还是披在肩膀上,墨镜也没有再戴上。   “感觉不错?”云叶笑吟吟地问,脸庞稍微有些红——她也没有料到奈薇只是换一条裙子,杀伤力就会变得这么大。   奈薇低着头,咬着嘴唇,慢慢地点了点头。   “回去之后你要天天这么穿哦。”云叶说。奈薇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但是小狐狸已经咯咯笑着从她手里接过那条裙子走向了收银台。奈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快步走过去,抢在云叶之前付了账。而在买下这条裙子后,云叶才心满意足地牵着奈薇,继续在服装区逛了起来。   这次只是让她试穿和她平常穿衣风格差不多的衣服,等到之后就可以尝试各种各样的别的衣服……走在商场里,云叶这么想着,偷偷看了一眼奈薇,精灵脸上的红晕还是没有完全消掉,连带着耳朵根都变成了粉色。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奈薇满耳朵的耳钉,心中一动,问道:“你这些耳钉可以拿掉吗?”   “可以是可以……”奈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怎么了?”   云叶眼睛一转,伸出手指向不远处一家卖潮流饰品的商店,“我们去那里看看!”说着,也不等奈薇答应,就强行拽着她走了过去。店内一个服务员模样的猫人女孩立刻走了过来,微笑道:“欢迎光临!有什么能帮到两位的?”   “我们随便看看!”云叶回答,于是那个猫人女孩笑着点头退开,随着这一动作,她的耳朵上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把云叶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该说不愧是卖潮流饰品的商店吗?猫人女孩自己的身上就挂满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小饰品,比如银色的骷髅项链,每根手指上都戴了一个的奇怪金属戒指,挂在牛仔裤皮带上的干枯手指状装饰(云叶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真的巫术道具)……而她耳朵上闪光的来源,则是一个银色的全耳式耳夹。   云叶看了看猫人服务员的耳朵,又看了看奈薇的耳朵,最后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眼睛一转,先是若无其事地走到耳夹橱柜前,仔细端详了一番。起初,她相中了一个蝴蝶造型的耳夹,但考虑到奈薇恐怕不会喜欢这种有点浮夸的华丽风格——或者说是会觉得它“不适合”,还是换成了一个银色藤蔓树叶造型,相对朴素一些的耳夹,顺便看了一眼它的价格。   ——并不贵。看来不是真银做的。这个念头在云叶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她招呼道:“奈薇,你弯下腰。”   奈薇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顺从地弯下了腰。云叶拿着那个耳夹在她耳朵上比划了一下,发现刚刚好。于是她放开奈薇,转身询问店员:“这个可以单独卖吗?”   或许是因为潮流饰品中本身就有许多不对称,或干脆就是单边装饰的设计,店员点了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可以哦。”   “那……”云叶抿嘴一笑,“这种造型的,有适配透墨索斯人的款式吗?”   店员小姐眼睛一转,会心一笑,“也有哦。”   “那我要精灵款式和透墨索斯款式的各一件。”   在几分钟后,云叶满意地拿着装好盒的耳夹,带着奈薇离开了这家饰品店——当然,是奈薇抢着付了钱。   “回去之后就戴上试试吧?”她向奈薇晃了晃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顺便把你耳朵上那一排钉子卸下来——话说回来,戴着这种东西不痛吗?”   “嗯……”奈薇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戴着倒是不痛,但是打洞的时候会痛。不过……”   但随即,她就止住了话头,视线稍稍一沉,“算了,没什么,反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云叶看了她一眼,但是没有再追问下去。随后,两人找了个咖啡店坐下歇息,在奈薇去柜台前点单的时候,云叶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望着商场中来来去去的行人出了神。忽然,她怀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拿出来一瞧却是克莉奈发来的消息。   “小狐狸,你人在哪儿啊?”末了还附带一个小熊掐脖的表情。   云叶不由得笑出了声,打了一句“不告诉你”回去。但随即她还是又发过去一条消息,“我们在塔罗德百货买衣服呢。”这个“我们”不必说,克莉奈也知道是和谁。   克莉奈很快就发了一个“给我看看”的表情包|过来,“买了什么新衣服啊?有推荐款吗?”   云叶嘴角含着笑,在屏幕上点了一下, 翻开了相册,就要把奈薇穿裙子时自己给她拍的那张照片发过去。但在手指落到“发送”按钮上之前,却突然停住了,然后迅速地改为在虚拟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不告诉你。” 24、狐狸怎么叫?   “你知道吗?冬宴节最初是卡曼戈的节日。”   听到这句话,云叶放下手里的蛋糕叉,抬起头来。   坐在她对面的克莉奈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了副眼镜戴在脸上,笑吟吟地托着腮。   “最早的时候,12月25日——这个节日,原本是卡曼戈人用来庆祝太阳神重生的节日。”半精灵说,用自己的蛋糕叉戳走了云叶蛋糕上的樱桃,自顾自地塞进嘴里,“但是在第一次巫师战争期间,索拉里昂地区的父神教会向卡曼戈地区发动了数次远征,而这就带来——”   “带来了大范围的文化与宗教方面的互相影响和渗透是吧,你不用再背历史课本上的内容了。”云叶叹了口气,向她伸出手,“把我的眼镜还来。”   克莉奈把脸上的眼镜摘下来放到她手上。   “总之,这个节日从卡曼戈传到索拉里昂之后,就变味儿了。然后再传到摩伦诺来,才变成了现在这样,再然后,在资本家们刻意的推动之下,变成了全世界性质的消费狂欢节,连妖精都不能幸免。”克莉奈总算结束了给这个鸣海狐狸普及西方节日起源的环节——虽然某种意义上胡诌的成分居多——开始对着面前的蛋糕盘子指指点点,“这像话吗!冬宴节蛋糕居然是向外面的蛋糕店下的订单!都不是家事妖精手工做的!”   “今天她们放假。”坐在一边的菲奥蕾懒洋洋地说,她面前的蛋糕和摩卡咖啡一点没动,“其它餐点也都是魔法厨具做的,一点都不好吃。”   “我觉得还行。”梅莉开口道,她面前倒是堆了两餐盒蛋糕,看来是打算留着当第二天的早饭。   云叶旁边的奈薇没说话,也没动蛋糕,谁都看不清她墨镜下面的表情。   “所以。”克莉奈双手一摊,“问题来了——你们几个,为什么放假了还待在学校里?”   “你给我买机票?”云叶对她翻了个白眼,“而且寒假太短了,就半个月。我暑假再回去。”其实她暑假也不打算回去。与其面对那个大概率不会有人的空房子,不如待在这里——至少奈薇还在学校里。   克莉奈不说话了。   “我也打算暑假回去。摩伦诺到爱奥尼亚的机票不便宜。”梅莉说,“到那个时候我应该能攒下些钱来买机票。”   “让我回家不如杀了我。”菲奥蕾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如果云叶没记错的话,这位大小姐很少露出厌恶或者高兴这种波动很明显的情绪。在绝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一脸懒洋洋的,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的表情。   “这里好像没人询问某人的意见。”克莉奈装模作样地环视四周一圈——她对菲奥蕾的态度一向不太好。不过话说回来,在云叶的记忆里,克莉奈对精灵的态度都不太好,好吧,或许除了奈薇。   菲奥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端起已经有些冷了的咖啡喝了一口。   “唉,洛丝那家伙,放假之前就给自己订好了回家的火车票,兴冲冲地回去了……”克莉奈长长叹了一口气,她身边空空荡荡的,别说她自己了,就连云叶看了也觉得有点别扭。   “对了……奈薇,你不回家吗?”或许是因为觉得奈薇有点被冷落了,克莉奈有些拘谨地问了她一句,但明显不像和其他人斗嘴时那样自然——她一直不知道如何和奈薇这种闷葫芦相处。   奈薇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云叶看了她一眼,轻咳一声,刚想找个别的话题把这件事敷衍过去,奈薇就迟疑着慢慢说:“我家就在这儿。”   众人不由得安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克莉奈立刻笑道:“我听说过有住校生,但还没听说过有住校助教的。”说完,她就开始挨个抢其他人蛋糕上的樱桃。菲奥蕾虽然不吃蛋糕,但却像护食的猫一样不许克莉奈拿,两个人攥着叉子在饭桌上互相挤眉瞪眼,梅莉看了之后不禁笑出了声,总算是把这有些尴尬的气氛盖了过去。   奈薇微微垂下了头。云叶在桌子底下拍拍她的手,奈薇的身体微微一震,然后下意识地捉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手在桌子下握在一起,十指交扣,一丝红晕慢慢爬上云叶的脸颊,她扭过头去,但并未甩开奈薇,而是默认了现状。   而那边和菲奥蕾对峙许久无果的克莉奈终于悻悻地放下了自己的叉子,瞥了一眼这两个人,视线最终落到了奈薇皮夹克的挂链上面——这还是云叶在塔罗德百货商店买的——若有所思地望着云叶身上的同款挂链,没有说话。   “我去拿点水果来。”她说着,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走向餐厅内的水果自助台。过了一会儿,她端了一盘樱桃回到了桌边。   “你怎么光拿这玩意儿?”菲奥蕾皱起了眉头。   “我喜欢,要你管。”克莉奈呛了她一下。   菲奥蕾哼了一声,伸手拣了一颗樱桃。梅莉迟疑了片刻——云叶觉得她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多拿点——最后还是只拿了一颗。不过就在云叶准备多拿些分给奈薇的时候,精灵却主动地伸出手抓了一颗,掰掉梗放进嘴里。   云叶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在她的记忆里,奈薇似乎没有主动地表露过对食物的偏好。就连那天外出逛街时,她也只是看了半天菜单,然后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我吃什么都行”。   “你喜欢吃樱桃?”她靠近奈薇,低声问。   奈薇迟疑着点了点头,有些惊讶地凝视着自己手里的樱桃梗,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喜欢吃樱桃”这件事。   “原来你喜欢吃樱桃……”云叶若有所思地嘟哝着。克莉奈看了她们一眼,忽然敲了敲桌面,“对了,你们能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吗?”   这话一出,云叶的脸顿时红了个通透。梅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菲奥蕾则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克莉奈笑嘻嘻地掰掉樱桃梗放进嘴里,斜眼看着天花板,两腮一鼓一鼓的。很快,她就吐出了一根打结的樱桃梗,带着胜利的笑容展示给众人看。   “这有什么意义吗?”梅莉问。   “这是一种占卜。”克莉奈一脸严肃地随口胡诌,“根据樱桃梗打结的形状来占卜各种事情。”   “我从没听过这种占卜。”梅莉摇了摇头,满脸迷惑,“我选修的占卜课上教了我们灵摆占卜,星象占卜,还有比较民间的茶叶占卜……但樱桃梗占卜还是……闻所未闻……”   “现在都有幸运饼干占卜和电子算命了,樱桃梗占卜算什么。”克莉奈嘿嘿笑着,把樱桃碗往梅莉面前推了推,“试试?”   梅莉满脸别扭地掰下一根樱桃梗放进嘴里,努力地试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一根被咬得坑坑洼洼的樱桃梗。半羊人少女皱着眉吐出舌头,“嘴巴好酸。”她含糊不清地说,“我做不到……这不对吧?我总觉得这不算是正经的占卜方式……”   “嗯……”克莉奈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端详着那根樱桃梗,“勉强可以,还需要多加练习才行。让我看看,你的受欢迎程度是……”   云叶在一边简直要笑昏过去了。   “这到底是用来占卜什么的?占卜爱情?”梅莉有些惊讶,“可这都不符合占卜的基础步骤……”   “什么都可以吧。”克莉奈似乎没料到梅莉真的当真了,现在明显进入了“撒谎容易圆谎难”的阶段。她咳嗽两声,试图把这位钻牛角尖的班长小姐蒙骗到底,“不如说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我的家人将来会怎么样。”梅莉认真地说。   克莉奈的嘴角抽了一下,她的脸上分明写着“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你又这么相信这种不靠谱的占卜”,但她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看看,你的家人……嗯,你的家人将来衣食无忧,因为你成为了一名很优秀的法师……”   “我妈妈的病能治好吗?”梅莉打断她,“我的妹妹能顺利地进入大学吗?”   “能。都能。”克莉奈没好气地说,最终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为什么你在这个时候又这么相信这种不靠谱的占卜了啊!”   “因为这就是我的目标。”梅莉认真地回答。   “我说你啊,偶尔为自己活一活如何?”菲奥蕾托腮看着她,突然说,“老想着家人家人的。”   梅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有点迷茫。   “你就没有关于自己的目标或者理想什么的吗?”菲奥蕾又说,“比如将来想做什么专业的法师之类的。”   “没有想过。”梅莉说。   菲奥蕾叹了一口气。云叶忽然觉得这个精灵大小姐像是微妙地和梅莉卯上了,但是她却并不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什么火药味儿,因此没有出言岔开话题。   “跟我真像。”就在云叶觉得菲奥蕾会数落梅莉几句的时候,她居然笑了。   “你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法师吗?”梅莉问。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菲奥蕾说。   “你不想当法师吗?”这回梅莉显得有些惊愕。云叶有些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奈薇的手。   “我不知道。”菲奥蕾说这话的时候罕见地露出一丝犹豫的神情,似乎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面前这些人说这种话——或许她很少像这样,和别人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云叶不由得这么猜测。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有魔法天赋。”菲奥蕾捻着自己的头发,她的声音和发丝一起微微发颤,但她尽力保持着自己一贯无所谓的模样,“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当法师,还是只能当个术者,还是连术者都当不成。不过无论我是不是这些身份,将来也都不会有什么改变……无非是身价高了些。”   “身价?”云叶忍不住问。   “联姻的身价啊。”菲奥蕾若无其事地说,端起咖啡杯,杯子里的咖啡晃荡着,洒出几滴落到桌布上。精灵女孩的动作顿了一下,把杯子放回了桌上,“十二贵族都这样,和几百年以前的封建时代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现在的普通人跪拜的对象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金钱。”   云叶没料到话题会变得这么沉重,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只好又把奈薇的手握紧了一些。   “你没有真正想做的事情吗?”在这张桌子上,对气氛的变化毫无感觉的或许只有梅莉。半羊人少女认真地问,身子往菲奥蕾的方向微微倾了倾。但出乎云叶的意料,这位大小姐居然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   “没有。”菲奥蕾难得地虎起脸,声音比之前变得强硬了一些。但随即,她犹豫了片刻,眼神慢慢投向远方,“不过,如果你问这个的话,倒确实是有一件……我想去法梵德看看。”   “那片浮空大陆?”梅莉问。   菲奥蕾点点头,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就是浮在天上的那片大陆,龙的故乡……很不可思议对吧?‘新世界’啊……光是这个名词,就足以让它和旧世界的一切无趣分割开……”   “现在巫师局好像还成立了勘察部,正在组织队伍呢。”克莉奈终于找到机会,插了句话进来,尝试把话题引到浮空大陆上,“有好几个高年级学姐都打算毕业后去应募。”   菲奥蕾深深吸了口气,装作无所谓地“嗯”了一声,再次端起咖啡杯。但正当她准备喝下去的时候,众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   “——菲奥蕾小姐?”   云叶转头看去,结果却看到了“那个”精灵女孩——当初在餐厅里把她当成不懂精灵语的外国狐狸,试图告诉她“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吃”,还对艾格洛丝惊叫“天哪她在吃肉呢!”的女孩,而且也是菲奥蕾那个小团体里的成员之一。   这个精灵女孩惊愕地看着云叶她们这一桌,从表情上来看,她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位格温妮家的大小姐居然跟这一桌子半精灵、狐人和半羊人坐在一起,而且还有说有笑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菲奥蕾小姐,您不是说您今天生病了吗?怎么……”这个精灵女孩来到菲奥蕾身边——怎么还对同班同学用这种敬语啊,怪恶心的。云叶想。   这回,菲奥蕾脸上的表情居然意外地有点僵。云叶偷偷看了她一眼,在心里猜测着是不是这位大小姐以生病为借口鸽了她那个小团体,却特地偷偷跑来和她们几个聊天吹水。这么一想,云叶不禁觉得,菲奥蕾看来不但真的讨厌她身边那群人,而且讨厌程度可能甚至远超自己的想象……   不过还没等菲奥蕾说什么,这个女孩又说,“菲奥蕾小姐,您为什么要和这些家伙待在一起?今天您没来参加茶会,大家都很遗憾,还有珀西瓦尔家的那位……”   但是她的话没能说完。   在听到“珀西瓦尔”这个词的时候,云叶看到菲奥蕾的脸色一下子变红了——但是这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愤怒。她手腕一翻,整杯咖啡就猛地泼在了那个女孩的脸上。精灵女孩呆呆地站在原地,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滴答答地滴着咖啡。   “哎哟,抱歉,手抖了。”菲奥蕾冷冰冰地说,“不过和谁待在一块是我的自由,哪怕下次我跑进太平间里喝茶也不关你们的事。对了,我的病情还是挺严重的,说不定会咬人,你最好先去打个狂犬疫苗,做好心理准备再尝试在我面前提那个家伙。”   随后,她把咖啡杯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个精灵女孩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快步离去了,路上还毫不留情地撞倒了两个无辜的学生。   桌上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沉重而尴尬。   “抱歉。”菲奥蕾说,这回云叶觉得她是真心实意的,“让你们见笑了。”   云叶久久没有说话,起初她还挺担心菲奥蕾和她那个小团体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就此破裂的,但转念一想,菲奥蕾本人都讨厌那群小跟班,她们之间的关系破不破裂,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这件事也实在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情,反而那个精灵女孩毕恭毕敬言必带敬语的模样让她更震撼一些。   老实说,这一幕和云叶对巫师学院,或者说,对“巫师”这个群体的想象和认知差距甚远。她想了想,最终也只是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本来以为巫师会更傲气一些。”   ——毕竟,那可是巫师啊。操纵着超出凡人能力之上的神秘,稀少才能的拥有者,天生就和普通人不一样,要走一条非同寻常的路……尽管这条路也会带给她们比普通人高上几百倍的暴毙概率。   就算只是学院中的学生,但是,巫师就是巫师,对吧?云叶实在不能想象,巫师们围在普通人权贵的身边奴颜谄媚的样子。她本来觉得,这种围绕着某个或某些权贵家庭子弟的小团体,在普通学校中很常见,在巫师学院里就不可能出现。但是……   菲奥蕾很快就理解了她的意思。   “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位大小姐说,“巫师毕竟无法完全脱离普通社会,仍然要受到世俗权力的掣肘。就算是巫师,与贵族、政治家或资本家之类有钱有权的人勾搭上,也是不会有什么坏处的。而且……”   她望着那个女孩离开的方向。   “这里的人未必都能把法师执照考到手。大多数人可能在第二年或者第三年就会被刷到术者学院。相比真正的法师,术者最多也就是魔法公务员罢了。除了会几手小法术,在国家体制内之外,没什么了不起的,没资格也没能力接触那些真正高深的魔法奥秘。而且在摩伦诺,十二贵族的势力可能超乎你的想象。所以对她们来说,攀上我的家族自然只有好处。”   说着,菲奥蕾冷漠地笑了笑,“而对于十二贵族而言,反正都是要养狗,何不养一条会施法的狗?”   云叶无言以对。她望着菲奥蕾,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在一点点变凉。奈薇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菲奥蕾似乎想岔开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你们鸣海不是也有皇族吗?应该是一样的吧?”   云叶无奈地张了张嘴,老实说她不是政治学得特别好的类型,现在让她背鸣海的国体和政体她恐怕都背不下来,“你是说青阳家?早在第二次巫师战争结束,天子掷印之后,青阳家就不再是皇族了。除了天子本人之外,青阳家的其他成员就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菲奥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就借着这一打岔的功夫,克莉奈就笑着转向菲奥蕾,“说到鸣海,你当初买的那件衣服怎么样了?”——云叶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菲奥蕾上次在琴风店里买的那件鸣海国骂T恤。   “我本来是想当睡衣穿的。”菲奥蕾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说,“但是在我解释了一番后,我的室友——哦,不是刚才那个家伙——无论怎么都不同意。她说‘太不淑女了’。”   云叶想象了一下菲奥蕾的卧室——大概是那种布置奢华甜美的公主一样的卧室吧——然后这位大小姐在里面只穿着一件写着鸣海国骂的T恤,大剌剌地叉着两条雪白的大腿坐在公主风满溢的软椅子上,旁边是穿着精致睡衣满脸错愕和尴尬的精灵室友……于是她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到最后甚至都趴在了桌子上。   她这么一笑,那个精灵女孩带来的沉重气氛就被缓解了不少,就连一直阴沉着脸的菲奥蕾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笑够了之后,云叶擦了擦眼泪,“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但是真的……真的很好笑……”   菲奥蕾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而这时梅莉则抱着装满蛋糕的饭盒站了起来,“我要去图书馆自习了。”她一贯毫不考虑气氛的发言反而让云叶松了一口气——小狐狸正愁找不到理由跑路呢。   克莉奈转头望了一眼窗外,冬日的白昼结束得格外快,她们当初是踩着黄昏的最后一点影子来这里开所谓得“冬宴节晚会”的,但现在感觉没过多长时间,夜色就已经很深了,活像是已经深更半夜了一样。在梅莉开了这个头后,其他人也纷纷站了起来,表示要离开了。   但是在云叶和奈薇站起来的时候,她们原本在桌子底下握着的手就一下子暴露了。虽然云叶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想甩脱掉,但是奈薇握得很紧,她不但甩了两下没甩开,反而还把其他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好了好了,我们都知道你俩什么关系了。”克莉奈故意对着她们两人身上戴着的同款挂链指指点点,“事到如今还遮掩什么?”   云叶想了想,道理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她干脆昂起了头——虽然小脸还是红通通的——嘴硬道:“哼,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奈薇,我们走。”   在告别了梅莉后,四人便回到了宿舍。一路上,云叶和奈薇牵着手,听着克莉奈和菲奥蕾拌嘴,十二月的摩伦诺已经颇有九方京深秋时节的清寒气息,尤其是走在湖畔小路上。小狐狸拢了拢校服裙子,在湖面吹来的冷风逼迫下一点点地靠向奈薇这个暖呼呼的人形火炉。到最后,她干脆直接靠在了奈薇身上,两人挽着手臂,双手十指相扣,塞在奈薇皮夹克的口袋里。   感受着身边人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云叶忽然觉得一切声音都离自己远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和奈薇握着的那只手上,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手掌上每一块触感粗糙的老茧,和掌心微微渗出的汗水。克莉奈和菲奥蕾的说笑声仿佛化为了不再重要的嗡嗡蚊鸣声,自己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两个人共同搏动的心跳节拍上,奈薇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云叶却仿佛能够明白,她——   “——小狐狸!”   一声轻喊和在肩上的一拍像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无情地将云叶心里那条刚刚开始流淌的甜蜜小溪拦腰砸断。她气得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发根根直立,满心怒火地转过头去,瞪着那个投石断水的罪魁祸首。   克莉奈笑嘻嘻地看着她,翘起食指和小指,做出一个模仿狐狸的手势,“狐狸怎么叫?”   云叶想都没想,就把那个F开头K结尾的单词甩到了她脸上。   “我都跟你说了,打扰小情侣卿卿我我是会被马踢的。”菲奥蕾在一边幸灾乐祸。   云叶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直到两人告别菲奥蕾和克莉奈,回到房间之后,云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在门口脱掉鞋子,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了柔软的床上,抱着那个从塔罗德百货买来的梅杰德神玩偶,不满地小声嘟哝着,“克莉莉真是的……”   在床上腻了一会儿之后,云叶坐起身来,看着刚刚锁好门的奈薇,叹了口气,双脚一晃一晃的,“我觉得你倒也没必要每次都把门锁得这么死,学院里怎么可能会有小偷嘛。”   奈薇静静地点了点头,“我习惯了。”   “算啦。”云叶说,她满意地打量着这个房间,不住地点头,似乎在赞叹自己的装饰品味。   自从放假第一天两人去了一趟百货商场之后,这间房间里就多了许多小摆设。床上的梅杰德神玩偶自不必说,床头柜上多了一个金字塔摆件,桌子上也多了一条有着狐狸花纹的可爱桌布,杯垫也换成了卡通图案的。比起从前奈薇一人独居时,现在这间房间最显眼的的颜色或许就是柜子上多出来的那盆花了。   奈薇有些出神地望着这盆红色的绒球雏菊,慢慢脱下皮夹克挂在椅子上。其实在那一天,她看着云叶在花店里挑来挑去的时候,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要费尽心思挑一盆花来摆在家里,它除了观赏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用处,而且还得让人费心侍弄,对于她来说,它完全就是一盆无用的累赘。   但是真的当它出现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她就有些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了——原本的房间就像一间枯燥的囚室,而摆上了这盆花之后,它就突然多了一抹暖暖的亮色。不知怎么,每次外出时,奈薇突然都无比怀念这个房间,想要快点结束手头的事情赶回去。就好像、就好像……原本它只是她的房子,而现在它却成为了她的家。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这个。”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之后,云叶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跳下床弯腰在柜子里翻找起来。她一边翻着柜子里的东西,一边悠然自得地哼着歌,身体也跟着旋律摇晃着,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正尾巴冲着奈薇,摆出了一个毫不设防的姿势。精灵看着这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自己面前一摇一摆,不知怎么,突然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摸了一把她的尾根。   云叶猝不及防之下被突然袭击了一把,顿时尖叫一声,整个人都蹦了起来,脚下一滑就差点要摔倒——但是奈薇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她。小狐狸靠在她的怀里,有些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着奈薇,小脸红了个通透,恨恨地在她脚上跺了一下。   不过很快,她就仿佛解开了什么心结一般,释然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让奈薇哭笑不得的话,“你学会调戏我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随后,她从奈薇怀里挣脱出来,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小盒子,在精灵面前晃晃,“前两天我在网上买了这个,今天是时候用用了!”   奈薇看了看盒子上的“入浴剂”字样,微微皱了皱眉毛。虽然巫师学院宿舍的浴室配备着浴缸,但是她却从来没用过,一直都是最简单的淋浴,因此“入浴剂”这种东西甚至不在她的认知范围内。而云叶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女孩又胡乱买一些没用的东西了”,可旋即她就又下意识地想要去尝试一下——不如说,和云叶在一起的每一天,这个女孩几乎都会给她带来“新的尝试”。这使她不由自主地期待起来——不仅是期待这个入浴剂,甚至开始期待起这一天的梦境和新一天的日出——这是她从前无论如何都没有过的。   “嗯,我们试试。”奈薇点点头,说道。但云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脸,捏着盒子的手也下意识地用力起来,“你……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一起洗吗?”   奈薇这才惊觉自己这句话里的第二重意思。她连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说……”   “没、没事,一起洗就一起洗吧……”云叶小声嘀咕着,耳朵有些紧张地压了下去。她简单回忆了一下,忽然发现她和奈薇同居至今,两人甚至都没一起洗过澡——虽然由于奈薇的裸睡癖,她把这家伙该看不该看的地方都看了个干净,而且或许因为奈薇本人一点都不在意的缘故,她也就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但是轮到她自己在奈薇面前脱光光的时候,她就有点沉不住气了。   不知怎么,她忽然有这样一种感觉——今天或许和以往的每一天都不一样。可是到底怎么个“不一样法”,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却完全说不上来,只是隐隐地觉得,今天对于她们两人的关系而言,将会是无比重要的一天。   “总、总之,我先去洗了!”云叶只觉得脸上滚烫,她忙不迭地从奈薇身边跑开,逃命也似地跑到了浴室里,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放在脏衣篓里。而当她瞥到里面奈薇的运动背心时,心中忽然一动,拉开浴室门对奈薇喊了一句,“下次带你去买内衣!”说完,也不等外面的奈薇有什么反应,就刷的一声拉上浴室门,自己反而先捧着红扑扑的脸,好生心跳加速了一番。   随后,趁着浴缸放满热水的时候,云叶打开了淋浴喷头,仔细地把身体清洗了一遍,再抓起摆放在浴室架子上的小毛刷,更加仔细地梳洗起尾巴来——自从搬进奈薇的房间后,原本那个空无一物的架子就堂而皇之地被小狐狸的各种尾用清洗物品霸占了。   而就在她梳洗着尾巴的时候,浴室门外忽然被人敲了敲,紧接着是奈薇有些发闷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可、可以!”云叶吓了一跳,手里的刷子也掉在了地上。她连忙把它捡起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点。说完这句话后,她本能地照了照镜子,想要看看自己的脸究竟红不红——但是在热气缭绕下被蒙上了一层水汽的镜子根本照不出任何东西。而还不等小狐狸做好心理准备,奈薇就推开门走了进来,赤足踩在浸满水的地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云叶连忙埋下头,本能地转过身去用后背冲着奈薇。精灵搬了个小凳子在她身边坐下,舀起一盆热水倒在身上。见她久久没有说话,云叶这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望着她笼罩在乳白色水汽中的身影。   透过朦胧的蒸汽,她看到颗颗水珠沿着奈薇身体上明显的肌肉线条轻轻滚落,连那肌肤上的疤痕在流水的浸润下看起来也显得不那么狰狞了。女人侧过身子,单手掬起自己湿淋淋的黑色长发,不经意间大大方方地向小狐狸露出了一侧腋下,与大半个曲线小巧可爱的胸脯。   似乎察觉到云叶在注视着自己,奈薇稍稍侧过头去,低声问:“怎么了?”   “没、没事……”云叶条件反射般地答道,下意识地试图掩盖自己偷偷瞧着她的目光。但转念一想,这人自己都不在乎在别人面前光着身子,她又何必替这人害羞?这么想着的云叶干脆故意大大方方地转过头,慢慢地欣赏起奈薇的身体来。但视线在精灵女人那精悍而不失柔美的身体曲线上转了两转之后,云叶自己反而先坚持不住,红着脸埋下了头去,手里的刷子也拿捏不稳,落在了地上。   还不等她自己弯下腰去捡,奈薇便舒展身体,修长的手臂轻轻把它从地上拾了起来,但并没有把它还给云叶,而是抓在手里若有所思地盯着,视线不时在刷子和云叶那条蓬松的尾巴上逡巡来回——当然,现在沾了水的它已经缩到了原本的一半大小,湿淋淋的看起来颇为可怜。   “我……我帮你梳梳尾巴如何?”在一片淅淅沥沥的水声中,奈薇轻声问,声音犹疑,似乎是鼓足了十分的勇气。云叶犹豫了一会儿便闭上眼轻轻点头,双手放开尾巴,转过身去。随后,一只温暖而潮湿的手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的尾尖上。一阵奇妙的酥麻感如同电流般瞬间从尾尖走遍云叶全身,她的身体猛地一颤,而察觉到这一点的奈薇也立刻放开手,“我弄痛你了吗?”   “没、没有……”云叶喘了口气后回答,她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急促了起来,双脚忸怩地磨蹭着,内心的羞耻与渴望斗争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后者占据了上风。她捂着脸颊,用蚊鸣般的声音在喘息的间隙中呢喃道:“你、你继续吧……”   ——居然真的说出来了!小狐狸在内心里无声地尖叫着,脚趾在湿漉漉的水洼里蜷缩了起来。   “好。”奈薇木讷地应了一声,显然她也有些无所适从。但那只温暖的手还是再次尝试着抚摸了上来,沿着柔软潮湿的尾巴逐渐向上。云叶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很普通的抚摸和梳洗,但她还是无论如何都欺骗不了自己,她的全部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尾巴上,每一根毛发仿佛都成了她身体的分身,那修长而有些粗糙的手指每一次略显笨拙地挑开湿淋淋的毛发,都会给她的脊椎带来一次羞愤欲死的震颤。   虽然奈薇的动作很轻缓很专注,但云叶的身体还是擅自从她的抚摸中解读出了十分不妙的狎昵意味。小狐狸紧紧地捂住嘴巴,压抑着每一声可能从口中漏出的喘息。她紧紧地绷着身子,后背都快弯到了膝盖上——但是奈薇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而是继续认真地沿着尾尖一路向上,灵巧的手指和细密的刷毛从两个不同角度轮流照顾着云叶,后者则在这一连串奇妙的刺激之中无所适从地颤抖着。   有好几次,云叶都想发声让奈薇停下来,好结束这莫名其妙的羞耻地狱,但是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张开嘴,生怕刚一打开嘴唇就会呻}吟出声来,只能徒劳地张开又蜷起脚趾,在混合了欲死的羞恼与程度相当的渴望之中等待并煎熬着。   不过,这种程度的刺激并没有持续太久——但并不是指它结束了。很快,奈薇的手短暂地离开了,云叶猛地松了一口气,放开双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原本绷紧的身体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但不知怎么,在充满庆幸的解脱感之余,她心里居然还有一丝恋恋不舍——还不够,抚摸还不够,想要更加坦率地沉浸在这奇妙的感受之中,想要尽情地舒展身体和声音……   “——呜咿?!”   但是还没等云叶梳理完自己复杂的心情,尾根处传来的触碰就让她猛地发出一声悲鸣,整个人差点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滋润乳……是这个吧?”奈薇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湿漉漉的手指轻轻地按在了云叶的尾根处,连着尾骨部位的皮肤一起按揉了起来。随后,两只温暖的手掌慢慢地滑过她的臀瓣——也不知道这个精灵是不是故意的——然后把尾巴整个握在掌心,微微用力——一捋倒底。   对于云叶来说,如果说方才的抚摸只是轻柔的茶杯转转车,那么这次就如同坐上了过山车一般,云叶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一阵强烈的痉挛沿着尾巴划遍刚刚松弛下来的身体一路劈进脑袋,她全身猛地绷得笔直,像力气完全被抽空一般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跌入一个潮湿而温暖的怀抱里。   “你没事吧?”奈薇的声音略微有些焦急,云叶躺在她的怀里,望着面前女人担忧的面庞,微微地喘息着,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事,只是有点太舒服了……”当然,这句话她是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口的。恢复了一些力气后,云叶满脸通红地挣扎着爬起身——而两人湿漉漉的肌肤自然不可避免地又厮磨了一番——抓过架子上的入浴剂,试图赶紧转移话题,“真、真的没事!真的!我们、我们还是赶紧泡澡吧,啊哈哈……”   奈薇点点头,望着自己涂满滋润乳的双手,又望着连站姿都有些困难的云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深深地埋下了头去。   在入浴剂的作用之下,一缸透明的热水逐渐变成了牛奶一般的乳白色,飘出温暖的香气。云叶轻轻吸了一口气,抓住浴缸的边缘,尝试着抬起脚跨进去,脚尖慢慢浸入热水中,有些微烫的水漫过脚趾,为刚刚绷紧过,还有些疲劳的身体带来一丝舒适的暖流。她忍不住从嘴里漏出一丝软软的呻|吟,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捂着嘴偷看了一眼奈薇,后者也害羞地转过头去,没敢直视她的眼睛。   干脆死了算了……云叶自暴自弃地整个人滑进浴缸里,赤褐色的头发飘散在奶白色的热水中。她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融化在这池热水里,不由得摊开身体,舒舒服服地享受着沐浴带来的舒适。很快,奈薇的身影出现在了池边,她看上去像是想一起进来泡澡,但看了看浴缸的大小,又迟疑着后退了一步,“我要不要等你泡完?”   “一起来嘛。”云叶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她撑起身子抓住了奈薇的手,后者犹豫着点了点头,迈开腿快进浴缸里。奶白色的热水在浴缸边缘溢成了许多条小小的瀑布,云叶有些费力地调整了一下位置,坐到了奈薇的两腿之间,靠在她的身上。有一段时间,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是在一片温热的包裹中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与舒适。   过了一会儿,云叶心中忽然一动,她往后靠了靠,在荡漾的水波中感受着奈薇身体的柔软,轻声说:“你……最近还会做噩梦吗?”   起初,回答她的只有沉默。随后,奈薇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没有。”云叶一时间难以分清她声音中蕴含的意味究竟是沉重还是放松,微微咬了咬嘴唇后,她决定再往前一步。   哗啦一声轻响,她捉起奈薇的双臂,让它们搭过自己的肩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奈薇的身体有些僵硬,双手悬在云叶的胸前,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儿。   “那你能和我讲讲……你从前都做了些什么样的梦吗?”云叶轻声说。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感觉奈薇环住自己身体的手臂绷紧了。过了一会儿,奈薇说:“是一个……很不好的梦。我梦到自己从前的一个……朋友……但……我失去了她,就在我的面前。我……”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我……我们,我本想……我们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但……我就一遍遍地做着那种梦,一遍遍地……看着她……”   精灵静静地垂下了头。云叶握住她的手,心中明白,或许这已经是奈薇现在能说出的极限。   “不用说了……”云叶低声呢喃,“好了。好了。”她轻拍着奈薇的手,忽然抬起身子,有些艰难地在热水里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奈薇有些惊愕的脸,捧起她湿漉漉的脸颊。   “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但现在已经没事了,现在你在这里,而不是别处……”云叶静静地说,凝视着精灵的眼睛。奈薇眨了眨眼,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渐渐地,她的神情软化下来,眼眶慢慢变红,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云叶明白这是哭泣的前兆。但奈薇似乎竭尽全力控制住了它,很快,她的脸庞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和沉默,只是现在这副神情看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坚不可摧了。   云叶望着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搓了搓她的脸,“好啦,别那么严肃。有我在,以后你就都不会做噩梦啦。”说着,她伸出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嘴唇,“那么——你想要亲亲吗?”   奈薇愣住了,她压根没想到这只小狐狸会这么直接地攻上来。她红着脸抬起手,似乎下意识地想推开云叶,但是后者一把捉住她的手,抿嘴笑着轻轻揉捏,“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嘛。那么,要还是不要?”   奈薇的脸更红了,她别过头去,似乎在矜持和坦率之间挣扎着。但云叶按住她的脸,强迫她正对着自己,凑上去和她额头抵额头地对视着,一字字地道:“要——还是——不要?”   这回,精灵的脸仿佛像是一颗大番茄一样,嘴唇蠕动了半晌,才用极为微弱的声音吐出一个“要”字。   云叶笑了笑,低下头去把嘴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   尽管凭借着一时冲动和气势吻了上去,但此刻小狐狸的心脏也砰砰乱跳着——虽然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可现在最慌乱的反而是她这个初体验者。   起初,她只觉得奈薇的嘴唇柔软而潮湿,带着清新好闻的香气——等等,好像是入浴剂的香味——她尝试着像电影或小说中那样伸出舌头,但奈薇的嘴唇不知怎么,或许是因为紧张,又或许是因为这意外的冲击而紧紧闭着,让她想侵入对方的口中而不得其法。最终,两人的吻仅止步于双唇的片刻厮磨。云叶有些失落又有些甜蜜地抬起头来,看着奈薇混合着惊愕和害羞的脸庞。   她是不是也像这样和姐姐亲吻过呢?云叶忍不住这么想,但她没有问出口去——那样就未免太不懂风情,太煞风景了。   奈薇眨了眨眼睛,似乎直到这时才清醒过来,轻轻抱住她的腰,两人的胸脯贴在一起。奈薇的手臂是那么用力,云叶甚至觉得自己的胸都要被压扁在她的身上了。但是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这种似乎要被对方揉碎在怀里的感觉。   “这样好吗?”当云叶依偎在奈薇颈窝里的时候,她听到精灵低声问。   小狐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恶作剧般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奈薇早就已经摘下了那一排耳钉,精灵敏感的耳朵被突然袭击之后,身体可爱地抖了一下。   “我乐意,你也乐意,这不就够了?还有什么‘不好’的?”云叶在她耳边叹了口气,“而且我还不知道舌头上镶颗钉子是什么感觉呢……待会你得让我摸摸看。”   “待会儿?”   “对,待会儿。我们再泡一会儿……然后总要出去的。”   奈薇没再说话。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或许是单纯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许是想多感受一下彼此的温存,她们就这么抱在一起,直到浴缸中的热水慢慢变冷。最后,云叶有些受不了这半温不冷的水,率先从浴缸里爬了起来。擦干净身体后,两人穿上睡衣——好吧,准确来说穿睡衣的只有云叶一个人——回到了房间里,云叶用烘干机吹干尾巴,这才心满意足地爬上床。   “去关一下灯。”她躺在奈薇身边,扯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用脚趾挠了挠奈薇的小腿。后者顺从地爬起身来走到门边,云叶眨眨眼,趁机把整条被子都裹在了自己身上,等奈薇回到床边后,裹成一条狐狸虫的云叶坏笑着,示威般地抓紧了被子。   起初,奈薇似乎是不想和她争被子的,但精灵犹豫了一秒,还是叹了口气,“你总得把被子分我一些吧?”小狐狸见她懂事地上了钩,便坏笑着:“你自己来拿啊。”   奈薇摇了摇头,忽然抓住她的被角用力一掀。云叶惊叫一声,猝不及防之下整条被子都被掀开,而这女人则一改之前的老实,滑头无比地趁机钻了进去,随后被子落下,把她们一同罩在了一片温暖的空间中。   “那我要拿的可就不只是被子了。”   在一片黑暗之中,奈薇低声说道。   …………………………………………………………………………………………………………………………………………………………………………   当云叶在一片迷糊中勉强睁开眼睛的时候,上午的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房间。她伸手胡乱摸索了一会儿,抓到一只手机按开——系统默认的屏保画面,是奈薇的手机。云叶并不知道她的解锁密码,也没那个心思去问,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时间:九点整。   云叶把手机软软地丢开,望着天花板,有些混沌的脑子这才一点一点开始清醒过来。首先是昏昏沉沉的疲乏感——是睡眠不足造成的;然后是喉咙的微痛——昨天晚上自己有扯着嗓子用力喊过吗?随后是腰臀下面好像垫了个什么东西——她伸手从自己屁股底下拽出了一个被压扁了的梅杰德神玩偶,有些哭笑不得地拍拍它——没想到这个玩偶居然以那种方式在那种场合派上了把种用场……   随后云叶转过头,看着侧躺在自己身边的奈薇。女人依旧保持着自己裸睡的习惯,只是今天很罕见地依偎在她身边,而不是像往常一样抱着她入睡。云叶望着奈薇恬静的睡颜,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替她拢了拢颊侧的碎发。   不过,当云叶看到奈薇锁骨上印着的几枚淡红色痕迹时,脸颊立刻就烧了起来——她当然知道那是自己留下的。她像触电一样缩回手,决定起床去吃早餐。不过她刚一准备坐起身,就感觉胸脯和被子摩擦的地方微微一痛。小狐狸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前——那凸起的两点有些红肿,毫无疑问是在前一天夜里被某个精灵好生疼爱过一番。   云叶看着奈薇像没事儿人一样安详的睡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喜欢吃樱桃是吧!”   奈薇发出一声呻|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水蒙蒙的双眼眨了眨,然后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然后就揉着眼睛又想倒回床上。   “我总算明白你舌头上那玩意是用来干嘛的了。”在奈薇打哈欠的时候,云叶瞥了一眼她舌面上镶着的金属钉,哼了一声,“你去不去吃早餐?”   “去。”奈薇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云叶掀开被子——然后就在涌进来的冷空气里打了个冷颤——快手快脚地抓过昨天夜里被丢在地上的睡衣套在身上,“我先去洗澡,你快点来啊。”   而当两人终于洗漱完毕,穿好衣服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十点钟了。不过,在穿衣服的时候,云叶又遇到了新的问题——就算她换上了质地最软的文胸,盖在有些红肿的胸脯上还是会磨得有些不适。在强忍着这种感觉穿好衣服后,云叶看着若无其事套上运动背心的奈薇,顿时又是火气直冒,不由分说地踩了她几脚,重重地哼了一声,丢下一句“你关好门”之后就走了出去。   但是刚刚推门出去,云叶就正好和隔壁那个猫人女生撞了个正着。对方看到她之后,不知道怎么,在开口之前就闹了个大红脸。女孩招招手示意云叶过去,然后在满面羞红地在女孩耳边用蚊鸣一样的声音说:“那个……那个,就是,就是那个啊……”   在支支吾吾了半天后,对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样子,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你、你们以后晚上能不能小声些……”在说完这些之后,这女孩就“呀”的小小惊叫一声,捂着脸跑走了,只留下云叶一个人呆滞地站在原地。   直到奈薇出来锁好门,她都没从那女生这句话带来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奈薇有些奇怪地挽着她坐电梯来到了一层,而她们刚刚迈出宿舍楼大门,就有人在云叶肩上猛拍一下。小狐狸这才从呆滞状态里清醒过来,转过身去直勾勾地看着对自己实施突然袭击的克莉奈。   “小——狐——狸——”半精灵笑眯眯地伸出手做出那个狐狸头的手势,似乎想重复一遍昨天晚上那个玩笑,“狐狸怎么叫?”   但是,云叶在听到“叫”这个词的时候,忽然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整个人一蹦三尺高,脸像是蒸汽炉一样红得仿佛要爆炸开来——如果放在动画里,她脑袋上肯定已经冒出大烟柱子了——然后一边胡乱喊叫着一边挥舞双拳,不由分说地追着一头雾水的克莉奈远远跑了出去。   ————————————————————————   终于写了一直想写的章节……   关于那些会被书客夹走的部分,晚点会写出来丢到p站上的,等发布之后我会在评论区放p站id。   哎,色狐狸真好啊(   说起来这一章书客这个敏感词系统总算不给我挑那个人的名字了,之前tmd每章都有   真就鸡蛋里挑反贝戎是吧…… 25、飞行课   “唔……应该是这么戴吧?”   云叶拿着那只耳饰,轻轻地凑到了奈薇的耳边。后者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手放在大腿上面,紧紧地闭着眼睛,活像个等待打针的小孩子一样,任由她站在自己身后,用那块冰凉的金属在自己耳朵上磨蹭着。而当那只雕刻成藤蔓形状的耳饰轻轻碰触到她耳朵肌肤的一刹那,精灵整个人都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云叶笑了起来,另一只手摸了摸奈薇的头发,“好啦,没什么可怕的,这个又不疼。”说着,她好奇地捏了捏精灵的耳垂,指尖抚过那一串耳环留下的耳孔,然后慢慢地把手里的耳饰套了上去,固定好之后,似乎为了确认有没有牢牢地套着,还调皮地扭了扭它。   “感觉怎么样?”小狐狸转到奈薇面前,满意地打量着她身上的新装饰。奈薇慢慢睁开眼睛,和云叶对视了两秒,白皙的脸颊忽然漫起一层红晕,于是连忙转过头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有点重。”奈薇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低声道。   “我觉得比你之前戴的那一串轻多了。”云叶凑到她身边,让自己的脸也出现在镜子里。她拿出另一只透墨索斯样式的耳饰,在自己的耳朵上比划一下,塞到奈薇手里,“接下来轮到你给我戴了!”她嘻嘻地笑着把奈薇从椅子上推开,自己坐了下去,尾巴在椅子后期待地摇摆着。   奈薇有些羞涩地站起身来,拿着那只耳饰来到云叶身后。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先把手指放在了小狐狸的头顶,轻轻抚摸着那双毛茸茸的耳朵。似乎是触发了习惯性的动作,奈薇下意识地拨弄着她耳尖的黑色绒毛,直到云叶不满地晃了晃头,精灵才如梦初醒,连忙把那只耳饰尝试着固定在了她的耳朵上。   “感觉怎么样?”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奈薇有些不确定地问,似乎生怕自己有哪里做错,把云叶夹疼了。   “有点重!”云叶笑着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晃晃脑袋,“不过还好!”   奈薇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云叶看着她嘴边的笑意,心中忽然一动,漾起一片甜甜的暖流。这个人笑起来的时候可真好看啊,她想。   摩伦诺初等巫师学院的冬宴节假期已经过去一大半,今天正好是1月1日——也就是2011年的新年。对于摩伦诺人来说,这似乎只是个冬宴节附赠的节日:学院的各处仍然维持着冬宴节的装饰,并没有什么专门为新年准备的庆祝活动。而身为鸣海人的云叶也对新年这个节日并不太看重——对她来说,真正的“新年”是二月份的融春节。   “今天洛丝会从老家回来,我们约好了中午在餐厅见面。”云叶一边说着,一边背着双手“监督”奈薇穿衣服,“今天你得换上我之前给你挑的那条裙子。把头发放下来……不许穿裤子,把裤子放下!——不是叫你把内裤也脱掉,给我穿上!然后是这件毛衣,对,还有外套……”   在十几分钟后,云叶满意地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一副浑身不自在模样的奈薇。后者扭扭捏捏地站着,双手一会儿背在背后,一会儿垂在身前,用有点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云叶。小狐狸被她望得一阵脸红,不由得转过身去咳嗽一声,心中直暗道不好——这么个人高腿长的酷姐姐居然这么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这杀伤力不可谓不大……   在稳定了一下呼吸后,她转过身去,咳嗽一声,视线无意中从少了不少书的书柜上掠过。她走到书柜面前——这一行为立刻引来了奈薇有些警惕的视线——然后从里面抽出一本《入门以太学派魔法导论》,装模作样地翻了起来。在几天前奈薇提出的大扫除过后,现在书架上就只剩下这些东西了。   “我们什么时候会选择主修学派来着?”她随口问道,但明显并不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等你们从初等学院毕业,升入高等学院的时候。”奈薇谨慎地回答,“在你们现在这个学习阶段,还谈不上‘主修’某一学派。”   云叶点点头,把那本书塞了回去,背着手晃回了奈薇面前。她望着精灵,暗自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料理一只执拗的蚌。她已经成功地把这只蚌的蚌壳打开了一条缝西,但是里面的软肉仍然小心地躲避着她的触碰。   或许从前,她只是想从奈薇这里了解到关于自己姐姐的更多事情,但是现在……   她瞥了一眼一副坐立难安模样的奈薇,重重的心事一时间忽然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化得无影无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啦,别在那里傻站着啦。”她说,不容分说地牵起奈薇的手,“我们在学院里走走,就到约定的时间啦。”——自从某一天之后,她们的起床时间比平常明显晚了一到两个小时左右。   离开房间后,云叶又在走廊里遇到了隔壁的那个猫人女孩,她正挽着自己的室友。两人视线相交之后,顿时彼此都闹了个大红脸,用蚊子一样的微弱声音互相打了个招呼后就匆匆擦肩而过。那个女孩的室友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但随即也明白过来,于是最终这四个人里就只有奈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发生过什么。   而当云叶和奈薇匆匆走开后,那个猫人女孩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惊讶地对她的室友说:“等等,刚才那个穿着裙子的是……奈薇助教?”   但云叶已经听不到她们的对话了,她拽着奈薇三步并作两步逃进电梯,一直到离开宿舍大楼,才松了一口气。   学院的道路上还悬挂着冬宴节的装饰,大道两旁的树木上装点着用魔法活化过的彩带,它们绕着树冠上下飞舞,不时喷出一些彩色的火花。偶尔可以见到一些小矮妖从灌木丛里探出头来,有的小矮妖会向路过的学生投掷魔法变出来的蛋糕和南瓜馅饼,而有的则会跳出来向学生讨要糖果。   “魔女节早就过去了。”云叶一边抱怨着,一边赶开那些彩色的小矮妖,这些身高不到一肘的小妖精们嘻嘻哈哈地笑着钻回灌木丛里。和家事妖精不同,这些矮妖们绝大部分时间都藏在学院的各个角落里,试图对她们发现的所有学生做恶作剧。   在打发走那群小矮妖后还没走几步,云叶就看到一只黑白毛色的猫猛地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敏捷地窜入道路对面的树丛,它的嘴里还叼着一个小矮妖。另外一群矮妖们气急败坏地追在它的屁股后面。云叶拖长声音“哦——”了一声,转头问奈薇:“这算是常有的事吗?”   “算是吧。最后她们总能安然无恙。”奈薇说。   当她们来到餐厅的时候,艾格洛丝和克莉奈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们了。半人马少女似乎还没从在老家牧场时的激动劲儿里缓过来,看到云叶和奈薇时,就站起身来朝着她们不停挥手。   刚从老家回来的艾格洛丝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件半人马款式的背带牛仔短裤,露出四条覆盖着淡金色毛发的修长马腿,脚上穿着运动款式的蹄型靴。她的座位旁边摞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和一个大背包,背包已经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正摆在桌上——那是一个硕大的圆盘状纸包。   而克莉奈就坐在那个纸包旁边,苦笑着对云叶她们挥手打招呼。半精灵看到奈薇的新扮相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还用调笑的口吻对云叶说了一句,“你身边又换……”但是在云叶似笑非笑的注视之下,她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瞪大眼睛,“不是吧……这是……你是奈薇?”   奈薇红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克莉奈摇了摇头,“我的老树胡子啊……这变化也太大了。”说完,她才慢慢坐下,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奈薇,“这几乎是换了一个人……你是怎么做到的?”这句话却是对云叶问的。   “这个嘛,是鸣海的魔法。”云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拉着奈薇在桌边坐下,看着那个巨大的盘状纸包,“这是什么?”   “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艾格洛丝走开两步,搬起那个硕大的纸包——克莉奈神色自若地一低头,堪堪免去了被纸包撞头之殃——然后把它拆开,于是一大条暗红色的东西顿时咕噜噜地滚了下来,正好砸在了克莉奈头上——还是没躲过去。   起初,云叶也被这哗啦一声滚出来的东西吓了一大跳,但她定了定神后发现……   “咦,是香肠嘛。”   “这是我老家农场做的牛肉肠,很好吃的,来!”艾格洛丝笑着,把那一卷盘成盘状的香肠放在桌上,麻利地双手一分就扯下一大截,塞到云叶手里,“这次我带了好多过来,大家都有份!”   云叶有点哭笑不得地捧着那一截香肠,和奈薇对视了一眼。   而这个时候,两个熟悉的身影也走进了餐厅——是梅莉和菲奥蕾。伴随着菲奥蕾熟悉的“来杯特调摩卡”的声音,她们自然而然地在云叶这一桌边坐下。克莉奈看了看菲奥蕾,笑着抛出一个有点带刺的问题:“你身边那群苍蝇呢?”   “我跟她们掰了。”菲奥蕾满不在乎地说,戳着咕噜噜滚满一桌的香肠,“看来我这块肉烂得已经不那么厉害,不符合她们的口味了。”   面对这位开地图炮把自己罩进去也毫不在意的大小姐,克莉奈一时间也没了脾气,“你和她们绝交了?”   “没有那么严重。”菲奥蕾说,推开一根香肠给咖啡让位置,“只是几天没主动联系罢了。只要我还是格温妮家的大小姐,她们还会再次嗡嗡地围上来的。”   “这么看来,最烂的肉还是格温妮家。”克莉奈说。   砰!菲奥蕾一拍桌子,把众人吓了一跳。正在掰香肠的艾格洛丝下意识地跳开,双手各持一截,警惕地看着这位大小姐——但不知道为什么,云叶觉得她的动作和放假前相比似乎轻松自在了许多。   全桌只有梅莉和奈薇两个人神色如常,梅莉抬眼瞥了菲奥蕾一眼,居然还哼了一声,那意思简直就像是“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一样。   “说得好啊,半精灵,说得好!格温妮家就是摩伦诺最烂的一块臭肉!”菲奥蕾说,招手让魔法铁盘飞过来,“冲你这句话,我也要请你们每人都喝一杯特调摩卡。”   原本紧张地站起身起来的云叶松了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回椅子上。艾格洛丝和克莉奈彼此对视一眼,也都叹了口气,耸耸肩膀。半人马少女顺势掰下两大节香肠塞到梅莉和菲奥蕾面前。起初,她似乎还在担忧这位大小姐肯不肯收下这种平民的手工食物,但没想到菲奥蕾居然颇为爽朗地对她一笑,“谢啦,现在吃掉可以吗?”   半人马少女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可……可以?”   于是菲奥蕾再次招手叫魔法餐盘飞了过来。她指着桌上的香肠,“这两节和芝士、酸菜、火腿还有什锦沙拉做个冷切拼盘,这两节配咖喱粉和番茄酱汁油煎,这两节水煮后浇甜芥末酱……听懂了没?还不快去?”   几秒钟之后,那个魔法餐盘盛着堆成小山的香肠,一晃一晃地飞向了后厨。菲奥蕾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忽然“啧”了一声:“不知道这家餐厅有没有第灵顿区产的半熟奶酪,冷切拼盘还是得要有那个才算得上口味正宗……”   艾格洛丝愣了两秒,忽然低头打开自己的旅行箱,搬出第二个盘子状的纸包,咚的一声放在桌上:“我、我倒是有自己老家做的奶酪,不知道能不能……”   “可以!”菲奥蕾看都没看就挥挥手召来魔法餐盘,似乎只是想成心给餐厅里的家事妖精找事儿,“把这个也拿到后厨去让她们切了!”   于是众人便看着那个餐盘费力地托着一大块包好的奶酪,像是醉酒司机驾驶的汽车一样左摇右摆地冲入了后厨。紧接着里面就传来一声巨响,随后是锅碗瓢盆叮叮咣咣翻倒成一片的声音,最后是一个穿着女仆装的小家伙闪电般地从后厨里冲了出来,浑身挂满鸡蛋液和面粉,一边挥舞着两支打蛋器一边高声尖叫:“你们这些混蛋——!”   ……………………………………………………………………………………………   最终,摩根历2011年的1月1日,在家事妖精们的咆哮声和菲奥蕾的大笑声中落下了帷幕。而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每一天的餐桌上都不出意料地摆满了艾格洛丝从老家带来的香肠和奶酪。一开始,梅莉是有些别扭地打算拒绝的,但是在半人马少女的热情邀请之下,她终于还是坐在了餐桌边,和云叶她们一起吃起了这些牧场的美味。   而其结果就是,当假期结束后,云叶再次在飞行课的试飞场上见到梅莉时,女孩的脸颊似乎比放假之前圆了几分——毕竟她本来就习惯以面包和土豆泥之类量大便宜的食物为主,又被奶酪香肠之类的高热量食物喂了小半个假期……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在假期结束后,就如先前紫丁香小姐所说,一年级的学生们终于迎来了下半学期最重要的课程之一,飞行课。但让云叶惊讶的是,负责教授她们飞行知识的居然不是任何一位教授,而是她们在巫师竞速比赛里见过的熟人:碧丽缇丝和芳缇茜丝两位学姐。对于她们在那场比赛里的表现,云叶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但比起这些,她实际上对碧丽缇丝本人的杀伤力要更忌惮一些,因为……   “碧丽缇丝学姐——”   在飞行课的试飞场上,那位品红色头发的魅魔少女只是往那里一站,一群一年级的女孩子们就已经欢呼着拥了上去,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另外那位芳缇茜丝学姐则面无表情地拄着扫帚站在一旁,一副“我早就习惯了”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这位魅魔小姐的天赋所在,就连自认为已经心有所属的云叶,在见到她之后,视线也不由得像被吸铁石吸住了一样,一直牢牢黏在她身上。当她的身影被那些女孩子们挡住的时候,不知怎么,云叶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子焦躁来,下意识地就想挤进去,让碧丽缇丝的身影重新回到自己的视野里。但很快她就惊讶地意识到了自己这种不自然的冲动,从而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但她身边的克莉奈似乎就没那么好定力了,半精灵少女被艾格洛丝钳着双臂,仍然不依不饶地要挤进那些女孩子里面去一睹这位魅魔的芳容。而艾格洛丝本人也羞红着脸,扭着头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些不时发出一片娇呼的女孩子们——云叶甚至在里面看到了挤来挤去的菲奥蕾。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杀伤力啊……   不过,让云叶感到疑惑的是,在另一边的男生群体却丝毫没有反应,而且他们似乎对这一点也非常疑惑,不时低头看看自己,确认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异常——是自己真的意志力强到可以抵抗魅魔的魅力,还是说……   还是说碧丽缇丝的魅力根本就对男人不生效呢?云叶有些哭笑不得地想着,随后就见芳缇茜丝不耐烦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哨子来,猛地吹了一声。   这哨声刚一响起,云叶就觉得太阳穴像是被人撞了一下,不由得退后两步,甩甩脑袋,这才清醒过来。而很快她就发现,这哨子怕不是什么魔法物品,因为碧丽缇丝在她眼里突然变得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而其他女孩子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克莉奈在艾格洛丝怀里停止了挣扎,有些讪讪地抬头看着半人马少女。那些把碧丽缇丝围得水泄不通的女孩们也逐渐散开,一个个的脸都红扑扑的。   “上课时间到了。”芳缇茜丝把那个哨子揣进兜里,用有些厌倦的声音说,或许是加持了扩音魔法,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云叶耳中,“那么先自我介绍一下,可能大家都认识我了,我是三年级的芳缇茜丝,也是校飞行队的成员——”   “虽然我们飞行队一共就三个人。”她懒洋洋地小声补充了一句。   “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是碧丽缇丝,你们应该也认识。这个学期由我们来担任各位的飞行课指导……”芳缇茜丝说着,弯下腰打开身边的一个大背包,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术,一道道黑影从包里嗖嗖飞了出来,挨个落在每个人的手里。云叶接住一看,却是一副眼镜和一个蓝皮的小册子,册子上写着《国际巫师飞行交通安全法》。   “在正式骑上扫帚之前,我建议各位先戴上眼镜。”芳缇茜丝说,率先把眼镜戴了上去。云叶依言照做,随后她就发现,自己的视野里多了一个闪着光的数字“0”。她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但那个“0”一直跟在她身边,似乎就为了要给她看一样。而除此之外,在这片试飞场的正中央也多了一道直冲天空的细细光柱。   “这是飞行眼镜自带的幻术道标,可以标出各位目前的飞行高度,以及城市中各个起飞场的位置。”芳缇茜丝咳嗽一声,稍稍提高了一些音量,而人群中也多少传出了一些不满的声音——大家都知道飞行的基本规则。但是这位奥斯塔拉族的学姐还是执拗地把它们都重复了一遍——包括飞行时必须佩戴眼镜(就像骑摩托必须戴头盔一样),骑乘扫帚时的最低飞行高度,以及只能在幻术道标标示出的起飞场所起飞和降落之类。   随后,两位高年级学姐就指挥着她们身边摞了一大叠的飞行扫帚飞到每个人的手里。不时有一些女孩子发出失望的声音,云叶当然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们想让碧丽缇丝学姐亲手把扫帚交到她们手里,这样她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偷偷摸摸这位学姐的手……   因为云叶自己也挺想这么干的。   但是在拿到自己的飞天扫帚之后,她和克莉奈就无暇去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了。她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向两手空空的艾格洛丝——半人马少女不安地垂着头,蹄子在草地上轻刨。虽然学校会为非双足行走的学生准备对应的飞行用具,但问题显然不在这里。   在一片拿着飞天扫帚的学生之中,艾格洛丝显得格外显眼,绝不仅是因为她的身高,艾格洛丝自己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她下意识地在众人的视线中小步小步地往后退着,但是云叶和克莉奈毫不客气地一左一右拉住了她的一只手。   当然了,碧丽缇丝和芳缇茜丝也早有准备,那位魅魔少女从包里拿出了四个银质金属环走了过来,把它们塞到了一脸茫然的艾格洛丝手中,“这是学校准备的飞行脚镯,试试看?”   云叶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位学姐,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碧丽缇丝似乎注意到了云叶的视线,偷偷朝她眨了眨眼,于是小狐狸顿时感觉脸上有点发烫,眼前也一阵恍惚——天啊,她当初在酒吧里,和那位魅魔姐姐在一起的时候都没体验过这种魅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格洛丝垂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地拿着这几枚银亮的脚镯,下意识地抬起一只前蹄,但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之下套在自己脚上,又讪讪地把蹄子放了回去。   克莉奈叹了口气,她接过那四枚飞行脚镯,蹲下身来,“抬起脚。”   “……哎?”艾格洛丝吓了一跳,反而后退了一步。克莉奈“啧”了一声,往前挪了一步,拍拍她线条优美的小腿,“还要我再说一遍?抬起腿。”   “但是……”艾格洛丝紧张地环视四周——几乎所有学生都瞧着她们,而且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这让她的脸红得简直像是要烧起来一样,“这、这……你、我……”   “如果你觉得这样很羞耻的话,就更应该完成它。要不然我们只会这么拖更久。”克莉奈没好气地说,照着她的小腿拍了一下,艾格洛丝惊叫一声,几乎是反射性地朝后一踢,脚从克莉奈面前掠过——半精灵面不改色,“你看,是要继续拖着还是快点弄完?”   艾格洛丝的脸上混合了惊慌、恐惧和歉疚——云叶看得出来,她想向差点被自己踢到的克莉奈道歉,而半精灵却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催促她赶紧套上脚镯,于是半人马少女就在不知所措之中被这么敷衍了过去,双手互握在胸前,脸色绯红地闭着眼睛,任由克莉奈给她套上了四枚脚镯。   做完这一切后,克莉奈站起身来走到云叶身边,打量着正在用蹄子轻刨地面的艾格洛丝,“不错嘛。”她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趁着半人马少女的注意力转向别处的时候,这个半精灵就脚一软,整个人靠在了云叶身上。   “借我靠一会儿……刚才吓得够呛。”她嘀咕道。   云叶哭笑不得地扶着她。而当艾格洛丝把视线移过来的时候,克莉奈就立刻站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把胳膊肘搭在她背上,另一只手拄着扫帚,对她轻飘飘地一眨眼。   艾格洛丝立刻羞得深深埋下头去。   ……………………………………………………………………………………………   “骑乘飞天扫帚,或者使用其他魔法飞行用具并不如开车那么复杂,但仍然足够危险。”在这场小小风波结束后,芳缇茜丝拿起自己的扫帚,来到了人群前方,用被魔法放大的声音清晰地说道,“飞行有三个首要原则。”   她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起飞之前准备好羽落咒。”   她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起飞之前施好护咒。”   她竖起第三根手指,然后叹了口气。   “第三,起飞之前买好保险。”   学生们笑出了声。   “不要笑,这是非常关键的。虽然大多数高价位的飞天扫帚都会自带羽落术,但是我仍然建议你们在起飞之前自己准备好这个法术,以备不时之需。”芳缇茜丝皱起眉毛,“接下来的部分是,如何启动飞天扫帚。首先,我们要尝试着使用精神力去碰触它……”   她说完,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一脸茫然的一年级新生们。   “首先,我们试着以它为目标,集中精神。”她叹了口气。   在经过半个学期的冥想课教学后,云叶已经能相对熟练地让自己进入专注的状态了。她握着手里的扫帚,尝试着将精神集中在它上面。很快,她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和这把扫帚之间好像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她顺着这根丝线“进入”了扫帚……然后她接触到了一个……一个单词?   她没办法准确地描述自己是怎么“接触”到单词的,但总而言之,在她集中精神碰触这把扫帚后,这个词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飞行。”   云叶低声把它念了出来,就在这一刹那,她忽然感觉手里的扫帚似乎“活”起来了……和刚才不一样了。在一秒钟前,它就是一个死物,躺在自己的手里。而现在它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只要自己稍微放松一点,它就会挣脱自己的手,自由地飞向天空。   ——但是,当然了,这并没有发生。   “大多数此类魔法物品都有一个用于启动的命令词,而这个词需要巫师与它建立精神连接才能阅读到。”芳缇茜丝恹恹的声音传了过来,而云叶并没有怎么听进去,她仍然爱不释手地看着手里感觉焕然一新的扫帚。   “听起来就像扫码付费获取验证码一样。”克莉奈小声嘀咕。   “现在你们可以骑上它了。但不要尝试起飞……对于初学者,我建议用跨坐的姿势,对,就这样……”两位学姐在一年级学生们的面前摆出了一个跨坐的姿势,然后来到她们身边,开始指导姿势错误的学生。很快,云叶就看到有女孩子开始故意摆错姿势,让碧丽缇丝来扶着自己的手臂进行教导——而芳缇茜丝这边就没有这样的事情,因为这位总是一脸厌世相的学姐只肯施舍给学妹们几个言简意赅的词。   云叶在尝试着跨坐到扫帚上之后,感觉自己似乎只要一蹬地面就可以飞起来。不过她并没有立刻起飞,而是转头看着艾格洛丝。半人马少女惶惑不安地蹬踏着地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用脚镯飞起来。   “别担心,洛丝,她们会来教你的。”克莉奈低声说。艾格洛丝点点头,正当她打算说些什么,学生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一个女孩子骑着扫帚箭一样地冲上天空,地上的学生们立刻炸开了锅,有两个女孩子不知所措之时失去了对扫帚的控制,像是两根放歪了的烟花一样一左一右贴着地面射了出去。碧丽缇丝和芳缇茜丝完全傻了眼,不知道是该去救天上挂着的那个,还是先去救横着飞出去的那两个。   不过很快她们就做出了判断——碧丽缇丝骑着扫帚冲天而起,飞向半空中那个死死抓着扫帚,像骑马一样被颠来甩去的女孩子,而芳缇茜丝则飞去找另外两个人。云叶和克莉奈在地面上呆呆地看着空中两个蜜蜂般不断飞舞着试图靠近的黑点,不由得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虽然碧丽缇丝的飞行技术精湛,但是在差点被对方的扫帚柄打中脑袋之后,也就不太敢贸然接近那根疯狗一样的扫帚了。事实上这个分工的判断也不能称之为正确——碧丽缇丝擅长的心灵法术对那把失控的扫帚一点用都没有。那个可怜的女孩一边尖叫着一边在天上乱飞,地上的学生们“快去喊教授!”“快去请乌尔狄丝教授!”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不会直接冲下来吧……”克莉奈看着那个呈8字状乱飞的女孩,喃喃道。但她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对方就抓着扫帚贴地猛冲了过来。   “乌鸦嘴——!”云叶尖叫一声,还顺手打了一下克莉奈——就猛地就地一扑,堪堪躲了过去,头发被劲风吹得在空中乱飞。尽管她们都有护咒护身,但谁也说不好被这么撞一下子,就她们那道三脚猫护咒能不能挡得住。   但是,尽管她们两个躲开了,可艾格洛丝的反应就没那么快了。半人马少女在最后一秒才反应过来,她似乎是下意识地想抓住那个女孩,可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后,却被那飞天扫帚的冲劲儿带着跑了两步,活像个正在放风筝的人一样,抓着那个女孩,居然就这么在飞行场地上跑了起来。   “洛丝——”克莉奈尖叫一声,抓住自己的飞天扫帚就想冲出去,但云叶死死把她按住,半精灵不断挣扎着,但渐渐地,她们的惊叫声也都小了下去,脸上的慌乱也逐渐变成了呆滞。   因为,抓着那个女孩的艾格洛丝,已经开始全力在草坪上跑了起来。半人马女孩迈开四蹄,从起初的跌跌撞撞之中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她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似乎没有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在学院中尽情奔跑。在跑出几步后,她的眉毛就舒展开来,嘴角慢慢上扬,四蹄仿佛踏着风一般——   她的速度,仿佛比那把失控的扫帚还要快了。现在没人说得清是那把扫帚拖着她和那个女孩飞行,还是她抓着那个女孩和扫帚奔跑了。   渐渐地,渐渐地,在迎面扑来的风中,艾格洛丝忘掉了其他人的视线,她眯起眼睛,似乎又回到了家乡一望无际的草野,她与马群一起恣意奔跑的那段时日。她的步幅越来越大,毫不在意裙摆翻飞起来,露出她那美丽而健壮的、马的躯体。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踩踏在虚空之上的。   当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艾格洛丝已经离开了地面,她忘我地感受着风吹拂整个身体的感觉,如同踏上了无形的阶梯一般,一步步地踩着空气,飞上了天空。她手中抓着那个扫帚失控的女孩,后者已经完全惊呆了,傻傻地放开了手里的扫帚,它嗖的一声像箭一样远远地飞向了天际。   艾格洛丝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脚下坚实的地面已经消失了,她踏着风,迈开四条长腿,尽情地在空中绕着试飞场地奔跑了一整圈,而当她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无垠的蓝天,远处高高耸立的老橡树,遥远的地面,以及地上仰望着自己的学生们。   她眨眨眼,仍然沉浸在家乡的风中的意识这才慢慢地被拉了回来。而理解了现状的一刹那,她就猛地慌了神,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像折了翅膀的燕子一样落了下来——她怀里的女孩和地面上的学生们同时发出了尖叫声。艾格洛丝紧紧抓着那个女孩,闭上眼睛,紧咬嘴唇,四蹄不断在空中蹬踏着,想尝试着再次找回奔跑的感觉。   忽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努力有了效果——亦或者是反效果?她的一只蹄子像是被无形的锚定定住了一般,固定在了半空中,她整个人都倒吊在了那里,裙子和一头金色的长发(当然还有金色的尾巴)全都披落了下来。艾格洛丝睁开眼睛,眨了眨,努力地抬起头望着自己奇怪地停留在空中的那只脚,四条腿不断地在空中蹬踹,如同一只又大又蠢的蜘蛛,被自己的蛛丝吊在空中。   随后,她试着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晃悠自己的身体,在数次尝试之后——还差点踢到了想赶来帮忙的碧丽缇丝——她似乎终于承认了失败,在空中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个女孩挂在她身上也哭了起来,她们在天上又哭又喊,直到一身紫袍的乌尔狄丝教授大踏步从学生群中走出。   精灵女巫张开双手,无形的魔法力量解开了两个女孩的束缚,让她们慢慢地降落到了地上。那个女孩子刚一落地就哇的一声扑进乌尔狄丝的怀里,而艾格洛丝则叉开腿瘫坐在地上,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这么坐似乎很不雅,连忙蜷起身体,拼命地想要遮住自己的腿。   碧丽缇丝降落在她们身边,而这时芳缇茜丝也带着横飞出去的两个女孩子赶了回来——谢天谢地,在护咒的保护下,她们虽然撞在了树上,但并没受什么伤。   乌尔狄丝教授给那个女孩子检查了一下,确认她没什么大碍之后,低声向两个高年级学姐吩咐了几句,大意是让她们打电话给扫帚的生产商投诉,找回那把自由的扫帚,然后……正常上课。   “如大家所见,这是飞行过程中难以避免的意外。但这也恰好证明了护咒的重要性。”她用冷淡的声音说,“要是你们在对自己施护咒时松懈一点,可能就会多断一根骨头……好了,那么接下来还想留在这里的人可以继续上课,不想留下来的也可以去图书馆自习,放心,飞行课不考试。”   听完这番话,有几个男生试探着小步离开了人群,见乌尔狄丝没有阻止,他们连忙垂着脑袋灰溜溜地离开了。紧接着是几个女生(包括横飞出去的那两个),最终留在这里的人只有原本的六成左右。   云叶和克莉奈叹了口气,对视一眼,然后一左一右地尝试着扶起艾格洛丝。后者仍然瘫软在地上,捂着脸一言不发。在被她们扶起来的时候,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顺从地站起身,任由克莉奈为她脱下飞行脚镯还给碧丽缇丝。   “我们回去吧,洛丝,好好休息一下。”克莉奈轻轻拍拍她的腰,低声说。她们慢慢离开人群,几个女生看着她们的背影,悄悄地咬起了耳朵:“你刚才看到了吗,那匹吊在天上的马……”   然后云叶听到艾格洛丝从手掌的缝隙中发出一声呜咽。 26、魅魔的邀请   云叶站在克莉奈和艾格洛丝的宿舍门前,抬起手,但犹豫了很久,也没能敲下去。她看着这扇紧闭的大门,忽然叹了一口气。   ——一个小时之前,她和克莉奈扶着半人马少女回到了宿舍。在进门后,克莉奈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艾格洛丝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于是云叶目送着她们两人进屋,然后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和奈薇大眼瞪小眼地对着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精灵看出她似乎有心事,于是不声不响地坐到她身边,轻轻把手臂拢在她的腰间。   云叶靠在奈薇肩膀上,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情绪,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拍了拍奈薇的手臂,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在这段时间里,精灵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云叶心里其实有些感激奈薇的沉默,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奈薇说这件事情。   而现在,她来到了艾格洛丝的宿舍前。就在她最后一次下定决心,准备敲门的时候,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克莉奈的脸从里面探了出来。   “我就觉得你也该来了。”克莉奈向她挤挤眼睛。云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觉得自己方才阴郁的心情都被驱散了许多。半精灵把门打开,云叶侧身闪了进去。   艾格洛丝跪坐在房间里那张软垫子上,脸颊红红的,眼眶有些潮湿,头顶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她的校服外套也脱了下来放到了一边,上半身只有一件稍嫌有些短的T恤,下摆没能完全遮住她的肚子,露出了小半个线条结实紧绷的小腹。在半人马式校服裙子的腰身上方,也就是她上下半身的相接处,还能看到一小圈马躯上淡金色的毛发。   猝不及防地见到云叶进来,艾格洛丝先是愣了半秒钟,然后忙不迭地把T恤的下摆往下拽去,似乎想要遮住自己下半身腰身处的毛发,但她拽了两下之后,T恤突然“嗤啦”地响了一声,把艾格洛丝自己也吓了一跳。克莉奈锁好门回过头来,三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瞪着,艾格洛丝拽着手里被撕破的T恤下摆,嘴巴一扁,眼眶又红了起来。   “好啦好啦,有什么可遮的,云叶叶又不是外人。”克莉奈哭笑不得地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待会儿把衣服脱了,我给你缝一下。”   艾格洛丝耷拉着头,低低地“哦”了一声,慢慢放开攥着衣服的手。   “随便坐。”克莉奈转向云叶,对她比了个手势,然后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垫子上,靠着艾格洛丝的马肚子,一只手还不安分地在她其中一条腿上摸来摸去,半人马少女咬着嘴唇,脸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   虽然说是随便坐……云叶环顾四周,有些好笑地叹了口气,真的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转眼瞥见放在窗台上的四个飞行脚镯,“那个东西摘下来了啊。”   “嗯。毕竟是上课用的教学道具。”克莉奈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敲敲艾格洛丝的后背,“怎么样,洛丝,冷静些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艾格洛丝才抬起头来,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云叶。“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她低声道。   “没有啊,我觉得你飞得相当不错——”云叶下意识地说,但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艾格洛丝听到“飞”这个单词的时候,浑身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再次深深地埋下头去。于是云叶连忙尝试补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洛丝,你听我说……”   艾格洛丝摇摇头,把云叶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她的嗓子眼里。半人马少女没有说话,而是抿着嘴唇,陷入了一片沉默。云叶和克莉奈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静静地等待着她。终于,艾格洛丝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放在两条前腿上的手悄悄地握紧了。   “或许……或许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艾格洛丝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背,不去看云叶和克莉奈的眼睛。她说话的时候,努力地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但第一个词出口就带上了一丝哭腔。于是她连忙吸了口气,短暂地一窒后,继续坚持着说了下去,尽管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半人马……肯陶洛斯人……是没有进化完全的、不适合现代化……的、的种族。”她的语速也逐渐加快了,活像是想要丢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吐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再次小小地抽了一下鼻子。“我们的身体太大,太笨重了,吃的东西也多,占的地方也大,比其他种族都更像动物,我们……”   云叶看了克莉奈一眼——后者对她点点头——膝行来到艾格洛丝身边,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半人马少女吃了一惊,整个身体往后仰了一下,但并没有尝试挣脱云叶的手。   “这句话,是谁说的?”云叶轻声问。   “很多人都这么说……”艾格洛丝说,随后偏过头去,不敢看云叶的眼睛。   “很多人说,就对么?”云叶说。   艾格洛丝不禁转过了头来,望着她,微微张开嘴巴,那呆呆的模样让云叶差点就笑了出来。   “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对的还是错的。只要有一个人说话,其他人就会复读。这就是类人生物的本质。”克莉奈用笃定的语气说,这明摆着胡搅蛮缠的态度一时间让艾格洛丝说不出话来,半人马少女有些委屈地眨着眼睛看着她,活像一个无缘无故被父母教训的小孩子。   “洛丝,可以告诉我吗?你真正的想法。”云叶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说。艾格洛丝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她习惯性地深深埋下头去,一声不吭。云叶叹了口气,然后看向克莉奈,眼神里多少带上了点求助的意思——毕竟克莉奈和她相处的时间最长。   “其实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克莉奈轻轻咳嗽一声,对云叶使了个颜色,老实不客气地把她挤到一边,大有那种“你不愿意说,所以我替你说了”的气势,大大咧咧地一把抓住艾格洛丝的手,“洛丝……其实你只不过是觉得,你的下半身是匹马,太大、太笨重、有四条腿,还有蹄子,和其他人都不一样,而且刚刚还四脚朝天地被吊在天上,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了你的整个身体,对吧?”   在克莉奈开始说第一个字的时候,艾格洛丝就像触电一样,猛地抬起头来瞪着她。但半精灵仍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每说一个单词,艾格洛丝的泪珠就溢出一颗,脸色就变化一分——从白到红,从红到青,从青又到白——当半精灵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艾格洛丝猛然爆发出一声含糊的、又像哭喊又像大笑的尖叫,整个身体直接往前一扑,把克莉奈一头撞倒在了地上。   云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把艾格洛丝从克莉奈身上拽开,但是半精灵躺在地上,一边痛苦地咳嗽着,一边对云叶抬起一只手表示自己没事。她痛得龇牙咧嘴,但脸上却挂着无论多疼都止不住的笑容,另一只手把艾格洛丝的脑袋抱在自己胸前。半人马少女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身体抖成一团,不断地发出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克莉奈抚摸着她的头发,就那么躺在地板上,还故作潇洒地对云叶比了一个V字手势。   云叶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们,只好坐在一边抱着膝盖,等着艾格洛丝哭够了自己爬起来。   “有时候需要有人这么捅一下她的疮疤。”克莉奈无声地用嘴型对云叶说,不过因为那一下在地上撞得太疼了,她时不时地抽着嘴角,结果嘴型也一塌糊涂,但云叶居然奇迹般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过了一小会儿,艾格洛丝的哭泣声逐渐小了下来,她终于揉着眼泪撑起身子——克莉奈的衣服上留下了一大块湿痕——呆呆地看着另外两人,这才猛然惊觉,连忙抬起身子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克莉奈,想伸手把她抱起来,但似乎又怕自己力气太大把她抱碎了,只能伸着手尴尬地站在那里。   克莉奈白了她一眼,主动坐起身,抓住她的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   “你说得对……”艾格洛丝低声说,“我……我是这么觉得的。我和别人都不一样,我长毛,还有四条腿,我没有脚趾,只有蹄子……经常在想,如果我和大家一样,只有两条腿,我……”   “根据我的观察。”克莉奈紧紧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绝大部分类人生物都有这么一种倾向:他们会把见到的所有人都划分成不同的群体,贴上不同的标签,然后根据标签来决定自己对待这些群体的态度。他们总能给其他的人找出标签,就算不是种族和身体构造,也会是发色、外貌美丑、身体缺陷、家庭出身、生活习惯……你逃不掉的,洛丝,你没办法变得‘和大家一样’,每个人都没办法变得‘和大家一样’。就像古代没有枪,就没有战争吗?不会的,战争不会停止,贴标签也不会停止。”   半精灵突如其来的认真劲儿似乎把艾格洛丝震住了,她呆呆地望着克莉奈,微微张着嘴,不知道对方到底要说什么。   “而这一现象的根源在于,类人生物的大脑认为这么做是很省力的,”克莉奈继续说,她的语速极快,而语调几乎不变,“这样可以省去很大部分对每个个体生物做判断的力气。同时,类人生物的大脑又是很顽固的,它不想改变自己的认知和理念,这更费力气,所以,答应我……”   艾格洛丝看起来彻底被克莉奈弄糊涂了。她迷茫地说:“克莉莉,你到底在说什么……答应你做什么?不要做类人生物吗?”   “洛丝,我在试图用非常学术的方式对你说明一件事。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可是,但是……”克莉奈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叹了口气。   云叶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但是,一说到关键时刻,克莉奈就突然哑了火。她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别过头去,支支吾吾地“但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艾格洛丝疑惑地歪了歪头,随即,她似乎察觉到了某种暧昧的气氛,脸颊也开始慢慢地红了起来。   “就是,其实……”克莉奈犹豫了半天,有些不知所措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刚才那股子指点江山的激昂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终于,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但是其实我很喜欢你的身体。”   艾格洛丝睁大了眼睛。克莉奈咳嗽一声,仿佛想在自己的勇气用光之前把这些话一口气都说完一样:“老实说,我从不觉得你和我们有哪里不一样,如果你是动物的话,我们也是。我们是猴子,是尖耳朵猴子,是狐狸,是猫是狗,是羊,我们没什么不同,你在动物园里照样可以看到我们,看到我们所有人。而且,我喜欢你的身体,我不觉得它有什么奇怪、有什么可羞耻的,也不觉得它很大很笨重……其实我反而……反而非常羡慕你。”   云叶听到艾格洛丝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你、你羡慕我?”她结结巴巴地说,“但是……”   “我羡慕你,因为你很高大,你很有力,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是一个半人马,如果我有你这样的身体,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被别人欺负了……至少我有那么大的力气,我可以吓退他们,就像你可以一脚把一个不长眼的讨厌鬼踢飞一样。”克莉奈握着艾格洛丝的手,低下头絮絮地说着。   “但、但我从来不敢踢人,我不敢……”艾格洛丝看起来又要哭出来了,她一边呜咽一边说。克莉奈咬了咬牙,扬起头来,“是!你没有!你不敢!但我有时候宁愿我是你,如果我是你,我会在那个讨厌鬼找我们麻烦的时候就踩碎一块石砖,或者在树上留下脚印之类的东西,告诉他滚远点。有时候我恨不得我是你,然后代替你,用你的力量做这一切……”   艾格洛丝惊呆了。过了几秒钟,她真的哭了起来,一边擦眼泪——她甚至忘了自己还握着克莉奈的手,在她的手上也抹了不少眼泪鼻涕——一边说:“我……我不知道,克莉莉,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对不起,我真的好没用……我、我明明有这么大的个子,却这么爱哭,这么胆小……对不起,我现在就在哭,但是我……”   克莉奈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望着半人马少女哭得一塌糊涂,神色不断变幻,心中似乎也五味杂陈。过了许久,她才仿佛放弃了什么东西一般,无所谓地笑了笑,耸耸肩膀。   “但是你这样就好。”她说。   艾格洛丝停止了哭泣,茫然地抬头望着她。   “但是你这样就好。”半精灵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抿嘴微笑,“如果我是你,如果我真的用你的力气去威吓了某些人,踢碎了某些东西,恐怕我就没法像你一样,自由自在地奔跑了。你做你自己就好……你胆小,你爱哭,你大,你笨重,你吃得多……”   说着,她碰了碰艾格洛丝的小腹,在对方上下半身连接处一圈淡金色的毛发上轻轻摸了一圈,“你这样就好。”   云叶扭过头去,她感觉眼眶微微热了起来,但又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奔跑?”艾格洛丝轻轻地问。   “刚才,你在飞行课上。”克莉奈戳了一下她的肚脐,“不是很痛快地跑了一圈吗?”   “但……但我失败了。我没能成功飞起来,我……”艾格洛丝说,她望了一眼旁边脱下来的飞行脚镯,神色有些黯然。   “我们这群人里也没有能成功飞起来的。”云叶适时地插了一句,“除了那三个倒霉蛋。”   “我必须纠正一点。”克莉奈说,摇着她的手,“你这个不叫失败。你成功了,但没完全成功。”她认真地看着艾格洛丝,后者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回过神来,扑哧一声笑了,“什么呀,什么叫‘成功,但没完全成功’啊。”   “就是——”克莉奈刚想解释,就被门口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皱起眉头,和云叶对视一眼。   “不像奈薇。”云叶摇摇头。敲门声很轻,很礼貌。奈薇的敲门声会比这个重一些。   “可能是梅莉。”克莉奈说,走过去打开大门。但门外的人却把她们都吓了一跳。   “咦,我打扰到你们了?”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云叶就觉得自己一阵晕眩,然后她发现,她的眼神已经无法从门外那个红发女孩的脸上移开了。克莉奈和艾格洛丝也是这样,她们呆呆地望着对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唉,就是这一点不好。”碧丽缇丝抓了抓头发,轻手轻脚地摸进屋,然后帮克莉奈仔细地关好门,环视了一周,“你们三个都在啊。呃,我可以坐下说吗?”   砰的一声,艾格洛丝猛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要给她让位置——然后把墙边的架子碰翻了,上面的书掉了一地。云叶机械地弯下腰去捡,摞了几本书在手上,每次弯腰都有一本掉下去,狗熊掰棒子一样地捡了半天还浑然不觉。   碧丽缇丝苦恼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副眼镜来戴上。随后,云叶浑身一震,脑海里那股晕晕乎乎的劲儿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回过神来,惊讶地盯着魅魔小姐:“碧丽缇丝……学姐?”   “你们好呀。”魅魔小姐挥了挥手,“呃——你还好吧?”说着,她朝艾格洛丝晃了晃手掌。半人马少女震惊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呆呆地答道:“还——还好……”   “学姐,你这是……”克莉奈跌跌撞撞地从门边走了回来,看她那迷糊的样儿,似乎还没完全摆脱碧丽缇丝魅力的影响。   “你们应该知道我有魅魔血统吧?”碧丽缇丝说,随便在地上找了个位置抱膝坐下,“不用看了,我没尾巴。”   克莉奈尴尬地笑了两声,从她背后挪了回来。   “这个,怎么说呢,是一种种族天赋。只不过现阶段我还没法好好控制。你们见过我姐姐吧?和我不一样,她是个,嗯,成熟的魅魔……”碧丽缇丝捻着自己品红色的发丝,微微歪了歪头,“所以她把力量控制得非常好,但我就得借助魔法物品。就是这副眼镜。只不过戴久了的话我会头痛,所以我平时不太喜欢戴。”   “对了,碧丽缇丝学姐。”云叶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连忙开口提问——在这位学姐的面前还能保持清醒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些——“我注意到,你的这个,呃,魅……不是,我是说,种族天赋,似乎对男生没有效果的样子?在课上的时候,我看他们一点反应都没有……”   然后云叶就看到碧丽缇丝的脸颊变得通红。   这位魅魔小姐轻轻咳嗽一声,抬起手遮着下巴,极力躲闪着云叶的视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咬了咬牙,“好吧,反正你们也是我姐姐店里的常客,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关系……”   “我们只去了一次。”克莉奈提醒她。   “这、这不重要!”碧丽缇丝大声说,然后自觉失态地住了嘴,转而小声嘀咕道:“反正她承认你们了,她是这么和我说的。”   承认了什么啊,承认了我们是优秀的女同性恋吗……云叶有些哭笑不得地想。   她清了清嗓子,叹了口气,“好吧,我告诉你们。魅魔的种族天赋,呃,它的效果不是固定的,和我们自身的某种……渴望,紧密相连。对我和我的姐姐而言……呃,因为我们都喜欢女孩子,对男人不感兴趣,所以这种……嗯,种族天赋,就失去了对男性的吸引能力。”   “原来如——”云叶恍然大悟,但她还没把话说完,碧丽缇丝就小声补充道:“但相对的,对女性的吸引能力变成了两倍……”   云叶最后的一个“此”字堵在了嗓子眼里。   “不、不过这都不重要!其实,我来这里其实有件事想拜托你们,哦,准确来说是你……”碧丽缇丝有些紧张地搓着手,对艾格洛丝说:“哈玛德小姐是吧?嗯……我可以叫你艾格洛丝吗?哦,你不说话的话我就当是默认了……那个,其实我想说,你有没有兴趣……进我们的飞行队?”   哗啦一声,云叶手里的书全都掉在了地上。克莉奈瞪大眼睛,艾格洛丝张大嘴巴,望着碧丽缇丝,似乎魅魔小姐刚才说的不是精灵语,而是某种魔鬼的语言。   呆滞了半晌之后,艾格洛丝才勉强把自己的下巴按了回去,“学、学姐……你刚才说什么?”   “我可以叫你艾格洛丝吗?”   “可以——不是,后一句。”   “你有没有兴趣进我们的飞行队?”   咚的一声,艾格洛丝朝后倒了下去,把云叶哎哟一声压在了下面。   ……………………………………………………………………………………………………………………………………………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剩下的两人才七手八脚地把艾格洛丝抬了起来。   “……学姐,请不要欺负我……”艾格洛丝低声说,不敢抬起头看碧丽缇丝的脸。   “我没有欺负你啊。”这回轮到魅魔小姐满脸迷惑,“我是认真的。说真的,艾格洛丝,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进我们的飞行队?虽然我们只有三个人,制图师也是业余的,但是学校会提供飞行场地……”   艾格洛丝惊讶地抬起头,一双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碧丽缇丝,片刻后,她的身体摇晃两下——云叶和克莉奈连忙连滚带爬地从她身边逃开——但这回半人马少女总算是稳住了自己,没有像刚才一样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泪水再次在艾格洛丝的眼睛里汇聚,她连忙低下头擦去快要溢出来的泪滴,而碧丽缇丝则不知所措地用求助的眼神望着云叶她们,“咦、咦?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学姐,你没说错什么,但是、但是……但是你为什么要邀请我……”艾格洛丝用力吸了吸鼻子,在魅魔小姐的面前坚强地抬起头,但她通红的眼眶和不时抽|动一下的嘴角已经完全出卖了她。   碧丽缇丝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艾格洛丝的反应这么大。“呃……因为你飞得好?”她试探性地说,“今天早些时候,我们都看到啦。你应该是第一次飞吧?其实相比起有握把,还有各种辅助装置——哦,你们上课用的便宜货是没有啦——的飞天扫帚来说,飞行脚镯还蛮难驾驭的。”   说着,她看了看艾格洛丝的神情,见半人马少女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接着说:“我之前也用过飞行脚镯,但老实说很难适应,在空中跑和在地上跑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从本能上就很难克服那种脚踩虚空的感觉。但你今天是第一次试飞吧?飞得真的很不错哦。”   “飞得很不错……”艾格洛丝小心地咀嚼着这句话,茫然地说:“但……但我最后还是……多亏了有乌尔狄丝教授帮忙,我才……我、我真的可以吗,学姐?”   “没问题的。我觉得你很有天赋哦!”碧丽缇丝笑了起来——在场的其他三人都觉得整个房间都变得明亮了起来——“毕竟你是第一次嘛,能用飞行脚镯飞成那个样子,已经很好啦。”   “而且,我们飞行队会定时举办一些训练赛和表演赛,有的时候还会和其他巫师学院一起来一场友谊赛什么的,很好玩的。”说着,碧丽缇丝观察了一下艾格洛丝的神色,决定再加把劲,“如果你对巫师竞速感兴趣的话,可以先来……呃,那个叫什么?对,先来体验一下?”   听到“巫师竞速”四个字,艾格洛丝的眼睛稍微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她摇了摇头,“谢谢你,学姐,但我怕……我可能没办法……”   “没关系的,飞行一点儿都不可怕。只要你给自己做好魔法防护。”碧丽缇丝有些着急,她干脆握住艾格洛丝的手,“你不太擅长护咒吗?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对了,芳缇她也可以,她可擅长护咒了!”   “不是,学姐,我……我的意思是……”艾格洛丝说着,再次深深埋下头,声音如同蚊鸣般传了出来,“我、我没办法骑扫帚……”   “啊?”碧丽缇丝一愣,她压根没想到艾格洛丝在意的会是这件事,“这没什么影响吧?我们那些训练赛和表演赛什么的,毕竟不是正式的比赛,用扫帚还是用飞行脚镯都没关系的。”   艾格洛丝的头埋得更低了,她不断地摇着头,喃喃地道:“不是,学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   “碧丽缇丝学姐。”听着两个人断断续续的交流,克莉奈叹了口气,苦恼地揉揉太阳穴,决定替半人马少女说出她心里的话,“是这样的。洛丝她其实很喜欢飞行,希望有朝一日能参加真正的巫师竞速比赛。但她不能骑扫帚,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如果无论如何都仅仅只能在校内小打小闹地‘训练’,踏不上真正的赛场,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飞。”   说完,她看了看艾格洛丝,“你是这么想的吧,洛丝?”   半人马少女埋着头,一言不发。一道泪痕慢慢地从她脸颊上滑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碧丽缇丝叹了口气,面露难色,“这个问题……好吧,老实说,我们学院也曾经向巫师局的魔法体育管理司提交过很多次申请书,希望他们能放宽‘只能骑乘扫帚参赛’之类的限制条件。但最后要么是被驳回,要么就不了了之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云叶和克莉奈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因为在近五年的巫师竞速比赛里,一个四足种族的参赛选手都没有。”碧丽缇丝抬起手臂在面前交叉,然后摇了摇头,重复道:“一个都没有。因为巫师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专业的巫师竞速运动员更少了。这门比赛对参赛选手的临机应变能力、掌握的法术数量,以及施法的熟练程度都有很高的要求。”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视线在云叶和克莉奈的脸上扫了一圈——两个女孩几乎同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我懂了。有这种素质的家伙一般早就被巫师局拉去处理灵性灾害了。”克莉奈叹了口气。   “毕竟巫师这种东西,有多少都不嫌多,人手严重不足永远是各国巫师局面临的最大难题。”碧丽缇丝说,“而和那些‘正事儿’比起来,巫师竞速这种娱乐竞技的重要性只能往后一排再排。听说魔法体育事务司的办公室都比其他部门小一半儿……”   “不过,换句话说,如果真的有一个四足种族的参赛选手,说不定就能……至少我们有了一个提交申请书的理由,对吧?”云叶心中一动,慢慢地说。而另外两人也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集中到了艾格洛丝的身上。   半人马少女原本低低地耷拉下去的耳朵颤动了一下。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过头去,梗着脖子,用沉默来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哎,我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克莉奈咳嗽一声,故意提高音量,拖声拖气地说。   根本不用提醒,云叶就已经明白了半精灵的意图,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就是那个,向魔法体育事务司提的申请是吧,关于飞天扫帚的。为什么总是被驳回来着?”   这回,连碧丽缇丝也明白了,魅魔小姐翘起嘴唇,笑吟吟地说:“因为近年来都没有四足种族的参赛选手注册呀。这样的话,事务司自然也不需要考虑这种事情,对吧?”   艾格洛丝的耳朵慢慢地竖了起来。   “如果,如果啊,我是说如果。”克莉奈慢悠悠地说,“如果真的有一个四足种族的参赛选手出现的话,体育事务司会不会对此引起重视呢?”   “应该会的吧,如果这个选手的天赋足够好的话,就更值得重视了。”碧丽缇丝若无其事地接过话头,“比如第一次穿飞行脚镯就能绕着场地飞一大圈之类的……”   “哎呀哎呀,应该不会有这种选手吧?这种像是天上掉下来一样的天才选手,要到哪儿去找啊?”云叶托着腮,笑嘻嘻地说着,“你也觉得是这样吧,洛丝?”   艾格洛丝慢慢地转过头来,一张白皙的脸庞涨得如同番茄一般,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似乎是想要哭泣的,证据就是那不时因为抽泣而颤抖的躯体;但她似乎又在笑,证据就是那已经舒展开的眉毛,与不断上翘的嘴角。半人马少女顶着这张又像哭又像笑,甚至还有点滑稽的通红脸庞望着面前的三个女孩,泪水最终还是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可恶!”她颤声说:“……你们,可恶极了!”   克莉奈嘻嘻地笑着扑过去把她抱住。她躺在艾格洛丝的怀里,双臂勾着她的脖子,“你不是想飞吗,洛丝?如果你想飞的话,就从悬崖上踏出一步吧。害怕落地的鸟儿是飞不起来的。”   艾格洛丝的脸颊更红了。她不轻不重地打了克莉奈一下,后者哎哟哎哟地乱叫着。然后她转向碧丽缇丝,张了张嘴,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你邀请我,学姐,我、我……”   “你愿意加入飞行队?”碧丽缇丝一拍手,喜滋滋地笑了起来。   艾格洛丝努力张开嘴,但僵持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最后只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太好了!”碧丽缇丝从地上一跃而起,“我这就去找乌尔狄丝教授!”然后她又弯下腰来,按着艾格洛丝的肩膀,“听我说,艾格洛丝,这不是在给你泼冷水,我很想帮助你——就算向体育事务司提交了申请书,他们也不一定就会为此去修改巫师竞速的规则。但是我们总要迈出第一步,总要开始,对吧?想要飞的话,第一步总得先拍打翅膀——”   “或者迈开腿。”云叶补充道。   “就是这样。”碧丽缇丝点点头,站直身体,对艾格洛丝眨眨眼,“我期待看到你飞起来的那一幕!”说完,她就匆匆地跑出了房间。   “哎,等等——”克莉奈叫了一声,但是魅魔小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她看了看被放在一边的飞行脚镯,叹了口气,“忘了让她拿走这个了。”   “到时候去飞行队参观的时候再还给她也不迟。”云叶耸了耸肩,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我也该回去了。”她说。   “走好不送!”克莉奈懒洋洋地躺在艾格洛丝的怀里,对她摆了摆手。   “瞧你那小样儿。”云叶笑着白了她一眼,然后推门离开。在关上门之后,她站在房间门口侧耳听了听,屋内猛地爆发出一声混合着呜咽和喜悦的、模糊不清的尖叫,随即克莉奈惊慌的声音传了出来:“等一下,洛丝,别抱这么紧,等一下……我不能呼吸了……呃——”   ————————————————————   害,我说昨天怎么忘了点啥,原来是忘了更新了…… 27、决斗教学   “这一科应该不进期中考试吧?”   在去决斗课场地的路上,云叶忧心忡忡地对克莉奈说。   “应该不进。”半精灵翻阅着自己的学生手册,“毕竟我们才刚刚一年级,而巫师的行业也分很多种……如果我们将来不打算靠揍扁什么人吃饭的话,倒是不用特别精通决斗。”   “但是我之前听乌尔狄丝教授说,决斗训练对于学生来说还是很有必要的。”云叶说,“她觉得,每个学生都应该靠决斗来训练自己的反应能力和临机应变能力。毕竟我们要面对的可是各种灵性灾害。”   “是啊,是啊,我们亲爱的乌尔狄丝教授甚至还是决斗有益论坚定的支持者。每年都会收到不少家长投诉,他们认为她在自己孩子的小脑瓜里注入了太多暴力思想。”克莉奈满脸厌倦地说,把手册塞回包里。顺着林荫小路拐过一个弯后,学院的决斗场就出现在了学生们的面前。那是一片宽敞的绿草地,正好毗邻着校医院。   乌尔狄丝已经在草地上等着她们了,她的身边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穿着手工亚麻长袍,肤色浅褐,赤着双足的年轻精灵女性——她们的校医“树莓小姐”——而另外一个则让云叶有些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是奈薇。   “我都不知道你的这位好姐姐还担任决斗课助教。”克莉奈也十分惊讶,她坏笑着用胳膊肘捅捅云叶,而后者却没兴趣和她打闹,只是随口答道:“别说你了,我也不知道。”   “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惊讶。”克莉奈歪过头去,仔细观察着她。云叶皱起眉头,转过脸去躲避她的注视,敷衍着说:“我可惊讶了。”   “随便你。”克莉奈说,然后把手搭上身边艾格洛丝的马背。后者小小地吃了一惊,然后就平静了下来,微微嗔怪地白了她一眼。   在一年级学生都来到了决斗场上之后,乌尔狄丝平静地扫视了她们一圈,然后迈步上前。克莉奈低声说:“她又要演讲了,天哪。”   “各位。”乌尔狄丝教授开口,声音洪亮,“我知道你们心中有很多疑问,也有很多担忧。我知道一些家长对此的抱怨,但我仍然要说,决斗训练是有益的。我们是巫师,我们会面对比跌倒、车祸和高空坠物更危险的事物,而且这些事物还不是你只要够小心,脑子够清醒,或者智商足够用就能避开的。”   “在决斗训练中,我们会教导你们如何保护自己,而不是如何击倒他人。”乌尔狄丝说完这句话后,退后一步,转头看向奈薇。“接下来将由助教奈薇来为大家讲解决斗的要点。”她说着,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奈薇,甚至用口型对她说了几句话。   而奈薇则……显得很迷茫。是的,迷茫。今天她没有戴墨镜,因此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她也没有穿自己那一身黑不溜秋的行头,而是穿上了云叶为她挑选的衣服,那件裙子。从她出现在学生们的视线范围内开始,这些年轻的女孩儿们就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叽叽喳喳的讨论——好吧,乌尔狄丝说话的时候她们停止过了。   不过现在,这么多双好奇的眼睛用陌生的视线打量着她,似乎她们头一次见到她一样——但她们确实就是第一次见到这副打扮的奈薇。云叶不禁自豪地看着奈薇,仿佛她是她的一件杰作。   我改变了她。云叶想,看着奈薇放下来的头发,那黑色的长发柔顺而笔直,就像是云影的头发。想到这里,云叶忽然浑身一震,她摇摇头,努力把这个想法从自己的脑海里赶出去。   起初,奈薇有些畏缩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嘴唇蠕动着,低声对乌尔狄丝教授说着些什么。但是教授罕见地露出了温和的神情,在她耳边低语,似乎是在鼓励她。最终,奈薇犹豫着走上前来,望着面前的学生们。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神恍惚了,她的意识似乎离开了,去往了很遥远的地方。   不过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一瞬间,她的眼神马上恢复了清晰,然后渐渐变得冰冷而刚硬。   “决斗的第一要务,”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说,语速极快,像是变了一个人,“就是保护自己。在非变形状态下,我们的身体并不比普通人更强壮,更坚硬。一颗子弹,一块弹片,一场……”   她又恍惚了一下,眼神涣散了一瞬间。乌尔狄丝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树莓小姐轻轻拍拍她的肩。   “一场爆炸。”然后,她慢慢地低声说,但是话语里那种一气呵成的锐气不见了,“这些……都可以轻松夺走我们的性命。”   “所以,”奈薇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决斗的基础就是自我的防护。我们会用各种法术来保护自己,而其中最常用的,就是护咒。在决斗中,巫师必须时刻维持护咒,来抵御各种各样的攻击。如果有可能的话,在战前准备之中,我们就要为自己准备好各种不同的护咒。在基础护咒之中,防护箭弹是必要的,防护火焰、防护冲击、防护毒气也同样有用。”   “听起来像是要上战场一样。”克莉奈凑过来和云叶咬耳朵。听到“战场”这个词,云叶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推开克莉奈,后者撞在了艾格洛丝身上,半是茫然半是不满地拍了云叶一把,“你这么大反应干嘛,小狐狸?”   “……抱歉。”云叶这才清醒过来,低声道。   “那边的,不许窃窃私语!”奈薇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声呵斥。周围的学生们纷纷回过头望着云叶和克莉奈,把两人弄了个不知所措。云叶含糊地说了句“抱歉”,但奈薇看到她之后,反而先退缩了。精灵轻咳一声,扭过头去小声嘟囔:“……算了,没什么,下次记得安静一点。”   学生中传来了“原来如此”的窃笑声,把云叶闹了个大红脸。   “总之,现在你们有五分钟时间施法,为自己附加护咒。解散!”奈薇又晃了晃头,才试着找回了刚才的威严。她清脆地喝了一声,学生们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没理解“解散”这个词到底是命令还是别的什么。   见这些女孩子们一点动静都没有,奈薇的脸上突然闪过一片突如其来的怒意。她扬起眉毛,踏前两步,手臂动了一下——云叶下意识地就以为她要给最前排的一个女孩一下子——但奈薇没有。她似乎在最后一刻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有些讪讪地放下了手臂,转而大声呵斥道:   “真正要战斗的时候可没这么多时间让你们慢吞吞的。拿出书本和材料包,在回忆咒语说明你们的熟练度还不够,快些,快些!只有四分钟了!”   在一片吵嚷声中,克莉奈打开书包,对云叶抱怨道:“我们这是要上战场吗?”   云叶没有说话。她怔怔地维持着把手伸进材料包的动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克莉奈使劲拍了她两下,她才如梦初醒,抓出一把石英石粉末,勉强地笑笑:“可能是吧。”   五分钟后,奈薇不顾还在念咒施法的学生们,大声喝令她们停止。“要我说五分钟还是太长了,”她严厉地瞪着她们,“你们应该在十秒钟内就施法完毕的。说完了防守,接下来我们说攻击。”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就我个人认为,在决斗中,最好每个人都带上一支枪。”   这句话出口之后,云叶感觉空气都凝固了片刻。   “那个,教授……”在一片寂静之中,一个女孩子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来,“枪是……?”   奈薇举起手,做出一个手枪的手势,然后说:“砰。”   于是学生们炸开了锅。女孩们惊讶地交头接耳着,所有的声音汇聚成一片乱七八糟的嗡嗡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茫然,她们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巫师决斗要带上手枪。   “你的女朋友怎么回事?”在一片混乱之中,克莉奈对云叶大声叫道:“她怎么想的?我们是巫师,但却要拿手枪?”   “我不知道!”云叶用更大的音量尖叫回去,“这种事情你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   但她的尖叫被乌尔狄丝的声音打断了。在魔法的加持下,教授的呵斥声压过了现场的所有吵闹。   “安静!”乌尔狄丝厉声道,然后她转向奈薇,脸上写满了惊讶与无奈。她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几分懊悔,“奈薇,虽说这节课是决斗教学,但实际上,我们的假想敌并不只有其他巫师,还包括其他超自然生物……算了,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是!”奈薇下意识地一个立正,但是眼神里透着迷茫和恍惚,似乎是把乌尔狄丝教授认成了其他什么人。“就如我刚才所说的,巫师身体的抗打击能力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完全是靠着护咒来抵挡攻击。因此与其把魔力浪费在对敌人造成直接杀伤上,不如直接拆掉对方的防御,接下来就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能解决掉对方。”   乌尔狄丝沉默着听完这番话,然后痛苦地再次叹了一口气,按揉起了太阳穴。   “奈薇,奈薇。”她说,“我说过,决斗训练并不是以杀人为目的,它的目的是训练年轻巫师的反应能力、应变能力,以及对魔法的掌握。况且,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如果你的敌人不是巫师,而是吸血鬼、幽灵,一个火元素,一个危险的妖精,那你的手枪还有用吗?”   奈薇没有回答,但是她的视线里透着茫然,就好像她根本没有考虑过乌尔狄丝说的这些情况。最终,教授拍拍她的肩膀。   “奈薇,你很累了,回去休息吧。你的状态不好。”她轻声说,然后对树莓小姐使了个眼色,这位校医走了过来扶住奈薇的胳膊,半强迫地把她带走了。乌尔狄丝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刚才奈薇说的那些话仅适用于极端情况。例如,你面对一个超自然犯罪者,而你又恰好学了射击,申请了持枪证,还带着一把枪……”乌尔狄丝教授转过身来,开始无可奈何地为奈薇收拾起烂摊子来,“但通常的决斗不是这样的。而且我们要面对的百分之七十危机情况都是无形的灵障,枪械一般没有任何用途。”   她顿了顿,然后低声说:“但如果你们毕业后想要入职巫师局的超自然犯罪科,那最好还是去学一下射击……”   …………………………………………………………………………………………………………………………………………   一个小时后,决斗训练在下课铃声中结束了。乌尔狄丝教授把召唤来的烟魔蝠们遣返回去,看着面前灰头土脸的学生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现在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决斗的要点。”她说,“做好防御,全神贯注,还有就是,不要停止思考。那么今天的决斗训练就到这里,你们可以走了。”   学生们拖拖拉拉地应了一句“是——”,就开始往决斗场地外移动。克莉奈拍了拍自己被烧破一块的袍子,龇牙咧嘴地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讨厌烟魔蝠。”   “看来你的防护火焰咒语还不熟练。”云叶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伸手掸掉她肩上的灰尘。   “那种东西对于一年级学生来说太危险了!”克莉奈抱怨道,捞起艾格洛丝被烧了一截的尾巴给云叶看,“你看看你看看!那个老精灵还说什么‘在我一年级的时候,已经能对付胶质怪了’,我想成为的是魔药师,不是会魔法的条子!”   艾格洛丝扁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克莉奈。云叶瞧着她俩,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啦好啦,反正决斗训练是选修课,期中和期末都不考,就和飞行课一样。”云叶说,“说到飞行,洛丝,魅……呃,我是说,碧丽缇丝学姐给你发消息了吗?”   艾格洛丝点点头,犹豫着道:“说是下周的飞行课结束后,约我到飞行队的训练场参观一下……你们也会一起来,对吧?”   “当然了。”云叶笑了起来她是真的为艾格洛丝高兴。三人拐过一个弯之后,一栋高大的城堡建筑——学院的图书馆,塔列辛大书库——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云叶心中一动,指着那栋建筑说:“我过去借两本书。”   在十几分钟后,三人迈入了大书库的大门。一进门,云叶就直奔借书窗口。大书库内的管理员是一只一人多高的猫头鹰,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据克莉奈听来的小道消息,这个叫做“涅瓦”的猫头鹰来自妖精乡,原本是学院里一位教授的召唤生物,不过因为它格外喜欢这里,所以就想了点办法留了下来,现在作为大书库的司书工作。据涅瓦自己说,它的梦想是躺在一个书铺成的窝里,看完一本之后抬起手(翅膀?)就能拿到第二本,连挪窝都不用挪。   但是现在,别说书铺成的窝了,它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飞上飞下地帮低年级学生拿她们够不到的书。每次涅瓦都会向云叶抱怨,她的翅膀上居然长了肌肉……   “涅瓦!”云叶拍了一下借书窗口的桌子,把后面埋首在书里的猫头鹰吓了一跳。   “什么?你们要做什么!?”涅瓦从书堆里抬起头来,双眼圆睁,弯曲的喙微微张开,声音尖尖细细的,听起来有点滑稽,连头上那两撮耳朵一样的羽毛都竖了起来。   “我想找几本书。”云叶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有关勃兰登战争的,最好是讲述那些巫师军队的。”   涅瓦把一本书竖在自己面前,只露出两只眼睛,“……我要是说你自己去找呢?”   云叶把它的书抽了出来,“我一个人要找到什么时候去嘛。真是的。”   “可我还有五分钟就轮班了!”涅瓦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又扒过一本书盖在自己的脸上,一副“鸵鸟我当定了”的气势。   云叶把手里的书放下,毕竟她也不好意思提太过分的要求,“那,你把书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涅瓦把脸上的书拿了下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她,“你为什么不下个图书馆的APP?”   云叶一时间没听清:“下个什么?”   “图书馆的APP。”涅瓦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张二维码,塞了过去。   云叶拿着那张二维码,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们这儿是魔法学院吧,对吧?”   “时代在进步。”克莉奈耸耸肩。   最终,云叶还是不情不愿地把那个APP安装到了手机里,输入了“勃兰登”这个关键词后,被跳出来的密密麻麻一长串书籍列表震撼到了。在进一步缩小了搜索范围后,她终于在多达几百上千本相关著作和论文里挑出了《勃兰登战争巫师法庭审判实录》和《勃兰登巫师军队采访记录》两本书。   在办完借书手续后,云叶怀着某种复杂难名的情绪,把这两本书塞进书包里,回到了宿舍。在电梯前和另外两人告别后,她便独自一人挎着书包看着电梯楼层一路爬到12楼。书包沉甸甸的,一直往下坠着,不知怎么,每当她想闭上眼稍微放松一下情绪,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决斗训练时,奈薇所说的那番话,和她当时脸上迷茫而恍惚的神情。   那个时候,她看上去就像是回到了另一个地方一样。   会是哪儿呢?   但电梯没有等她想出答案。门开了,云叶机械地走出去,来到房间门口,敲门,奈薇开门——和往常一样,毫无变化。随后精灵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接她的书包。云叶下意识地就想像往常一样,自然而然地把书包递出去。   不过这一回,她忽然意识到了某件事,硬生生地缩回了伸出去的手臂。   “没事,这包不沉。”云叶说,或许是觉得这句话有些生硬,她连忙又补了一句,“我今天没往里面放什么东西。”   “嗯。”奈薇说,慢慢地把手臂放下,但视线还是紧紧盯在她身上。云叶注意到奈薇的神色有些黯淡,连忙快手快脚地脱掉鞋子,把书包丢下——它“砰”的一声落在椅子上,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但云叶已经没心情去管它了,她轻轻环住奈薇的腰,伏在她肩膀上,低声道:“怎么了?”   奈薇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坚硬得像一块迷茫的岩石。云叶抱着她,两人慢慢地坐到床上,过了好一会儿,奈薇的身体才逐渐放松下来。   “你好些了吗?”云叶没有抬头,低声问。但是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她就感觉怀里这具身体再次绷紧了。   奈薇扯了扯嘴角,“我没事,真的。”她说,然后慢慢地、温和但坚定地从云叶的怀里挣脱出来,“你去换衣服吧。”   云叶凝视着她的脸,奈薇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眶有些发红。云叶心中清楚这个女人在她回来之前一定哭过——至少是快要哭过。她暗暗地叹了口气,突然感觉自己是这么的虚弱无力。她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那个沉甸甸的书包,心中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借这两本书回来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想更多地了解奈薇的这种心情是真切的、是无法忽视的。随着她们相处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想要了解奈薇,想要了解曾经纠缠着这个女人的噩梦。云叶自嘲地笑了笑,她还记得,自己曾经想从奈薇身上得到的是关于自己姐姐的消息,但是现在……   “好。”云叶站起身来,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低下头在奈薇的嘴唇上轻轻一啄,低声道:“我想,今天晚上,你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   奈薇先是一怔,然后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或许吧。”她点点头,但没有完全给出肯定的回答。云叶又是暗自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盥洗室。   在洗漱台前,狐人少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下意识地拧开水龙头,任由冰冷的水流过自己的双手。她感觉心里一团乱麻,一个个乱七八糟的念头从她心里冒出来,然后又自顾自地消失。她想要抓住其中一个念头,但它却如同那流过她掌心的水一般,无论如何都抓不住,辨不清。   ——她希望奈薇能依靠她。   最终,浮现在云叶心中的念头只剩下了这个。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只想着从奈薇那里得到依靠和安慰呢。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的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是从看到墨镜下那张憔悴脸庞的时候,还是从那个高大的女人无助地蜷缩在床角的时候?她说不清楚。   当云叶在盥洗室里盯着镜子发愣的时候,房间中的奈薇在床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把视线放在了那个沉甸甸的包上。她看了一眼水流声哗哗不断的盥洗室,慢慢起身,提起那只书包掂了掂,拉开拉链,从里面摸出两本厚厚的书。   然后她的眼神就凝固在了那两本书的书名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把书塞回去,拉好拉链,颓然坐回到了床上,慢慢抬起手,捂住脸庞。   ……………………………………………………………………………………………………………………………………………   而这一天的晚上,奈薇终究是没和云叶说“晚上的话题”。两人还是像往常一样拥抱着彼此入眠,但云叶却无端地觉得,今天的奈薇比以往要离自己更远一些。她没有贸然提起之前那个话题,就只是怀着这种复杂难名的情绪,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次日,超自然灾害绪论课结束后,云叶却破天荒地喊住了正准备离开教室的塞伦教授。   这位无论何时都一副黑纱蒙面的教授转过身来,云叶能感觉到两道审视的目光正从黑纱下射出,落在自己身上。   “我看你不像是对超自然灾害很感兴趣的样子。”塞伦教授慢条斯理地说,语气不急不缓,“所以,你想必是有别的事情问我吧?”   “是的,教授。就是……”云叶急促地说,话到嘴边才猛然发觉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结结巴巴地比划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就是,关于那些勃兰登巫师军队的士兵……”   塞伦教授抱起了胳膊,“那些家伙怎么了?”   “您说过,她们在被击败后,作为普通巫师继续服役,那么……具体是在哪里服役呢?”云叶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勉强压下快速跳动着的心脏,低声问。   “哎呀,哎呀。”塞伦教授摇摇手指,“哪里都有,多着呢。巫师局的各个部门,也有被调去国法联的。其中一部分人还失去了战斗能力,现在作为普通人过着普通的生活。没准你上街随便买点什么,店员可能都参加过那场战役——不过也有人监控她们。更细节的部分就不是你们这些学生能知道的了。虽然它不是秘密,但也只是对我们这些巫师局的相关人员来说不是秘密而已。”   “等等,教授。”云叶敏锐地捕捉到了塞伦教授话里的关键信息,“失去战斗能力……作为普通人过着普通的生活?我不太明白,您说的‘失去战斗能力’是指……”   “心灵手术。”塞伦声音里的笑意突然浓了起来,抛出一个云叶第一次听说的名词,“她们中的有些人,不止是缺胳膊少腿而已。战争的残酷和勃兰登高层的心灵魔法给她们的精神带来了很深刻的创伤,其中一些人挺了过来,而另一些人没有。巫师局就给后者做了心灵手术……”   “那是什么,教授?”云叶本能地觉得“心灵手术”这个词不是什么好词,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在这个关键的当口,塞伦反而不说话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云叶一遍,把后者看得浑身发毛。随后,这位头戴黑纱的教授才恢复了原先那不正经的模样,“你何不去问你们亲爱的乌尔狄丝教授?心灵手术是心灵学派的高深魔法,我可不懂得。”说完,也不等云叶再说些什么,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云叶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咬了咬牙,一双拳头慢慢地攥紧。   半个小时之后,云叶来到了乌尔狄丝教授的办公室。这间房间和她上次来的时候别无二致,只不过魔法盘子给她端来的零食换了个口味。   “这又是什么,教授?”看着盘子里颜色奇怪的暗黄色蛋糕卷,云叶没敢贸然伸手。她还记得乌尔狄丝教授对零食的品味。   “无花果味蛋糕卷。”在办公桌后的敲打着键盘的精灵女巫头也不抬。云叶想了想,觉得无花果味还算可以接受,于是拿了一个。   “蒜香青柠黄油夹心。”乌尔狄丝教授旋即补充道。   云叶看了看手里的蛋糕卷,脸上的表情活像是生吞了一条鼻涕虫。她尴尬地把它放回了盘子里,问出了一个很久前就一直在她心里徘徊不去的问题,“教授,您有考虑去医院检查一下味觉吗?”   “我的味觉没什么问题。”乌尔狄丝说,“倒是你来找我,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是这样的,教授。”眼见话题进入了正轨,云叶连忙推开那个浮空的魔法盘,摆正坐姿,不由自主地低声问:“我想问一下……关于……心灵手术……”   敲打键盘的声音停止了。   乌尔狄丝教授抬起头来,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盯在云叶身上。小狐狸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老鹰盯上的小白鼠一样,开始坐立不安地扭起身体来。   “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个词的?”乌尔狄丝教授从桌后起身,缓缓合上笔记本电脑。   “是、是塞伦教授……她提到的。她说,在勃兰登事件过后,他们的巫师军队被摩伦诺巫师局收编了,其中的一些人被做了心灵手术……”云叶说着说着,声音就不由自主地变小了。乌尔狄丝来到了她的面前,影子罩在了她的身上。她仰视着身材高挑的精灵女巫,后者的脸庞完全被隐没在阴影中,只有一对镜片反着光。   “你问这个做什么?”乌尔狄丝教授问,声音无悲无喜,听不出任何情绪。云叶低下头,呆呆地望着地面,大脑里一片空白。听到问话,她本能地回答:“因、因为我想——”但是在说完这句话之前她就猛然醒悟过来,连忙闭上了嘴巴,定了定神,改口道:“因、因为我对勃兰登事件很感兴趣,所以……”   乌尔狄丝教授没有说话,但云叶仍然感觉到她的目光严厉地盯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教授的声音才再次响了起来,罕见地带着一点犹豫,和一点疲惫。   “心灵手术是一种治疗手段。它粗暴、危险,而且有时候可能会导致更大的伤害。而且并它不完整,也不彻底。”教授慢慢地说,视线仍然没有从云叶身上离开,似乎仍然在打量着她,评估着她。云叶直觉地觉得,教授似乎在考量着某些事情——某些关于自己的事情。   “但它有时候仍然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很快,云叶身上如芒在背一般的感觉就消失了。教授收回目光,转身大步走回桌后,坐了下来,“它是一种无计可施时才被允许使用的心灵治疗手段。就如同它的名字,它可以永久切除受术者的部分记忆,包括如何使用魔法的知识。”   在教授说完这句话后,云叶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晕眩,她明白塞伦教授说的“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意思了。心灵手术可以消除那些巫师士兵的记忆和魔法能力,彻底把她们变成普通人……   但是,这还不够。心灵手术本身并不是她想要知道的事情,她想知道的是——   云叶猛地抬起头来,望着桌后乌尔狄丝的身影,微微张开嘴,但盘旋在她心头的那个问题,却怎么也问不出来。   “长久以来,整个巫师界对心灵手术的运用都存在着巨大的争议,但是抛开关于伦|理道德的问题不谈,我个人认为,它不能被称为一个合格的‘治疗手段’,而只能被称为一个‘止损手段’。”乌尔狄丝教授的说话声仍然在继续,她平静地陈述着,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在对云叶说话。   云叶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教授似乎想要对自己诉说什么,但她又不确定这一点。   “心灵手术,实际上是在用毁了一个人的方式去救她。它无法让受术者‘好转’,它只是简单地把病灶去除,而无论这个‘病灶’对受术者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会让受术者忘掉一切带给她痛苦的东西,带着全新的记忆重新开始,有人说这是一种欺骗,有人说它实际上杀死了受术者,然后制造出了一个白纸般的新人格……而我有时觉得,这两种说法都正确。”   乌尔狄丝教授双手交握,她微微抬起头,望着办公室的天花板,喃喃道:“人的心灵是一种十分奇妙而又十分脆弱的东西,有时,就算是魔法也无法真正意义上的治愈它。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魔法做不到的事情,真正地治愈一颗心就是其中之一。”   随后,她把视线重新投到了云叶身上。但这一回,教授的目光中居然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暖意。   “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你想问那些勃兰登巫师军队的士兵们都在哪里服役,对吧?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乌尔狄丝教授说,“我只能说,这些人都被巫师局严密地监管着,而且她们彼此之间都没有联系,也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我们尝试着让她们开始全新的生活,走出过去的那些事情——无论她们有没有接受心灵手术,就是这样。”   云叶慢慢地点了点头。她意识到教授那番话其实别有深意。但她一时间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她望着乌尔狄丝教授,女巫脸上的眼镜反过一道明亮的白光,让她一时间看不清楚教授脸上的表情。   “谢谢您,教授。”云叶说,然后站起身来,“我想我应该回去了。”   “别忘了回去好好复习期中考试……对了,你真的不来些新的点心尝尝?”乌尔狄丝教授说,指挥着新的魔法盘飘了过来。云叶看着盘子里一堆黑乎乎的饼干,警惕地问:“这次是什么口味?”   “黑布丁味燕麦饼干,不加蔗糖。”   “不了,谢谢。您还是自己留着享用吧。” 28、裂隙   在决斗训练那一天之后,不知怎么,云叶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奈薇在一直躲避着她。两人虽然还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睡在同一张床上,彼此分享着对方的呼吸和体温,但是她能感觉到,奈薇的心似乎去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一个对她来说非常陌生的地方,在那里没有她的存在,没有她陪伴着她。   有时,在寂静的黑夜里,云叶会不由自主地从睡梦中醒来,睁开双眼,望着面前奈薇脸孔的轮廓,听着她沉重的呼吸。她能看到月光透过窗帘,在精灵的侧脸上镀上一层发亮的银色弧线。而有时候,她能看到那条银弧幅度极小地颤抖着,而通过两人交缠的肢体传来的奈薇的心跳声,也变得不安而急促。   有时,奈薇会喃喃地说梦话,都是一些含糊不清的呓语,云叶只能听清些微的只言片语,像是“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停下来,停下,求你了……”。还有些时候,奈薇会在睡梦中吐出乌尔狄丝教授的名字,她祈求教授的宽恕,她会在梦中低声抽泣着对教授道歉,说自己辜负了她的期待。   然后,还有些时候,她会呢喃着云叶的名字。在这些夜晚,精灵会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怀中的小狐狸,呢喃着“小叶”。而云叶便会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低声应答,“我在,奈薇,我就在这里。”   但是云叶知道,奈薇的心并没有和她在一起。这个女人的心正在“那个地方”,沉浸在那个未知的噩梦里。云叶知道,自己无意中走进了她的世界,甚至一度无意中把她的心从“那个地方”一点点地拉了回来,自己仿佛在和奈薇的过去进行着无形的拉锯战,而且自己一度胜利了——   可是,现在局势又渐渐开始逆转,而云叶惶然无措地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反击。一直以来,她都只是凭借着一种飞蛾扑向火焰一般的本能,留在奈薇身边渴求着她的温暖和陪伴,而现在……   我想成为奈薇的温暖和陪伴。   在不知道多少个漆黑寂静的夜晚——于冥冥中被奈薇的噩梦“惊醒”的夜晚,她凝视着精灵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孔,这样想着。   但是她暂且无能为力。每一次肌肤厮磨的渴求,每一次外出游玩的邀请,都在奈薇遥远而空洞的眼神注视下退却了,云叶不知该如何挽回她渐行渐远的心灵。而白日的心烦意乱也让她几乎没有心情读那两本书。她想,奈薇心中的症结或许真的和自己借来的这些书相关,但治病的良药可能却不在那些书里。   而且,时间也不会因为云叶的惶惑和踌躇而停下脚步。鸣海人最看重的融春节即将到来,但她却没心思布置和庆祝。期中考试的日子也在一天天临近,但是有时她看着自己一片空白的笔记,更是毫无头绪。   更有时,甚至在课堂上也是如此——   ——啪!一声脆响在她耳边炸开,云叶大叫一声,猛地被从那飘忽不定的思绪中打落云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在呆愣两三秒后,她才像是终于魂魄回窍一般,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塞伦教授。   “看哪,看哪。”   无论何时都是一副黑纱蒙面的塞伦教授慢悠悠地绕着云叶走了半圈,教鞭在掌心轻轻拍打,“我们刚刚讲到睡魔,这里就有一个看上去像是昨晚被睡魔袭击了的人——听好了?小姐,我不管你是谁,没有人能在我的课上发呆走神,哪怕你被魅魔的吻勾走了魂也不行。”   云叶这才如梦初醒,她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完全没打开的教科书和一片空白的笔记本,迷茫而羞愧地咬住了嘴唇。   “听到了吗,这位透墨索斯小姐?正好,我们提到了睡魔(Sandman)和魅魔(Succubus)。你能不能说明一下这两种超自然生物的区别?要条理清晰地分条说给我听。”然而,塞伦教授根本没有放过云叶的打算,她用教鞭点了点云叶的笔记,慢悠悠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睡魔”和“魅魔”这两个单词在云叶脑海里飞舞翻腾,她有些艰难地咀嚼着它们,但大脑却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这两个词意味着什么。她徒劳无功地张了张嘴,发出两个尴尬的单音节,脸颊逐渐漫起一片羞愧的红晕。她身边的克莉奈叹了口气,高高举起手。   “涅瑞伊德小姐。”这回,塞伦教授没有再继续为难云叶。于是克莉奈立刻站了起来,用清晰的声音大声说:“第一,是生物种类的不同。魅魔归属于异界生物门,恶魔纲,而睡魔则属于妖精门……”   克莉奈一口气说完之后,就连一向挑剔的塞伦教授也不由得点了点头。她抬手让克莉奈和云叶坐下,“就如涅瑞伊德小姐所说,睡魔和魅魔之间的区别就和鳄鱼和巨龙一样大——换句话说,她刚才说的那些就是标准答案,你们为什么还不记下来?”   这话一出,学生们都如梦初醒,开始刷刷地奋笔疾书起来。   “期中考试的实践课题,就是如何驱除睡魔。刚才我在课上示范的防护和驱逐仪式,你们可得给我好好地刻在脑子里,否则到时候,睡魔的噩梦和我的嘲笑就会在考场上等着你们。”塞伦教授把教鞭在手心拍得“啪啪”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了。   在下课之后,克莉奈和艾格洛丝一左一右地把她夹在了中间。   “最近你老是魂不守舍的。”克莉奈说。   “我们都很担心你。”艾格洛丝补充道。她犹疑地看了看克莉奈的脸色,后者对她挤了挤眼睛。于是半人马少女低声道:“嗯……那个,你要不要来我们的飞行训练场看看?今天制图师们刚好都在,她们正在准备新的地图,碧丽缇丝学姐说,等复苏节假期要举办一场训练赛,我也要参加……”   起初,云叶本能地就要答应。但是话到嘴边,她却反而退缩了。最终,她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肚子里有什么东西缓缓地沉了下去,“抱歉……但我还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对视了一眼,前者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和她道别后就离开了。云叶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涌出教室的人群中,她抬头看着天空,心里忽然久违地泛起了那个疑问:自己来摩伦诺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有点想冲回房间找到奈薇,逼迫她把一切都说清楚,但是她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一点用都没有。   身边不断有学生走过,有时会有几个女生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她,但终究也不会停留太久。云叶默默地站着,直到身边的人流逐渐减少,最终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站在教室门口。然后,她才迈起沉重的脚步,怀着复杂的心思走向宿舍。   在接下来的一周之中,几乎所有课程的教师都对学生们发布了期中考试的通知,就连一向最宽容和蔼的阿德莉亚教授,也表示会把考试标准卡得很死,休想有人糊弄过关。而决斗训练也自然是照常,但理所当然地,在那片决斗场地上不见了奈薇的身影,只剩下乌尔狄丝教授和校医树莓小姐。   在中场休息的时候,云叶曾经悄悄靠近过两人,她曾经幸运地偷听到两人在交换关于奈薇精神状态的报告,树莓小姐说她“情况仍然不容乐观”,而乌尔狄丝教授则用愧疚的语气嘟哝着“或许太早了”,“我们还是太着急了”,“或许不该让她教决斗课”之类的话。但成功偷听的机会只有一次,很快云叶就被乌尔狄丝教授发现了,被这位精灵女巫板着脸赶回到了学生之中。   不过,比较激动人心的事情是,学生们终于在决斗课上学到了冲击咒之外的攻击魔法。相比似乎致力于让学生们优先掌握护咒和其他生活用咒语的紫丁香小姐不同,教学理念更加激进的乌尔狄丝教授毫无顾忌地教给了她们“魔法飞弹”和“冷冻射线”这两个法术,并且召唤出了一批烟魔蝠来充当学生们的对手和靶子。而理所当然地,学生们的护咒也升级为了更有效的“魔力护盾”,用于抵挡打偏的魔法飞弹。   “仔细想想的话,让巫师学徒掌握魔法飞弹这种法术,就像是索拉里昂地区允许平民持枪一样……”克莉奈喃喃地说着,从指尖发射出一枚亮蓝色的魔法箭,把分配给自己的那只烟魔蝠打成一团爆散的烟雾。   “但巫师学徒的魔法飞弹还没有洛丝全力投出去的铅球杀伤力大。”云叶罕见地吐槽了一句,看着自己面前那团黑色浓烟慢慢凝聚成魔蝠的模样,再次念诵起咒语。伴随着脑海中熟悉的眩晕感,以及“有什么东西”——毫无疑问是魔力——从指尖迸射出去的些微刺痛,一道明亮的蓝色魔法箭在空中发出一声尖啸,再度把它打回了烟雾形态。   魔蝠这种元素生物就是这一点比较方便,只要构成它们身体的物质没有被对立的元素彻底驱散,它们就不会“死亡”,而是会不断地重组和复生。   旁边的艾格洛丝红着脸跺了下脚以示警告。   “不管怎么说,那毕竟也是法术啊,光是‘魔法’这个词儿就足以吓跑一般人了。而且普通人挨了这么一下,短时间内应该也爬不起来了。”克莉奈说完,她那只刚刚凝聚成形的烟魔蝠就一头撞了过来。半精灵身手敏捷地低头躲开,然后抄起一本厚重的大书,“啪”的一声把它再次拍散。   云叶接过克莉奈手头那本书,来到那只烟魔蝠身边,等它再度凝聚成形的时候砰的一声用书脊敲了下去。那只可怜的魔蝠脑袋整个被砸成了一团烟雾,顶着黑烟的无头身子晃晃悠悠地飞着,纤细躯干上的小手小脚对云叶不停地比划着,看上去还有点惊悚。狐人少女面无表情地再次用书脊揍了下去,直到用物理攻击把它整个儿都打散为止。   做完这一切后,云叶喘了口气,感觉心里的愁绪似乎也得到了一些发泄。   “明天是融春节,而且是周六。”在深呼吸几次后,她下定了决心,对克莉奈说,然后随手把朝她冲来的烟魔蝠拍开。半精灵眨了眨眼睛,安静地望着她。   “我决定庆祝一下。”云叶叹了口气,“我们……算了,我们去萨芙小姐的酒吧吧,怎么样?”   “不再来一场火锅宴席?”克莉奈问。   “不了。”云叶只是想了想,就打了个冷战,上一次闹出来的乱子至今让她心有余悸,而且她还需要从琴风那里租借锅具、炉子和燃料,她不想再让菲奥蕾当一次冤大头,虽说对方应该不会在意(反而可能会自己赶着送上门来),“我们去一起喝点饮料,吃点东西,聊一聊天就够了。”   反正在鸣海的时候也不会有人陪我过这个节日。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在这里还有这么多人一起陪我呢。   “好吧,我听你的。”克莉奈耸了耸肩,艾格洛丝也表示同意。云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定下课后就乘着这股气势去找奈薇,强行把这个病恹恹的精灵拽到酒吧去。但还没等她想几句对奈薇说的开场白出来,她自己的那只烟魔蝠就一头撞了上来。   “——哎哟!”   在处理完那只烟魔蝠后,云叶踩着下课铃声,几乎是脚下生风地回到了宿舍,三下五除二掏出钥匙打开大门,“砰”的一声把它推开。而就在同一时间,房间里也传来一声巨响,云叶吓了一跳,却看到奈薇站在客厅里,浑身上下绷得紧紧的,墨镜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她的身边是一张翻倒在地的椅子——也是刚才那声巨响的源头。   “……你还好吗?”云叶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她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懊悔——自己不该发出这么大动静的……自己是吓到她了吗?等等,她什么时候重新戴上了墨镜?   “没……没什么……”奈薇喃喃道。精灵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弯下腰四处乱摸,似乎想寻找自己刚才坐着的椅子。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它早已翻倒在地,于是把它扶了起来,慢慢坐下。   云叶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一颗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她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抱住奈薇的胳膊。奈薇颤抖了一下,似乎下意识地想把她推开,但是终究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云叶暗自叹了口气,把奈薇往自己怀里拽了拽,胸脯紧紧地贴着她的胳膊。她多么想告诉面前这个精灵,你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你在这里,在我身边。   但是她说不出口。   踌躇了一会儿后,云叶试探着开口:“……奈薇。”   “嗯。”回应她的是一个平板的单音节。   “明天是融春节。”云叶说,在“融春节”这个词上加重语气——她想提醒奈薇,你答应过陪我过这个节日的——“我们要去酒吧庆祝。”   “嗯。”奈薇仍然目视着前方,视线没有焦点,随意地应了一句。   “‘我们’的意思,就是,包括你。”云叶捧起她的脸颊,奈薇的身体猛地一颤,闪电般地扣住她的手腕。云叶“嘶”地抽了一口气——奈薇的力气大得惊人,就好像她们第一次牵手时,精灵死死地攥住她的手那样。她咬着牙齿,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慢慢用力,把精灵的脸扳到自己面前,强迫她和自己四目相对。   奈薇手上的力气很快就小了下去。她偏开目光,不敢看云叶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抱歉。”   “我要听的不是道歉。”云叶说,伸手摘下奈薇的墨镜,后者的手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反抗。在她脸上,云叶毫不意外地再次看到了久违的黑眼圈。   “……酒吧?什么酒吧。”奈薇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低声问了一句。   “我们这种人的酒吧。”云叶说。   奈薇微微抬起眉毛,很明显她没有听懂。云叶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凑上去,低头在她嘴唇上轻轻一吻,然后抬起头来,满面通红,“‘我们这种人’的酒吧。”   ……………………………………………………………………………………………………………………………………   次日上午,月亮湖火车站。   “她真的大变样儿了。”   菲奥蕾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奈薇一遍,这么说道,她身边的梅莉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那当然。”云叶哼了一声,抱着奈薇的胳膊,整个人都几乎靠在了她的身上。精灵有些无所适从地支撑着她的身体,不时抬起手,腼腆地抬抬眼镜。出门前,在云叶的要求下,奈薇换上了那一身裙装,戴上了耳饰,解开了头发,但是终究还是不肯摘下墨镜。她顽固地以“需要它来遮盖自己的黑眼圈”为借口,而当云叶拿出遮瑕膏和粉底时,这个女人居然一反常态地大惊失色,看她一副誓死捍卫自己脸蛋的如临大敌样儿,云叶也只好叹气作罢。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真的在迎合这个鸣海的融春节,除了梅莉之外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换上了新衣服,克莉奈和艾格洛丝还穿了件款式相同的外套,大有情侣装的意思。甚至就连梅莉也破天荒地戴了一条新围巾——她说这是她自己织的。   在乘坐火车抵达格拉斯顿市内后,一行人很快就沿着街道来到了“米蒂莲牧歌”。这家店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冷清一些,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聚集在角落里的双人桌旁卿卿我我,而吧台后调着酒的也不是调酒师菲露莎,而是老板萨芙。   “哎呀,这可真是稀客。”萨芙抬起头,看到她们几个,先是露出一抹笑容,但是在看到奈薇后,她不由得愣了一下,脸上一瞬间掠过一丝怪异的神色。不过很快,她的表情就恢复了正常。   “我们店还是第一次一口气迎来这么多客人。随便坐,要喝点什么?”这位有着魅魔血脉的酒吧老板熟练地调好一杯酒,推给吧台另一头的客人,朝云叶一行人微笑道。   “我还要之前那个嗨棒。要蓝莓味的。”云叶抢着说,然后摇了摇奈薇的胳膊,“你想来点儿什么?”奈薇正茫然之际,克莉奈环顾四周一圈,笑着问:“怎么不见我们的调酒师小姐啊?老板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这许多‘客人’吧?”她刻意在“客人”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还狡黠地眨了眨眼。   萨芙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起来:“你这个小机灵鬼,老娘同时应付四个女人都没问题,还不至于让你这种小毛头看扁了!”她这话一出口,其他人才反应过来,不由得都闹了个大红脸。萨芙打开吧台后的水龙头冲了冲手,脸上忽然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忧色。   “小乌尔手底下怎么会有你们这一帮小滑头。”她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   “您认识乌尔狄丝教授?”云叶问。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小乌尔”这个称呼了。   “啊……她是大我两届的学姐,在学校里就一直很关照我。”萨芙说。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这个瞬间,她的意识被拉向了更遥远的过去,“毕业后,我们甚至一起去了巫……哦,抱歉,我净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   云叶听到“巫”这个词的时候,心中忽然一动。   ——巫……巫什么?她们去了巫什么?   巫……是巫师局吗?   说完,萨芙拧上水龙头,微微欠了欠身,就快步走向了吧台后的小门。云叶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但是没等她推门而入,那扇门就自己先打开了,萨芙顿时僵直在原地。   菲露莎从门后走了出来。   “好多客人啊。”精灵酒保笑着说,“抱歉,萨芙姐,我起得有点儿晚,这里我来好了,你去上楼休息吧。”   萨芙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地笑了。   “算了,没事,我也不累……我们一起吧,这样效率高些。”她说,转身回到吧台后。而云叶则听到一阵细小的“喀哒喀哒喀哒”的声音。她有些茫然地找了一圈声音的来源,终于发现是奈薇的椅子——它正在不断颤抖着,磕碰着吧台的底部。   ——不,准确来说,正在不断颤抖着的是奈薇。   “奈薇?你怎么了?”云叶轻轻拍拍精灵的手背,于是那咔哒咔哒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奈薇低着头,手掌在桌下悄悄握紧成拳头。过了一会儿,精灵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云叶担忧地看着她,奈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勉强抽了抽嘴角——云叶猜测她是想露出一个笑容,但她的脸颊抖动着,整个人都像是随时要散架一样。   “我、我没事……你刚才点了什么来着?”她问,声音沙哑。   “……嗨棒,蓝莓味的。”云叶迟疑着说。虽然她察觉到了刚才奈薇身上确实发生了某些事,但是她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身体不舒服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回去……”   “不,没事。我很好。”奈薇说。她转身面对着菲露莎,慢慢张开嘴,但是嘴唇张开又闭合了好几次,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还是克莉奈看了她们一眼,用清晰的声音说:“两杯蓝莓嗨棒,谢谢。”   菲露莎点点头,她似乎也察觉到了奈薇的不对劲之处,低声道:“这位客人?您是有哪里不舒服吗?需要热毛巾吗?”   “不用了!”奈薇猛地大声说,但她随即反应过来,在周围人诧异的视线下埋下头去,双手按住太阳穴,喃喃道:“不……算了,还是给我一块吧……谢谢。我只是……只是有些头晕。”   菲露莎转过身去,从热毛巾机中夹出一块,递到奈薇手上。后者一语不发,只是默默地把它接在手里,随后就茫然地呆坐在那里。云叶叹了口气,她抓过奈薇手里的毛巾,替她擦掉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在她耳边低声道:“不用顾虑我,如果你身体真的不舒服的话,我们今天就先回去……”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奈薇低声道了一句,随后就不再言语,像一尊木偶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云叶茫然地望着她的侧脸,只觉心头一片空白,就连饮料上桌也浑然不觉,直到克莉奈捅了她两下,才机械地拿起杯子啜饮一口,可舌头却完全尝不到一丝味道。   随后,众人又点了些餐点,菲露莎做的三明治非常美味——应该非常美味,因为就连嘴巴最刁最挑剔的菲奥蕾也对此赞不绝口。但是云叶依然尝不出味道,只是恍恍惚惚没滋没味地吃了一块三明治,然后就觉得口干舌燥,肚子里仿佛有一块铅块一样,沉甸甸地压着,只觉做什么都毫无意义,眼前也一片模糊。   在将餐点上齐之后,菲露莎终于捉到一丝闲暇,她和萨芙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开吧台走出门去。云叶茫然地盯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这不是我想要的融春节,她想。她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浪费了,浪费了时间,也浪费了金钱。   云叶本想让奈薇暂且忘掉困扰着她的那个噩梦,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两人就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可她却觉得自己和奈薇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遥远。她数次三番地想鼓起勇气,和奈薇说些什么,但女人的手肘支在桌面上,整个身体欹斜着,恍如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房。而她撑起的手臂又像是一堵高墙,每一次都把云叶的话强硬地堵在了喉咙里。   “我……我要出去透透气。”终于,云叶再也忍受不住这种令人难捱的压抑气氛。她推开盘子,转身跳下座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街道上冰冷的空气让她浑身一抖,头脑也为之一清。她站在米蒂莲牧歌的大门旁,身边就是双手插兜望着街景的菲露莎。   “你也来透气吗?”精灵酒保对她友善地笑了笑。云叶勉强抽了抽嘴角,算是回答。随后,菲露莎就掏了掏兜——云叶马上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不出所料,她果然从兜里掏出了一盒烟和打火机,从烟盒里抽出一根——   然后她有些错愕地抬头看着躲出五六米远的云叶,“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离嗑药的人远点。”云叶捏着鼻子说。   “啊,你说这个吗?我不抽的。”菲露莎说,然后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向云叶投去诧异的眼神,“等等,只是烟而已,没到嗑药这么严重吧?”   “我跟你们外国人讲不通。”云叶没好气地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尖声尖气的“哼”,“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国家的政府能把这种有毒的上瘾物列入合法范畴……”   菲露莎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大概她也意识到了,摩伦诺精灵和鸣海狐狸就这个问题始终无法达成共识。不过,她还是点燃了那根烟,伸直手臂把它举起,凝视着袅袅升起的烟雾,轻轻嗅闻着。   “你还说你不抽!”云叶就差尖叫出声了。   “我真的不抽。”菲露莎说,专注地盯着那根点燃的香烟,“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抽烟,萨芙姐不抽,我父母不抽,我读大学的时候,室友也不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感觉这种气味相当熟悉,所以有的时候我会点燃一根,然后就这么看着。萨芙姐和客人们都说这是一种怪癖……”说完,她苦笑着掐灭了香烟,把它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你从鸣海哪里来?”在沉默了两秒后,似乎觉得气氛有点尴尬,菲露莎抱着胳膊,一边看着街上来去不息的车辆,一边问。   “九方京。”云叶说,慢慢走近了一些,然后闷闷地补充了一句:“虽说是首都,但我觉得不是什么好地方。”   ——九方京。这座城市街道上的车水马龙,鸣海首都的繁华,加诸在它身上的无数溢美之词,可以分成不减其重的九百万份,被九百万城中居民与有荣焉地分享,但唯独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父母住在乡下,我大概每个月会回去看他们一次。”菲露莎说,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微妙地困惑,“从这里开车回家要好久……他们也知道我在这里的工作,有时候他们还会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我才会带一个女朋友回去……”她絮絮地说着,云叶也默默地听着。菲露莎说完后,云叶摇了摇头,后退两步,靠在身后的墙上,“真好。”   菲露莎回过头去望着她。   “我是说,你父母能……”云叶有些笨拙地说,她觉得自己的舌头滞涩得像打了结,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久不归家的母亲,不知去向的姐姐,空无一人的家。自己就是为了逃离这些,才来到摩伦诺的。她本来以为,自己在奈薇身边可以找到一个任自己停靠的,全新的港湾,但是现在……   她摇摇头,把这些沉郁的心思重新压回心底。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父母能一直在家等着你,无论你什么时候回家都有人在,这种感觉真的很好。我母亲是个巫师,我姐姐在巫师局工作,有的时候我一年只能见她们一两次,更多的时候我更担心我下次再见到她们时,是在医院里,或者某个更糟的地方……”   云叶努力地想挤出一个洒脱的笑容,但是她知道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绝对和“笑”搭不上边。   “抱歉。”菲露莎低声道,“我不是有意提起这些……”   “没事。”云叶摇摇头,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对菲露莎说这些东西。她看着这个酒保卷起的衣袖——虽说摩伦诺的冬天并不如鸣海冷,但赤|裸着手臂仍然有些不合时宜——和奈薇一样,菲露莎的手臂上也有着精悍好看的肌肉线条,手掌和虎口上也生着老茧。   “你……看起来锻炼得很好啊。我都不知道调酒是这么需要体力的工作。”她挑了挑眉,一字一顿地问,似乎在仔细地斟酌着字句。   “哦,不是不是……我大概每周会去两三次健身房。”菲露莎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笑了,“我这个人其实很奇怪的。喜欢看烟和闻烟味,但却不抽。去健身房也是,并不是为了锻炼,而是喜欢那种,把自己折腾到筋疲力尽,什么都不想,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的感觉。”   说着,她弯曲胳膊,做了一个展示肌肉的姿势,有些憨厚地笑了,“有的客人还喜欢看我像这样,用整个柠檬挤柠檬汁呢。”说着,她的手掌张开又握紧,做出捏爆柠檬的动作,把云叶逗笑了。   “我们该回去了。”笑够之后,云叶伸手指了指酒吧大门。菲露莎点点头,于是两人便一起回到了酒吧大厅里。   …………………………………………………………………………………………………………………………………………   最终,云叶还是没滋没味地吃了些点心,一行人就这么回到了学校。在火车上,菲奥蕾还试图用“这就是鸣海的融春节吗?看起来只是普通的下午茶而已嘛”之类的巨魔发言刺激云叶,但小狐狸一点和她打趣的心情都没有,只是把这位大小姐说的话全都当成了耳旁风,怅惘地望着格拉斯顿市的风景,望着面前掠过的老橡树。奈薇就站在她旁边,仿佛一尊沉默不语的雕像。   就这样,新一年的融春节,就在云叶一片失落和复杂的心绪中悄悄地流走了。但要说变化的话,也并不是没有。云叶注意到,在这之后,奈薇会时不时地外出。有几次,当她下课回到宿舍里的时候,房中空无一人,而奈薇直到傍晚才迟迟归来,当然了,还是穿着她那一身老行头。   云叶也曾担忧她现在这种状态为什么还要独自外出,但是无论她怎么逼问,奈薇都不肯吐露一个字,只说是“买东西去了”,却又不打算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两手空空回来。两人甚至为这事爆发过一段时间的冷战,但最终以云叶的退却而结束。她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和奈薇闹别扭,于是干脆不再理会这个精灵,赌气般地把精力都投注到了复习期中考试上。   而终于,在借了克莉奈的笔记,经过一阵考前恶补之后,云叶总算是撑到了超自然灾害总论课的笔试结束,来到了实践考试的考场——安布罗修斯城堡的地下室,也就是她上次整理“遗物”的那个地方。   “所以说,那道题里有一个陷阱。”她身边的克莉奈还在和其他人讨论刚才卷子上的笔试题目,“题干里的实践过程有两个错误,而不是一个。干仙女指粉末不能用于占卜和寻查失物的魔法仪式里,它是用于驱邪的魔法草药——对,另一个错误是仙女指不能烘干磨粉后使用,它的标准魔化程序是榨成汁液——”   “你们真有活力。”云叶叹了口气,看起来地宫内弥漫的阴冷气氛并没能阻止学生们讨论题目的热情。   克莉奈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啦,塞伦教授不是教过我们防护梦中入侵的仪式吗?只要按部就班去做就好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云叶说,她张了张嘴,但始终无法把自己心里的话对克莉奈说出来:她现在甚至有些害怕睡魔,虽然对方只不过是低等的梦境妖精,但是之前在这里整理过“遗物”之后,那个有关于勃兰登战争的梦还让她心有余悸。而且这件事她甚至没有对克莉奈和艾格洛丝说过,只有乌尔狄丝教授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你这种体质更容易被这种灵体所影响。”克莉奈说,“但是没问题的啦,塞伦教授也知道这件事。她会适当地对你网开一面的——大概吧。”   云叶苦涩地抽了抽嘴角。她感激地拍了拍克莉奈的手背,随即代表考试开始的铃声响起,学生们依次走进按照学号分配好的小房间里,房中有一张简易的褥垫,以及必要的仪式用品、魔药、熏香等物件。塞伦教授要求她们在规定时间内布置好仪式,并且在垫子上入睡。对于这一点,这位教授是这么回答学生们的疑问的。   “你不睡觉,我怎么知道你的防护仪式有没有生效?睡魔是睡魔,又不是骚灵,小姐,它展现存在感的唯一方式就是把你的梦搞得一团糟,而不是抄起一个花瓶砸在你头上。”   在半个小时后,云叶按照课本上的仪式步骤布置好了魔法阵,念诵咒语,点燃熏香。在一片柔和好闻的香味之中,她慢慢地在那个垫子上躺下。城堡的地宫似乎有一种催人入睡的神秘力量,在躺好之后,云叶睁着眼睛盯了几分钟天花板,就开始觉得眼皮发沉,意识也昏昏沉沉的。很快,她就陷入了梦乡之中。   ………………………………………………………………………………   本来试图一周写两万字橡树的,但是为什么每当我想努力码字的时候,要做的事情就会变多呢……   我不理解.jpg 29、睡魔   云叶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明亮的光。   眼中是一面熟悉的天花板,挂着熟悉的灯。灯是暗的,光来自窗外。窗帘没有拉上,她从床上坐起身时,很容易就能看到窗外的风景。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这座城市上,一座座钢筋混凝土浇铸的大楼刺向天空,仿佛一座座尖碑,泛人种族用它们来向高天宣告自己的存在。   大楼下面是一条条彩带般盘旋缠绕的道路,无数车辆在上面川流不息,轮胎驶过柏油马路的声音,车辆的喇叭声,空气中间或传来清脆的鸟鸣,共同交织汇聚成一片繁华的白噪声,充当了这座城市的底噪。   云叶凝视着在自己面前铺展开去的城市。一辆辆汽车和一个个行人像一颗颗红血球一样在城市的血管中奔流不息。她竭尽力气向远处望去,越过那些高楼大厦的阻挡,她看到的是呈现暗绿色的起伏山丘,偶尔可见一条白线般的高速公路自山丘上划下。这些温柔的丘陵如同托起城市的摇篮,但是在更遥远的地方,大地与海洋正在向自己掌中的这座城市,和居住在其中的人们显露自己的威严。   少女的视线越过城市,也越过那些线条柔和,起伏平缓的丘陵。她看到一片湛蓝的汪洋大海,一座座巨大石柱一般的孤峰从海面升起,笔直地指向天穹的最高处,以远远凌驾于那些渺小的人造物件的可怖威势舒展着自己的身躯。林木的葱绿与岩壁的灰垩构成了它们的颜色,这些林立的石峰之群如同一群俯视孩童玩具的成年人一般,缄默不语地俯瞰着城市。在它们的中央有一座格外巍峨的石峰,它就像是连接天地的巨柱,其巨硕比起摩伦诺的老橡树亦不遑多让,即使在万里以外的云叶也能将它的躯体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得抬头仰视。   脑中感到一阵微微眩晕的云叶低下头来,晃了晃脑袋。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座繁荣的城市与遥远处那石峰之群就是最好的证明。   怪山如云自天坠,万丈壁立蛟为门——瀛洲洋畔,群山天坠,蛟门为关。   这里是龙神降福的御国鸣海,那片擎天巨柱般的群峰便是丹书院所在的蛟门关,而这蛟门关脚下的繁华都市,就是九方京。   ——也是她的家。   我一定是在做梦。云叶这么告诉自己。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摩伦诺,正在进行期中考试,她刚刚完成了防护仪式,静静睡下,等待睡魔光临自己的梦境。   但是梦境中却不见睡魔。这个有些失望的念头刚从脑海中冒出,她就摇了摇头,把它赶了出去——她可不想见到睡魔,她宁愿这只是个普通的梦境。她从床边走开,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在要压下去的前一秒。她犹豫了。   ——这里是她的家。   她的家中,除了她自己之外,照例是没有人的。就算开门出去,也只是看到一座空空荡荡的客厅,一张空空荡荡的餐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徒增寂寥。   云叶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可她的心里又冒出一簇新的、细小的、渴望的火花:如果这是梦境,如果这是梦境——   她慢慢按下了门把手。吱呀一声,那扇房门慢慢打开——   然后一丝香味飘了出来。她一时间僵在了原地,任由那香味在空气中慢慢洇开。随后,房门猛地被人拉开,手还搭在上面的云叶差点被带了个跟头。她身不由己地向前栽去,本以为自己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但没想到的是,自己却撞入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   云叶伏在那个怀抱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后她才抬起头来,有些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说熟悉,是因为那张脸和自己太像了,活脱脱就是长大后的自己,只不过眉毛更细,眼神更锐利——就像是姐姐的眉眼——但说陌生,是因为她几乎没怎么见过这张脸像现在这样红彤彤的,满是笑意。   “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到下午呢,小叶!”记忆中脸色一向苍白,但现在却满面红光的母亲笑了起来,头顶的狐耳一摇一摆的,红褐色的毛发光洁油亮,就连她眼角的鱼尾纹——那在魔药的滋润下放慢了脚步,但终究还是到来了的岁月的痕迹——也跟着快乐地抖动了起来。   云叶的母亲笑着将自己的女儿拥入怀里,用几乎要将女儿淹没的气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云叶,抬手擦了擦她的眼角,就把她往客厅拽去,“快来,锅早就开了,说不定你姐姐正在偷吃呢!”   云叶跌跌撞撞地跟着母亲的脚步来到客厅里。母亲的身上穿着她熟悉的巫女服,母女俩的尾巴也是一模样地蓬松柔软,而绕过客厅里一面硕大的屏风之后——这面胡乱摆放的屏风毫无疑问是母亲的爱好——她看到了在桌上腾腾地冒着热气的火锅,锅旁琳琅满目的食材,还有那个坐在桌边,正端着碗忙不迭往嘴里送食物的高中女生。   “好啊,你居然敢偷吃!”母亲喊了起来,但紧接着就笑了。高中时期的云影尴尬地放下碗,对云叶打招呼,“中午好啊,小叶。昨天晚上又熬夜了?”   云叶呆呆地没有回答,直到现在,她仍然沉浸在一片恍惚之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一次她梦到自己的家时,那里空空荡荡,然后紫丁香小姐就出现了——这回又会有什么等着自己?她就像是一条绕着食物狐疑打转的鱼,生怕这块美味饵食中藏着锋利的鱼钩。   她被母亲按在了椅子上,火锅的热气和香味扑到了她的脸上,几乎熏得她的骨头和比骨头更坚硬的戒心都开始微微地软化下去。她感觉自己的眼眶热热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她在母亲和姐姐的催促下拿起筷子,她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麻木,她几乎感觉不到那两根木棍的存在。   “生日快乐,小叶!”母亲笑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花环套在她的头上。姐姐起身为她倒饮料,两人陌生的笑脸在她面前被热汽搅和成一团模糊的色块,像因为高温而扭曲的空气一样不停地抖动着,显得十分滑稽可笑。云叶也笑了起来,她终于不管不顾地一口咬上了那块饵食,她的嘴不受控制地说着一些她并不想说的话,比如“谢谢姐姐”,“谢谢妈妈”,“我今天真的好高兴”,虽然在她的记忆里,那两个人似乎并没有给过她说这些话的机会。   当云叶终于咬住了那块饵食的下一秒,她就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成真了。食物里的鱼钩刺破了她的嘴唇——家里的大门突然伴随着一声巨响被打破,三个“鱼钩”大剌剌地走了进来。那三个人影一样地高大而笔挺,一样地穿着黑夹克和黑色长裤,一样地戴着墨镜,而云叶刚好认得最中间的那个人影。   是奈薇。   奈薇手里拿着一把枪。不是她在决斗训练课上用“砰”的一声模仿的手枪,而是云叶曾经在梦境中见过的,造型刚硬、透着冰冷的黑色、盖满尘土,有着握柄、弯曲的弹鼓和长长枪托的东西。她叫不出来它的名字。   “巫师身体的抗打击能力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完全是靠着护咒来抵挡攻击。”   奈薇说话了,声音遥远而虚幻。她似乎在呆板地复述着决斗训练课上所说的话。   母亲和姐姐还维持着微笑,为云叶夹菜,倒饮料。云叶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奈薇,精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副墨镜彻底挡住了两人目光交汇的可能性。   然后,她扣动了扳机。枪管里喷出了火舌,暴风骤雨一般的哒哒声彻底将云叶的听觉所掩盖,但是仍然有清晰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   “因此与其把魔力浪费在对敌人造成直接杀伤上,不如直接拆掉对方的防御,接下来就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能解决掉对方。”   金属的暴雨掀翻了摆得满满的餐桌,子弹擦过云叶的头发与脸颊,但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仿佛它们只是擦过自己身边的雨滴。她看着那张餐桌在刹那间被粉碎,木板和瓷盘的碎片霎时落满一地,那尊金黄色的铜锅和滚烫的热汤浸泡着地上的垃圾,然后两声笨重的钝响,云叶看到母亲和姐姐干脆利落地倒在地上,鲜血和仍旧冒着泡泡的热汤混合在一起,淹没了她的双脚。   云叶没有尖叫,她只是徒劳地瞪大了眼睛。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梦,但胸口处传来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却怎么想都不是梦境。她感到口中一片干燥,苦得发烫,她说不出话,她难以呼吸,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硬物堵住。她看着奈薇转过身去——还有奈薇身旁的那两个人影——那三个人影走出了她的家门。   直到这时云叶才猛地站了起来,她越过地上的垃圾和尸体——它们开始一点点崩解,就像是它们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她追出家门,但是门外却是一片空茫的雾气。她听到四周传来狂风暴雨一样的枪声,炸弹撕裂空气时传出的尖啸,和落地时剧烈的爆炸。她看着那三个黑色的人影不断地向前走。   她看到其中一个身影在迷雾之中消散了,不存在了。另一个身影停下了脚步。她奔跑着越过了它,回头看时,只能看到那个黑色的背影轮廓,虽然感觉熟悉,但并不知道是谁。最终,只有奈薇不断地向前走,而且越走越远,云叶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她。   跑着跑着,她忽然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那似乎是一枚小小的金属圆片。她记得它,它是——   “——醒醒!”   云叶一下子从软垫子上弹了起来。在晕眩了几秒钟后,她的意识才慢慢被拉回现实。石室还是那间石室,刚才她用来布置魔法仪式的熏香早已燃尽,空气中只剩下一丝残香。一阵冷风吹过她的后背,狐人少女顿时一个激灵,这才发觉自己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可算醒了。”一个有些阴森的女声从云叶身边传来。女孩转过头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身黑衣的塞伦教授。“我都要怀疑这里是考场还是卧室了……嗯,我该给你打几分呢?”这位教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于是云叶身上顿时又掠过一阵寒意。   “打分的事情待会再说,塞伦。”乌尔狄丝教授的声音从云叶的另一侧传来,这位精灵女巫不露痕迹地对塞伦教授点点头,于是后者耸耸肩,离开了这间小小的石室。然后,乌尔狄丝在云叶身边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教授……”云叶缩了缩脖子,她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塞伦对我说过你的事情了,关于那个狗牌的。”过了一段时间,乌尔狄丝教授终于开口说道,她似乎放弃了掩盖自己脸上的疲惫神色,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突然抛出一个问题,直接把云叶砸蒙了:“你已经猜到多少了?”   云叶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教授是在说奈薇的事情。她垂下头,低声道:“我不知道,教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部分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说着,她抬起头来,用近乎央求的眼神看着乌尔狄丝教授:“教授……您可以告诉我吗?关于她的事情……我,我真的很想知道。”   “你并不笨。”乌尔狄丝教授转过头,仔细地看着女孩,“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很多。你还记得我说的吗?魔法不是万能的,它不能治愈一颗心。能治愈一颗心的,只有另一颗心。同样地,在这件事情上,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你只能靠你自己……还有她自己。”   云叶茫然地听着,然后点了点头。她又说:“可是,教授……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但她最终还是没能说下去,后半句话沉甸甸地堵在她的喉咙中。女孩垂下了头,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浮沉。关于奈薇,关于勃兰登战争,也关于她梦境中的那三个人影。   “你相信命运吗?”乌尔狄丝教授突然说。   云叶抬起头来,一时间说不出话。她望着这位教授,有些难以置信这位一向严肃而理性的教授会问出这种问题。   “对于巫师来说,命运并非是一种形而上的概念,一个虚无缥缈的言词……它是可以触及的,在某种层面上。接触过命运的巫师,对它的理解要比其他人……深刻许多。”乌尔狄丝教授笑了笑,在她的眼角挤出一缕细小而无奈的皱纹。云叶惊愕地发现,这位女巫的脸上,似乎头一次出现了一丝软弱的神情。   “我相信命运。”教授说,“我听过这么一句话,在你的一生中,总会有一个人,是你生命中一切的答案。命运会把她带来给你……等这个人真的来到你身边。你会知道的。那个时候你要做的,只有珍惜她。”   说完这句话,教授再次闭上嘴,让房间陷入一片沉默。云叶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但还没等她细细咀嚼它的意义,教授便站起身来。   “或许,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   说完,她朝云叶笑了笑,就转身离去了。在她离开后,云叶又独自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才茫然地站起身来,走出石室。   然后她就看到了塞伦教授。后者靠在石墙上,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脸上的黑纱遮住了她的表情。云叶心里有些打鼓:她一向害怕这位说话阴森森,穿衣阴森森,上课还是阴森森的教授。她是不是会给自己打低分?因为自己又做了这么稀奇古怪的梦,而且还睡了这么长时间……   “我确实没料到那件死者的遗物会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塞伦教授突然开口,把正在神游的云叶吓了一大跳。她胆战心惊地望着教授,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的防护仪式确实是起作用了。”塞伦教授似乎颇为不满地“啧”了一声,站直身体,“这道‘墙’成功地筑了起来。但是你又在上面开了一个洞。所以睡魔进去了。”   云叶被她这个微小的动作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慌乱地辩解道:“不是……教授,我,我没有……”   “我没说你主动在上面开洞了。”塞伦教授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是在无意识下敞开了自己的精神,引导睡魔进入你的梦境的。我知道你是那种更容易受无形灵体影响的体质,而你当初碰到的那件遗物,它的精神残留至今仍然附着在你的身上。这两者一结合,就在防护仪式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墙上开了个洞,于是睡魔就趁虚而入了。”   云叶呆呆地站在原地,她万万没有想到,之前那枚勃兰登战争中留下的士兵狗牌,时至今日仍然在对自己施加着无形的影响。但还没等她焦急地开口询问,塞伦教授就抢先一步说道:“不过你也没必要这么担心,这些精神残留通常情况下是无害的。只是在今天有睡魔煽风点火的情况下,它才影响了你的梦境——你应该知道,睡魔这种妖精会让人进入她们最害怕的梦境中。”   塞伦教授还特意在“你应该知道”这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说完这番话后,笑吟吟地盯着云叶,潜台词很明显就是“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就是上课没听讲”。云叶讪讪地低下头去,决定老老实实闭上嘴巴。   “一般来说,这种无害的残留会在几天内消失。”塞伦教授又说,“但你身上的这个,”她伸出手朝云叶背后指指点点,活像她后面真的有个背后灵一样,吓得狐人女孩一个激灵,不得不硬生生忍住回头看的冲动。   “但是你身上的这个,情况又不太一样,它存留得格外长久……”塞伦教授歪了歪头,“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是,你的某段记忆,或者你身上的某些东西和它产生了共鸣。这种例子常见于死者和被附着人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比如亡母的精神残留固着在女儿身上,受害者的怨念缠绕在凶手身边……”   云叶只觉得背后发冷,脸上的讪笑都快挂不住了。“你如果想要驱除它的话,倒也简单,我可以随时代劳。”塞伦教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云叶原本下意识地就想要答应,但不知怎么,她脑海中猛然闪过刚才的梦境——那个清晰的噩梦——在梦境最后,自己看到的那枚圆形铁片。   “谢谢您,教授。我觉得暂时还不用……”不知怎么,她鬼使神差地拒绝了塞伦教授的提议,在她的注视下灰溜溜地逃跑了。直到回到了宿舍,她脑海中仍然不断回放着那个梦境的片段——包括奈薇在内的三个人影,其中一个消失无踪,一个停在了路边,还有那个圆形的铁片……   不知不觉间,云叶已经来到了房门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掏出钥匙开门。   在开门的一瞬间,她没有听到屋里传来响动。因此一开始她认为奈薇可能并不在家,而是外出了——而她不知道这个精灵到底去了哪里。但是在把门推开之后,她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立在窗前,歪斜着头,把窗外投来的阳光切成了两半,活像一根孤孤单单的绞刑柱。起初,她的心脏霎时间几乎停跳——   但随即她就发现,奈薇只是歪着头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窗外。云叶慢慢地走了过去,来到她身边,奈薇也浑然无觉。她顺着奈薇的视线望了过去,看到的却是那棵树荫遮天蔽日的老橡树。   “你在看什么?”云叶轻声问。   “树。”奈薇苍白的嘴唇蠕动片刻,低声道。她的神情恍惚,双眼空洞,似乎不是在回答云叶,而是在和更加遥远的某个存在对话。   “老橡树?为什么?”云叶眺望着那棵巨树,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抱着“让她多说说话也好”的念头继续问道。   “它是世界上最孤独的树。”奈薇说,转过头来看着云叶,她抬起手,似乎想抱抱面前的女孩,但终究还是颓然放下。云叶贴着她的身体,双臂慢慢环上她的腰。奈薇的眼睛眨了眨,她又说:“你……不是说过想去看它吗?在刚开学的时候。”   云叶“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来到摩伦诺的时候,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她苦笑道:“原来你还记得啊……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   奈薇低下头去,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然后就不再说话,把云叶留在了一片孤独的沉默里。   起初,云叶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她要抓住奈薇,询问对方,她的过去和自己心中猜测的是否相同。她有一瞬间真的很想这么做:她的手掌握紧成拳头,只需要抬起手就可以抓住身边人的手臂,但云叶的手指张开又收拢,在这一片冷清的沉默里,她看着奈薇逆光的背影:精灵的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活似一具断了几根线的木偶。   云叶只是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那点火苗就不知不觉地熄灭了,变成了一片冷冰冰的灰烬。她不知道自己的询问会在奈薇这潭死水里激起什么样的涟漪,她想让奈薇回到冬宴节假期时那样,但她心里明白,如果抓着奈薇死死逼问,可能只会把这具木偶身上残存的引线也一并扯断。   她最终还是转过身去,离开了窗边。   ……………………………………………………………………………………………………………………………………   “——欢迎来到飞行部的训练场!”   刚刚踏入这间昏暗的古堡大厅,云叶就被这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一嗓子吓了一大跳,差点就从地上蹦了起来。一旁的克莉奈眼疾手快地把她按住,“别紧张,别紧张……”半精灵向她挤了挤眼睛,“别紧张别紧张,只是个固定在门口的魔嘴术而已。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这个反应。”   云叶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突然没了力气,只能向她露出一个苦笑。   ——距离那场过程不怎么美妙的期中考试,已经过了颇有一段时间。   在那场可以说完全没起到效果的驱逐仪式之后,考虑到云叶的特殊情况,塞伦教授给她打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分数,算是勉强过了关。在接下来的考试中,云叶都以一个不怎么亮眼,但还说得过去的成绩及了格,不过由于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缘故,她在魔药学的笔试中犯了不少错误,换来了几句阿德莉亚教授充满惋惜的评语。   而在那之后,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又向她发起了一次旁观飞行训练的邀请。云叶想了想,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一来她觉得再次拒绝就确实有点过分了,二来她想放松一下心情,三来就是……她确实也想看看飞行队的训练是什么样子的。   “我听说制图师会把魔法场地压缩在水晶球里……”云叶张望着这间昏暗的古堡大厅,喃喃道。这确实有点出乎她意料,她本以为飞行队的训练场会在更开阔的地方。   “是会压缩在水晶球里。不过没放在这儿。”还没等艾格洛丝回答,另外一个声音就接上了她的话茬。碧丽缇丝从大厅侧门中溜了出来,还拽着一脸不情愿的芳缇茜丝。这回,这位魅魔学姐老老实实地戴上了那副眼镜,朝云叶三人眨了眨眼,“欢迎来到飞行队活动室!”说完还捅了捅芳缇茜丝,后者这才拖声拖气地小声咕哝了一句“欢银”之类的话。   “来,这边走!”碧丽缇丝向她们招招手,三人跟着她走入侧门,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碧丽缇丝念了一句什么,大门吱呀一声慢慢打开。她在门边俏皮地对云叶欠了欠身,“你想看的水晶球都在这儿,小姐。”   云叶脸上一红,但她下一秒就无暇去注意碧丽缇丝的强烈魅力,因为随着大门的敞开,一道道闪烁的光芒便在她的面前缓缓铺展开来。她怔怔地望着门后如星空般闪耀着点点光辉的漆黑空间,着了魔一般走上前去。只见门后的大厅内摆着一个个高大的木架,一个个装在玻璃箱内的水晶球把它们塞得满满当当,而那些星辰般的光点就来自于这些水晶球的内部。   云叶迈着恍惚的步伐从那些木架间走过,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痴痴地望着那些水晶球,每一颗球体的内部都是一片微缩世界般的奇妙光景,她在里面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冰原,耸立巍峨的雪山,枝蔓交错的丛林,甚至还有当初的那片海底世界。   “这就是巫师竞速所使用的地图。”碧丽缇丝在她身边轻声道:“我们用空间魔法将这些场景缩小后封入里面,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把里面的场景转移到提前准备好的结界空间里。”说着,她笑了笑,“这就是飞行队反而必须在密闭空间里训练的原因。”   “哦……嗯……”云叶茫然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发出几个单音节权作回应,其实碧丽缇丝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她盯着其中一个水晶球,里面是一片被炮火炸得漆黑的残垣断壁,那片废墟在球体中慢慢地旋转着,似乎把她的灵魂都吸了进去。直到碧丽缇丝轻拍她一下,小狐狸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把视线挪开。   “我们今天要用这个。”不过,碧丽缇丝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而是专注地检视着每个玻璃箱上面的标签,然后招招手,唤来了一个带扶手的漂浮平台,站上去飞到了空中,又找了一阵才把一个玻璃箱有些吃力地抱了下来。云叶好奇地望去,却见里面的水晶球中缓慢旋转着一片昏暗的洞窟图景,嶙峋交错的钟乳石和石笋锋利如犬牙。   在漂浮平台落地后,碧丽缇丝抱着那个硕大的玻璃箱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解释道:“这次我们先用一个地面赛道试试。”   云叶点了点头。所谓地面赛道就是主要赛道贴近地表的地图,算是巫师竞速比赛中的术语,作为一个还算是热衷于此道的观众,云叶对这种术语倒是也不陌生。   “之前,艾洁儿她们还想做一个有火龙在后面追着选手的赛道。”碧丽缇丝从玻璃箱后面努力地探出头来,絮絮叨叨地对云叶说,“但是龙这东西着实不好弄,用幻术做一条出来的话,又没法喷火,哎,要是我们有一条真的就好了……”说着,她把那个玻璃箱往云叶面前一送,“帮我拿一下好不好?”   云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忙不迭地接了过来。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这玻璃箱居然并不沉重,只是太大了不太好搬而已。随即碧丽缇丝又乘着漂浮平台搬了另外一个玻璃箱下来,云叶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两个水晶球内的景色居然是一样的。   “噢,是这样。”注意到云叶的视线,碧丽缇丝解释道,“有些赛道太长了,塞不到水晶球里面去,所以我们会像这样,嗯……”她笑了笑,“分段打包好。”   云叶终于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分段打包,”她喃喃地念着,“分段打包……”   碧丽缇丝看着被逗乐的小狐狸,满意地翘起了嘴角。她们抱着玻璃箱,从木架之间穿了过去,魅魔小姐仍然滔滔不绝地说着:“其实大多数情况下,长跑赛道都会分成好几截,乃至于十几截,分别放入不同的水晶球里,在布置场地的时候再用空间魔法把它们组合到一起。但越长的赛道越是难以接合,如果这部分处理不好的的话,有的时候会出很大的乱子。”   “乱子?”云叶眨了眨眼。   “比如说,选手在经过某一截赛道的边界时,突然被传送到别的地方,比如起|点之类的。发生这种情况的话,整场比赛都要终止,重新调试赛道……”碧丽缇丝说着,两人抱着箱子离开了这间房间,大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关闭,把那点点的星光掐断在黑暗里。   剩下的三人见她们出来,也都纷纷上前,艾格洛丝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云叶手里的玻璃箱,而碧丽缇丝把自己的箱子朝芳缇茜丝面前一送,后者却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魅魔小姐没好气地强行把箱子塞到了对方手里,芳缇茜丝这才老大不情愿地接过了它。   “洛丝……你没事吧?”就在几人在碧丽缇丝的带领下前往比赛场地的时候,云叶注意到艾格洛丝的走路姿势有些奇怪,下意识地悄声问了一句。   “没、没事!”艾格洛丝连忙回答,她偷偷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两位学姐,又瞧了瞧克莉奈,低声道:“真的,真的没事……”   云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在云叶的记忆里,艾格洛丝在冬宴节假期之前,似乎有一段时间也像这样动作不太灵活,但在冬宴节假期结束,她从老家回来之后就恢复了正常。现在为什么又开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心里疑惑,但看到艾格洛丝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云叶也就没有过多地追问下去。几人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了一间相对更为宽敞一些的大厅里。在这间完全由砖石砌成,仅有蜡烛照明的房间中,一个构造极为复杂,由无数个圆形交接嵌套成的魔法阵正在地面上闪烁着微微的白色光芒,而三个身影正在这个魔法阵中穿梭来去。   听到几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身影打了个响指,于是昏暗的空间立刻被明亮的法术光照亮。“哟,你们可算来啦!”那人中气十足地朝她们打了个招呼,云叶立刻分辨出来,这就是那次比赛中被她和克莉奈评价为“聒噪”的制图师兼比赛解说员,艾洁儿小姐。   除了艾洁儿和另一位飞行队队员索尔菲之外,房间中还有一个更为娇小的精灵女孩,看上去十分年幼。她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云叶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小个子女孩就是当初提醒艾洁儿“蓝鳍金枪鱼”的那个声音。只不过云叶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孩不但是她们的学姐,而且年纪甚至比碧丽缇丝还大一岁。   “蕾妮学姐算是我们飞行队的元老了,也是最有经验的制图师。”碧丽缇丝看着云叶脸上的震惊神色,笑眯眯地说,“别看她这么小的个子,其实她……”魅魔小姐的话还没说完,蕾妮就气呼呼地丢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你怎么逮谁跟谁说身高话题啊!”   碧丽缇丝敏捷地躲过那个东西,嘿嘿地笑了起来。蕾妮白了她一眼,来到云叶面前,叉腰说道:“你是第一次来飞行队参观吧?欢迎哦。不过请不要随便乱碰这里的东西,空间魔法对于场地和仪式的要求很严格,哪怕是一个物件的摆放方位错误都会导致很大的问题。对了,待会赛道展开后,我们的位置也会发生变化,如果你身边没有人,不要慌张,也不要乱走,这是正常现象。”她说话的语速很快,语气也很老成,虽然比云叶还矮了半个头左右,但简直就像是在教育小孩子一样。   “哦……”云叶傻傻地点了点头,蕾妮这才满意地离开了,回到魔法阵里开始指挥起艾洁儿来。索尔菲从艾格洛丝手中接过玻璃箱,几人一起把水晶球拿了出来,摆放在魔法阵的两个圆心位置。   过了一段时间,蕾妮沿着整个房间走了一遍,确认魔法阵和水晶球摆放的位置正确无误之后,和艾洁儿分别站在两个水晶球旁,念诵起了咒语。随着她们的咏唱,云叶忽然感觉一阵无形的波纹从空中扩散开来,如同水底的暗流一般,一时间她感到胸口有些憋闷,说不出地难受。   但这种不适感只持续了短短几秒,房间内的法术光连着蜡烛一起忽然熄灭,整个空间都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当光芒再度亮起的时候,云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于一个地下洞穴中,湿漉漉的潮气粘附在皮肤上,温度也变得阴寒起来,身边是形状尖锐的钟乳石和石笋,几簇闪烁着荧光的石英生长在石笋根部,充当着这里的光源。   云叶有些茫然地试着摸了摸身边的石笋,触感坚硬、潮湿而冰凉,绝不是幻象,而是实实在在的物体。她转过头去,下意识地就想要寻找克莉奈和艾格洛丝,但身边却空无一人。不过很快,她就想起了之前蕾妮说过的话,于是在自己身边施展了一个光亮魔法作为信号,在原地耐心地等待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她逐渐开始紧张起来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亮起了一道光,紧接着是哒哒的马蹄声,很快,艾格洛丝的身影伴随着明亮的法术光出现在了云叶的视野里。看到她的身影,云叶内心的忧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用力挥着手,迎了上去。   艾格洛丝在云叶面前停了下来,四蹄在地面上踏出沉闷的砰砰声。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身体幅度极大地摇晃了一下,似乎一个没站稳,就要倒在地上——不过幸好她还是勉强维持住了平衡,若无其事地对云叶说:“云叶叶,你还好吧?”   “我还好,倒是你……”云叶迟疑着,看了看她的脚,“你的脚没事吧?”   “我没事!”艾格洛丝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强行把话题扭到了另一个方向上,“蕾妮学姐她们在进行实地测试,可能还要一小会儿,我们先去外面等着吧!”说完,她便不由分说地抓住云叶的手腕,拽着她向洞穴深处走去。云叶见状,也只好无奈地住了口。很快,她们就拐入了一个死胡同。   “洛丝……”云叶的话刚刚说了一半,就哭笑不得地看到洞窟尽头的石壁上,居然有一扇门——就是地下大厅的那扇木门。它极为违和地强行嵌在洞壁上面,旁边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挂了一个写着“安全出口”的牌子,简直就像是有人在故意恶搞一样。   “怎么了?”艾格洛丝问。   “这里是……”云叶的嘴角抽了一下。   “这里是留给制图师的后门。”艾格洛丝说,“她们进行完实地调试后,就会从这里出去。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场景简直就像是从漫画里搬出来的一样……”   ……………………………………………………   最近总感觉起章节名如同坐牢(挠头) 30、人马小姐的修蹄服务   在穿过这一道“从漫画里搬出来的”大门之后,云叶和艾格洛丝回到了之前的大厅中。除了几个制图师以外,其他人也都聚集在这里。芳缇茜丝正在念诵着什么咒语,在她的吟唱结束之后,大厅的半空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个个半透明的硕大水泡,就像投影仪的屏幕一样。   随后,这位兔人族学姐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水晶球,另一只手快速做出奇异的手势,将它们脱手抛向艾格洛丝,让它们围绕在她的身旁。于是那些水泡屏幕上就浮现出了艾格洛丝不同角度的身影。半人马少女似乎还不习惯被这么多秘法眼围绕着,她深深埋下头去,不安地跺着脚。   “别紧张,之后你就会习惯的。”碧丽缇丝笑眯眯地安抚她,随后制图师们从走廊中鱼贯而入,艾洁儿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索尔菲面无表情,而蕾妮则深深皱着眉头。芳缇茜丝迎了上去,关切地问:“地图有什么问题吗?”   “都解决了!”艾洁儿抢着说。而蕾妮没好气地踢了她的小腿一脚,“‘都解决了’就是意味着‘有问题’,别给我避重就轻!”随后,她叹了口气,“检查出来不少问题,不过就如她所说,都解决了。我猜一定是制图过程中某个人的粗心大意导致的……”说着,蕾妮恶狠狠地瞪了艾洁儿一眼,后者讪讪地吹着口哨扭过头去。   “都解决了就好。”芳缇茜丝说,转过身去对艾格洛丝点点头,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半人马少女最后可怜巴巴地抬眼看了看克莉奈——后者对她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然后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条走廊,消失在一片黑暗中。不过很快,她的身影就再次出现在那些水泡屏幕中。   云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其中一个水泡——在那个魔法屏幕中映出的是艾格洛丝的下半身。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人马式紧身裤,紧绷的布料勾勒出她四条马腿那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在蹄形长靴的脚踝部位套着学校配给的飞行脚镯。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叶总觉得她跺脚调整靴子的次数比平时都要多一些。   “准备好了?”芳缇茜丝说,她的声音通过魔法传到了艾格洛丝的耳朵里。半人马少女点了点头,连带着她在那些屏幕里的影像都一阵乱晃。云叶看了看另一个屏幕里黑漆漆的洞窟影像,不禁有些紧张了起来。她身边的克莉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屏幕中的艾格洛丝,云叶忽然觉得半精灵的神态从未像此刻一般认真过。   “进入倒计时阶段。”芳缇茜丝说,“你有三十秒的时间准备法术。三十——”   艾格洛丝浑身一震,连忙闭上眼睛,嘴唇翕动着,念念有词地开始诵读起魔法咒语来。而当芳缇茜丝的倒计时到十五的时候,她已经给自己施好了一个基础的护咒。然后是光亮术,跳跃术……各色法术的荧光在她身上轮流闪过,当芳缇茜丝的倒计时念到“一”的时候,艾格洛丝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但仍然没有动弹,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应当做什么。   芳缇茜丝叹了口气,然后厉声再次喊了一句“一”,半人马少女这才如梦初醒,如同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魔法点亮的光芒漂浮在她的头顶,照亮了她身边的黑暗。云叶紧张地盯着其中一个第一人称显示的魔法屏幕,灰蓝色的洞壁在她面前飞速后掠,云叶看着一根根獠牙般的钟乳石或石笋陡然从前方的黑暗中浮现,有好多次都要忍不住尖叫出声,但艾格洛丝每次都在即将一头撞上去的时候猛地跳跃转向,在险之又险之际躲了过去。   马蹄践踏地面的声音密集得如同雨滴一般,偶尔夹杂着踏在水洼里的清脆响声。云叶的视线不断地在各个屏幕之间跳跃着,前一刻还紧紧盯着艾格洛丝前方的道路,下一秒又死死瞪着她腿部的特写——连云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地盯着那里。   “第一部分快要结束了。”蕾妮低声道,“一千二百米,用时三分二十七秒。”芳缇茜丝微微点了点头,云叶一头雾水地听着她们的交谈,也不知道这个速度到底是快还是慢。   “反应速度很快。”蕾妮接着说,“一根柱子都没撞到……”   “嗯。不过这是在地面上跑。第二阶段才要见真章。”芳缇茜丝说。   云叶一边听着她们的对话,一边紧张地看着半空中的魔法屏幕。在穿过一段石柱丛生的洞穴隧道之后,艾格洛丝短暂地迎来了一段较为平坦,毫无障碍物的直线赛道。云叶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芳缇茜丝刚才说的那句话,于是一颗心脏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果不其然,还没在这条平坦路上跑多远,艾格洛丝的前方就出现了一块高高隆起的巨石,活像是路障一样挡在她面前。   就在云叶不由自主地捏紧汗津津的拳头,呼吸几乎停止之时,半人马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那巨石前方猛然高高跃起,身躯在半空中尽情地舒展开来。在那脸部特写的屏幕中,她的神情专注而冷峻,似乎平日里的腼腆都随着多余的思考一起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湛蓝色的眼睛似乎不胜风力而微微眯起,紧紧地盯着前方,嘴唇也紧紧地抿着,活像一只眸光紧锁猎物的大鹰。四蹄翻飞间,明亮的法术光为她矫健的大腿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弧。有那么一瞬间,云叶几乎看呆了,似乎在大屏幕中腾空而起的不再是平时那个羞涩内向的女孩,而是一个野性与自由的符号,是一阵掠过草原的狂风,一颗划过天空的流星。   云叶紧紧地捂住嘴,生怕自己为艾格洛丝尖叫起来。一块屏幕上映出了半人马少女前方的道路:一眼深不见底的水潭。她终于明白,先前那段犬牙交错的道路只不过是热身运动,从这里开始,才是真正的巫师竞速——艾格洛丝需要在这里启动飞行脚镯,用巫师的方式越过这道障碍,抵达终点。   半人马少女的身体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轻巧地越过了那块巨石,毫不犹豫地扑向漆黑冰冷的水潭。就在她即将入水的前一刻,她的前蹄猛然踩踏空气,似乎就准备在这一秒启动飞行脚镯。但是就在这一瞬间,艾格洛丝的表情忽然一变,脸上掠过一丝痛色,她的其中一条前蹄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一弯,随即整个人便横着在空中滚了出去,便真的如同一颗夜幕中的流星一般坠入了潭水中,身边的法术光也倏然熄灭,所有的魔法屏幕瞬间漆黑,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云叶呆呆地张着嘴,望着全部变得一片漆黑的水泡屏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洛丝!”在几秒钟之后,克莉奈才猛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像是兔子一样冲了出去——这好像还是云叶第一次见到她全速奔跑的模样——只是眨眼间,半精灵女孩的身影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之中。剩下的人这才如梦初醒,跟在克莉奈身后跑向了比赛地图的后门。   在闯进这片漆黑的洞窟地图后,蕾妮迅速而准确地发布了命令,指挥索尔菲和艾洁儿分别去解除空间魔法,自己则带领剩下的人沿着赛道狂奔。很快,云叶就看到一盏盏火光从洞穴隧道的两边亮起,驱散了黑暗,石砖铺成的地面逐渐代替了潮湿的岩石地面——不过十几秒的功夫,她们就回到了古堡的地下大厅中,而浑身湿透的艾格洛丝则委顿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   克莉奈几乎是立刻就扑了过去,她按着半人马少女,上上下下地把她全身都检查了一遍——好吧,与其说是检查,不如说是胡乱|摸了一遍——然后怔怔地看着艾格洛丝,眼圈一红就流下了泪来。   “我没事,克莉莉,真的,我没受伤……”艾格洛丝抚摸着克莉奈的头发,轻轻把她抱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个时候,其他人也赶了上来,蕾妮蹲下身,熟练地在艾格洛丝的小腿上按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来,松了口气。   “她确实没受伤,腿骨没有折断。”蕾妮说,“幸好刚才只是踏在了空中,没有受力。如果在地上踩实了,骨头恐怕就断了。”听了这话,云叶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艾格洛丝扶起克莉奈,顺便站起身来,低声道:“对不起,大家……让你们担心了。”   “没关系。”芳缇茜丝说,“这也是比赛过程中常有的事情。我曾经从二十米的空中摔下来过,虽然有护咒保护,但还是摔断了腿。”   碧丽缇丝没好气地掐了一下她的腰,“你这也算是安慰?!”   “呃……总之,我的意思是,”芳缇茜丝的表情短暂地扭曲了一下,“不要放在心上。你还要继续吗?”   艾格洛丝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等等……”云叶心中一动,踏上一步,“洛丝……我能看看你的脚吗?”这话一出,艾格洛丝顿时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也变得微微有些苍白。她辩解道:“没事的,云叶叶,我的脚很好,什么事也没有……”   但克莉奈明显不这么认为。以这个半精灵精明的小脑瓜,在云叶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眉毛一竖,恶狠狠地盯着艾格洛丝,后者刚打算说些什么,克莉奈就大喊一声“把你的鞋给我脱了!”便扑了上去,和半人马女孩滚成一团。云叶见状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芳缇茜丝叹了口气,蕾妮以手扶额,其他人则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   在几分钟之后,克莉奈终于成功地把艾格洛丝的靴子脱了下来。后者则侧躺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脸。众人围了上去,仔细检查着她的蹄子。起初,云叶本来以为自己会看到四只受伤的马蹄——比如流脓,伤口什么的。但是出乎她的意料,艾格洛丝的蹄子干净漂亮,一点伤痕都没有。云叶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但就在她准备支支吾吾地向艾格洛丝道歉的时候,芳缇茜丝却恍然大悟地道:“我知道了……”   艾格洛丝的手捂得更紧了,而满脸迷惑的克莉奈则抬起头来,“学姐,你知道什么了?”   “你看。”芳缇茜丝用指尖摩挲着艾格洛丝蹄子的边缘,“这里长长了。”   “啊?”其他人仍然一头雾水,而芳缇茜丝只好又叹了一口气,耐心地解释道:“马的蹄子……”她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艾格洛丝,“……半人马族的蹄子,本质上和指甲是一样的,都是会越长越长的角质层,需要一到两个月修剪一次,否则就会影响到跑步和运动,并且连带着产生一些其他问题。”芳缇茜丝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艾格洛丝的身体颤抖着,她指缝里露出的脸颊肌肤一片通红。   “所以,我的建议是,给她剪一下蹄……我是说,修剪一下吧。这样会比较好运动,就不会再出这种事故了。”芳缇茜丝轻咳一声,把艾格洛丝的靴子放到她身边,站起身来。   有那么一瞬间,云叶脑海里冒出一个疑问——该去哪里给艾格洛丝修剪蹄子?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兽医院和修脚店——宠物医院当然是绝对不行的,可修脚店……在摩伦诺有这种店吗?她不知道。   而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克莉奈已经扶着艾格洛丝站了起来,帮她穿好了靴子。“今天的比赛就先终止吧。”芳缇茜丝说,“把她的脚修剪好再说。”艾格洛丝点了点头,神情阴郁。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会儿,喃喃地开口道:“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对了,你们要带她去哪里剪呢?”艾洁儿忽然问出了那个云叶没敢问出口的问题,“去理发店吗?”   “我……我在家都是爸爸妈妈给我……”艾格洛丝低声道。   “我不知道格拉斯顿市的理发店有没有这种服务。”碧丽缇丝说着,掏出自己的手机,“呃,要不然我们搜搜?”说着,她打开了地图APP键入了几个关键词,但很快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云叶偷偷瞄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大数据直接把搜索结果联想到了“宠物医院”上。   “如果去医院呢?”蕾妮提议道,随即她就注意到众人有些尴尬的神色,“呃,我是说,普通的医院。或者可以去找树莓小姐问问看?”   “不好说,她又没生病或者受伤。”索尔菲摇了摇头,“不过我也觉得可以先去找树莓小姐问问看。”   云叶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学校里毕竟就有一个校医院。与飞行队的众人告别之后,她们和艾格洛丝就离开了训练场,走向飞行场地旁的校医院。一路上,艾格洛丝都有些闷闷不乐的,克莉奈尝试着说了几个笑话来缓解气氛,但收效甚微。看着艾格洛丝阴郁的神情,云叶的心情也不由得低落了起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云叶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感觉胃里像塞了块石头一样,一点一点地往下坠着。她不禁开始想,这个时候奈薇在做什么呢?她还失魂落魄地待在宿舍里?她有没有去餐厅吃饭?她是不是出去了——可她出去做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又看了看不远处树冠遮天蔽日的老橡树。   虽然蹄子长长了,但是似乎还不太影响正常走路的样子,所以三人很快就来到了校医院,向树莓小姐说明来意之后,后者满怀歉意地表示校医院并没有修剪蹄子的工具。于是三人失望地离开了校医院,而克莉奈则决定——趁着今天下午没有课,去格拉斯顿市的理发店碰碰运气。   一路上,艾格洛丝都在不停地劝说克莉奈,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半精灵,自己的脚没事,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她真的不想再给其他人添更多麻烦了。但克莉奈只是阴沉着脸,一语不发。虽然比克莉奈高上许多也壮上许多,但艾格洛丝根本拽不住这个性子执拗的半精灵,反而被她一直拽上了火车,来到了市内的一家理发店。   而三人刚一进店门,就立刻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艾格洛丝下意识地往克莉奈身后躲了躲,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克莉奈根本挡不住她的身体。   “请问三位客人需要什么服务?”一个精灵理发师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剪头发?烫头发?还是尾部护理?”说着,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云叶和艾格洛丝的尾巴。   “嗯……你们这里有没有修剪蹄子的服务?”克莉奈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问。艾格洛丝听到“蹄子”这个单词,更是直接在她身后低下了头。   理发师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她看了看自己的同事,似乎想从她们那里寻求建议。过了片刻,她吞吞吐吐地说:“这位客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就是,”克莉奈有些急躁地指了指艾格洛丝的蹄子,语气多多少少也变得粗鲁起来,“我这个朋友的蹄子长得太长了,想要剪一下,你们这儿可以做吗?”   理发师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她小声说了一句“失陪”之后就匆匆拽来了一个经理模样的人,两人小声嘀咕几句后,那个经理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开口就是一句“非常抱歉”,直接把云叶的心给砸到了冰点以下。   “——非常抱歉,几位客人,本店暂时没有为肯陶洛斯族的客人修剪脚部的服务。”这位经理说,一副带着五分抱歉、四分怜悯和一分幸灾乐祸的神色,“或者说,本店的业务范围尚且不包括客人的脚部,无论种族……”说完,她装出一脸标准的为难表情盯着几人,送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你们就算赖着不走,我们也做不了”。   克莉奈显然没有和这个精灵废话的兴趣,她随便点了点头,就拽着艾格洛丝离开了。云叶连忙紧随其后。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她们几乎都在市内东奔西走,克莉奈不死心地带着艾格洛丝转了好几家理发店,但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甚至在一家不太正规的理发店里,她们还得到了“你为什么不去宠物医院?”的嘲笑,如果不是云叶阻拦,克莉奈差点就和对方厮打起来了。   随后,几人无奈之下来到了医院,前台护士的答案也是大同小异:如果艾格洛丝是蹄子受伤或者患病,医院可以治疗,但只是单纯的蹄子长长……医院可没人会这门手艺。最终,在走投无路之际,艾格洛丝自己主动咬着牙提议去兽医院看看,克莉奈和她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在艾格洛丝“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了,怎么样都可以”的坚决态度下软化了下来。但结果事情还是没有迎来转机:格拉斯顿市内的宠物医院只能治疗猫猫狗狗之流的动物,根本不会照顾马匹——谁在大城市里养大型有蹄动物当宠物?   傍晚,三人茫然地漫步在格拉斯顿市的街头。太阳早就已经离开了天幕,冬季的夜来得更早,现在星斗就已经挂上了天空。道路上是来来往往的车辆,点点的灯光照亮了水泥铺成的道路。云叶有些恍惚地望着街边亮着各色彩灯的店铺,它们很快就在她眼中模糊成了一片片斑驳的色块。   克莉奈不声不响地闷头在前面走着,对每一家理发店投去愤怒的视线。艾格洛丝低着头,小步跟在她后面。云叶看着她们两个,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做什么——是继续找别的地方?还是干脆回到学校去?   “克莉莉……克莉莉!”最后,似乎是艾格洛丝终于忍受不了这憋闷奇怪的气氛了,她快跑两步拦在克莉奈面前,近乎哀求地低声道:“我们回去吧,我、我没事的,就是蹄子长了一些而已……我、我已经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了,我不能再……”   克莉奈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她在艾格洛丝面前站定,直直地盯着她。那是一种云叶从没见过的眼神,直瞪得艾格洛丝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把后半截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克莉奈沉默着,一个个行人从她们身边走过,街上充满了人们的说话声,车辆的引擎声,滴滴作响的喇叭声,这一切都汇聚成了一片嗡嗡的白噪音,但不知道怎么,这城市中无处不在的底噪却逐渐地在克莉奈的沉默面前退缩了。   恍惚间,云叶觉得来自城市的声音一点点变小,一点点远去,仿佛克莉奈的沉默在她们身边筑起了一道墙,挡住了所有的杂音,只留下一片寂静,云叶渐渐敢动呼吸有些困难,就像被抛入了无声的海底,耳边一片死寂,但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却能感觉到无形的水压在一点点地增长,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   “……我认为,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洛丝。”不知过了多久,克莉奈突然静静地说,沉重的海底仿佛漾起了一道波纹。   “这么大一座格拉斯顿市,却连一个为你修理脚部的地方都没有?嗯?”半精灵脸上带着一种天真的困惑,她没有看向艾格洛丝,也没有看向云叶,她的视线没有焦点,与其说是看着空中某一个点,不如说是在瞪视和质问着城市本身。   “他们、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艾格洛丝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云叶,有些慌张地退了一步,声音越来越小,“而且、而且……这确实是一件麻烦事吧……要修剪我的、我的……蹄子……什么的……”最后,她几乎没有勇气清晰地说出“蹄子”这个单词,只能吐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但是,你听好,洛丝,现在已经是摩根历两千年后的新时代了,现在正处于人们标榜吹嘘,并为之洋洋得意的一个‘文明时代’之中,各个种族相互融合已经超过了半个世纪,你可以在文明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见到任何一个种族的人——现在没有哪个种族是远离文明的边缘人——”克莉奈伸出一只手打断了艾格洛丝的话,语速极快地说道。   艾格洛丝茫然地望着她,似乎隐隐约约预见到了克莉奈要说什么,但似乎却又完全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   “而我们身处格拉斯顿市这样一个现代的、文明的、国际化的、种族多元化的、多体型友好化的大都市。”这几个词颇有节奏地从克莉奈嘴里蹦出,她转身指点着身边的高楼大厦,“我们居住在这里,洛丝。我们都是这座城市的居民,我们都是一样的,精灵的需求并不比半人马的需求更高贵。在我看来,给精灵小姐的手指头贴上精心制作的假指甲,和给半人马姑娘磨亮蹄子,是两件完全一样的事。后者没人做的原因绝不是技术难学,没有工具,或者别的什么,而是因为——”   她冷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半精灵的耳朵,“我打心眼儿里明白这一点。洛丝,他们在看我的时候,看到的不是我,而是一个玷污他们血统的符号。他们在看你的时候,看到的也不是你,而是一匹真正的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被‘视而不见’的人……”   艾格洛丝的身体颤抖着,她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克莉奈抬起手阻止了她。半精灵的声音微微发颤,“别打断我,好吗,洛丝?”——她轻轻吸了口气,似乎这样就能勉强维持她心中正在不断消失的勇气,“如果有人觉得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在给他们添麻烦,我们就绝不应该也这么想,我们不能遂他们的意,洛丝。我们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如果真的有人这么想,那他们最好应该去找造物主当面抱怨——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造物主的话。”   艾格洛丝点了点头,她眼中噙满泪水。她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慢慢迈出一步。然后她笑了,一边擦去脸上的泪水,一边笑着说:“我懂了,克莉莉,我懂了……如果这个现代社会连修蹄子这种事情都不能为我做到,那么是不是……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是这个社会本身有问题呢?”   克莉奈定定地看着她,嘴角慢慢地开始抖动,然后半精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乐不可支地扶住云叶的肩膀,捶打着她的后背,小狐狸龇牙咧嘴地承受着克莉奈的攻击,然后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就是这样,洛丝,这么想就对了。”克莉奈说。城市的噪音再次回到了三人的身边,云叶闭上眼睛,沉浸在这座城市嘈杂的底噪之中,然后她睁眼把克莉奈推开,不让这个半精灵继续靠在自己身上。   “不过我们现在必须解决一些更现实的问题,就是怎么处理洛丝的脚。”云叶说,“无论是要给市长热线打投诉电话也好,还是怎么也好……今天我们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其实我在冬宴节假期前,蹄子就已经长长过一次。后来是放假回家让我爸爸妈妈给我剪的。”她老实地说,“我家虽然有专门的钳子之类的工具,但是我自己一个人没办法给自己剪,所以带过来也没用……”   “哼,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那种工具!”克莉奈不满地朝虚空挥舞着拳头,“快造出个自动修蹄机来啊,现代科学家!”   云叶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别笑了,小狐狸。”克莉奈叹了口气,“难道我们真的要连夜坐火车出城找个农场吗?天啊,要不然我们去问问紫丁香小姐会不会修蹄子的魔法?还是说我们要去找一些专门寄居在半人马家庭里的家事妖精?”   听到“家事妖精”四个字,云叶脑海里猛地灵光一闪。她按住克莉奈的肩膀,强迫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没错,克莉莉,就是家事妖精!我们现在就回学校去找家事妖精!”   当三人回到学校时,已经过了晚餐时间了。餐厅中的魔法扫把不紧不慢地打扫着地面,云叶快步来到后厨门前,歪头看了看上面“学生勿入”的纸条,和上面的一行小字——“敲门也不许!”,咧嘴一笑,开始砰砰敲门。   但是门后没有回应。于是云叶敲得更用力了,她大喊道:“爱丽缇,你在里面对吧!我有事情找你!”   不得不说这一招确实蛮有效的,很快,门就砰的一声打开了,差点把云叶拍个正着。爱丽缇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和她一起严阵以待的还有其他妖精们,其中就包括上次那个凶狠的打蛋器战士。   “干什么,你这大尾巴小鬼!”爱丽缇指着云叶的鼻子,大声呵斥:“看不懂门上的纸条吗?小心我扣你平时分!”   “别别别……”云叶连忙摆手,“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在农场或者牧场住过的家事妖精?”   爱丽缇和其他妖精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居然是那个打蛋器战士举起了手里的打蛋器:“我在一个农场里待过二十年左右,你要干嘛?”   云叶眼睛一亮,“那你会修马蹄吗?”   打蛋器战士恶狠狠地挥舞着打蛋器,“瞧瞧你问的这是什么问题!你!看看!我们!”她转了一圈,向云叶展示着自己的小身板,“我们喂喂猫就算了,怎么可能弄得了那么大的马!”   “呃……”云叶碰了个钉子,脸上的神色有些尴尬,但她还是没有死心,“那你们这里有那种……修马蹄用的工具吗?比如……钳子什么的?”   “你干嘛不去五金店买?”那个妖精没好气地说,“不过,这个嘛……好像有,我不确定。你知道的,我们离开一个家的时候,都会从那里拿一件东西作为纪念,但过去这么长时间,我也忘了我当初拿了什么……”   “拜托你找一下!我们有急用!”云叶连忙双手合十,恳求道。那个妖精眉毛一挑,但还没等她说话,云叶就抢先说:“我给你买鸣海点心!”   “哼,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儿上……”打蛋器战士嘟哝着,转身就钻进了妖精堆里。过了一会儿,她吃力地抬着一个大箱子钻了出来,云叶接过箱子打开一看,里面岂止是有钳子,还有她叫不出名字的小刀、小铲、矬刀……   “拿‘一件’东西作为纪念?”云叶抬起头来。   “‘一件’就是这个嘛!”打蛋器战士比划了一下那个箱子。云叶抓起一副钳子掂了掂,居然意外地还挺沉……   “东西已经到手了。”她费力地拖着那个钳子,转过身去朝目瞪口呆的克莉奈和艾格洛丝笑了笑,“现在是时候解决一些现实问题了——没有玛丽王后就不吃蛋糕了?我们自己动手!来,洛丝,把脚放在椅子上!”   随后,在爱丽缇“别踩脏我们的椅子!”的抗议声中,云叶和克莉奈半强迫地让艾格洛丝屈起腿,脱掉靴子,把蹄子放在了椅子上。而在尝试过一人举起那个钳子并惨遭失败后,云叶和克莉奈决定两人分别握住钳子的一边握柄。就在她们费力地把钳口对准艾格洛丝长长的那部分蹄子时,打蛋器战士却尖叫了起来:“停————”   两人迷惑地看着她。   “你们一看就是生手!不行不行,你们这样剪不下去的!而且步骤也不对!”这个妖精挥舞着双手跳上桌子,“把钳子放下!拿蹄勾,对,那个钩子!你们这样,先清理她蹄叉侧沟里的异物,然后用刮刀刮掉她蹄支的表面……再用钳子剪掉她蹄子边缘多余的部分!最后再打磨抛光!”   云叶茫然地拿起妖精口中的“刮刀”,“蹄支是哪里?等等,你不是没修过马蹄吗?”   “就是V字型的那个凸起!可恶,所以才说你们是生手!”妖精大叫道,“我只是没有动过手,又不是没见过别人修!”   云叶和克莉奈对视了一眼,然后深深地对这个小妖精鞠了一躬,“老师,请指导我们!”   艾格洛丝紧紧地捂住了脸。   …………………………………………………………………………………………………………………………………………   当夜。   “所以……你们真的给她修了蹄子?”   在一片黑暗之中,奈薇低声问道。女人的声音仍然沙哑,也有些沉闷,但是在听云叶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大堆话之后,她也终于被挑起了一丝兴趣。   “是呀,我们当时费了好大的力气呢!”云叶听着她多多少少开朗了一些的声音,兴奋地扭了扭身体,往奈薇的怀里钻了钻。或许这会是一次不错的转机,她这么满怀希望地想着,或许这种平静的日常生活能够一点点把奈薇的心从那个遥远的地方再次拉回来。   “……然后呢?”奈薇沉默了片刻后,继续问。   “然后我们把她的四只蹄子都修了一遍,可累了。干完这些活后,我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真不知道那些修蹄子的人是怎么做到的……”云叶絮絮地说着,“然后克莉莉在网上帮洛丝联系了格拉斯顿市的肯陶洛斯人互助小组……我都没想到摩伦诺居然有这种东西!哎,我们当时怎么没有早想到这个呢?不过他们的活动场地在城市另一头,而且还是在郊区,我们过去的话确实太远了……”   短暂的停顿后,云叶又轻声说:“其实我也明白的,克莉莉看到因为自己的身体而自卑的洛丝,就仿佛看到了从前自己被精灵们拿身体和血统取笑……不过在那之后,克莉莉真的向市长信箱写了邮件。她说她会和肯陶洛斯人互助小组的人一起争取,听说那些人还打算在格拉斯顿市开一家专门提供修蹄之类专门|服务的店呢!”   说到这儿,云叶停了下来,似乎在回味这一整天的经历。然后她又长长出了一口气,慨叹道:“克莉莉她真了不起。还有洛丝……”但她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或许是因为下午在市内奔波的劳累,或者是因为傍晚的修蹄行动过于疲倦,云叶的后半句话逐渐变成一句含含糊糊的咕哝,最终变成了安详而平稳的呼吸声。   奈薇望着黑暗中在自己怀里熟睡的女孩,低下头去,把嘴唇贴在了她的头发上。过了片刻,她静静地说:“……你也很了不起。” 31、契机   云叶曾一度非常羡慕摩伦诺学生——他们一年有冬宴节的寒假,复苏节的春假,以及正牌的暑假三个假期,而作为鸣海学生的她却从未有过“放春假”这一体验。早在期中考试之前,她就非常兴奋地计划过,在这个复苏节春假之中,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那个时候,她甚至满怀期待地暗自决定,一定要在这个草长莺飞的三月份去老橡树附近好好看一看。就算那里有德鲁伊守着不让靠近,能远远地看一看,也是好的。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却让她完全忘记了这个念头。如果说,奈薇现在这种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的状态是一种“病”,那么起初那场决斗教学就是最直接的病因,而之后她又不知道怎么回事,“病症”莫名其妙地加重了许多。在临近三月底的这几天,她甚至偶尔会在白天就产生幻听,喃喃地对着墙壁说话。   而理所当然地,奈薇这个状态,当然也无法再担任她原本的职位——冥想课的助教——于是乌尔狄丝教授给她批了假期,让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在这一决定作出过后,无论是乌尔狄丝教授,还是克莉奈,都提议让云叶换一个宿舍。云叶知道她们怕精神不稳定的奈薇伤到自己,但是她相信奈薇不会,因此全都委婉而顽固地谢绝了。   但即便如此,面对现在这个状态的奈薇,云叶也仍然无计可施。但时间却不会考虑云叶的心情,依旧在一天天地流逝着……   “……以上就是寻查术的要点。但实际上,‘寻查术’并不只是一个法术的称呼,而是一门法术的统称。各位应该都知道,基础魔法是通向更精深的魔法领域的基石,现有的九大学派的魔法也均是从这里延伸出去——”   在魔咒课上,紫丁香小姐说着,挥舞了一下手里的魔杖。于是她面前的木盒子中就腾空飞起一条条用银链穿着的白水晶挂坠,落到学生们的手中。   “在这里,我选择教给你们的分支是灵摆寻查,但其实灵摆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不仅仅是寻查。不过不过关于灵摆占卜的更多知识,你们还是应该去询问占卜课的老师,在这里我就不代劳了。除此之外,根据施法仪式的不同,灵摆寻查既可以是空间学派的基础,也可以是精魂学派的基础。这两种方式如前所述——”   在紫丁香小姐清澈空灵的嗓音中,云叶接住落到掌心的那条水晶挂坠,专注地凝视着它。随后,在课程结束后,她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紫丁香小姐。   “紫丁香小姐,我……”她举起手中的白水晶挂坠,犹豫了片刻才有些扭捏地开口:“我想把它换成蓝水晶材质的,可以吗?”   紫丁香小姐只是扫了一眼她的脸庞,就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魔女温和地说,从木盒里为她拿出一条新的挂坠,坠子的银链上挂了一条打磨成圆形的蓝色水晶。她把它放在云叶手里,“希望你想要疗愈的人能尽快好起来。”   云叶的脸颊微微一红,她把自己的白水晶挂坠送到紫丁香小姐面前,但魔女轻轻把它推开了。“你都留着吧。”她说,“一两条挂坠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云叶这才放心地把它们收进了包里。她望着紫丁香小姐,踌躇了很久,心中有无数个问题翻涌着——她想询问这位魔女,究竟有什么魔法可以治愈一颗深陷于过去阴霾的心,有什么魔法可以让笑容重新回到奈薇脸上,但是她张了张嘴后,又颓然放弃了,握住那条蓝水晶挂坠的手指也逐渐收紧。   乌尔狄丝教授所说的那句话又在她耳边不断回荡,“魔法不是万能的,它无法治愈一颗受伤的心。”   最终,云叶向紫丁香小姐道谢过后,便就此离开了。当她回到自己的宿舍门前,掏出钥匙打开它之后,她并不意外地看到了已经站起身来的奈薇,和她僵硬而警惕的神色。   “我只是开个门而已,别太紧张,好吗?”云叶说,把书包放在了桌上,伸手进去——奈薇立刻后退了一步——然后她拿出那条蓝水晶挂坠,心情复杂地长叹了一口气。奈薇这样子多久了?她有些绝望地发现,这个女人似乎一向如此——从两人刚见面时起,奈薇就对一些特殊的声响和特定的动作有着反应。   就在她前往学院的那个晚上发生的那起变故也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云叶都以为那个差点让车子冲出高速护栏的急转弯是因为奈薇看到了什么东西——比如横穿高速路的鹿——但后来的某一天,她忽然意识到,问题恐怕出在自己当初胡乱调出来的那首摇滚乐上。准确来说,是它的前奏——那段急促、密集而清脆的鼓点,乍一听上去就像是连续不断的枪击。而她把手伸进书包的这个动作,在奈薇的潜意识中,恐怕也意味着……   “这个给你。”云叶走上前去,轻轻抱住奈薇,然后把那条蓝水晶挂坠塞进她手里,“带在身上,好吗?”奈薇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把它紧紧握在掌心。连云叶自己都不确定,蓝水晶所代表的治愈与平和究竟有没有效用,还是就像是科学家们说的,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剂”。但她仍然一厢情愿地、怀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把它交给了她。   然后她轻轻放开奈薇,转过身去,看着这间屋子:这段时间里,她刻意在房间中放了许多新的小摆设——一些好养活的绿色植物,摆放在床旁窗台上的花朵,床单和桌布换成了有着鲜艳图案的款式。她费尽心思让房间看起来温馨而多彩,希望能借此转移奈薇的注意力。不过就像那条蓝水晶挂坠一样,她同样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没有用。   “我们周末出去转转吧?别老闷在屋里。”云叶低声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尽管她知道奈薇时不时就会出门一趟。她试探着碰了碰奈薇的手,后者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她大胆地握住了它,晃了晃。   最终,奈薇迟疑着点了点头。   …………………………………………………………………………………………………   “要我说,你也该为自己买几件新衣服了。”   在塔罗德百货内,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菲奥蕾这么对梅莉说道。而后者则不耐烦地扬起了眉毛。而云叶等四人就在她们身旁,这群女孩子之中,仍然穿着校服的梅莉确实格外显眼。她听着菲奥蕾的唠叨,但视线却盯在橱窗中的一条连衣长裙上。云叶瞥了一眼上面的标牌——这个价钱虽然已经是橱窗里最低的了,但对于梅莉来说仍然并不便宜。   “这种事不用你来告诉我。”半羊人少女撅起嘴唇,不满地瞪了菲奥蕾一眼。精灵大小姐“嘿”了一声,戳了戳梅莉的肩膀,“我说你啊,偶尔也该为自己买点东西吧?我可是知道的,你每次打工赚来的钱都寄回了家。你该不会一帕克都没给自己留下吧?”   云叶看到梅莉的脸上微微泛红。她知道,自己的这位班长根本不擅长说谎。   “我当然没留——我在学校,也不需要那么多钱。”梅莉有些结巴地说着,但视线却仍然紧紧地黏在那条裙子上。菲奥蕾眼睛一转,忽然抿嘴笑了起来,笑得比云叶自己都像狐狸。她抓住梅莉的胳膊,试图把她从橱窗前拖走,“啊,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你就是一分不剩地把打工的钱都寄回去了,没钱买衣服嘛。我们去逛逛别的地方吧,走吧走吧——”   梅莉的脸颊涨得通红,不断地挥舞着手,但还是没能戳破自己说的话,只能被菲奥蕾笑嘻嘻地拖走了。云叶身边的克莉奈笑弯了腰,她扶着膝盖抹了抹眼泪,喘了口气,轻声道:“其实我们的班长大人看中这条裙子很久了。”   云叶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克莉奈又说:“我看你这段时间也挺……”说着,半精灵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奈薇(她当然又戴回了自己的墨镜),她的意思相当清楚——这段时间有点浑浑噩噩的可不止奈薇一个人。   “我们的班长大人可没少来逛街,或者说,没少被拉着来逛街。”克莉奈接着说,“据我观察,她家里的情况似乎好转了不少。一个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她好像在为这件裙子攒钱。不过至于她攒没攒够,或者说,有没有真的下定决心买,这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她对云叶眨了眨眼,拽着艾格洛丝追了上去。云叶站在原地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又抬头看向奈薇,摇摇她的手,“我们也走吧?”   奈薇点了点头。不过当两人赶过去时,却看到菲奥蕾和梅莉停在了一家首饰店旁,她们的面前还站了一个身材高挑,西装笔挺的年轻精灵男人,他的衣服白得耀眼,一头金发似乎还抹了发胶,在灯光下刺目得就像真的镀了一层金箔。云叶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而她们前面的克莉奈和艾格洛丝也是。   “好巧啊,小菲。”那个英俊的精灵男人对菲奥蕾微笑道,一个标准的、优雅的、无可挑剔的贵族式微笑,“我没想到我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你。”说完,他抬起头来,视线在梅莉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依次从其他人脸上掠过。   “很高兴和各位见面。”他矜持地点了点头,欠身行了一个绅士礼,“我是克拉伦斯·珀西瓦尔——”当他说出这个姓氏的时候,除了懵懵懂懂的鸣海狐狸云叶,和戴着大墨镜看不清表情的奈薇之外,其他人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这个自称“珀西瓦尔”的青年似乎对众人的反应十分满意,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大度地为女孩们留出咀嚼这个姓氏含义的时间,这才带着含蓄而骄傲的微笑说完最后一句话,“——同时也是菲奥蕾的未婚夫。”   听到“未婚夫”这个单词的时候,菲奥蕾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一些。云叶能够看到明显的怒意在她的脸上流淌,她完全不加任何掩饰,丝毫不怕他人看到。那个青年当然也看到了,但他完全不在乎——甚至对自己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完全不加任何掩饰,显而易见地,这只会更加激怒菲奥蕾。云叶开始理解为什么这位大小姐这么讨厌自己的未婚夫了。   “如果各位不介意的话,可否给我和菲奥蕾一些二人空间?”克拉伦斯彬彬有礼地说,在他说出“二人空间”这个词的时候,云叶很明显地看到菲奥蕾的眼角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不过,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却完全没有等待众人回答的意思,自然而然地欠身去牵菲奥蕾的手。而菲奥蕾立刻明显而露骨地,满怀厌恶地“啧”了一声,抬手躲开了他这一牵。   一般来说,被这么明显地避开,常人通常会尴尬地把手停在半空中。但是克拉伦斯脸上的笑容根本不变,反而变本加厉地往前迈了一步,强行捉住了菲奥蕾的手。后者冷冷地瞪着他,最终还是走了几步,从梅莉身边离开。   “抱歉。”她说,声音平板而冰冷,“我先失陪一会儿,你们可以先继续逛。”说完,她就猛地甩开克拉伦斯的手,后者倒也不在乎——毕竟她已经站在他身边了。他再次向众人欠了欠身,就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菲奥蕾回头望了众人一眼,便跟他在身后离开了。   “这就是十二贵族?”云叶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走上前去,在克莉奈身边低声道。   “这就是十二贵族。它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它的根系深入摩伦诺的每一寸土地,它的每一片叶子在还是嫩芽的时候,就已经被决定好了将来的命运。”克莉奈说,她的神色很复杂。毕竟在这群人之中,碍于血统缘故,她一直是和菲奥蕾最不对付的那一个,时不时就会挑衅这位大小姐一下。但菲奥蕾对此也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而现在,半精灵忽然觉得,菲奥蕾的生活不但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轻松,甚至可能沉重得远超她的想象。   云叶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梅莉。半羊人少女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她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了一句:“那我们接着逛吧?”   …………………………………………………………………………………………………   “两杯黑咖啡。”   在咖啡厅落座后,克拉伦斯抬手对侍者说,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菲奥蕾一眼。后者一言不发,任由侍者离去。   “我还以为你会说要一杯摩卡咖啡。”克拉伦斯舒舒服服地坐进软皮椅子里。   “拿我最喜欢的饮料泼你有点太浪费了。”菲奥蕾说。   克拉伦斯笑了笑,他明显没把菲奥蕾的话放在心上。   “你带我过来,不会就是为了请我喝咖啡吧?”菲奥蕾盯着他。   “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和自己的未婚妻交流一下感情罢了。”克拉伦斯说,“还是说,你觉得在路上和未婚夫擦肩而过,正眼看都不看对方一眼更合适?”   “你想跟我交流的感情是叫愤怒吗?”菲奥蕾扬起眉毛,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会有别的感情想要和你交流吧?”   “老实说,我无所谓。”克拉伦斯微微俯下身子,胳膊肘搁在膝盖上,双手交叠,“我其实并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也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们的家族——因为这改变不了什么,菲奥蕾。”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似乎在观察她的情绪。   “对了。我来找你其实也是有正事的。”在和菲奥蕾对视了片刻后,他打了个响指,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台平板电脑打开,观察着上面的股票行情波动曲线,“把你手头的那几支股票抛售掉吧,家族要有动作了。”   “为什么?”菲奥蕾皱了皱眉头,她的眼中掠过一丝隐蔽的慌乱。就在这时,侍者将两杯黑咖啡端了上来。借着侍者身形的遮掩,她飞快地吸了一口气,拍拍脸颊,而当侍者离开后,她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   “我告诉过你了,‘家族要有动作了’。”克拉伦斯专注地盯着屏幕。   “哪个家族?”菲奥蕾问。   克拉伦斯抬起头来。“当然是珀西瓦尔家。”他说,声音里有一丝惊讶。   “我,是格温妮家族的人。”菲奥蕾咬牙切齿地一字字道,“别把你们那个愚蠢的姓氏扣到我的头上来,克拉伦斯。”   克拉伦斯的手指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划过。“有什么区别?”他说,“你迟早会改姓叫珀西瓦尔。好了,要记得把你手头的股票抛掉,配合家族的计划。格温妮家和珀西瓦尔家自古以来就是坚定的同盟,这点你应该知道。我们该想办法给鲍斯家和杰兰特家一点压力了……”   “而且,”不等菲奥蕾有所反应,他就接着补充道,“你给慈善组织的援助金已经超过限额了,尤其是给爱奥尼亚的慈善组织。把钱拿去去养那群长蹄子长角的乞丐贫民,那有什么用?”   菲奥蕾勉强压抑下自己的怒火。“超出限额?超出什么限额?”她冷冷地问,“我用的是自己的钱,而且我可不记得给慈善组织捐款还有‘限额’这种东西。”   “拜托,图个名声只需要捐一次就够了,不用真的每个月都扔过去一笔钱。”克拉伦斯说着说着,不停划动着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惊愕地看着菲奥蕾,“不会吧,你是认真的?”   “就和我此刻想扇你一巴掌一样认真。”菲奥蕾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云叶等人在场,她们一定会大吃一惊——这还是这位玩世不恭的大小姐第一次露出这么愤怒的表情。但克拉伦斯对此不为所动,就像他之前说的——他根本不在乎。   他根本不在乎菲奥蕾怎么看他,他不在乎菲奥蕾的怒火,他一点儿都不关心她的情绪。   “看不出来,你居然真的会做慈善。”他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算了,这无所谓。停止捐助,那些钱别浪费在无所谓的事情上,我已经说过一遍了,菲奥蕾,配合家族的行动。”   “家族,家族。”菲奥蕾说,“鲍斯家,杰兰特家,珀西瓦尔家,格温妮家。这些牌子挂在狗窝上多好看,对吧,克拉伦斯?你就喜欢窝在里面,它上面的铃铛一响,你就乐得蹦来蹦去,对不对?”   但克拉伦斯仍然无动于衷。他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再次操作起平板电脑来,“接下来我会告诉你家族的计划,和你应当做的事情——放心,抛售掉这几支股票不会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你的零用钱不会减少,你大可以继续去玩你喜欢的游戏:宴会,衣服,点心,首饰。哦,只不过你那些捐助可能要停一下了,不过那也没什么用,对不?”   菲奥蕾冷冷地看着他,她脱力般地靠在了椅子靠背上,没有再继续挑衅他。她知道这没有用。克拉伦斯盯着屏幕,不断地说着什么,但菲奥蕾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她抬起头盯着咖啡厅的天花板,似乎想望穿这栋建筑物,一直看到更高的天上去。   最终,克拉伦斯的声音停了下来。他皱眉望着菲奥蕾,“你完全没听我说话。”   “我确实没有。”菲奥蕾仍然盯着天花板,“我懒得听狗叫。”   “你在看哪里,菲奥蕾?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克拉伦斯没有理会菲奥蕾的嘲讽,他的声音加重了几分。似乎对于他来说,菲奥蕾的关注焦点不是他,是比菲奥蕾的怒火和辱骂更加难以忍受的东西。   “我在看天。”菲奥蕾懒洋洋地说,“天上有太多东西了。天上有云,有风,有星星,有月光,还有一整个新世界,是你这种人一辈子也理解不了的东西。”   “你说新大陆法梵德?”克拉伦斯冷笑了一声,“恕我直言,那里现在没什么价值。是,没错,巫师局确实正在组建勘查队伍,但是这有什么用?上面的龙真的会允许我们建立前哨基地吗?真的会允许我们在那里建立矿场、建立种植园吗?公司靠什么盈利?资源。龙肯给我们资源吗?它们不肯。国际法师联盟和龙谈判了那么久,成果也只有那么一点——在某条特定的龙的领地里进行基本的勘察活动!那有什么用?”   一开始,菲奥蕾只是默默地听着。在克拉伦斯说到一半的时候,她抬手叫来侍者,以桌上的咖啡冷了为理由,要了一杯新的黑咖啡。而当新的热气腾腾的咖啡上桌的时候,她一边听着克拉伦斯的话,一边端起咖啡。   而克拉伦斯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他对这件事相当不满一样:“家族已经在这件事上吃过亏了,菲奥蕾,损失了很多投资,毫无意义。龙群没有社会结构,没有领导者,无法构成一个集体,和一个个体打点好关系有什么用?对另一个个体就要重新开始!如果要我说的话,它们比原始人更加原始——至少原始人还有酋长,狼群都知道听头狼的命令!”   菲奥蕾抬起头来。一瞬间,克拉伦斯的声音停下了。他看着她凌厉的眼神,看着她眼睛里的光,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能轻松地应对菲奥蕾的辱骂,菲奥蕾的愤怒,菲奥蕾的讥讽,但是他却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的她。   下一秒,这位精灵大小姐手腕一翻,一整杯黑咖啡就猛地被掷到了克拉伦斯身上,咖啡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咖啡泼了他满头满脸,染黑了他耀眼的金发和一尘不染的白西装。克拉伦斯愣了两秒似乎才感觉到烫和疼痛,他猛地跳了起来,捂着自己的脸大声惨叫。   “我说过,用我最喜欢的饮料泼你太浪费了。”菲奥蕾从容地站起身来,轻轻巧巧地从他身边走过,克拉伦斯咆哮着想要抓住她,但全被精灵女孩轻松地躲了过去。而当服务员慌乱地拿来毛巾和冰块之后,菲奥蕾已经隐入了商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在商场中兜兜转转溜了一圈之后,不知怎么,菲奥蕾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家服装店前。她不是没有想过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其他人,但她拿出手机后,却突然又放下了。她鬼使神差地转了回去,没有和任何人联系。   ——然后她在那里看到了梅莉。   梅莉还是站在橱窗前,盯着那件裙子。在见到菲奥蕾后,梅莉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然后走进了店里,对店员说了些什么,掏出钱包。很快,店员就将那件衣服打包好,装进袋子里递给她。梅莉拎着袋子走了出来。   “你觉得它好看吗?”梅莉在菲奥蕾面前提起那个袋子,问。   菲奥蕾愣了两秒,然后笑出了声。“你应该在买之前问的。”她说,“不过,我觉得很好看,很适合你。”   “那我要为自己买下它。”梅莉认真地说。   “这个,你也应该在买之前说。”菲奥蕾笑着回答,“其他人呢?”   “她们先出去了。”梅莉说。于是两人并肩离开了商场,在大街拐角处的一家小饰品店前见到了众人。云叶一眼就看到了梅莉提着的那个袋子,脸上漾起了笑容,“你终于给自己买新裙子啦。”她说。   梅莉笑了笑,没有回话。   “我们继续逛逛吧,这条街上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店呢。”克莉奈轻咳一声,指着街道旁边琳琅满目的店铺。其他人都没有异议,于是这群女孩子们就有说有笑地继续沿着街道逛了起来。终于,在逐渐变暗的天色,以及开始咕咕叫的肚子的提醒下,众人决定结束这一天的外出,踏上回到学院的路。   在路上,菲奥蕾禁不住梅莉和克莉奈的询问,终于还是把自己和克拉伦斯谈话的过程说了出来。当然,她选择性地隐去了某些内容,但最终那惊天动地的一泼却毫无保留,绘声绘色地讲了个透。   “——你真的泼了他一脸咖啡?”听完菲奥蕾的讲述,克莉奈忍不住捂住了嘴,“等等……不是,我是说,呃,你不怕被他报复吗?”   “他要怎么报复我?”菲奥蕾冷笑一声,“在我脸上泼一杯咖啡吗?放心,我什么事都不会有的。我和他不对付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   “但我记得他身上的西装好像很贵……”艾格洛丝小声嘟囔道。   “你为什么要替他担心钱包?”菲奥蕾笑了起来。艾格洛丝琢磨了片刻,释然地点了点头。   云叶听着同伴们的笑声,转头看了看奈薇。后者还是戴着她那副墨镜,看不出任何表情。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她们身边驶了过去。其他人沉浸在谈笑中,完全没有在意。云叶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辆轿车,突然意识到,这辆车她认识。不仅认识,甚至还坐过。   ——这是乌尔狄丝教授的车。   轿车很快就汇入了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之中,拐入一个路口,消失不见了。起初,云叶觉得,乌尔狄丝教授趁着假期开车到市区里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她看了看那个路口的道路标识牌,却忽然想起来,那条道路正是通往“米蒂莲牧歌”的路。   不过,萨芙也说过,乌尔狄丝教授是大她两届的学姐,两人有联络,当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云叶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   当夜。   和从前的许许多多个晚上一样,云叶伏在奈薇的怀中,睁着眼睛望着面前的黑暗。在离开那条热闹喧嚣的街道,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试图借助欢声笑语驱散赶开的重重忧虑又再度扑了上来,将她笼罩在里面。不知不觉间,她忽然发现,最近这段时间里,她很少去想奈薇以外的东西了。   这段时间里,云叶绞尽脑汁想安抚她的情绪,用尽了各种办法来试图缓解她的阴郁——物理或魔法,语言或行动——她几乎用了自己能想到的任何一个点子:她尝试过香薰、沐浴剂,音乐,尝试过蓝水晶,风干的草药,各种祝福和驱散噩梦的仪式,她甚至曾经在晚上试图唤起奈薇的情欲,以求至少让她在这一夜忘记困扰自己的噩梦。   但是这都没有用处。每当夜幕降临后,云叶几乎会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她沉睡在奈薇怀中时,经常被身边人异常的僵硬与痉挛唤醒,这使得她几乎不敢睡熟。然后随之而来的就是白天的疲倦。在她最疲惫和最混乱的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这种生活能早日结束就好了。但是当她看到奈薇时,又会莫名地涌出力量。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天奈薇的笑容,想起两人牵手在格拉斯顿市漫步的时光,想起那一晚奈薇颤抖着伸向她身体的欲望。   在心中被奈薇占据的时候,云叶有时几乎想不起来自己的家庭。她几乎忘却了九方京那个孤寂而冰冷的家,忘记了融春节时自己毫无动静的手机,当总是苍白疲惫的母亲和陌生的姐姐掠过心头时,她浑然无觉,内心甚至翻不起一点从前的怨怼和怒气。那些都不重要了,望着黑暗中那个微微颤抖的身影,她总是会这么想。   然后,和许多个夜晚一样,奈薇在噩梦中猛然颤抖起来。云叶瞬间从浅睡中惊醒,她紧紧地抱住这个抖得像孩子一样的女人,希望能用这种最原始也是最直接的方式安抚她。   “我不想再打了……”奈薇在她怀中抽泣着哭诉,这个高大的女人在云叶的怀中脆弱得像一片一碰即碎的枯叶,“我不想再打了,我想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听机枪的声音,也不想再听轰炸机的声音……”   “没事的,奈薇,没事的,你现在并不在战场……”云叶柔声说,紧紧地环住她的脊背,她能感觉到女人的眼泪沾湿了她胸前的衣衫。她能对奈薇施一个安眠魔法吗?她能用法术送她离开那个噩梦吗?她并不是没有试过,但就像乌尔狄丝教授说的一样,在一开始,魔法奏效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渐渐对奈薇失去了用处。而云叶也放弃了使用安眠药和其他药物——连魔法都没有效果,药物还能比魔法更有效吗?教授说的是对的,魔法不能治愈一颗心。   云叶能感觉到,每一天,奈薇都在她心中的战场里陷得更深。她的梦呓是连贯的,一直在推进,从浅到深。有时,云叶会觉得,这简直就像是卡曼戈地区的一千零一夜童话:每天晚上都是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在黎明时结束。   但她也知道,而这意味着更糟糕的事态:奈薇的昼夜被割裂了,颠倒了。对奈薇来说,那片梦中的战场才是她的“现实”,而白日在学院,在格拉斯顿市,在云叶身边的所有时光,仿佛都只是浑浑噩噩的梦影。   “我们三个可以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奈薇的梦呓还在继续。而云叶则微微皱起眉头,她觉得这番话语好生熟悉,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是现在一时间她也想不起来,只能徒劳地抚摸着奈薇的头发和背脊。   “你,我,还有卡琳蒂拉……我们三个……”奈薇埋在云叶的怀抱中呢喃着。云叶立刻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新的名字——奈薇似乎还是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卡琳蒂拉是谁?云叶不知道。   “你们可以一起离开。”云叶轻声安抚她,“你们三个,你,卡琳蒂拉……”   “艾琳,还有你,我们三个……”奈薇喃喃地念出了第二个名字,第二个对云叶来说极为陌生的名字。但就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刹那,她的太阳穴猛地一跳,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反应,在她的太阳穴上猛击了一记。   最终,奈薇的梦呓慢慢停息,她的睡眠归于平稳。这一夜似乎安稳地渡过了。云叶呆呆地望着黑暗,奈薇在迷迷糊糊中所说的那些话,她喊叫的那两个名字,仍然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旋、打转。而后,她自己也慢慢地沉入了梦乡,但是梦境却混乱而破碎。   她梦到了一片焦黑的战场,到处是残垣断壁,自己在壕沟里,那个戴着面罩的士兵,那个女人。空中飞过的轰炸机。连绵不绝的爆炸。刺耳的机枪声。刺鼻的硝烟和火药味。然后那个人不停重复着某段话,活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电视遥控器,倒带——播放,倒带——播放,似乎想要对自己倾诉什么。   然后,直到次日的晨光照耀到她的眼皮上,她才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苏醒,睁开眼睛望着明亮的天花板,昨夜梦境的碎片化作无数纷繁破碎的画面,一幅幅从她脑海中掠过。   紧接着,在取回思考能力的一瞬间,她就猛然“啊”的一声大叫出口,从床上弹了起来。   ——那个梦境,那个梦境!那个勃兰登士兵狗牌带给自己的梦境!梦境里的那个女人所说的话,和奈薇昨夜的梦呓完全相同!   ——那个对自己说“我不想再打了”,“我们三个一起离开”的女人,难道就是奈薇?不,一定是她,毫无疑问就是她!   云叶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如同山峦崩塌,墙垣倾颓,一刹那间笼在自己头上的阴霾消散得干干净净,心中一片豁然敞亮:那个士兵狗牌的主人,毫无疑问就是奈薇曾经的战友。她和奈薇,还有另外一个人,曾经想要逃离这场战争,但——   她想到了梦境最后朝自己坠下的那一串炸弹。   但恐怕这个狗牌的主人并没能幸存。她是“卡琳蒂拉”,还是“艾琳”?云叶并不知道。她又想起自己的那个噩梦,奈薇和另外两个身影一起扫射自己母亲和姐姐的梦。在那个梦的最后,颓然消散的身影,是否就是这个狗牌的主人?   她的耳边又响起了乌尔狄丝的话语。   “——或许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   一个契机……云叶抬起头来,只觉浑身一下子有了无穷的力量:她离奈薇的过去,那段一直折磨着她也折磨着自己的、幽灵一样阴魂不散的过去,又靠近了一步。她可以为奈薇进一步地做点什么,说不定她能——   下一秒,所有狂喜的念头都戛然而止,烟消云散。   云叶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僵硬地坐在床上。   奈薇不在房间里。   ————————————————————————   修改了一下28章里云叶和萨芙以及菲露莎的对话,增加了一些细节。   哎,为什么每次快到一个故事结尾的时候我都会患得患失的,总害怕哪些细节没给够,哪里转折太生硬……   唔……还是在这里先说一下吧,我之前说了吗?我记得好像说了但又没说……   橡树是个每一卷彼此独立的单元剧式故事,云叶篇只是它的开始,下一卷的舞台应该就会放到鸣海了。   说到鸣海,我忽然想起还有茫茫多的设定,人物小传和大纲之类的东西要写,哎,愁死了…… 32、过往暗影   悦耳的歌声在床头响起,是云叶十分熟悉的旋律:那是她为奈薇挑选的手机铃声。她茫然地把自己的手机从耳旁拿开,看着床头那部小小的黑色机器。奈薇没有把手机带走。望着通讯软件界面中奈薇灰色的头像——甚至这个头像也是她为她选的,和自己是情侣款——云叶的大脑一时间陷入了一片空白。   此时她才惊觉,除了电话和通讯软件之外,她没有任何能联络上奈薇的手段,而这两种方式都依赖这部小小的机器。离开了手机,她仿佛就像是失去了倾听奈薇声音的耳朵,失去了凝视奈薇身姿的眼睛,不知所措。   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后,她猛地跳了起来,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乌尔狄丝教授。   没错,乌尔狄丝教授一定知道奈薇在哪里,她一定有办法知道奈薇的位置,她一定能找到奈薇。   这个念头像一簇火苗一样灼烧着她,云叶扑下了床——甚至差点摔在地上——然后抓过衣服胡乱套在身上,甚至没时间去仔细把尾巴塞到裤袜的洞里,就直接硬提了上去,袜子的裤腰紧紧地勒着尾根,勉强用裙子盖住。在把脚塞进鞋子后,她连鞋带都没系,就这么冲出了房间。   电梯慢悠悠地来到了一层,大门还没完全打开,云叶就硬生生挤了出去。她一路低头猛跑出了大厅,七扭八歪地撞倒了不少学生,在一片女孩子们的惊呼和斥责声中,活像一个狂奔的毛团一样冲了出去。   但是她奔跑的势头没有持续多久,刚刚跌跌撞撞地扑下台阶,还没在湖边的卵石路上站稳脚步,她就踩到了自己另一只鞋子的鞋带,身体猛然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云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而来的是膝盖处传来的剧痛。她趴在地上,圆睁着双眼,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湖水。几个路过的女生将她扶了起来。   “你还好吧?”她们关切地问,“要不要带你去校医院?”其中一个高年级的女孩还跃跃欲试地说:“让我来试试,上星期的魔咒课刚刚教了我们治愈咒语……”   云叶猛地晃了晃头,她低头看了一眼膝盖,黑色的裤袜被磨破了一个大洞,皮肤上一片触目惊心的鲜血。火烧火燎的剧痛刺激着她有些迟钝的脑筋。   ——奈薇,要去找奈薇!   她猛地挣脱了那些女孩子们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了几步,这才找回身体的平衡感。脑海中的念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她连声谢谢都顾不上说,就步履蹒跚地走向了乌尔狄丝教授的办公室。   但是这次她没能在办公室里找到教授。   云叶站在走廊里,呆呆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她尝试着转动门把手,但是它一动不动。忽然,她的耳边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那是一个穿着高年级制服的精灵女孩,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看起来很不好,而且还受伤了……”   “——乌尔狄丝教授在哪里?!”这句话仿佛不受控制一样从云叶口中冲出,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几步,抓住那个女孩的肩膀,“我有事要找教授……她在哪里?”   “教授出去了……”那个女孩手足无措地说,“昨天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你真的不需要包扎吗?你的腿在流血……”   但是她的后半句话根本没有传到云叶的耳朵里。只有“教授出去了”这几个单词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在无数个混乱的念头中,过往记忆里的其中一个画面如同闪电般照亮了她的脑海。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就在昨天,就在那条街道上,乌尔狄丝教授的车子,开向“米蒂莲牧歌”所在的街道……   ——那辆车,那辆车!   她推开这个女孩,转头就跑。   半个小时后,云叶已经站在了通往格拉斯顿市内的火车上。   女孩靠着车厢里的扶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而车窗玻璃上也映出了她的浅淡倒影:凌乱的头发和衣服,苍白的脸上满是汗珠,脸上写满了愁苦与痛楚,她的两条眉毛紧紧地扭成了一团,裤袜的膝盖部分破了两个大洞,伤口处的鲜血已经凝固发黑。   火车驶过一个又一个站台,人们来来往往,从她面前走过,但是没有一个人靠近她身边,两旁的座位上人们起来又坐下,但是没有人注意她。一眼望去,座位两旁的每一个人都齐刷刷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机,活像是一幅讽刺画。就像是在向某种事物低头屈服一样,云叶模模糊糊地想。   火车又驶过一个站台,云叶看到一个人从座位上起来,她直起身子,奋力迈出两步想要去坐下,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迅速而礼貌地抢占了那个位置,低下头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手机。云叶吐出一口气,慢慢后退两步,靠回自己的扶手上。她望着火车天花板上的彩色广告,一时间分不清楚遍布全身的疼痛到底是来自膝盖的伤口,还是来自久经折磨的肌肉。   算了。他们一点都不重要。云叶想。火车又驶过一个站台,停了下来。她一瘸一拐地顶着不断涌入的人流走下火车,格拉斯顿的街道在她面前铺展开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感觉嘴里发苦,微微有些腥味。一辆辆车子从她身边驶过,她对其中一辆打着空车牌的出租车招手,车子开了过去,没有理会她。   云叶目送着那辆车离去,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指间夹着香烟的精灵从她身边走过,她一下子把那臭气熏人的呛鼻烟雾吸进了肺里,顿时靠着路灯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泪水溢出了眼眶。在泪水朦胧的视野中,她突然觉得格拉斯顿市的街道变得如此陌生而冷硬,它几乎不再是那座她认识的城市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简直就像一直以来对她敞开怀抱的城市忽然对她冷眼相待一样。云叶想不出任何原因。她弯下腰,扶着膝盖,小心地不去碰触血迹已经干涸的伤口,说不清的委屈和苦闷在她胸中蔓延,同时滋生的还有怒气。   她最后一次深深吸入格拉斯顿市的空气,那是混合了淡淡的烟臭、汽车的尾气、街边小摊上食物香气的,味道十分复杂的空气。她把这团空气压入肺里,也把心里滋生蔓延的那种复杂而酸苦的情绪全部压下,咬牙站了起来。   她要去米蒂莲牧歌,除此之外的事情全都不重要。   …………………………………………………………………………………………………   当云叶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一个转角,看到“米蒂莲牧歌”的招牌时,她的心便悠悠地沉了下去。   街道两旁没有乌尔狄丝教授的车。   但云叶还是咬着牙迈开僵硬疼痛的双腿,推开了酒吧的大门。就算乌尔狄丝教授不在这里,萨芙至少也应该知道她去了哪里——而且,自己实在是太需要休息了。   刚刚推开那扇玻璃大门,云叶就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地,视野也短暂地模糊了一瞬。萨芙的惊叫声在耳边响起,随即云叶就感觉一双手臂扶起了自己,然后她在一把软软的椅子上坐下——   “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去找药。”萨芙关切地对她说了一句,拔腿就走。云叶拼尽全部的力气抓住她的胳膊,从嘴里挤出声音:“乌尔狄丝教授……乌尔狄丝教授在哪里?”她努力抬起头,眨眨眼睛,尽量让眼中朦胧的萨芙看起来显得清楚一些。那个留着红色长发的影子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僵住了。过了片刻,她才慢慢在云叶身边坐下。   “发生什么了?”萨芙低声问。   “奈薇……奈薇不见了。”云叶刚说出一个单词,胸口就不由得一窒,后面的话就哽在喉头。她努力调匀气息,这才断断续续地说,“我找不到她……教授在哪里?”   萨芙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又过了一会儿,萨芙才慢慢地、斟酌着字句说:“小乌尔她……刚刚离开。”   “她去了哪里?!”这句话活像是给云叶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般,她猛地一咬牙,就想站起来,但是萨芙用力按着她的肩膀,硬生生把她按回了椅子上。   “虽说……保密义务……但是事到如今……”萨芙喃喃地说,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云叶没听清她在低声说些什么,只是徒劳地抓紧她的手腕。随即,萨芙怜惜地拨开她脸颊上一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刻意压低音量,“小乌尔,她去巫师局了。”   “她去巫师局做什么?”云叶尖声问,声音因为过于激动,甚至都破了音。   “嘘——”萨芙连忙捂住她的嘴,然后环顾四周。不知是不是来这里的客人都默认这里是“夜生活专属地点”,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米蒂莲牧歌的大厅内居然除她俩之外空无一人。酒保菲露莎也不见踪影,或许是没来上班,又或许是还在楼上睡觉。但即使如此,萨芙似乎还是极为害怕被人所听到。她绞着手指,忧心忡忡地道:“你小声些,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情知道多少——”   “我知道很多。”云叶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我猜到了奈薇来自勃兰登的战场,还有心灵手术,还有——”   “唉,这就够了。”萨芙连忙说,“小乌尔她……去巫师局报告奈薇这段时间的近况。”   “报告?近况?”听到这两个词,不知怎么,云叶的心脏甚至停跳了一两秒,她抓住萨芙手腕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用力,声音也尖细了起来,“报告?近况?”   “对。既然你和她……唉,那你也应该知道她最近一段时间非常不妙,各种意义上的。”萨芙反握住她的手,但是没敢直视云叶的眼睛,而是低下了头。“我、小乌尔,还有巫师局的相关人员都很担心这一点。她们……她们曾经开会讨论对她的处置方式,但是由于小乌尔的坚持,她们一直没能敲定最终执行方案,直到今天。”   云叶麻木地听着,“处置”这个词不停地在她脑海中回荡。处置?处置什么?她不断地询问自己,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处置”这个词和奈薇联系起来——她是人,不是可以随便处置的物件,她怎么能,她们怎么能——   “你也知道,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萨芙低声说,“小乌尔做了很多努力,可……唉,我们始终还是没有办法。今天是小乌尔向巫师局报告的最后期限。她们这次可能真的会……”萨芙喃喃道,“最差的情况下,她可能会被强制进行心灵手术。”   云叶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萨芙的脸,后者愧疚地逃避着她的视线。她一时间没有办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心灵手术?谁要被强制进行心灵手术?奈薇吗?为什么?   “总之。”萨芙匆匆起身,“你在这里坐着,我去给你拿些药。”她咬着嘴唇,犹豫不定地看着木呆呆的云叶,最终还是一跺脚,快步钻进吧台后的小门。   云叶望着萨芙消失的那扇小门,心里彻底乱成了一团——她想现在就拔脚跑去巫师局,想找到乌尔狄丝教授,找到打算“处置”奈薇的那些人——可她要怎么去?她甚至都不知道摩伦诺的巫师局总部在哪里,该怎么进去。就算她进去了,那些人会听她的吗?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一年级新生,入学还不到一年……   可她心里仍然有一簇永不停歇的火苗,灼烧着她,鞭笞着她,要她起身,催促她行动,但是她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在抗拒,她太累了,太疲倦了,这一段时间以来,奈薇的噩梦消耗了太多她的精神,那个声音在叫嚣着,她无能为力……   云叶坐在原地,四肢百骸像灌了铅,整个人像是被冻进了坚硬的冰层里,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落在桌子上。   随后,菲露莎打着哈欠,从吧台后的小门里走了出来——看样子她之前是在楼上睡懒觉。精灵酒保一眼就看到坐在大厅里的云叶,女孩呆若木鸡的神情和膝盖上凄惨的伤口吓了她一大跳。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云叶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连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菲露莎的声音,云叶这才有了反应,僵硬地转过头来,望着菲露莎的脸,嘴唇蠕动着。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已经先流了下来。菲露莎焦急地用手帕为她擦去眼泪,云叶这才用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茫然的声音说:“奈薇,奈薇她……”   “唉。”菲露莎叹了口气。她愧疚地看着云叶,握着女孩的手,深深地低下头去,又不时挠挠自己的头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轻咳一声,转过头去,“你,呃,你要喝点什么吗?”   云叶怔怔地摇摇头,泪水划过脸颊。   “那个,呃,我的意思是……”菲露莎结结巴巴地说,羞惭、怒气和尴尬几种极为古怪的神色交替着从她脸上闪过。她捻着发丝,尴尬地说:“呃,我是说……我不太会安慰人,所以……你也别太伤心了,分手总是难免的……”   “我们没分手!”云叶尖叫,菲露莎这一句话就像是打破了冻住她的冰层,她恨恨地把精灵的手甩开,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地站了起来。   “你别激动,不是,哎……”菲露莎连忙起身安抚她,“那个,对不起,是我不好,可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找我,但是我跟你说,这种女人还是不要为好……”   “不许你说她坏话!”云叶继续大声尖叫,女孩怒气冲冲地瞪着菲露莎,拳头握得紧紧的。但下一秒,一道闪电猛然劈入她的脑海。她猛地扑了上去,抓住这个精灵酒保,死死盯着对方的双眼,眼球几乎都要凸出眼眶,“——你刚才说什么?”   “……这种女人不要为好?”菲露莎被云叶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   “上一句!”云叶不管不顾地尖叫着,胡乱挥起手臂打了过去,菲露莎一边格挡一边躲闪着,“哎,有话好好说……上一句?呃,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来找我……”   听了这句话,云叶忽然呆立在当地,活像是一具失了隐线的木偶。然后,她慢慢地坐回了椅子上,喃喃道:“她什么时候来找的你?为什么来找你?”   “我也……不知道。呃,就是,你不知道吗?这段时间,你的那个女朋友隔几天就会出现在酒吧外面,透过窗户看我……”菲露莎小声说,颇为心虚地指了指窗外,云叶下意识地转头看去,但是窗外行人车辆来来往往,并没有奈薇的身影。然后菲露莎举起双手保证:“但我一句话都没和她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盯着我——那个,我真的没有介入你们的感情,你相信我……”   云叶看着一脸尴尬的菲露莎,心情忽然变得极为复杂。她的怒气、她的焦虑、她的酸楚忽然一瞬间被吹得无影无踪,就好像是一阵狂风扫清了迷雾。看着这个不着调的、全程和自己的思维没在一条线上的酒保,她居然破天荒地感到一丝滑稽。但滑稽之后就是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   “——她为什么来找你?”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菲露莎急得耳尖都红了,她挥舞着双手,生怕云叶以为自己是她和奈薇之间的小三,“你听我解释,我……”   但是云叶此刻却陷入了另一种思考中。她仔细地看着菲露莎。奈薇来找这个人是因为出轨?不,怎么可能。奈薇在之前一段时间确实经常出去,而且绝口不提自己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为了这件事,两人甚至还冷战过。但是,但是……   云叶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菲露莎。   ——奈薇来找这个精灵酒保?为什么?   菲露莎被云叶怪异的视线盯得浑身发毛,见她的情绪总算是稍微稳定了一些,尴尬地咳嗽一声,试探着站起身来。云叶没有阻止,于是她讪讪地溜到门边,希望能呼吸一下门外的新鲜空气,短暂地远离房间内的尴尬气氛。忽然,云叶的余光中掠过一抹红色。她转过头去,看到萨芙靠在吧台后小门的门框上,手上还提着一个医疗箱。   魅魔小姐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看着她,脸上写满了愧疚、怜惜和无可奈何。是啊,上楼拿一个医药箱原本也用不了那么久。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了?自己和菲露莎之间的对话,她又听去了多少?云叶摇摇头。她读不懂萨芙脸上的神情,但是——   她忍不住又转回头去,望着玻璃门外的菲露莎。精灵酒保双手插着兜,微微低着头,她的身材原本高大而挺拔,但是这一刻,她整个人活像是缩小了一截,从高大的白杨变成了憔悴歪斜的病柳。云叶眯起眼睛,望着那个背影。不知为何,她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这背影似曾相识。   但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呢?   云叶皱起眉毛,拼命搜索自己的脑海。但她的心太乱了,无数个念头奔流交织,她甚至难以专注在一个上面。太阳穴和膝头都不断地传来麻木的钝痛,萨芙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轻轻把手放在她的手掌上。   云叶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奈薇和菲露莎的身影交替在她脑海里闪过。她的心中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奈薇为什么要来找这个人?为什么?她苦苦追索着那些混乱的念头,如同尝试着在湍急的河流中空手抓住游鱼。但是就在这一片混乱里,奈薇的身影在一次次闪烁中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奈薇的情况开始大幅度恶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是从融春节开始,是从二月份。那一天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那一天她们来到了这家酒吧……来到这家酒吧,又怎么样呢?云叶咬紧嘴唇,奈薇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精灵颤抖的身体,咔哒咔哒磕碰吧台的椅子,她不断抽动的脸颊与嘴角,想说但没能说出口的话……   这些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云叶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她沿着那条脆弱不堪的记忆丝线拼命寻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来到了这家酒吧后——是见到了菲露莎后——   就像一道闪电在黑暗中炸开,云叶猛地睁开眼睛,尚未适应光线的眼睛因为泪水而朦胧。但在这一片水汽氤氲之中,菲露莎的身影模糊成了一团细瘦的影像。就在这一刻,一段模糊不清的、梦境中的记忆忽然闯入云叶的脑海:奈薇与另外两个身影闯入了她的家,射杀了她的母亲和姐姐后转身离去。她追上前去,在一片模糊朦胧的烟雾中追逐她们,一个身影消散了,一个身影伫立不动,只有奈薇不断向前走去……   而如今,那个伫立不动的身影,与她面前菲露莎的背影完美地重合了——它们的姿态如此贴合,相似得不可思议——   下一秒,云叶就感到自己猛地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额头火辣辣地疼痛。玻璃门后的菲露莎惊愕地转过身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了起来,冲了过去,甚至忘了自己与面前的女人之间还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门。   云叶丝毫不管额头上的肿块,一把推开那扇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菲露莎在她即将跌倒之前将她一把扶住——然后紧紧抓住精灵女人的衣服,强迫她的眼睛看着自己。   “你——你参加过勃兰登独立战争,对不对?”云叶用尽所有的力气抓住她,嘶声说,从口中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利刃一般划过她的喉咙,“你和她是战友,你认识她,你们曾经……”   “你在说什么?”菲露莎脸上的表情愈发诧异,她握住云叶的胳膊,让女孩站稳。她的力气是那么大,就像奈薇一样,云叶完全没有反抗的可能。“我,参加过战争?怎么可能。”酒保笑了起来,“我生在格拉斯顿,长在格拉斯顿,从来没与参与过什么战争。你是不是记错了?”   云叶呆呆地看着她。菲露莎的笑容困惑而真诚,完全不似作伪。就在这个瞬间,另一个名词掠过云叶的脑海。心灵手术。她缓缓地摇着头,一步步往后退去。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心灵手术,”她喃喃道,“你做了心灵手术,所以你不认识她,你不记得她,所以她才会——”   随后,她在身后的门槛上一绊,惊呼一声就要往后倒去。但下一秒,她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萨芙将她接在怀里,云叶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品红色的发丝轻轻拂在她的脸颊上。   “我们上楼去吧。”萨芙低声说,也不等云叶有所反应,就扶着她站稳,半强迫地把她带回了大厅里。云叶怔怔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菲露莎,精灵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那里。她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困惑,随后是若有所思,但紧接着又回归到困惑,她皱起眉头,抬手按揉着太阳穴,神色最终归结到一片混沌的茫然。   她看着被萨芙带走的云叶,最后只是慢慢把手放下,低着头站在街前,她的背后是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车辆的引擎声,喇叭声、行人的交谈声共同汇作这座庞然都市的底噪,将她慢慢淹没在其中。   …………………………………………………………………………………………………   云叶浑浑噩噩地被萨芙拉入了吧台后那扇小门。门后是一条走廊,走廊再往上便是二楼的起居室,也是萨芙和菲露莎平时居住的地方。她将云叶带入了自己的房间,那是一间凌乱的卧室,一张双人大床上的被褥和衣物乱糟糟地堆着,云叶看到床角丢着一枚扣子,样式看上去颇为眼熟,也不知道是谁衣服上的。   萨芙脸颊一红,把床上的丝袜内裤等内衣胡乱收拾了,团作一团看也不看地塞进衣柜,然后拉着云叶在床边坐下。她一言不发地打开医疗箱,先是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云叶膝头的血痂,然后拿出酒精为她的伤口消毒。   云叶一言不发地坐着,只有在消毒棉棒接触到伤口的时候,才小小地抽一口冷气。   “其实,小乌尔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一切都告诉你。”萨芙一边清理着伤口,一边低声说,“我也犹豫了很久,但我始终不忍心看你继续这样下去……”   云叶的眼角动了一下,木然地看着她。   萨芙叹了口气,放下棉棒,来到自己的书柜旁,从抽屉最深处抽出一张照片,凝视了半晌,才闭上眼睛,咬了咬牙,把它塞到了云叶手里。云叶恍惚地把它接过。   这张照片是一张合照,它的背景是一幅三重磨旗帜——勃兰登独立军队的旗帜。在旗帜前方是十几个穿着笔挺军服的军人,但无一例外都是年轻女性,她们的胸口佩戴着同样有着三重磨标志的金属徽章。云叶一眼就看到了奈薇——她站在这些女性军人之中,面容冷峻,神色坚毅而狂热,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画面之外的虚空。照片上的她鲜活而生动,锐气逼人,活像一把被打磨锋利的剑,云叶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别开眼睛,她甚至生怕自己的眼睛会被照片里奈薇的锐气划伤。   但很快,她就忍不住又低下头去仔细凝视着这张照片。上面的奈薇似乎更年轻一些,充满活力——如同被反复捶打煅烧过的铁一样刚硬的生命力,张扬而冷酷,与云叶印象中的她几乎截然相反。奈薇的身边是一个和她差不多身高的女人,嘴角玩世不恭地微微翘起,那面容虽然有些许不同,发型也截然迥异,但云叶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毫无疑问就是菲露莎。   在奈薇的另一侧,是一个身材稍矮的女性,有着一双相比精灵而言并不那么尖长的耳朵,神色平静。云叶仔细审视着这张照片,她忽然发现,这三个人虽然表面上是肩并肩站着,但是她们的手似乎是牵在一起的。只不过她们互相牵着的手很好地藏在了身后,如果不是仔细观察,一眼看上去根本难见端倪。   “她们就是……卡琳蒂拉,和艾琳……”云叶低声自语,她想起了奈薇在梦呓时说出的那两个名字。   “这是勃兰登巫师部队的照片。”萨芙说,“我不知道把它给你看是不是正确的,但……”   “所以,她……接受了心灵手术,留在了你这里。”云叶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奈薇和菲露莎的脸庞,低声说。   很久之后,萨芙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也是巫师局的人,和乌尔狄丝教授一样。”云叶继续说,但视线仍然没有从照片上挪开。   “是的。”萨芙说,“战争结束后,巫师局收编了这些被俘虏的巫师。国法联超自然维和部队的人把她们送了过来。然后我们就开始着手处理她们的问题。”她顿了一下,低下了头,双手撑住额头,“那一段时间真的……真的,我也很痛苦。勃兰登高层给她们施了很棘手的心灵法术,再加上战争留下的创伤……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法师的心智和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她们会恐惧,会害怕,也会被噩梦折磨得身心俱疲……她们也不是心灵坚如钢铁的超人。”   云叶微微抬起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萨芙疲倦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你知道的,因为血统和天赋的缘故,从初等学校毕业后,我进入了主攻心灵学派的衔环学院。小乌尔也一样,不如说她就是因为我……算了,说这些都没什么用。总之,当初我们两个被巫师局调去处理她们的问题,然后在那里……”   说到这里,萨芙小心地看了一眼云叶,抿了抿嘴,“我们确实尽力了……但就像小乌尔说的,魔法并不能治愈一颗受创的心。我相信她也对你说过类似的话。在那之后,还是有一些巫师士兵没有撑下来,于是巫师局高层命令我们……”   云叶的睫毛轻轻动了动。她把指尖放在了菲露莎的脸上,“所以,她就是……”   “是的。她就是当初没能撑过去的人之一。高层命令我们为她做了心灵手术。我们抹去了她的记忆——所有的。”萨芙轻声说,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逐渐攥紧,“然后我们为她植入了新的记忆,从此卡琳蒂拉死去了,而菲露莎诞生了。我们毁掉了她的人生,然后又为她伪造了一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战争没有杀死她,杀死她的是我们。”   云叶慢慢抬起头,看着萨芙。魅魔的脸色苍白,她虚弱地看着狐人女孩,似乎想要笑笑,但最终能做到的只是无力地抽动一下脸颊。   “她说,她有父母和家庭。”云叶说。她觉得此刻自己的心情平静得出奇。她望着这张照片,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她心里没有怒气,有的只是悲凉与滑稽。她甚至觉得,自己和奈薇一直都处于这群人的监视之下——他们看着她们挣扎,在噩梦里挣扎,尤其是她自己,他们知道一切,但是,但是她却被蒙在鼓里,她……   她忽然想笑。   “对不起,孩子。”萨芙错开视线,没有直视她。魅魔喃喃道:“我很想告诉你这一切,但我们身负保密义务……”然后她自嘲地笑笑,“虽然我现在决定让这个保密义务滚蛋了。唉……就如你知道的,菲露莎……我是说,卡琳蒂拉。她的父母和亲人当然也是巫师局的人。我们伪造了她所有的人生履历,幼儿园、小学、高中和大学,甚至是之前离职的公司。她无论如何检查都查不出问题,事实上,她也没有对自己的人生产生过违和感。她就像一张白纸,一个孩子……直到……”   “直到她和奈薇见面。”云叶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萨芙点头承认,“直到她和奈薇见面。事实上,我们曾经考虑过,等奈薇的情况稳定下来,就透露给她一点消息,让她知道,她曾经的战友还活着,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曾经觉得这很有希望……”她说着,握住了云叶的手,“因为她遇到了你。”   云叶的身体猛地一震,就像被黄蜂叮了一口一样,紧紧地盯着萨芙。“因为我?”她涩声道。   “对,因为你。有一段时间,她的状态好转得很快,我们一度认为她就要摆脱这段噩梦了,于是开始计划让她接触更多的人,更加融入这个社会……而她自己也提出了请求,她希望教更多的东西,她说,她想成为更好的人……”萨芙说。   云叶深深地低下了头,萨芙每说一个词,她捏住照片边缘的手指就加重了一分力道。萨芙看着捏着照片,仿佛要缩成一团的狐人女孩,似乎想伸出手去抚摸她垂下的耳朵,但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落在照片表面,红发的魅魔微不可察地叹息着,慢慢缩回了手。   “然后她就去教了决斗课?”不知过了多久,云叶恍惚地问,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不再属于自己,它远去了,显得空洞而模糊。   萨芙点了点头,“因为……她只会战斗。”她迟疑了片刻,继续说:“她和你们不一样,孩子……她被训练成士兵,被训练成战士。她被教会的只有如何战斗。她不懂如何配制魔药,她不知道那些深奥的魔法理论,她不会占卜,不会寻查,不会吟唱任何一首古老的诗歌,她没有因魔法露出过哪怕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但是她说,或许她接受的那些训练,能够多多少少地起到一些作用……她说,她想成为……”   但萨芙最终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又陷入了一阵良久的沉默。最终,萨芙沙哑着嗓子喃喃道:“我们答应了。而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云叶没有回答。她当然知道……她当然知道。她知道奈薇最终还是没能战胜内心深处的那些梦魇。或许,奈薇曾下定决心正面对抗自己的过去,或许,她曾在无数个夜晚,看着在她怀中熟睡的自己下定决心……   但她最终还是没能胜利。   云叶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上的奈薇,更多的泪珠落了下来,在精灵刚毅的面容上汇聚成小小的泪洼。她的指尖一松,它便缓缓从空中滑落,连同翻飞的泪水一起,落在了地面上。   ——————————————————   哎,我能在春节前写完云叶卷吗…… 33、蓝水晶   在一阵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萨芙将那张照片捡了起来,轻轻放在云叶手中。女孩机械地接过了它,指尖触摸着照片上那个半精灵女人的脸。现在她终于知道她是谁了,也终于知道那枚士兵狗牌的主人,也是那一场噩梦的主人是谁了——那是艾琳,奈薇的另一个战友,和其他两人不同,她没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云叶微微抬起头,视线一阵模糊,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梦境中苍白的天空,看到了飞过的轰炸机,然后响彻耳中的是充塞整个天地的尖啸声、爆炸声、机枪扫射声。最后终结梦境的是从天而降的一串细小黑点。它们逐渐变大,然后——   啊……这就是艾琳死前所看到的景象。云叶想。然后她很快又转念想到了奈薇。   对,还有奈薇——还有奈薇——在心中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云叶忽然觉得一阵可怖的森冷彻底将她攫住。她全身僵硬,牙齿上下打战,她感到寒冷从自己的每一条血管、每一块骨头的缝隙里开始蔓延。她开始颤抖,但眼泪却仿佛被冻在了眼眶里一般,无法流下。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   奈薇,奈薇她,岂不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战友,在自己的面前,在爆炸中——她无法自抑地任由自己的念头滑向一个漆黑而恐怖的深渊。她在心底深处尖叫着抗拒,但却无法让自己不这么想,她完全无法想象奈薇曾经承受过多么巨大的痛苦,巨大到她现在只是稍微试图想象一下奈薇当时的感受,就已经痛苦得无以复加——   但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挽救了她。云叶猛然惊醒,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萨芙怜惜地轻拍她的后背。   “奈薇在哪儿?”云叶喘息着直起身子,急切地握住对方的手,她的声音因为方才的咳嗽而变得沙哑。   “我不知道,小姑娘。”萨芙转开视线,“奈薇她的身上……不,每一个像她这样的人身上,都有巫师局设下的法术。只有相关的高层,以及每个人的监管人员才能准确定位她们。菲露莎身上也有这样的法术。抱歉,孩子,我找不到她。”   “那乌尔狄丝教授呢?”云叶沉默了片刻,哑着嗓子问。她忽然有些惊奇地发现,自己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惊愕。   “如果我猜的没错,小乌尔她现在人应该已经在巫师局了。”萨芙低声道。她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号码。没有人回应。电话里每传来一声悠长的“滴——”,云叶的心就沉下一分。最终,电话被自动挂断了,而云叶的心也彻底落入了谷底。   巫师局,巫师局,啊。云叶喃喃地默念着这个词。啊,巫师局。摩伦诺的巫师局。它仿佛一道高大的墙壁,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想对那些所谓的、陌生的、根本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巫师局高层”说,她会让奈薇变好,她会努力,她——不,她们,她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真的只是再需要一些时间……   但是,另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回响,大声尖笑——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人微言轻!他们不会听你的话,不,他们甚至不会让你见到他们,他们会拒绝你!想想看,你甚至无法让你的母亲和姐姐停下来,留在你身边!还有谁会听你说的话?她们理会你的恳求了吗?没有?那你为什么会指望一群陌生人听到你这么一只小爬虫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云叶的手指已经深深陷入她额际的头发中。女孩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地面,但视线却没有焦点,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脯沉甸甸地一起一伏。耳边,萨芙宛如自言自语般的说话声还在继续,她只能木然地听着,听着耳边和脑海里的两个声音混合在一起,交织成一片混沌无序的激流。   “我想,她不会愿意让你去找她的。”萨芙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云叶当然知道萨芙所说的这个“她”是指奈薇。   萨芙她慢慢地沉下身去,双手轻轻捂在了脸上,她的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了出来,“我很抱歉,小姑娘,我……我做不了什么。我没办法干涉巫师局高层的决定……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这不是你的错。正好相反,你做得很好,你陪伴奈薇的每一天,都让她的心愈合了一点。但最终,这个伤口还是绽裂了。我们每个人都——不,我想,我想……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做错什么,但事情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或许这就是命运……”   听到“命运”这个词的一刹那,云叶感觉自己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断裂了。命运,命运!就像汽油遇到火星,她感觉有什么东西猛地在胸腔里膨胀起来,当云叶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猛然站了起来,然后开始尖叫。   “命运!又是命运!你也是,乌尔狄丝也是,每个人都在和我说这些!你的意思是奈薇活该变成这样吗?她——她难道活该受这些苦吗?你们一个个地都拿命运来当借口——”   忽然,云叶停了下来,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在陡然间陷入一片寂静的房间中,她凝视着面前的萨芙。红发的魅魔温和地望着她,一言不发。她轻轻握住云叶的双手,拉着她坐了下来。云叶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都在说鸣海话——她甚至忘了精灵语该怎么说——因此萨芙全然没有听懂。这个事实让前一秒还在她胸膛里滔天燃烧的怒火像一支蜡烛一样被轻易地吹灭了。她茫然地抬起头,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没关系的。尽情发泄吧。”萨芙握着她的手,轻声说:“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的话……对不起,我帮不上什么忙,我……”   然后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在一片静寂之中,云叶听到了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知道那是菲露莎,但是她不想管那么多了,一颗泪珠终于从她的眼眶里流了下来,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点点泪珠扑簌扑簌地落在地上,她想要放声大哭,但是声音却堵在喉咙中,她颤抖着,紧紧抓住萨芙的双手,埋下了头。   ……………………………………………………………………………………………   云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院的。她完全对这一过程没有丝毫印象。出租车在月亮湖火车站停下了车,她麻木地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捏着那张照片,失魂落魄地走在那条林荫小道上。就像入学那天奈薇带她穿过这片森林一样,她浑浑噩噩地走进了那片灌木丛中,树枝拍打在她的腿上,但她却浑然不觉。当她穿过林地,来到月亮湖畔时,双腿上的丝袜已经被划得斑驳不堪,大腿肌肤上也多了许多伤痕。   云叶茫然地站在湖畔,她抬起头望着天空中老橡树的树荫,恍惚地眨了眨眼。她感觉自己大脑中的某个部分僵住了,像一枚关键的齿轮生了锈,随后整个机器都陷入了停滞,她拼命想驱动自己的脑子动起来,但是它太疲倦了,任她怎么拍打,都不想动哪怕一分一毫。   随即,她就听到了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她木然地转过头,看到的却是飞奔而来的艾格洛丝,在半人马女孩后面的是气喘吁吁的半精灵。   “小狐狸!”克莉奈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她面前停住脚步,“你这是怎么弄的!萨芙姐姐她给我打了电话,说你的情况很不好……”喘够了之后,半精灵惊愕地看着她身上的一片狼藉,然后坚决地拉起她的手,“我们回房间去,我给你处理伤口。”   云叶顺从地被她牵着,像一具木偶一样乖乖地往前走。艾格洛丝跟在她身边,她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看上去又想询问云叶,但却又不敢开口,只能盯着狐人女孩那乱糟糟的、满是断枝和叶片的大尾巴发呆。   “老实坐好。”刚刚推开云叶宿舍那扇根本没关的门,克莉奈就把她拽了进去,按在了椅子上。艾格洛丝在柜子里找了一阵,翻出一个小药箱。随后克莉奈就为她处理起伤口来。房间仍然维持着云叶离开时的样子,奈薇理所应当地并没有回到这里。云叶怔怔地望着床头奈薇的手机,不知道怎么,又是一颗泪珠滑落了下来。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克莉奈头也不抬地问,不过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奈薇呢?”   云叶没有回答。腿上伤口不时传来的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除此之外,她就只是偶尔眨一下眼睛。除此之外一动不动。艾格洛丝注意到了她手里捏着的那张照片,试探性地扯了一下,云叶的手指丝毫不受力地松开了。艾格洛丝把它拿在手里仔细翻看了一番,低声惊呼道:“克莉莉,你来看……”   克莉奈凑了过去,只是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云叶这才木呆呆地有了反应,把视线挪了过去。   “所以……不止是奈薇,就连那个酒保也是勃兰登战争的……?”克莉奈把照片塞回到云叶手里,这回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云叶对面,低声问。   云叶点了点头,张开嘴,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是。”   “虽然我一早就觉得你这个女朋友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看着像是军队里出来的,但确实没想到会是这样。”克莉奈叹了口气,“可那个酒保看起来就只是个普通酒保啊,小狐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叶望着她,茫然空洞的视线总算是有了焦点。她望着这个自己在学院里最好的朋友,嘴唇蠕动了半晌,终于艰难地开口,一点一点地讲述了起来。   二十分钟后,听完了云叶结结巴巴,有时还词不达意的含糊描述,克莉奈皱起眉头,看起来是在脑子里把整个事件理了一遍。“所以,”她总结道,“你女朋友和那个酒保都是勃兰登战争中残存下来的士兵,被巫师局收编监管,只不过那个酒保被洗掉了记忆,而我们的那位助教小姐则没有,而现在她……”   说到这儿,克莉奈停顿了一下,“……她不知道去了哪里,而且很快就要被巫师局‘处置’掉了……”   云叶静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云叶叶?”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对视一眼,问。   “我不知道。”云叶茫然地喃喃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你不打算去找她?”艾格洛丝小心翼翼地说。   “——我要怎么找她?!”这句话仿佛又莫名地点燃了云叶心中的怒火,她猛地站了起来嘶声尖叫,声音尖厉,仿佛要钻破人的耳膜一样。那张原本木然的脸瞬间被怒气充满,恶狠狠地瞪着对方。艾格洛丝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个子娇小的狐人女孩,而是一个身高三米的巨怪一样。   忽然,啪嗒一声,一件闪着白光的东西从云叶身上掉了下来——似乎是被刚才的动作弄掉的——克莉奈弯腰把它捡了起来,眯起眼睛打量着。   那是一条镶着白色水晶的银链。   “这不是紫丁香小姐在课上发给我们的灵摆吗?”克莉奈说。云叶转过头去,望着那枚灵摆,脸上狰狞扭曲的表情慢慢地消失了。她专注地望着它,克莉奈把它轻轻放在她的手上,低声道:“这就是办法,云叶叶……我们可以用寻查咒语。这里一定有奈薇随身携带过的东西……抱歉了。”   说着,她抓过了床头那只手机,然后举着那条白色的灵摆坠,轻咳一声,开始回忆紫丁香小姐在课上教过的仪式。   “没用的。”云叶颓然坐回了椅子上,喃喃道,“没用的,萨芙说,奈薇的身上被施加了咒语,我们没办法用魔法定位她,只有乌尔狄丝教授可以。”   “不试试怎么知道?”克莉奈扬起眉毛,她闭上眼睛,一手持灵摆坠,一手持手机,喃喃地念诵起咒语来。伴随着法术的进行,云叶猛地感觉到仿佛有无形的水流贴着自己的皮肤流过,让她的汗毛根根直竖。她知道,法术被正确地施放了。她也知道,这次施法不会有任何结果,但是她还是怔怔地望着克莉奈,视线一刻也不愿意从半精灵女孩的身上挪开。   忽然,克莉奈手里的水晶挂坠猛地弹了起来,就像被无形的手抓了起来狠狠扔到她脸上一样,撞在了她的鼻子上。半精灵大叫一声朝后跌倒,艾格洛丝连忙把她接住。克莉奈丢开那条灵摆挂坠,捂着鼻子,一行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流了出来。艾格洛丝手忙脚乱地拿来绷带和药水,但克莉奈挥挥手表示自己没事,然后抽出大团纸巾堵住鼻子。   “只是流了点儿鼻血。”她瓮声瓮气地说,“没事,洛丝,我没受伤。”随后,她叹了口气,苦笑起来,“有点麻烦。法术被阻碍了……而且我想,‘他们’已经知道我在找她了。”   “他们是谁?”艾格洛丝问。   “设置这个法术的人吧。巫师局的人。”克莉奈说,抓起刚才丢开的那条挂坠,“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又没犯法!再来一次!我觉得我能成功,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行的。”云叶望着她,摇摇头,凄然道。这个人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她看着克莉奈,她不能理解这个半精灵为什么这么执拗,为什么非要去做一件不可能的事。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有用,自己的声音传不到奈薇耳中,当然也传不到巫师局那里,就像传不到母亲和姐姐的耳中一般。   克莉奈停下了动作,看着云叶。然后她笑了,一如既往的、她招牌式的顽皮笑容。   “那你叫我住手啊。”她这么说道,举起挂坠,“你叫我住手吧。只要你说‘停’,我就会停。在你说出‘停’之前,你的所有反应,我都会一律解读为——‘不能就这么算了’。”   云叶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克莉奈手中的灵摆慢慢垂下,看着它开始颤抖起来,“看着”某种无形的水流再次开始在空气中流淌。她想叫克莉奈停下来,她只需要说一个词,说“停”,这一切都会停止,都会结束。   但是她说不出口。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半精灵女孩继续着寻查的仪式,她能找到奈薇吗?云叶不知道,但是,但是,就像明知道这片水上的浮叶没有办法支撑她的体重,她还是想站上去,试一试,抱着哪怕白日做梦般的一丝希望……   随后,在克莉奈的念诵声中,忽然加入了另一个声音。艾格洛丝把手放在了克莉奈的手上,闭着眼睛,与她一起平静地念诵着咒文。房间中那无形的水流似乎又加快了几分,但是没过多久,那条灵摆吊坠再次猛地弹了起来,代表着法术的失败——但是这回,艾格洛丝眼疾手快地把它抄在了手里,克莉奈的鼻子才没有再次遭殃。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但是还没等云叶说些什么,房间的大门就被推开了。梅莉严肃地环视了一圈,看起来她是被刚才云叶那声尖叫引过来的。   “没什么,只是我把自己的鼻子给撞了。”克莉奈睁开眼睛,神色自若地说。梅莉看着她手中的灵摆,皱起眉来。随后,她肩膀后面又冒出一个脑袋来——菲奥蕾看着克莉奈鼻子里塞的那团纸巾,眨了眨眼,“你们又在乱配魔药?”   “麻烦两位班长看清楚,”克莉奈说,挑衅似地晃了晃灵摆,“我们可没配魔药。”   “但你们在施寻查术。”梅莉说。   “校规上哪条写着‘禁止学生在宿舍区域施展寻查术’了?”克莉奈反问道。没想到梅莉反而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这倒没有。你们请便吧。”说着,她似乎就想关门走人。但是在离开之前,她犹豫了一秒,还是颇为担忧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克莉奈轻轻咳嗽一声,“不如你们也来帮我找个人?”说着,她故意看了云叶一眼。   “找谁?”梅莉走进房间,菲奥蕾跟在她后面,“我没带灵摆。”   “不用管找谁,也不用带灵摆,你只需要帮我进行仪式就好。紫丁香小姐不是教过吗?多人举行仪式的方式。”克莉奈说。   “好吧。”梅莉扫了一眼云叶身上斑驳的伤痕,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于是应允了下来,单膝在克莉奈面前跪下,把手放在她们的手上,闭上双眼。而菲奥蕾则谨慎地四处环视了一圈,视线恰巧落在了云叶捏着的那张照片上。   菲奥蕾眯起眼睛。   “我明白了。”她说,在梅莉旁边有样学样地单膝跪下,把手放在了女孩们交叠的手掌上。云叶怔怔地看着她们围成一圈,四个声音共同唱诵着同一段咒语,她能感觉到无形的力量在流淌,在沿着那枚小小的灵摆延伸出去,延伸向极为遥远的地方。然后……   然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过她的脸颊。她连忙伸出手去,触摸到的却是湿润的泪珠。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潮湿的手指——啊,她已经流了那么多泪水。她抬起头,看着克莉奈,看着艾格洛丝,还有梅莉和菲奥蕾,她的视野逐渐被泪水模糊了。她看着半精灵手中的那条灵摆跳了起来,一次又一次,她看着她们手忙脚乱地把它按住,再次重新开始仪式。她看着梅莉似乎想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看着菲奥蕾轻轻按住梅莉的肩膀,于是后者便不再多问,再度全身心地投入到寻查仪式中。   云叶慢慢地站了起来,双腿上的疼痛与疲倦如同细小的电流一样传过全身。她看着克莉奈手中的那条白色水晶挂坠,忽然想到了奈薇的那条蓝水晶挂坠。它会不会还在她身上?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就像溺水之人拼命地抓住水面上悬浮的稻草,云叶慢慢地在众人面前跪下,她抬起手,轻轻接住克莉奈手中垂下的灵摆,手指合拢,将它握住。   她听到抑扬顿挫的咒语从自己口中流出。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逐渐编织成完整的法术。她打开双手,让灵摆垂下,她在脑中勾勒出奈薇的模样——勾勒出她的身影:那个微微弯腰,闭着眼睛,任由自己踮脚为她取下发圈的身影,那个在黑夜里仅余温暖气息与柔软触感的怀抱,那双在月光照耀下轻轻抚摸自己每一寸肌肤的手,梦境里那个对自己诉说着“我不想打了”的士兵,照片中那个宛如出鞘利剑般的军人……   但最后,所有的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刚刚踏上摩伦诺土地的那一天——在夜晚的森林中牵住自己的手,驾驶室中被一盏盏路灯照亮的侧颜,在机场上拄着接机牌的、那一抹高挑挺拔的身影——   一颗泪珠坠落在地。   在闭上双眼后的一片漆黑之中,云叶恍惚间以为自己仿佛在黑暗而虚无的海洋中遨游。一条条发光的细线从她身边游过,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它们,但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它们从她身边赶开。她又急又恼,挥动四肢在黑暗中游弋,但每一条细线都唯恐对她避之不及,她能看到远处有一点闪烁的蓝光,像在黑夜中静静燃烧的唯一一支蜡烛。但是她抵达不了那里。   然后她感觉到有什么力量正在推着自己前进,是啊,她知道,她知道是谁在推着自己,她知道,但是这还不够,她拼尽全部力气,抓向身边游弋的光线。她的指尖离它就差一毫,就差一厘,但始终不能够——   但就在下一秒,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轻。仿佛有什么一直压在自己身上的、某种无形而沉重的东西,忽然离开了,离开了她的身体,然后、然后……   然后变成最后一只在她肩头轻轻一推的手。   于是她抓住了,抓住了那条光线,它牵引着她,猛地投身飞向远处那一点蓝色的星光。她想要回头去看,去看究竟是谁在她肩头最后一推。但在一片无垠黑暗的虚空中,她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丝如烟雾般散去的身影。   紧接着她的视野就被一片明亮的光所照亮。她看到一棵巨大的树木矗立在森林中,她看到它身旁的林地,那枝影斑驳间,在一棵树下坐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个身影手中躺着一点蓝色的星光。   那是一枚蓝水晶挂坠。   云叶猛地睁开眼睛。她的脸颊上淌满泪水。   “老橡树!”她尖叫道,“老橡树!她在老橡树旁边!那棵树——”她想爬起来,但双腿一软便摔倒在地。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抱了起来,她抬起头,看到了艾格洛丝的脸庞。   “我带你去。”半人马少女坚决地说,“我跑得快。”她不容云叶反驳,便打算将她打横抱起。   “等等,洛丝。”克莉奈忽然开口叫住她。艾格洛丝回过头。   半精灵打开艾格洛丝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只金属脚镯,轻轻一晃,微笑。   “你忘了这个。”   …………………………………………………………………………………………………   “好像校规禁止在非飞行区飞行。”   云叶耳边传来了艾格洛丝的声音,于是她睁开眼睛。   目之所及是清澈湛蓝的天空与遍布高空的树枝,下方是越来越小的古堡与街道。她缩在半人马少女的臂弯里,看着空中那些粗大的树枝离她们越来越近。艾格洛丝矮身从一根粗大枝桠下飞过,云叶抬起头,看着枝丫上那硕大的树叶,它们几乎比她的头还大。   “我们违反的校规不差这一条。”云叶没敢继续观望四周,她缩了缩头,小声说。艾格洛丝发出了清亮的笑声,她缓缓地朝着老橡树的根部下降,不过离这棵亘古巨木仍然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老橡树周边是德鲁伊教的圣地,二十四小时都有德鲁伊看守,她们不能靠近,当然了,奈薇应该也不会在这一圈禁地内。   很快,艾格洛丝就降落到了森林的上方,擦着树冠顶端慢慢飞翔。云叶注意到她这一次飞得相当不错,动作流畅而娴熟。   “找到了吗?”艾格洛丝说。云叶低头扫视着地面,忽然,她的视野里掠过一个黑影。“那里!”她惊呼出声,于是半人马少女迈动四蹄,轻巧地转了个方向,飞了过去。   当她们穿过树冠,落在地面上时,云叶清楚地看到,奈薇从树下站起身来,满脸惊愕。她没有束头发,墨镜随意地捏在手里,上衣衣袋里塞着什么东西,一截银链露在外面。艾格洛丝刚刚站稳脚步,云叶就从她怀中跳了下来,低着头,咬着牙齿,不管不顾地猛冲了过去,然后一头撞进奈薇的怀里。   精灵轻松地接住了她,但脸上还是写满了混乱和惊讶,“小叶……你怎么来了?”   云叶在她怀里抬起头来,满脸泪水地怒视着这张脸孔。“来找你!”她嘶声说,尾巴上的毛全都炸了起来。不远处的艾格洛丝看着这一幕,慢慢地退开了,只留下她们两个人。   “不是,我是说,你……”奈薇手足无措地抱着云叶,低声道: “抱歉,小叶……让你担心了。那个……正好,其实我本来想让乌尔狄丝教授转告你,但现在不如当面对你说……”   云叶的耳朵动了动。她瞪着奈薇,等着对方说下去。精灵的脸色和往常一样苍白,眼圈深重,曾经消失了的憔悴与疲倦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扯了扯嘴角,那干裂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我……因为一些工作上的原因。”奈薇斟酌着字词,结结巴巴地说:“可能要……调职了。调到另一座城市去。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回到格拉斯顿来了。小叶……对不起,我真的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她轻轻地环住云叶的腰,低下头去,脸颊埋在她颈侧,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我们可能要到此为止了。我很抱歉。”   说完,她抬起头,但还是垂着眼睛,不敢看云叶的表情。   而听到这番话的云叶,心中却百感交集。她看着奈薇躲躲闪闪的眼神,忽然觉得极为滑稽——她是真的觉得我还彻底被蒙在鼓里?还是她察觉到我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大家就这么含糊敷衍过去,装作都不知道,和平分手?   这个念头短暂地从云叶心里划过,但随后就消失在了思维的彼岸。那张照片还老老实实地待在云叶的口袋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捧起奈薇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起初,奈薇的视线仍然在躲闪,但在云叶执拗的凝视之下,她就仿佛认输了一般不再游移,愧疚地看着她。   “没关系的。”云叶低声说,她深吸了一口气,贴在奈薇的额头上,“没关系的,奈薇,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已经全知道了。”   奈薇的呼吸停止了。   精灵的手慢慢攀上云叶的手腕,然后用力握住。她的手指深深陷入女孩的皮肤,如同钢铁的枷锁。两人之间的气氛在这一刹那间变得压抑而沉重,奈薇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云叶。   云叶从未见过奈薇露出过这种表情——这种混合了愤怒、痛苦、绝望还有疯狂的表情。奈薇死死地抵着她的额头,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顶在一起,她极近距离地看着奈薇睁大的双眼,以及那双眼睛之中密布的血丝,痛苦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但她必须说出来。   “对不起,奈薇。”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微弱地流出来,“我已经都知道了……你的过去,你和卡琳蒂拉,还有……艾琳。你们的事,还有,菲露莎她……”   在说出最后一个名字的同时,她就听到了一声野兽般悲怆的咆哮。这声音离她只有咫尺之遥,狠狠地扎进她的耳膜,摇撼着她的大脑,让她一时间完全无法反应。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压倒在地,当她意识到时,她已经被奈薇撞倒在了地上,女人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的手腕上挪到了她的颈子上。   云叶睁开眼睛看着奈薇,后者死死按在她脖颈上的手开始逐渐用力,女人的双眼血红,五官狰狞而扭曲,脸上写满了痛苦与狂怒。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你为什么要知道!你为什么要翻开我的过去!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闯进我的生活……!”奈薇狂乱地吼叫着,喉咙上逐渐传来的压力让云叶的呼吸慢慢开始困难。她的视野开始模糊,她看着奈薇的身影因为自己的泪水而变得模糊,然后她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自己的脸上。她感受着愈来愈困难的呼吸,几乎要把自己喉咙截断的、而且还在逐渐加大的力道,看着奈薇满是泪水,而如今也逐渐朦胧的脸。   云叶笑了。在一切即将被拖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前,她笑了——她觉得自己似乎笑了。因为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秒,她忽然意识到,她忽然如此强烈地意识到,她从来都不曾有如此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超过了母亲和姐姐在离开时,她心中萌生出的无助:   她想要爱她。她想要去爱这个因为痛苦而疯狂的女人,被长久的噩梦纠缠着的女人,这头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狂乱挣扎着的女人。   ——然后她喉咙上的压力骤然消失了。氧气再度冲入她的肺部。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视野再次变得清晰。   奈薇伏在她的身边,在草地上痛苦地挣扎。她的双臂支撑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泣着。   “对不起,小叶,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对不起……”她一叠声地抽泣着,用拳头恶狠狠地捶打地面,然后抱住脑袋,十指插入头发中用力搅动,一根根头发被扯断,落在地面上。   “没事的,没关系……”云叶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把奈薇的头抱在怀里,任由她的泪水沾湿自己的衣襟。“没事了,没事了……”她不停地重复着,柔声安慰着怀里的人,“我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奈薇的抽泣声逐渐停了下来。艾格洛丝站得远远地,担忧地望着她们。方才她似乎立刻就打算冲上来撞开奈薇,但是事情最终没有发展到她不得不出手的地步。云叶对艾格洛丝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半人马少女便会意地退后几步,身影隐入了茂密的林地之中。   云叶低下头,望着怀里的奈薇。精灵躺在她的腿上,目光恍惚。“卡琳蒂拉,艾琳,是你们吗?”她喃喃地说着,伸出手去触摸云叶的脸颊,呼喊着曾经战友的名字。云叶握住她的手,等待着。最终,奈薇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小叶……”她低声叫道。   “我在。”云叶应道。   “对不起。”奈薇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垂下眼,“……谢谢你。”   “没什么。”云叶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颊侧,“你应该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吧?”   “你想听吗?”奈薇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声音嘶哑。她不敢直视云叶的眼睛。云叶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放到奈薇手里。后者端详着照片,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像,又过了良久,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也仿佛卸下了千钧的重担。   “好吧,我全都说给你听。”   ——————————————————   我尽量争取在今年内写完云叶篇……   那么今天就(破天荒地)双更吧!   之后还有一章。   (其实就剩一个结尾了) 34、寻觅天堂   说完这句话后,奈薇并没有立刻开口。她沉默着,躺在云叶的大腿上。后者也没有催促她,而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等待着。   “我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终于,奈薇轻轻地开口。她凝视着云叶的眼睛,然后满怀歉疚地移开视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从她们……从卡琳蒂拉,还有艾琳开始说起吗?我试着回忆过去的事情,但我发现,我似乎根本记不住进入军营之前的事……我的记忆似乎就是从军营开始的,从和她们一起开始。”   “没关系的。”云叶点点头,替奈薇把耳边的一缕乱发整理服帖,“你从哪里说起都可以。”   奈薇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久到我甚至觉得已经过了一百年……”她的眼神逐渐因为回忆而变得恍惚,似乎意识飞离了现在,回到了十分遥远的过去,:“那个时候,我刚刚进入军营,只有十四岁……或十五岁?我不记得了。我们在那里同时接受军事训练和魔法训练。小叶,我没有办法向你复述那段时光……”   “他们……他们教我们如何战斗。”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他们教我们如何施行暴力,如何对他人施加暴力。我们在那里学到的一切,都是为了如何更迅速地杀死敌人。”精灵抬起手掌,在透过树荫洒下的阳光中,凝视着自己掌心的纹路与虬结的老茧。“你知道吗?小叶,在很多很多年后,我在离开那个地方……离开那个地狱,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曾经一度很惊讶。”   “惊讶什么?”云叶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她轻轻握住奈薇抬起的手,迎着后者投来的目光,向她微笑。   “我惊讶于,世界上居然还有不是为了杀戮……不是为了战斗服务的魔法。”奈薇仔细地挑选着词句,“我惊讶于魔法居然还能创造出……这么美丽的事物,它可以让花朵盛开,可以带来欢声笑语。我惊讶于人们对他人施展法术,但目的却不是为了战斗……不是为了让他们继续战斗。”   云叶握紧了奈薇的手。   “还是说回更早些时候的事情吧。在刚进军营时,我就认识卡琳蒂拉和艾琳了。那里不容许眼泪,不容许脆弱——每一滴泪水都会引来十倍的惩罚。”奈薇继续说,她的视线越过了云叶,望着枝影斑驳的天空,轻飘飘地游移着,“在那个时候,他们……军队里的人,鼓励我们互相举报。”   “互相举报……什么?”云叶忍不住问道。   “互相举报哭泣。”奈薇木然一笑。而云叶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头顶流了下来。   “那个时候我被举报过很多次,也被罚了很多次。她们也是。”奈薇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有一个晚上,我们三个在一起……我们发誓,哪怕只有我们三个也好,决不互相背弃,决不互相举报。从那个时候开始,对于我们来说,另外两个人就是自己的全部了。”   “然后呢?”云叶问。   “然后,我们的眼泪就流干了。”奈薇简短地说,“没有再流过一滴。”然后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但是血倒流了不少。那个时候总有人告诉我,流血胜过流泪,但我觉得,这两种东西是不能用来比较的。”   “再然后,再然后啊……我们就上了战场。我们对着‘敌人’实践所有我们学到的东西。”奈薇说。云叶感觉到,她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握成坚硬的一团。   奈薇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但可笑的是,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我们在战场上面对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敌人’,‘敌人’,但是敌人是什么呢?他们是恶魔?是怪物?是幽灵,不是啊,小叶,不是的。他们是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和我们敌对……不,应该说,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和他们敌对。”   “在军营里,那些人告诉我们,我们要建立一个由施法者,由巫师统治的国家,我们生来就该统治那些不会施法的普通人……但你知道吗?那个穿着军服、戴着军帽、面红耳赤地对我们咆哮着这些,咆哮得比谁都大声的军官……他本身却是个普通人!”奈薇再次神经质地尖笑了一声,痉挛着翻了个身,捂着自己的肚子狂笑起来,“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小叶,你知道吗?我至今都无法理解!他在和我们吹嘘,由巫师统治的国家有多么美好!”   云叶低下头去,静静地听着奈薇刺耳的笑声,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顶,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奈薇的笑声逐渐小了下去,“再接着……再接着……啊。是的……我们上了战场……”她说。但是这次的停顿太久了,久到几乎成了沉默。奈薇闭上嘴,两片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而颤抖的弧线。   “艾琳死了。”然后她说,声音嘶哑、冰冷、决绝地道出了这个事实。她闭上眼睛,似乎这句话是在说给自己听,是在强迫自己接受。   “你知道吗,小叶?”过了片刻,奈薇睁开眼睛,她的眼中全是血丝。“我在之前,做了一个梦。就在你们期中考试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我又回到了当时那片战场上,我和艾琳,我们两个在一条壕沟里,我对她说,我不想打了,我想逃走。我们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买一栋房子,我受不了这片战场,这个噩梦,我们三个去过没有战争的生活吧,我们逃走吧……”   她的眼神迷离而恍惚,无意识地挣脱了云叶的手,双手向着高高的天空伸去。   “然后艾琳哭了。她哭得很厉害,卸下了护咒,在壕沟里。然后飞机过来了,它投下了一串炸弹,然后,她在我面前,她……”奈薇的双手颓然落下,紧紧地捂着脸庞,她的眼睛在指缝间睁得大大的,嘴唇因为惊恐而颤抖,身体缩成一团。   云叶弯下腰,紧紧地抱住了奈薇,感受着这具在自己怀中不停抖动的温暖躯体,闭上眼睛。   ——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她想。我们做的是同一个梦,是巧合吗?我们做了同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我“扮演”的是艾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奈薇的颤抖逐渐停止了。她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像一条初生的毛虫,面对陌生而未知的外界,小心翼翼而充满犹疑地,舒展开自己身体最柔软的部分。   “然后,战争就结束了,对吧?”云叶轻声问,主动接过了话题,将时间跳到了战争结束后。奈薇在她的怀抱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呜咽。   “结束了。”精灵轻声说,“但也没有结束。战争是一个魔鬼,在它活着的时候,它把整个世界连同我们的人生都搅得一团糟。在它死后,它的幽灵也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们。”   随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最终,奈薇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但它终究是落下帷幕了。”她说,“我们……我和……卡琳蒂拉。我们两个作为逃兵,被国际法师联盟的军队所俘虏,带到了摩伦诺巫师局。”然后她虚弱地笑笑,示意性地动了动胳膊,于是云叶便会意地直起身体,把她放开。   “然后我在那里遇到了云影……遇到了,你的姐姐。”奈薇说完了这句话,定定地看着云叶的眼睛。云叶则完全愣在了那里。她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忘记了姐姐的事情。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心一直一直都放在奈薇身上。当她再次从记忆中将姐姐挖掘出来,想要寻找理应一起被掘出的,对姐姐的怨怼时,她惊讶地发现——它们奇妙地不见了、消失了。   “嗯。”云叶说,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你愿意和我说说……你和我姐姐的事情吗?”   奈薇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平静、这么自然地切入这个话题。   “好……”精灵犹疑着说,然后露出苦笑,“事实上,最初俘虏我们两个的,就是你的姐姐。当时,在战场的后方,我和卡琳蒂拉……我们和她狭路相逢。然后她轻易地制服了我们,她的法术……那是鸣海的法术吧?她的魔力和我们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那个时候,她穿着超自然维和部队的军服,没有戴面罩,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魔法闪耀发光,像是最灿烂的太阳……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超自然维和部队,超自然维和部队……我终于知道姐姐在做什么工作了。云叶听着奈薇的讲述,意识忍不住微微飘远:她……她是那样的人吗?她记忆中的姐姐似乎还是那个高中学生,但是照片中那个肤色苍白的女人——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两个姐姐中的任何一个和奈薇的讲述联系起来。   “你姐姐是相当厉害的人,小叶。”奈薇低声说。   是啊,是啊。厉害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妹妹。云叶心里猛地冒出一个怨怼的小气泡。然后它就在奈薇如同小动物般愧疚而小心的凝视下,无声地破裂了。   “嗯。”云叶说,轻触她的脸颊,“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被俘虏了。”奈薇喃喃道,“那段时光,我同样难以描述。”然后她停了下来,眼神慢慢变得黯淡。   “你知道吗?他们——勃兰登的高层,为了防止我们叛变,在我们身上施加了心灵法术,很厉害的暗示……”她说,“其他人,我是说我们的同伴,变得很少思考战争以外的事情,她们变得狂热而冷酷。我们当时也处在差不多的状态,但我不太一样,我还能保持清醒。国际法师联盟的人说,我的意志力比她们都强一些……”   奈薇凄然一笑。   “他们错了。小叶,我的意志力其实一点也不强,我很脆弱。艾琳的……艾琳的……死,让我和卡琳蒂拉当时几乎都陷入了崩溃。为了让我恢复正常,说出她们想知道的情报,摩伦诺调集了很多专攻心灵学派的法师。乌尔狄丝教授……就是其中之一。”   是啊,我知道这个。除了乌尔狄丝教授之外,还有萨芙。云叶在心里默念着,轻捻着奈薇发丝的手指无意识地开始用力。她无法想象,战友——还是友人?还是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时,奈薇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她也无法想象,在战争带来的噩梦,自己面前发生的惨剧,以及心灵法术带来的三重折磨之下,当时的奈薇和当时的菲露莎……不,卡琳蒂拉,究竟是什么样子。她无从想象,也不愿去想象。   “在那段时间里,你的姐姐一直陪着我。”奈薇似乎察觉了云叶的小动作,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她愧疚地转开视线,“当时,我几乎丧失了对时间的感觉。幻觉和噩梦一直纠缠着我。但是卡琳蒂拉,她的情况比我更糟糕。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我在很久之后才听你的姐姐说,她彻底疯了,所有诊断她的法师都认为她不可能复原,摩伦诺方无可奈何之下……”   奈薇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有人逐渐掐紧了她的喉咙。云叶不由自主地把手掌放在她的手上,然后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云叶抬起头,见奈薇怔怔地看着自己,泪水划过她的面颊,但精灵却浑然不觉。   这个自己说自己“已经流干了泪水”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呆望着云叶,泪水如决堤般流下,一滴滴地落在她的手上。奈薇的嘴唇蠕动着,她浑身颤抖,看起来像是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每次发出声音,都只是抽泣。云叶试探着环住她的肩膀,但这个动作就像是打破了最后一点平衡,奈薇爆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着的嘶哑嚎叫,猛地扑在了云叶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她……她说……她说卡琳蒂拉……做了心灵手术。她已经……已经不认识我了,她什么都忘了!先是艾琳,然后是卡琳蒂拉,现在所有人都离我而去……没有人在我身边……我、我……”   女人的声音混合着几乎破音的嚎啕声,夹杂着痛苦的抽泣与哽咽,她死死地揪着云叶的衣服,语无伦次,泣不成声。云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能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泣,然后等待着,等待着时间能够抚平她的痛苦和悲怆。但是奈薇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仿佛要将这十数年的所有痛苦都倾泻在云叶的怀抱里,过了许久,她才**着肩膀,慢慢抬起头。   云叶凝视着奈薇的脸,精灵的脸庞因为哭泣和泪水而通红,她的五官扭成了一团,红肿的而湿润的双眼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峻,更是不复那张照片上的刚毅和锐利。   云叶张了张嘴,但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要怎么安慰奈薇?“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这句话对现在的奈薇来说简直就是一句笑话。她的痛苦已经持续了十几年,而且它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它已经成为了她生命的底色,永远不可能过去,永远不可能忘记。   云叶只能再次紧紧抱住她,在沉默中倾听着她的抽泣,她的心跳。   “谢谢你……小叶。”最后,奈薇断断续续地说,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然后……然后我和你姐姐就……在一起了。很奇怪,对不对?是云影她主动提出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想要陪伴我,治愈我,她和你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但是……”   “但是……你们很快就分开了?”云叶低声道。   奈薇点了点头。   “对不起……因为我始终还是不能,不能完全接受她。”奈薇笨拙地动了动,坐直身体,“她知道我,了解我的过去……所以……”   云叶默默地为奈薇擦去脸上的泪痕。她明白,她现在完全明白这一点。云影抱着治愈奈薇的目的与她交往,而对于奈薇来说,这一“目的”本身就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的。但是……   “那……我呢?”她轻声问,“我和我的姐姐,有什么区别吗?”   “你……”奈薇凝视着她,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抬起,她握着她的手,“小叶,你和云影不一样……起初,你对我一无所知……你留在我身边,没有任何目的。所以,所以我很害怕你知道我的过去,然后……”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目的。”云叶忍不住说,她看着奈薇的眼睛逐渐瞪大,连忙说,“……那个时候,我缠着你,最初是想从你嘴里打听到我姐姐的事情。因为你和我姐姐是那种关系,所以……但是之后,这个想法也就不知不觉地不见了。”   奈薇脸上惊愕的表情慢慢缓和了下来。她似乎是想放松一下气氛,于是露出了笑容,但笑容极为惨淡而勉强,“看起来一开始我们都心思不纯。我那时拼命地想隐瞒自己,装作一个……一个普通人。但……你还是看出来了,对吧?”   “要说怀疑嘛,一直都是存在的。”云叶抿嘴一笑,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滑稽尴尬。“但之后就没有了。直到现在也是。”奈薇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其实,你知道吗?”过了半晌,奈薇愧疚地绞着手指,“之前,是我主动联系了乌尔狄丝教授。因为,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自从那天看到卡琳蒂拉后,我就……似乎变得不再是自己了。我真的害怕我从此疯掉,于是我对她说,我愿意接受心灵手术,但有一个条件。”   “条件?”云叶问。   “条件就是……在心灵手术之后,把我带到更远的地方,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和你再见面。”奈薇垂下了头,不敢直视云叶的眼睛。   “……你这个,大傻瓜。”云叶凝望着她,紧紧抿着嘴唇,然后以微不可察的声音说了一句。随即,她又扬起眉毛,“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   奈薇忍不住抬起了头。   “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云叶望着她迷茫的面孔,在她胸前口袋里的蓝水晶吊坠上戳了戳,“是它。我用寻查术找到了它。”   “可巫师局的人在我身上施展了法术,你的探知……理应被屏蔽了才对。”奈薇睁大眼睛。   “不只是我。克莉莉,艾格洛丝……还有梅莉和菲奥蕾。她们全都帮忙了,你知道吗?其实,还有艾琳。”云叶说。在说出那个名字的同时,奈薇抓住她的手指猛然缩紧了。云叶对她笑笑,将塞伦教授的那枚狗牌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们做了同一个梦,奈薇。期中考试前的那个梦。在梦里,我就成为了艾琳。我看到了你。”她说,温和地握着奈薇的手掌,“塞伦教授说,那件遗物上的精神残留反常地附着在了我的身上,我想,那是因为你的关系……你是她最重要的人,所以她才会留在我身上。而且,在我们举行最后的寻查仪式时,我感觉到了她。是她最后推了我一把……是她让我找到了你。”   奈薇怔怔地看着云叶,泪水再一次划过她的脸颊。   “原来、原来是这样!”她忽然笑了起来,但泪水仍然在不停流淌,她就这么又哭又笑地颤抖起来,哈哈大笑,然后抽泣,“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你和她都在我身边,都未曾离去……”。   “真的……真的很谢谢你,小叶。”良久,奈薇的声音逐渐转小。她望着云叶的眼睛,两人的手指紧紧相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谢谢你……谢谢你能够爱我。”   云叶微微一笑,伏下身靠在她的怀里,低声呢喃:“我也一样,奈薇。谢谢你……谢谢你,能让我爱你。”   不知过了多久,当云叶伏在奈薇怀中,沉浸在这短暂而难得的片刻宁静时,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咳嗽,吓得她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尾巴上的毛也全都炸开。她急忙转头看去,看到的却是乌尔狄丝教授。这位精灵女巫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又像是无奈,又像是欣喜,又像是忧虑。   “教、教授……”云叶连忙从奈薇身上爬开,和她一起站起身来,深深埋下头。她的心脏怦怦直跳,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巫师局和教授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萨芙和巫师局那边的消息我都收到了。”乌尔狄丝教授晃了晃自己的手机,声音中听不出悲喜,她凝视着奈薇,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看起来你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她说,“但我身上还有巫师局的差事——奈薇,你要撤销心灵手术的申请吗?”   奈薇下意识地看着云叶,后者对她眨了眨眼,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于是奈薇轻轻笑了,“很抱歉,教授……我想撤销心灵手术的申请。”   “那么你需要回到巫师局进行一系列心智状态的审查和评估。在这之后,巫师局高层才能做出决定。”乌尔狄丝教授迅速地说,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回答。   奈薇再次把视线转向了云叶。小狐狸微微一笑。奈薇点点头,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迈步走向乌尔狄丝教授。但就在她刚刚迈出几步,云叶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跑了上去抓住她的衣襟。奈薇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而云叶却有些忐忑地转向教授。   “等等,教授……”她鼓起勇气,直视着教授的眼睛,“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做,可以吗?”   乌尔狄丝教授扬起了眉毛。   ………………………………………………………………………………………………   随着教授的轿车驶入“米蒂莲牧歌”所在的街道,奈薇的神情也逐渐不安了起来。她握紧云叶的手,不知道这个小狐狸要教授开车带她们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对她来说,这个小酒吧——卡琳蒂拉如今的容身之处——仿佛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魔力。她能感觉到它在召唤着自己,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靠近它,她既恐惧又惶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菲露莎——她不知道该把这个人看作是新生的卡琳蒂拉,还是顶着卡琳蒂拉面容的另一个人。   “你真的要这么做?”乌尔狄丝教授在驾驶室里头也不回地问了这么一句,然后在酒吧门口停下车子。   “嗯。”云叶握紧了奈薇的手,有些不安但仍然坚定地咬着嘴唇,“我已经决定了,教授……我必须给这件事画上句号。”说完,她就拉着奈薇跳下了车子,推门而入。   “欢迎光——”酒吧里,菲露莎的一句欢迎还没说完就噎在了嘴里。她呆呆地看着云叶背后的奈薇,而奈薇也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云叶故意大声咳嗽了一下,上前抓住菲露莎,不由分说地将酒保从吧台后面拉了出来,一手拽着一个人,用手肘压下吧台后那扇小门的把手,“借地方用一下。”两人稀里糊涂地被拽到了楼上的起居室,稀里糊涂地被云叶按在了椅子上,稀里糊涂地面对面坐着。   “你们,这是……”菲露莎傻乎乎地望着两人,弄不明白云叶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奈薇也同样一头雾水,她深深地埋下头去,浑身颤抖着,不敢看菲露莎一眼。   “是这样的。”云叶在菲露莎旁边坐下,“我女朋友从前有一个……嗯,恋人。”说到这,她以询问的眼神看了看奈薇。虽然有些不明就里,但奈薇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但是那个女孩子后来在一场事故里不幸……去世了。而你和她恰好长得特别像……”云叶继续说。菲露莎的眼神在她和奈薇脸上不断地游移,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攥紧,有些茫然地慢慢点头。   “所以她才会时不时来这里远远地看着你。”云叶摇了摇菲露莎的手,用笃定的语气说。这回奈薇似乎终于明白了她究竟想做什么。精灵望着菲露莎,泪水再次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起初,菲露莎脸上写满了诧异,但随后,她的表情就软化下来,还带着一丝困惑。   “那个……我们之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面?”菲露莎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询问奈薇,“我觉得你有些眼熟,但我确定我之前并不认识你……”这句话刚一出口,奈薇的泪水流得更厉害了,她颤抖着捂住眼睛,双腿绷得紧紧地,似乎下一秒就想要逃离。但她还是忍住了,强行让自己留在这里,听着昔日战友陌生的话语,把它咽下,默默咀嚼。   随后,云叶凑到精灵酒保耳边,低声耳语:“虽然有些抱歉,但……一下下就好,可以让她把你当成那个人吗?”   菲露莎转过头凝视着她。云叶也坦然地看着对方。终于,菲露莎犹疑着点点头,但当她转向奈薇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就一点点融化了,夹杂着困惑、释然与伤感。她站起身来,仿佛着了魔一般——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应该这么做,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她舒展手臂,轻轻地抱住奈薇。   奈薇一下子怔住了,越过菲露莎的肩膀,呆呆地看着云叶,而云叶则点点头,对她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然后,她就再也忍耐不住心中汹涌流淌的情绪,再一次大哭出声。她紧紧地抱住菲露莎,埋首在她的颈窝里不停抽泣:“我好想你,卡琳蒂拉,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再见你,卡琳蒂拉,卡琳蒂拉……我们还能继续一起生活吗?我们三个人,你、我,和艾琳,我们还能逃得远远的,在没有战争的地方……”但是话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   菲露莎平和地轻拍着奈薇的后背,她的神情此刻温柔而安详,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或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这一举动自然得就好像……就好像她的身体本身有着记忆一般,自顾自地说出了这些话。   “……我很抱歉,奈薇。”沉默了许久后,她轻轻地、温和地说,而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奈薇哭得更大声了。   “我们已经没办法继续在一起了。我很抱歉,奈薇。但是人生充满了离别,而我已经离去了……”她温柔地说着,在奈薇的哭泣声中,坚定清晰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真的很抱歉,奈薇。我可能没有办法再回来了,我可能没有办法继续留在你的身边。但是你知道吗?我听过这样一句话……命运总会从你身边带走一些人,而又带来一些人。其中总会有一个人是你生命的答案……而且,当她来到你身边的时候,你会知道的。珍惜那个人,好吗?”   菲露莎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奈薇,在哭泣声中默默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奈薇的抽泣声逐渐平息了下去,她睁开朦胧的泪眼,望着云叶——狐人女孩静静地坐在一旁,对她点了点头。   然后奈薇深深吸了一口气,充满不舍,但又决绝地轻轻推开菲露莎。   “谢谢你……”她低声说,擦去脸上的泪水,“谢谢你……”她似乎花费了很大的力气,竭尽所有的勇气,在颤抖着嘴唇,轻轻吐出这个名字:“……菲露莎。”   “没什么。”菲露莎笑着说。她的神情恢复了往常的迷茫,轻快地转过头看向云叶,“看起来,我做得不错,对不?”   云叶只是笑笑,并没说话。奈薇站起身来,从菲露莎的身旁走开,向她伸出手。   “我们走吧,小叶。”   然后她们就离去了。菲露莎在吧台后隔着玻璃窗目送着她们坐上乌尔狄丝教授的车子。在这一路上,奈薇没有再回头。   “她们已经走啦。”萨芙的声音从菲露莎背后传来,菲露莎吃了一惊,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在地上。她转过头看着萨芙,低声嗫嚅:“店长……”   “没什么。”萨芙拍拍她的肩膀,“用我给你放半天假吗?”   “带薪吗?”菲露莎做了个鬼脸。   “想得美。”萨芙白了她一脸,菲露莎笑了出来。   “我真的觉得她很熟悉。”随即,菲露莎又说。   “你在一生中总会遇到很多看起来很熟悉的人。”萨芙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出神地看着格拉斯顿市的街道,喃喃道:“但生活还得继续。”   “我明白,店长。这日子嘛,就是一杯酒,然后接着又一杯酒……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调制饮料,改变生活。”   “……就你话多。”   ………………………………………………………………………………………………   乌尔狄丝教授的轿车在月亮湖火车站前停了下来。云叶挪了挪身子,准备开门下车。但奈薇却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云叶转过身去,轻轻拍了拍奈薇的手背,温言安慰道。然后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就算你真的在巫师局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会杀过去把你拽出来,放心吧。”   “你说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乌尔狄丝教授咳嗽一声,“你们用寻查术的事儿,巫师局已经知道了。”听了这话,云叶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但教授随即就又说:“不过不用担心,你们什么事情都不会有,毕竟巫师法里也没规定‘用寻查术会犯法’……只是,那群人对你们居然能突破他们设下的法术禁制这件事感到很好奇,等我回来你得好好解释一下。”   云叶这才松了一口气,冲奈薇做了个鬼脸,然后翻身开门下车。   “我就在这里等你,哪儿也不去。”她说,“你知道应该去哪儿找我。就算我不在那里……你还有这个,对吧?”说着,她指了指奈薇口袋里的蓝水晶挂坠。奈薇下意识地抬手轻抚着它,露出微笑,“是啊,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的。”   “那我要走啦。”云叶说。奈薇不满地撅起嘴,朝云叶张开双臂,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云叶愣了一下,被她这孩子气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她钻进车里,给了她一个拥抱,“你啊,什么时候变得像小孩儿一样了?”   奈薇埋首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云叶目送着乌尔狄丝的轿车驶上高速公路,消失在车流里,然后转身走入那片树林。这次,她坦然地穿过那条林间小路,回到了宿舍公寓。一进大厅,她就看到了克莉奈等人。   “事情都结束了?”克莉奈向她眨眨眼。   “都结束啦。圆满落幕。”云叶说。说出这句话后,她只觉得全身轻快,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那就好。”艾格洛丝拍了拍胸脯,松了一口气,连声道。   “我得提醒你。”梅莉说,“你身上还背着一个处分呢,在禁飞区飞行的……”   艾格洛丝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云叶看着她尴尬的神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狐狸小狐狸。”菲奥蕾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向她招招手,“你知道吗?你的袜子一直勒在尾巴根下面,就快掉下来了,你没注意到吗?”   云叶:“…………”   ————————————————————————   今天的第二更。   接下来就是收尾,下一周应该还有两章,并且会抢在周六之前更新完毕(周六就跨年了!尖叫!) 35、Time to fly   云叶本来以为,奈薇离开的这段时间会是焦灼而难耐的。   但是她错了。   她似乎彻底回归到了从前的生活中——和从前一样,每天早晨醒来,上课、进餐、自习;在申请来的实验室中调配魔药,练习法术,干干净净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然后和一样狼狈的克莉奈与艾格洛丝互相用法术清洁衣服……   再然后便是夜幕的降临。她躺在那张一人睡嫌大,两人睡又嫌小的床上,在黑暗中嗅闻着奈薇残留在此处的气息。有时,她会在这若有若无的气息包裹中闭上眼睛,想象着奈薇与自己拥抱在一起,然后用手指平复自己忽然燃起的炽烈渴求,最终在疲倦与满足中沉入一个有她在自己身边的梦中。   但就算是在黑夜最冰冷最孤独的时候,她也从未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担忧与焦灼,仿佛她这辈子的这些情绪都在老橡树下的那个下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像一个已经提前看到了电影结局的观众,她知道主角所面对的一切危机都会被化解,她只需要舒服地靠在软椅上,平静地享受过程。   于是,一天天就这么平静地流淌过去。云叶甚至没有试图询问乌尔狄丝教授,奈薇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教授也没有主动告诉她。   然后奈薇在一个月后,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那一天,云叶刚刚结束晚自习,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从实验室回到宿舍。但是在她走出电梯后,却看到房间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恍惚间,她还以为是一位德鲁伊来到了自己面前——那个人影穿着剪裁朴素的白色亚麻布长袍,没有束头发,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听到她的脚步声,人影转过身来。   奈薇有些腼腆地低下头去,搔了搔脸颊。“我这样会不会很奇怪啊?”她羞涩地笑着,双手揪着袍子的衣角。   下一秒,她就感觉一阵风拂过自己面前,随后一个柔软的身体就冲入了她的怀抱中。她先是一怔,随后微笑着轻轻抚摸云叶的头顶,指尖熟练地轻挠着狐人女孩的耳根。云叶深深地埋首入奈薇的怀抱里,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不停地摇摆着。   两人就这么在门前不知道拥抱了多久,直到两个学生从她们的面前走过,云叶这才惊醒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推开奈薇,把房间门打开。她转过头,看着奈薇惊讶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有你才会那么仔细地把门锁上啦。我从来都不锁门的。”   “从现在开始,我也不会锁了。”奈薇笑着说,跟在云叶身后走了进去。她站在门口,认真而仔细地打量着这间房间,有些惊讶地抬起眉毛,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它一般。片刻后,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慨叹道:“真漂亮。”   “嗯?你指什么?”云叶把书包放到椅子上,转过身笑道。   “你和我们的房间。”奈薇望着她的笑脸,不知怎么,心中忽然一动,冲口而出。   云叶盯着奈薇愣了几秒,然后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流了出来,弯着腰不停地拍着膝盖。她一边笑,一边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都挂在奈薇身上,还在咯咯地小声笑着。而奈薇则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直到云叶笑够了,才直起身子,伏在奈薇怀里捻玩着她的发丝, “你去巫师局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奈薇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弄了个大红脸,深深地埋下头去。   “既然这么会说,那你以后就多说点儿吧。”云叶笑吟吟地说,仔细看了看指间的发丝,忽然皱起眉头,捉着奈薇的手,把她拽到了盥洗室里,按在镜子前面。   “你在巫师局都不梳头吗?”云叶说着,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把小梳子,专注地打理起奈薇翘起的头发来。精灵有些不安地左右晃了晃头,云叶轻轻“啧”了一声,突然冷不防地在她敏感的耳端“呼”地吹了一口气,“别乱动。”   “咿呀!”奈薇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叫一声,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她在原地愣了几秒,看着一脸笑意的云叶,这才反应过来,诺诺地抄着手站在镜子前,脸颊越发地红了。她不由得低下头去,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   “就跟你说了别乱动。”云叶伏在她耳边低声道,奈薇羞红着脸点了点头,拼命夹着肩膀,似乎想要躲避云叶的吹息。云叶一时玩心大起,左右换了个角度,忽然埋首在她颈窝里,一口咬上了她的耳尖。果不其然,奈薇浑身一抖,又发出一声可爱的惊叫,但耳尖被云叶咬住,她只得僵直在原地,不敢动弹。   云叶整个人都趴在了她身上,眯起眼睛,用舌尖绕着她的耳尖轻轻打转,沿着耳廓舔弄了一圈,直到奈薇整个耳朵都一片通红,不停地小声呜咽着,才满意地松开嘴,不再欺负精灵的敏感耳朵。   “跟我说说,你在巫师局都做了些什么?”云叶保持着趴在奈薇背上的姿势,双臂环着精灵的脖子,丰满的胸脯有意无意地抵着她的背脊轻轻摩擦。看着镜子里羞涩得像个小女孩一样,仿佛下一秒就会大脑当机晕过去一样的奈薇,云叶的嘴角不由得越翘越高——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只觉得自己一见到奈薇,心情就会无法自抑地亢奋起来,连带着举止也变得大胆了许多,和平常的她截然相反。   奈薇的嘴唇蠕动着,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嗫嚅道:“也……没什么。她们……让我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接受各种心理测试,然后睡觉,看我有没有做噩梦……再然后就是,用法术观察我之类的……”   “这样啊。”云叶故意在她耳边低声说,“要这么久吗?好像已经一个月了。”   “嗯。”奈薇低低地“嗯”了一声,“……对不起。”   “道什么歉。”云叶笑了出来,她故意用吊在奈薇胸前的手拍了拍后者的小腹,“现在你感觉怎么样?在那里的时候还会做噩梦吗?”   这一回,奈薇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鼓起勇气说:“噩梦……已经不做了。但是我还是会梦到艾琳……和卡琳蒂拉。对不起,小叶,我还是……我无论如何都还是忘不了她们。”   云叶感觉自己怀里的这具身体逐渐开始绷紧,活像一个蜷缩起身子,等待着并主动迎接惩罚的小孩子。她也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在慢慢地冷却,很显然,奈薇已经做好了在她面前提起这一话题的心理准备。   云叶叹了口气。在这声叹息响起的同时,她感觉奈薇小小地震了一下。她感到有些好笑,又故意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这回奈薇果不其然又震了一下。云叶干脆笑出了声,软软地伏在她背后,嘴唇贴上奈薇的后颈,轻轻吻了一下。   “没关系的。”她低声说,双手抱得更用力了一些,等待着怀中这因不安而颤抖的身躯平静下来,“你不用忘记她们。正好相反,你要记住她们,让她们永远活在你自己心里。你可以多跟我说说她们,这样,承载她们生命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奈薇又开始颤抖起来。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握住云叶的手,将它们贴在自己的胸前。   “谢谢……谢谢你,小叶。”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泣音。   “好啦。现在我该继续给你梳头了。”云叶笑着把手抽了出来,摸了摸她的头顶,然后拿起梳子。忽然,奈薇一把抓住她的手,云叶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任由她握着。   “多……多摸一摸,可以吗?”奈薇微微转过头,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才涨红了脸,低声请求道,最后一句“可以吗”声如蚊鸣,如果不是两人贴得特别近,云叶觉得自己怕是根本听不到。   “可以呀。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什么时候,摸多久都可以。”云叶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嘴角慢慢漾开笑容。她轻抚奈薇的头顶,而后者则半是羞赧半是满足地闭上眼睛,轻轻磨蹭她的手掌。   不知过了多久,云叶才停下抚摸的动作,笑了,“你变得会撒娇了,奈薇。”   这回轮到奈薇一愣。“撒娇?……我吗?”她低声自语,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看着镜子里的女人——镜子中的她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笑容,天真而满足,活像个刚刚得到糖果的孩子。   “是啊。”云叶说着,为她梳起头发来,“你可以多向我撒撒娇哦。”   “撒娇……我……”奈薇垂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着手指一张一合,“但我还是不懂……”   “不需要懂什么啦。这又不是一门技术。”云叶一边为她抚平翘起的乱发一边说,“如果你心里浮现出这种感觉,比如想被某个人疼爱,想向某个人倾诉,想更多地碰触某个人……甚至只是,想待在某个人的身边不想离开,这就是撒娇了。”   “这就是‘撒娇’……”奈薇低声自语着,然后她释然地笑了,“我以前从没有尝试过。我在……”她微微一顿,但还是努力地吐出了这个词,“在军营的时候,他们不允许我们这样。”   “我明白。”云叶从她的头发中挑出一丝断发,举到面前看了看,然后呼的一声将它吹开。她叹了口气,“我现在都明白了。他们不允许你们做很多事情……他们还不允许你们有喜欢的衣服,不允许你们有喜欢的颜色,不允许你们有喜欢的装饰。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没有东西束缚你。你看,世界这么大,充满了奇妙和惊喜……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挑选你喜欢的东西,也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喜欢上一些新的东西。”   说着,她忽然顽皮地笑了起来,轻轻弹了一下奈薇的耳尖,“但你喜欢的人只能有我一个!”   “当然了。”奈薇微微弯起嘴角,低声道。   “好——”不知是哪里来的劲头,云叶兴奋地卷起袖子,秀了秀自己毫无肌肉的纤细手臂,“那今天我要好好给你做做发型!”   奈薇有些莫名,但拗不过云叶的亢奋劲儿,只得苦笑着任由她摆弄自己的头发。小狐狸一手持梳子,一手持发圈,忙里忙外不停鼓捣着,奈薇侧头望着镜子里她那全神贯注的认真劲儿,也不由得嘴角含起了一丝温软笑意。   而每弄完一个发型,云叶都会停下手来问奈薇感想如何。奈薇则看着镜子里或是顶着包子头,或是双马尾,又或是大|麻花辫的自己,不由得屡屡摇头。而云叶却毫不气馁,把玩着那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不停地尝试着新的发型。终于,在她费力地把奈薇的侧发编成两条细麻花辫,在脑后围一圈,又把垂下来的长发梳理整齐之后,奈薇看着镜子里几乎焕然一新的自己,犹豫着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   “……要这个。”   …………………………………………………………………………………………………   在奈薇回来后不久,乌尔狄丝教授就给两人带来了巫师局相关部门的最终决定:经过检测和商议,他们认定奈薇目前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安定下来,批准她继续留在摩伦诺初等巫师学院担任助教,并由乌尔狄丝教授全权委任教学工作。   对此,乌尔狄丝教授是这么说的。   “老实说,我真的十分惊讶。”在那一天,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女巫居然破天荒地对奈薇和云叶露出了笑容,“我们本以为,她的情况会一天天地逐渐恶化,最终落入无可挽回的深渊。但我没有想到,你的出现打乱了我们的所有预测……”   她指的当然是云叶。   “你们鸣海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叫阴差阳错。”最终,乌尔狄丝教授叹了口气,“这或许就是命运吧。”   虽然云叶心里还是对这个明明知道一切,可就是一直不告诉自己的教授还怀有一点怨怼,但是在奈薇平安归来,一切尘埃落定的当口儿,她也就不再去计较这些了。而乌尔狄丝教授为她们带来的另一条消息就是——她们几个使用寻查术的事情,巫师局并不打算追究,不过那些法师们确实很好奇,这些连术者资格都没拿到的孩子是怎么突破她们的禁制咒语的。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乌尔狄丝教授脸上的神情也出卖了她——她自己也想知道。但对此,云叶的答复就是:   “不告诉你。”   这是她、奈薇和艾琳三个人之间的秘密。   而在此之后,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也快到了期末。奈薇在休息了一阵之后,再次自告奋勇地请求担任决斗课的教习,而乌尔狄丝教授也批准了。在她归来后的第一堂决斗课前,云叶特地为她换了一身新衣服,课堂上的学生们看着这位焕然一新的决斗课助教,都纷纷瞪大了眼睛。而尽管声音有些发抖,但奈薇还是在学生们的注视下,完整地念完了前一天晚上写出来的备课稿。   在这堂课后,奈薇便俨然成为了学生们之间的全新话题——包括她形象的改变,她生硬的决斗教学(不如说正是她结结巴巴的讲课才更受学生们的欢迎),以及她和云叶的关系。   “我现在才意识到,”云叶曾对她这么说,“我和你好像是师生恋……?”   而对此,奈薇则露出了迷惑与茫然的神情。似乎在她脑子里根本没有“师生”这个概念。不过这件事几乎已经成了学生和老师们之间公开的秘密,无论是乌尔狄丝教授还是校长奥菲琉都对此事未置一词,于是在最初的略有忧虑后,云叶也就坦然而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毕竟她们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在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克莉奈和艾格洛丝(以及飞行部的部员们)终于决定,要举行这个学期最后一次飞行比赛表演,当然了,也是艾格洛丝的第一次公开比赛……   “哇哦,哇哦。”   在被烛火照亮的古堡走廊中,克莉奈靠在墙上,看向挽着云叶慢慢走来的奈薇,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手,“真是令人惊叹。”   “你指什么?”云叶没好气地说,她自然知道这个促狭的半精灵是来拿自己开玩笑的。   “我指这一位。”克莉奈比了个手势,指指奈薇。   今天的奈薇照例由云叶打理好了头发,梳了个温婉可人的麻花辫编发,不但换下了惯常那身皮夹克加黑色长裤,而且破天荒地穿了一件印花半身裙配深色毛衣,脚下则是一双帆布鞋,嘴唇也涂上了亮色的唇膏——而且这身衣服完全是奈薇自己挑的。这段时间以来,类似的衣物在她的衣柜里多了不少。   而云叶当然对此大为满意,她是这么说的——“只穿一套衣服的人生多无趣呀。”   而换上这一身行头之后,奈薇本身那种冷峻的锐气几乎被消磨殆尽,整个人都透出一种青涩温婉的气息,看起来几乎与邻家大姐姐一般无二——除了身高还是那么惊人之外。她怯生生地挽着云叶的胳膊,亦步亦趋地跟在比她矮两个头左右的小狐狸身边,小心翼翼地微微弯腰迈着步子,活像跟着头一次跟着姐姐出门逛街的小女孩一样。   克莉奈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心里暗暗惊叹,这只来自鸣海的小狐狸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像令大地回生的暖春一样,把这簇被寒风吹得坚硬锐利的冰棱,融化成这样一泓潺潺流淌的清泉?   “都过了这么久了,你也该习惯了吧?”云叶白了克莉奈一眼,挽着奈薇的胳膊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半精灵摇头笑笑,跟在她们后面。   和单纯前来参观比赛的教师与学生们不同,身为选手友人的她们顺着古堡的走廊七拐八拐,就来到了挂着“请勿入内”牌子的选手准备室。艾格洛丝正在房间里做着一些准备运动,一见她们推门而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欢喜地笑着迎了上来。   今天的艾格洛丝罕见地穿上了一身像是古典贵族军礼服一样的华丽的装扮,上身是纯白色的礼服,点缀着纯金色的绶带,而下身则是金色的半人马式裤装与白色蹄靴,衣装笔挺,英气勃勃,乍一看去真的如字面意义上的白马王子一样高贵俊美。但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在她的裤腿和皮靴间刻意露出了一截修长健壮的马腿,服帖的淡金色毛发在烛光下流淌着柔和的金色光辉,而四枚飞行脚镯则如同装饰品一般套在她的脚踝上。   云叶望着艾格洛丝,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硬挤出一句:“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嘛……”出乎她意料的是,原本艾格洛丝对于暴露自己马躯这件事是十分抗拒的,平常穿衣服恨不得把下半身包得严严实实,但今天却这么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大半大腿……   艾格洛丝的脸颊红彤彤的,她低声说:“这、这套衣服是芳缇茜丝前辈专门做给我的……她还在上面施了魔法,让它不会沾上灰尘和污迹。”   “哇哦,哇哦……”这回轮到云叶发出惊叹了。她绕着艾格洛丝走了一圈,啧啧有声地咂了咂嘴,“这件衣服真适合你,洛丝。”说着,她促狭地对克莉奈挤了挤眼睛,“你说得对,这里真的有咱们当中某个人的白马王子。”   克莉奈不由得大窘——她当然知道云叶说的是开学时的那件事,但还没等她反唇相讥,艾洁儿熟悉的大嗓门就通过广播响了起来。她先是“喂”了几声,后然后说:“请各位观众有秩序地入座,选手即将入场——”   艾格洛丝松了一口气,连忙顺势结束了这个话题,“我、我要进入比赛场地了,你们也快去观众席吧。”   “要加油哦。”云叶对她挥了挥拳头。艾格洛丝腼腆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入休息室中的领一扇小门。众人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也离开了休息室,来到了观众席,在最后排落座。和上次比赛一样,烛火熄灭,大厅陷入一片黑暗,一面面水镜出现在半空中,映出了“比赛场”中的景象。   半空正中最大的那面水镜中首先映出的是一片碧蓝的苍穹,上方是无尽的苍空,下方则是纯白的云海。远处隐隐有一些黑点点缀在碧蓝与纯白间,云叶仔细辨认,才发现那些“黑点”是突出云海的雪峰峰顶,以及悬浮在天空中的浮岛。   “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负责解说的艾洁儿!”艾洁儿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是蕾妮无精打采的声音,“我是负责吐槽的蕾妮。”这对活宝的组合顿时在观众席上激起了一片笑声。   “咳咳,那么这一次呢,我们的地图是全新出炉的——噔噔!万里高空之上的新大陆,无尽空域法梵德!”艾洁儿很有气势地喊出了这句话,然后小声嘟哝了一句:“不过我们其实没去过法梵德,所以这张地图也是凭感觉做的……”   观众席中又是一片哄笑。   “好了,现在我们的选手都已经准备完毕——”随着艾洁儿的声音,水镜上切出了三名选手的近距离镜头:碧丽缇丝,芳缇茜丝,还有艾格洛丝。这回索尔菲倒是出人意料地没有参赛。三个女孩戴着护目镜,悬浮在云海之上的虚空中,神情严肃。   “这一回的参赛选手里,我们的两个老朋友想必大家都已经见过了,不过第三位选手就是万众瞩目的飞行部新人,艾格洛丝小姐!哎呀,她的飞行天赋真是非常出众,就连我这样的老将都不得不——呜咕——”   就在艾洁儿又开始滔滔不绝的当口,突然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样发出一声悲鸣,随后蕾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那么闲话少说,倒计时开始,五——记好咒语;四——睁大眼睛;三——集中精神;二——抓稳扫帚;一——飞!”   就在她最后一个“飞”字出口的一刹那,三个人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转瞬间消失在了中央水镜上。而下一秒,水镜上的画面就切换到了她们的身边,两位飞行部的学姐骑着扫帚,在呼啸的劲风里穿梭,而艾格洛丝则被她们甩开了一段距离,迈开四蹄在虚空中奔跑。   云叶紧张地盯着她的腿部,与上次试飞时相比,艾格洛丝的跑法轻盈自如了很多,四蹄的迈动也相当自然,看不出有什么违和之处。这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不过很快,云叶就再次紧张了起来,因为三人的前方逐渐出现了一片越来越大的阴影。随后她们终于看清,那是一只只如同鳐鱼一样的生物,拍动着宽阔的鳍翼在空中飞翔。   “那么,接下来就是三位选手即将迎来的第一道难关!云海鱼群!”艾洁儿再次充满元气地叫了起来,“这可是真正取材自浮空大陆法梵德的生物,那么,选手们要如何面对呢——”她话音刚落,那些云海鱼群就如同一阵起伏的波浪一般,把三个女孩罩在了里面。   芳缇茜丝身边浮现出了一道微微发光的屏障,迎着那些鱼群撞了上去。它们撞在女孩撑起的护盾上,发出不绝于耳的砰砰声,形体纷纷消散。而就在同一时间,碧丽缇丝满脸自信地冲入鱼群,打算再次使用她拿手的无咏唱心灵法术来魅惑这些云海生物,但下一秒——   “哎哟!”   那些云海鱼无视了以她为中心扩散出去的魅惑光环,像是一个个飞旋的铁饼一样撞在了她的身上,直接把魅魔小姐撞了个人仰马翻——不过幸好有着护咒保护,她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只是连人带扫帚落了下去,一直掉出了云海鱼群,在半空中转了个弯,费了好大力气才再度追上来,只不过这回,她比艾格洛丝还要落后了。   而目前处于第二位的艾格洛丝则采取了和芳缇茜丝类似的办法,她撑起了奈薇在决斗课上教的法力屏障,一丝丝流光环绕着她的身躯,紧紧跟在兔人女孩之后穿过了云海鱼群。观众席上的云叶看得紧张无比,紧紧地捏住了奈薇的手,而精灵则笑了笑,然后轻轻“咦”了一声,低声道:“……那不是真的鱼呢。”   云叶一怔,紧接着就看到碧丽缇丝骑着扫帚从下方全速赶了上来,同时还对着无形的秘法眼张牙舞爪的,表情映在水镜上异常滑稽。   “那个云海鱼,只不过是用幻术伪装的浮碟术而已。”奈薇凑在云叶耳边低声说——虽然云叶的耳朵长在头顶,但奈薇比她高上许多,所以高度倒刚好合适——“根本不是真正的生物,所以那个小姑娘的心灵魔法才一点用都没有。”   云叶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连点头:“也对,她们哪里去找真的云海鱼哦。”   就在她们说话的当口,赛场上的三人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二道挑战。云海鱼群在与她们擦肩而过后化作无数闪烁的光点破碎消散,随即,远方就传来一阵震彻天地的咆哮,莫说赛场上的三人了,就连观众席上的云叶也只觉脑袋一片晕眩,眼前也飞起了金星。而被这声波一阵,艾格洛丝等三人也像是醉酒了一样在空中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直坠而下。   而就在此时,水镜中的画面也逐渐倾斜,仿佛世界本身偏转了一般,她们的飞行轨迹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脱离了高空,穿过一片厚厚的云雾,来到了群峰林立的山间,一座座光秃秃的石峰如同高耸入云的巨柱挡住了她们的去路,而下方则是一片莽苍丛林,看起来略显模糊,就像是电脑游戏里的远景贴图一样。   “好的,接下来我们来到了第二关!这是一段限高赛道,选手们将无法从上面绕过那些山峰,必须正面经受障碍物的考验。选手们的表现将会如何呢!”艾洁儿的声音回荡在莽苍群山之间,三人灵巧地在一座座石峰之间飞舞着,云叶见她们暂时似乎没什么危险,一颗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在特定空间结界内的恒定造物术与物体放大术……很巧妙。”和看热闹的云叶不同,奈薇则更多地在看这张地图内的门道。她摸着下巴,低声叨念着,眼睛里闪出热切的光。云叶不由得偏头看了她一眼,女人的侧颜认真而专注,在水镜的光芒掩映下多了一丝别样的色彩。但还不等云叶仔细欣赏,水镜中就再次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把悬浮在空中的镜面都震得摇晃起来。   随即,在三人身后,一个硕大的影子缓缓浮现——那是一头巨大的红龙,它的身躯一寸寸地出现在水镜里,每一片赤红的鳞片都纤毫毕现,一点点拼成了这个狰狞而庞大的身影,一面小小的水镜映出了它的侧脸,红色细鳞构成的眼眶深深下陷,内里一颗如灯泡般闪耀的金色龙瞳仿佛在冷冰冰地盯着观众席,间或一眨——它眨眼的方式也十分奇特,多层眼睑同时从眼眶的左右两方伸出闭合,然后再度分开。   它盘踞在一座石峰顶,但有些滑稽之处在于,石峰顶太小了,于是它只能像蹲在椅子上的猫一样,四爪紧紧地抓住它——甚至陷进了岩石里,真的是凭空“陷没”了进去。但云叶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被这条龙吓呆了——它只是刚一现身,几乎就把她带回了刚来摩伦诺的那一天,在飞机上对远去巨龙的惊鸿一瞥。   不过很快,云叶就从这种几近窒息的紧张状态中挣脱了过来。她惊讶于自己清醒得如此迅速,但随即意识到这条红龙只不过是幻象罢了,因为它空有外形,而毫无真正巨龙那般超自然的威慑力。   “这幻术用得不错,而且不是单纯的幻术。”在一片死寂之中,云叶听到前面几排传来乌尔狄丝教授刻意压低过的声音,也不知道教授在对谁说话。   “那两个制图师小姑娘相当有水平,我敢说现在她们已经能把法师执照考到手了。”然后另一个显得有些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云叶立刻意识到,这是校长奥菲琉的声音,“可惜了,巫师局常年缺人手,肯定不会让她们把这份天赋仅仅用在体育赛事上……”   幻象巨龙猛地蹬踏峰顶,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张开皮膜双翼俯冲而下,自群山之间又猛然攀升而起,放声咆哮,朝着面前如同飞虫蚊蝇一般的三个选手张开嘴巴,于是一片炽热焰流便喷吐而出,火焰卷过岩石峰顶,带来一片漆黑焦痕,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为之扭曲——   观众席上顿时爆发出一片惊叫,云叶也是其中之一。她死死捂住嘴巴,看着艾格洛丝从那片火焰之下堪堪躲过,那大红的裙摆沾了火苗,顿时燃烧起来。虽然很快熄灭,但还是留下了烧焦的窟窿。   虽然红龙确实是幻象,但火焰却是货真价实的火焰。意识到这一点的选手们也加快了速度,芳缇茜丝双腿夹紧扫帚,空出双手施放了一个咒语,随即她的速度就像是快了一档一样,像箭一样猛地向前方冲去。而碧丽缇丝也依样施为,很快就接近了艾格洛丝,两人间的距离大大地缩短了。   “加速术!狡猾的高年级学生!”云叶身边的克莉奈挥舞着拳头喊叫起来,不过很快就被其他学生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淹没。   一道灼热的炎风擦着自己的头顶飞过,艾格洛丝咬紧了嘴唇,在虚空中奋力迈动着四蹄,随着速度的加快,她的动作也逐渐显得不自然起来,或许仍然不适应四蹄踏空时毫不受力的感觉。碧丽缇丝逐渐赶上了她,最终与她擦肩而过,在一阵格格脆笑之中,魅魔小姐倒挂在扫帚上的身影一闪而过,红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碧丽缇丝朝艾格洛丝轻抛飞吻,随后一翻而上,在扫帚上调整好坐姿,朝着不远处芳缇茜丝的身影全力冲刺。   “冲啊,洛丝,冲啊——”云叶双手拢在嘴边尖叫,与此同时红龙再次大声咆哮,巨大的幻影身躯投下了一片大大的阴影,直将三人罩在里面,然后猛然落下,观众们纷纷惊叫,一时间咆哮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混杂交错,云叶直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被噪音挤爆了。   终于,红龙的身躯彻底将艾格洛丝的身影遮住,在那赤红鳞片中只见白影一闪,随后就不见了。紧接着那幻影巨龙大张血口,一点炽热红光在口中凝聚,随即喷发成赤金焰流——   “我们学防火咒了,对吧,对吧?!”克莉奈转过身来猛地摇晃云叶,后者被摇得七荤八素,支支吾吾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观众们惊呼的有之,叹息的有之,不过所有人几乎都以为艾格洛丝要提前出局了。就连飞在前面的碧丽缇丝和芳缇茜丝也在百忙之中抽空回过头来,试图搜寻艾格洛丝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其中两面水镜还好巧不巧地给了她们一个正脸特写,两个少女脸上的惋惜表情如出一辙。眼见克莉奈就要大声尖叫,云叶连忙捂住她的嘴,拼命把死死挣扎的半精灵压了下去。   “啊哦,看起来我们的艾格洛丝选手运气不太好……不过别担心!这条龙只不过是幻影,只要艾格洛丝选手提前施好了防火咒,她应该不会有事——”艾洁儿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不过很快,她似乎就发现了什么,提高了声音,“哦,橡树胡子啊,等等,那是什么?蕾妮?你看那边!”   她话音刚落,那条展开双翼对剩下两人穷追不舍的红龙口中就亮起了一点白光。但那幻影巨龙浑然不觉地继续按照设定好的指令咆哮,然后开始聚集火焰——   “这塑形火球术到底能喷几次啊!”观众席上有学生不满地叫了起来。但红龙口中的火焰可不会听观众的抱怨,红光猛地一闪,一道焰流再次喷射而出。但这一次,在漫天赤红之中却有白光一现,云叶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不由得失声尖叫:   “是洛丝!克莉莉,你快看呐,是她!”   下一秒,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炽热的火舌之中狂飙冲出,所到之处焰花飞卷,仿佛传说中分开海水的圣人一般劈开漫天烈焰。她张开双臂,四蹄踩踏着飞舞的火花,整个人如同乘在烈火上一般,借着烈焰爆发的推进力,在高空之中划过一条带着长长焰尾的弧线,从另外两人头顶掠过——   在那一瞬间,时间都仿佛静止了。观众席上鸦雀无声,仿佛每个人都忘记了尖叫,凝视着水镜中那个从火焰中冲出的身影。   艾格洛丝四蹄怒张,一袭白色的礼服上也多了许多焦痕和窟窿,乍一看上去颇为狼狈,但一面水镜映出了她的侧颜:半人马少女剑眉舒展,一双蓝眼湛然生光,她的嘴角高高翘起,露出雪白的牙齿,脸上写满了昂扬的亢奋与狂喜,那神色一改往日的温顺腼腆,仿佛狼群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猎场,又仿佛鹰隼终于突破牢笼回归长空,居然透出了一股子肉食动物般张牙舞爪的凶狠与张扬来。   忽然,艾格洛丝胸前金色的绶带猛地被狂风扯断,随风而去,她满不在乎地回头一瞥,看到那金色的一缕落入红龙怒张的大口,干脆放声大笑,抬手扯开自己的发带,任由一头金色长发狂野地被劲风吹散。   碧丽缇丝睁大眼睛,芳缇茜丝高高仰头,她们看着艾格洛丝的身影如燃烧的流星般从自己头顶掠过,乘着尚有余温的炎风缓缓落下。   “她做到了,她做到了!”这一回轮到云叶亢奋地摇晃克莉奈了。但很快她就发现,一向咋呼聒噪的半精灵居然没有任何回应,她仔细一看却发现,在昏暗的大厅中,在艾格洛丝身上的光芒映照下,克莉奈满面微笑,但也满面泪光。   ——————————————————   这个标题名我想了好久,最后还是觉得只有这句英文才能完美表达…… 36、Back to life   借着火焰的推进力,艾格洛丝毫不费力地超过了剩下的两名选手,保持了相当显著的优势。而在这之后,最终的比赛结果似乎也毫无悬念——后面的两道关卡都没能让选手间的优劣地位逆转。   或许是她那惊天一跃让两位学姐都失去了战意,半人马少女轻松地率先抵达了终点,芳缇茜丝和碧丽缇丝紧随其后。   直到目送着艾格洛丝冲过终点线,云叶才长舒一口气,把汗津津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但随后她发现,原本应该坐在自己身边的克莉奈却不知去向。云叶站起来张望四周,终于在大厅出口旁看到了克莉奈,她正往墙上挂着横幅,上面还订了一些纸张。   云叶仔细一瞧,那条横幅似乎是请愿用的,自不必说,是为了让艾格洛丝能参加正式巫师竞速比赛,而向魔法体育事务司发起的请愿。   “怎么了?”奈薇低声问。云叶向她摇摇头表示没事,然后绕过坐席走了过去,在正在订资料的克莉奈肩上一拍。   “我就知道是你。”克莉奈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云叶向她伸出手,后者自然而然地把一支笔塞在她手里。云叶刷刷地在钉在横幅上的请愿书上签了字,退后几步望着它。   “会有用吗?”她低声说,也不知道是在询问谁。   “不知道。”克莉奈言简意赅地道,同样凝视着横幅,然后笑了出来,“但总归要做,是不是?你们鸣海不是有一句话叫……‘做所有能做的,然后交给命运’吗?”   “尽人事,听天命。”云叶点了点头,用鸣海语喃喃念道。   很快,比赛就正式宣告结束,空中的水镜,连同中三位选手的身影都消失之后,观众席上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接下来就是艾洁儿作结尾致辞,再接下来便是观众离席。学生与教师们纷纷从座位上起身,转身——然后便看到了贴在出口处的那条横幅。   于是她们愣住了。   几个男生想要装作没看见横幅,偷偷从门边走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最终还是诺诺地停下了脚步,站在门边。云叶也感到惊愕,明明横幅贴在门边的墙壁上,明明大门没有被挡上,明明这并不是强制的征集签名——但为什么那些学生都不敢上前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随后,她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件事:她和克莉奈的对面就是那群学生们。她们的中间似乎有一条无形的鸿沟,每个学生都在打量着那条横幅,她们似乎下意识地想像往常一样无视它然后走出去,但方才水镜上艾格洛丝那冲破烈焰的惊鸿一跃阻止了她们。   忽然,一个高挑的身影分开人群走了出来,引起了一阵骚动。学生们认了出来,这是她们最近越来越喜欢穿裙子的决斗课助教。奈薇平静自若地来到云叶身边,对她笑了笑,接过笔,在请愿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站到了她的身边。   紧接着,是菲奥蕾,梅莉,飞行课上被艾格洛丝救下来的那女孩,住在云叶隔壁的猫人姑娘,还有她的室友……一个个学生慢慢地来到了云叶和克莉奈身边,轮流接过笔,在请愿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就像是大堤被抽出了一块石头,涓涓细流从中涌出,在那之后,一个个学生自发地排队来到了她们面前,安静而有秩序地签名,然后离开。   一个半精灵姑娘路过云叶和克莉奈身边时,抬起头,羞涩地低声说:“她飞得真的很棒,要加油呀!”说着还挥了挥小拳头。说完后,她就红着脸,一溜烟地跑走了。云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她就是当初爱德华事件结束后,来对她们说“谢谢”的那个女孩。   一个个学生从她们身边走过,最初克莉奈拿出的那支笔早就在人群中传得不见了踪影,她只好拿出更多的备用笔,手忙脚乱地分发给众人。忽然,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从她手中接过了一支笔,克莉奈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奥菲琉那张化着浓妆的苍老脸庞。这位人称蛇之魔女的老法师朝她微微一笑,居然在满面皱纹之中挤出了一丝慈祥和一丝妩媚来。   奥菲琉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抬手摸摸克莉奈的头顶,飘然离去。在她身后的是乌尔狄丝教授,这位精灵女巫叹了口气,做出了一件让云叶和克莉奈都大跌眼镜的事——她不仅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把塞伦教授和萨芙的名字也一起签上了。   “反正她们两个也是从这里毕业的。”乌尔狄丝教授语速极快地解释道,“也算是校友,就把她们也捎带脚拉上好了。”   “谢谢您,教授。”克莉奈忍着笑,低声道。乌尔狄丝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做出“微笑”这个表情,不过很显然没成功。随后她就追着奥菲琉离开了,看那样子仿佛压根不想在这里多待。   很快,几乎大厅中的每一个学生都在请愿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最终,留在这条横幅前的就只有云叶、克莉奈和奈薇三个人。伴随着一阵马蹄声,艾格洛丝等人从大厅旁的一扇小门中走出,见到克莉奈后,她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但是随即她就看到那条横幅和写得密密麻麻的请愿书,脚步又不由得慢了下来。   “你看,很顺利,对不?没什么可担心的。”克莉奈轻咳一声,揉了揉有些发红的鼻尖,故意转过身去从墙上把它们摘下来收拾好。艾格洛丝慢慢走近她,伸出手臂从背后把她抱进怀里。克莉奈吃了一惊,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别这样,洛丝,这里这么多人呢……”   艾格洛丝轻轻地“嗯”了一声,但仍然不肯放开她。其他人纷纷笑着转过身去。最终,克莉奈红着脸放弃了挣扎,任由艾格洛丝抱着,两人温存在一起。   “我们该走啦。”最后,还是碧丽缇丝轻咳一声,艾格洛丝这才如梦初醒,但仍然不肯放开克莉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抱歉,两位学姐,我把你们给我的这身衣服弄破了……”   “没关系,反正这个人主修的是物质学派,怎么样都可以补回来啦。”碧丽缇丝大大咧咧地笑着,抬起胳膊勾住芳缇茜丝的脖子。兔人少女沉着脸,相当不满地轻轻啐了一口,但却并没有主动挣脱。几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大厅,在离开这栋古堡的那一刻,室外明亮的阳光刺得她们有些睁不开眼睛。   “多好的阳光啊。”等到眼睛终于能适应室外的光线,克莉奈抬起头,眯起眼睛眺望着清澈湛蓝的苍穹。   “多蓝的天空啊。”艾格洛丝低声附和。   “是最适合飞的天气。”克莉奈顽皮地一笑,往艾格洛丝身上靠了靠,梦呓一般地喃喃道:“飞吧,洛丝,飞得高高的……”   …………………………………………………………………………………………………   “多蓝的天空啊。”月亮湖畔的树荫下,菲奥蕾轻声感叹。她拢了拢裙摆,坐在树下,拍拍身边的地面,“你不来坐吗?”   “不用了。”梅莉说。但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她最后还是拗不过菲奥蕾,只好坐到了她的身边。   “你看到了吗?那女孩在竞速赛场上的表演。”菲奥蕾说,眼睛仍然盯着天空。   “你是说艾格洛丝?我看到了。”梅莉回答,“怎么了?”   “她找到了她的自由。”菲奥蕾托着腮,转头看向梅莉,“你呢?”   “我没什么不自由的。”梅莉有些不耐烦地说,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至少我没感觉到。”   “我知道你又给自己买了一条裙子。最近不用寄钱回家去了吗?”菲奥蕾似笑非笑地问。   “算是吧,最近家里的情况有了好转。妈妈说她们领到了慈善组织的援助金,现在过得不是那么紧张了。而且我的大妹今年九月份就到了能打工的年纪……她们也不让我把所有钱都寄回去,真的是……”一提到家人,梅莉似乎就打开了话匣子。她喃喃地说着,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啊。”菲奥蕾说,然后侧过头靠在了梅莉身上。后者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让她靠着。   “好,我决定了。”菲奥蕾说。梅莉转过头看着她。这位精灵大小姐向被树荫切割得如碎金般的灿烂天空伸出手,张开五指,“既然你都给自己买了裙子,那我也要给自己买一条。”   “你不是随时都能给自己买吗?”梅莉没好气地说,似乎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在对自己炫富。   “这次不一样。这一次,我要买的裙子是,这个。”菲奥蕾说着,举起双手,朝天空比划了一下,圈起食指和拇指,比出了一个框。   梅莉茫然地看着她,完全没搞懂她在说些什么。   “我的新裙子呢,就是这片天空。这片高不可及的、有着风、云、小鸟……还有一整个新世界的天空。”菲奥蕾拍拍裙子,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身站在梅莉面前,用自己身体的阴影把她罩在里面。   “我已经和乌尔狄丝教授报名了,如果我能顺利毕业,就要加入巫师局组织的法梵德勘察队。”她注视着梅莉的眼睛,忽然笑了,“这就是我要送给自己的新裙子。这可能是我自己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就像你买给你自己的那条裙子。”   梅莉怔住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菲奥蕾才好。   “你看,那个飞在天上的女孩找到了自己的自由。你也有自己的自由,那接下来,总该轮到我了吧?”菲奥蕾笑了起来,“你看,和这片天空相比,摩伦诺的十二贵族,不,是整个摩伦诺都是那么渺小,那么的……毫无意义。”   “我已经许诺给自己自由。你毕业之后,应该也能顺利成为法师吧。然后我们就会走向不同的道路。但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在什么地方见面。到了那一天,再让我看看你过得如何。”菲奥蕾说。她的身影逆着光线,梅莉看不清她的脸。但不知怎么,半羊人少女无端地觉得,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天上的星斗。   一阵风吹过,树影摇曳,片片树叶缓缓落下。菲奥蕾抬起手捉住其中一片,弯下腰在梅莉眼前轻轻一晃。梅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后忽然觉得额头一凉——那似乎是树叶的触感——再然后,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隔着轻薄的叶片,在她的肌肤上轻轻一触。   而当她再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只有菲奥蕾背着手离去的轻快背影。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那片树叶飘然落在她掌心。梅莉目送着菲奥蕾的身影沿着月亮湖越走越远,慢慢地将那片树叶在唇上轻轻印下。   “只要我们还在这片天空下,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她喃喃地自语着,然后露出一丝微笑。   …………………………………………………………………………………………………   “机票、签证、护照……”   最后一次确定这些东西都好好地放在背包里之后,云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镜子中是一张健康红润的脸庞,一头微卷的赤褐色长发柔顺地搭在肩上,头顶两只毛发浓密光洁的耳朵摇了摇,狐人少女对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紧了紧肩上的书包背带,走出了机场的盥洗室。   而奈薇就在门外等她。今天的精灵心血来潮地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男式休闲裤——她为了今天特地挑的——戴着浅色的墨镜,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看到云叶走出来,她微笑着迎上前去。   “我有点紧张。”两人并肩走在通往航班站台的路上,奈薇有些拘谨地弯下腰,凑在云叶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你紧张什么呀。”云叶笑了起来,但是她的笑容有点勉强。老实说,不止是奈薇,就连她自己也有些无所适从。但毕竟暑假已经放了,飞机票已经买了,她们两个人都已经站在了格拉斯顿市的国际机场里,这场前往鸣海九方京的旅程已经回不了头了。   对于云叶来说,从奈薇归来之后,到期末考试结束的这段时间,平稳得犹如丝毫没有梦境的睡眠。她的期末考试紧张但顺利,在连续两周忙碌的复习之后,当她终于离开最后一门考试的考场,长出了一口气后,忽然觉得这段时间像是做梦一样——也不过如此嘛,她想。   再然后便是暑假。在这一段漫长的假期中,她的朋友们也纷纷表示要回家去——克莉奈跟着艾格洛丝回到了后者位于乡下农场的家,梅莉早她几天回到了爱奥尼亚,菲奥蕾则老大不愿意地回到了她自己的家,“格温妮家族”,她这么咬牙切齿地说。最后,云叶忽然发现,还留在宿舍里的就只有自己和奈薇了。   于是她在犹豫了很久后,终于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   ——回鸣海。   一方面,是确实离开家乡太久,就算她再怎么告诉自己“那里也没有什么好回去的”,但终究还是割舍不下毕竟已经居住了十几年的家。而另一方面,她心中也有一点小小的火苗在燃烧:她有很多话想对母亲和姐姐说,但是这些念头就像是水中的泡影,只要她一伸出手去,就立刻破碎不见。   在收拾行李出发的当口,她给母亲和姐姐分别发了一条消息,一条很简单的消息:“我今天回去。”但直到她和奈薇来到机场,通讯软件都没有任何回音。   “不知道妈妈和姐姐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在飞机上,云叶托腮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大地,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在她的记忆中,母亲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出执行任务。她听邻居说,她的妈妈是很厉害的巫师,但是具体怎么个厉害法,她们却说不上来。或许越厉害的巫师就越忙碌,云叶当时是这么想的。   而姐姐……她叹了口气。   “国法联超自然维和部队……是什么样的组织呢?”她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道。奈薇正在捧着平板电脑,有些生硬吃力地重复念着鸣海语的“李好”,听到她这句话被吓了一跳,紧张地揪了揪她的衣袖,“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没有,我就是突然想到我姐姐了。”云叶看着她平板电脑上的鸣海语字典,不由得笑出了声,“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或许在别的国家执行任务。”奈薇沉默了半晌后说,“……我说不好。”   “是呢,谁都说不好,谁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当时要离开……”云叶自言自语着,然后点点奈薇的平板屏幕,“顺便,不是‘李好’,是‘你好’。”   “其实……在那个时候,你姐姐曾经对我提过你。”奈薇忽然说。云叶猛地转过头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但过了一会儿,云叶便随意地挥挥手,再次别过头看着窗外,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算了,那些都不重要了,反正都已经……嗯……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有个妹妹,她珍藏了你的照片,还给我看过。不过那个时候你很小。所以开学那天我差点就没认出你来。”奈薇有些笨拙地说,抬手比划了一下,把云叶逗乐了,“她还说,她留下你一个人在家,然后去了鸣海的巫师学院,在那里一路到毕业为止,然后去了国际法师联盟。”   “这不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事吗。”云叶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忿忿地小声咕哝。但——姐姐珍藏的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而自己脑海中的姐姐也始终是那个高中女生。姐妹两人似乎对现在的彼此都一无所知——云叶忽然意识到了这个奇妙的事实,眼眶微微一红,于是连忙故意打了个假哈欠,揉揉眼睛。   “她还说,她很对不起你……她不是个好姐姐。”奈薇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低声说。   “不是个好姐姐,不是个好姐姐……那你倒是回来啊……”云叶呢喃着伏下身,几乎把脸埋在了双|腿|之|间。奈薇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云叶猛地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靠在她身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真的。我没事。”   飞机抵达九方京国际机场是在晚上八点。她们在机场里随随便便吃了点东西后——云叶顺便教了教奈薇如何用筷子——坐出租车回到了云叶久违的家。   “这里就是了。”站在熟悉的自家门前,云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在门口的密码锁上轻轻一划。当她正准备输入密码时,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震了一下。她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出了一个消息窗口。   【妈妈:你要回来了?我在家呢。】   云叶无从知晓母亲在这短短的九个字里浓缩了怎样的情绪,但在看到这行消息的一刻,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许多。她设想过无数次回家后的情景:家里空无一人;家里空无一人,但桌上有一只符纸折成的纸鹤;家里有人,但母亲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母亲居然恰好在家。或许是这么恰好的场合实在太少,她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太可能。云叶咬了咬嘴唇,迅速地敲了几个字回去,“我现在就在门口。”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屋里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每一步都仿佛敲在她的心脏上。云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觉得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静了下去,慢了下去,只有那脚步声愈来愈清晰,然后,门把手被按了下去,再然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母亲出现在了云叶的面前。而云叶却怔住了。   面前的母亲依稀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这个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五岁的女人活脱脱就是长大后的云叶,只不过脸颊比她更瘦削,眼睛更细长,眉毛更锐利,身材更高挑,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凌厉。不知道是已经习惯了的缘故,还是刚刚到家来不及脱下,她仍然穿着一身巫女服,腰间悬着一块白玉牌,上面刻着四朵流云图案。   见到云叶之后,母亲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她下意识地踏前一步,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似乎想做些什么,但在看到云叶身旁的奈薇后,便硬生生地忍住了。直到奈薇轻咳一声,云叶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连忙介绍道:“妈妈,这是奈薇,呃,我的……嗯,我的女朋友。奈薇,这是我妈妈。”   “……李、你好。”奈薇略显尴尬地鞠了一躬,说了一句生硬的鸣海语。而云叶的母亲在最初的诧异后,便猛然惊醒过来,有些手足无措地退后两步,将两人迎进屋。而在奈薇脱靴子的时候,云叶的母亲也一直在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们两人。   “小叶,你长大了啊。”最终,她粗鲁地伸手揉乱云叶的头发,说道。   “——妈妈!”云叶不满地跺了跺脚,推开母亲的“魔掌”,然后两人大眼瞪小眼在原地站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只好无奈地笑笑。她们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见到对方的场景,可真的见了面,却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仿佛已经忘记了如何与对方相处。   “今、今天你没有任务吗?妈妈?”把背包放在一边,云叶一边没话找话地试图寒暄,一边拉着奈薇在沙发上坐下。   “刚从南池郡出任务回来。”母亲低声说,在她们身边坐下,但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她和云叶之间留出了一段距离。   云叶只是稍微咀嚼了一下那个地名就把它抛到了脑后,在她记忆里这似乎是鸣海西南与阿诗拉地区的交界处。“那可真是巧合。”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刺了一句,然后就后悔地低下了头,讪讪地说不出话来。而母亲也缄口不言,于是整个房间就笼罩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   终于,还是云叶的母亲先沉不住气了,猛地站了起来,把云叶和奈薇都吓了一跳。   “你们吃饭了吗?我去给你们做点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刻意转开话题,脸上挂着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   云叶张了张嘴,似乎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吃过了”,但奈薇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然后摇了摇头。云叶有些惊讶地看着奈薇,一向敏锐的她这时却罕见地愣了一秒钟,才反应了过来。   “好,这回就让你们看看我的手艺吧!”云叶的母亲笑着走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探出头来,耳朵尴尬地耷拉着,脸上的笑容稍微有点挂不住:“小、小叶……那个,围裙在哪里……”   云叶终于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来帮你。”她说着,拍拍奈薇的手背,起身走向厨房,轻车熟路地翻出了烹饪用的围裙,打开空空如也的柜子扫了一眼,转过头去,对母亲摊开手,“我记得储藏间里应该还有一些泡面。”   云叶的母亲低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低地“嗯”了一声。于是云叶从储藏间取出几包还没开封的泡面,熟练地架锅点火,开始煮面。奈薇在厨房门口小心翼翼地探着头,云叶笑着把她按回了沙发上,“好啦好啦,你就在这里等着吧。”说着,她弯下腰在精灵耳尖上轻吻一下,低声说:“谢谢。”   当云叶回到厨房里的时候,看到母亲正用筷子笨拙地戳着锅里的面条。她不由得失笑,从母亲手里接过筷子,翻搅着面条,然后煞有介事地说:“哎呀,可惜没有鸡蛋,要不然可以煮两个鸡蛋在里面……”   “是啊……”母亲心不在焉地说,专注地看着锅子里蒸腾的热气。云叶瞟了一眼她的侧颜,却意外地看到母亲垂着眼,嘴唇紧紧地抿着,眼角的皱纹也似乎比自己记忆里多了一些,昭示着她已经真的不年轻了——就算有魔药的阻拦,岁月也还是在紧紧追逐着她。   母亲的名字叫巫云愁,虽然她的性格绝大多数时间都和“愁”这个字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在这一刻,云叶却真真切切地——或许也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愁容。   咕嘟一声,锅子里的水沸腾了,一滴热水飞溅在云叶手背上,但她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母亲就惊叫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捉住她的手。   “没事,妈妈,我没事。”云叶连忙说,把手伸到冷水下冲洗。但云愁却怔怔地看着她,过了良久,才低声唤道:“小叶……”云叶注意到母亲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但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料理着锅里的面条,应了一声:“嗯?”   “……对不起。”这回,母亲的呢喃让她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云叶整个人都仿佛凝固了一般,在原地伫立许久,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再次搅拌起面条,但动作里多了一丝僵硬,“怎么了,妈妈?怎么突然说这个?”   云愁摇摇头,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云叶熟练地烹饪食物,微微挪动着脚步,离女儿近了一些,然后歪过身子,轻轻靠在她身上。云叶吓了一跳,但随即就稳住了身子,默默接受了母亲的倚靠。   “妈妈……”云叶鼓足勇气,小声开口:“你这次能在家里待多久?”   “大社放了我两周假期。”云愁似乎没料到云叶会和自己主动搭话,微微一惊,答道。   “……好短。”云叶噘起嘴,不满地嘟哝着,搅拌面条的手也不由得加了几分力道。   云愁微微一笑,“那我再请两周假期。”   “大社会答应吗?”云叶问。   “她们不答应也得答应。”云愁故意虎起脸,母女俩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随后,云叶把面条出锅盛到碗里,浇上汤头。云愁凝视着她的动作,再次低声道:“小叶……对不起,真的……”   云叶的身子微微一震,但最终她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在她盛好面条,准备端出去的时候,大厅里忽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惊讶的神色。但还没等她们有所行动,奈薇已经抢先一步打开了门。   “——奈薇?!”门后的人发出一声惊呼。听到这个声音,云叶连面条也顾不得了,双手在围裙上一擦就冲了出去,迎面便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后,她穿着一身利落的衬衫加长裤,拖着一个大大的旅行箱,头发随意地束在一边,眉眼细长锐利,依稀能看出云愁的影子,只不过没有狐人族标志性的耳朵和尾巴。   “……姐姐?”云叶望着那人的面孔,难以置信地颤声问道。   “小叶,你回来了?哦,对,你应该放暑假了……等等,你们……”云影的视线轮流落到云叶和奈薇的脸上,然后长久地凝视着奈薇的眼睛。精灵有些腼腆地扭过头去,于是云影便恍然大悟,露出笑容。   云叶则傻乎乎愣在当地,结结巴巴地说:“姐姐,你……你不是……”   云影笑着掠了掠头发,“我吗?我手头的任务结束了啊。所以我就回来了。”说着,她朝云叶挤了挤眼睛,“怎么,小叶,不让我进去吗?”   “你、你爱回来不回来!”云叶恼得满脸通红,跺脚喊了一声,就从门口跑开。云愁倚在厨房门口,笑着摇了摇头。云影和奈薇对视一眼,然后立刻扭开了目光。云影轻咳一声,拖着那只旅行箱迈进屋子里,转头嗅了一圈,笑道:“好香啊。有吃的?”   “没你的份。”云叶从厨房里端了面条出来,闻言没好气地说。云影垂着头,委屈地站在原地,“对不起嘛,小叶……”   云叶看着自己姐姐委屈巴巴的样子,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感觉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不知不觉间融化了,而记忆中那个高中女生的背影也悄无声息地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的云影。她把碗放在桌上,忽然看到一滴水痕溅在桌面上,下意识地抬手触碰面颊,指尖却一片潮湿。   在这一刻,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那个睡魔营造的梦境。在那个梦境中,她和母亲,还有姐姐,真的坐在了同一张饭桌上,而现在,而现在……那个梦境竟然真的变成了现实。   “欢迎回家。”她低下头,声音细如蚊鸣。   “小叶,你说什么?”云影问。   云叶用力吸了吸鼻子,抹掉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看了看云影,又看了看厨房门边的母亲,最后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奈薇。   “——我说,欢迎回家。”   (第一卷完)   ——————————————————   那么这本书的第一卷到这里就算是完结了。   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经历了很多,也发生了很多,在这段时间的写作中我也学到了很多。   所有的这些想说的话,大概会在明后两天找个时间整理一下,写个后记和感想,也简单说一下后续的计划。   先在这里谢谢大家。 第一卷后记   各位,新年好。   终于是踩着2021年的尾巴写完了新书的第一卷,掐指一算,从五月份开新书开始,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七个月,大半年的时间。   《橡树之庭》可以说是我继《艾菲的森林》后作出的新的尝试。毕竟人总是需要走出舒适区,去尝试一些自己不一定擅长的新东西的。回顾之前的写作历程,确实印证了老虚妈说的那句话,写作是一个不断探索和试错,然后给出答案这两个阶段循环往复的过程。   我的上一张答卷是《艾菲的森林》,那么在《橡树之庭》里,我将尝试着探索新的领域——无论是现代奇幻的题材也好,还是接下来鸣海卷将尝试的新结构也好。   回头看看这大半年的时间,我在这一卷的写作中确实也暴露了很多问题,而最让我遗憾,也最不遗憾的一点就是——第一卷其实和魔法学院没有太多的关系。它没有涉及太多的魔法课程和学院生活,我的初衷是写一个类似哈利波特的,现代奇幻世界观下的魔法学院,但是写着写着,它就变成了一个小狐狸拯救退伍士兵心灵的故事,绝大多数笔墨都集中在她们两个人身上,魔法学院反而成了一个背景板。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但通篇写下来后,我发现我又不后悔把几乎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她们两个人的故事上。但“没能酣畅淋漓地写一篇魔法学院”始终是一根扎在心里的刺,或许未来会可能有个更学院的学院故事。   而另一个问题是,第一卷的开头,我太着急,也太不着急了。我太着急地想抖出这个世界观的方方面面,从各个奇幻种族和平共处的现代世界,到龙群和飞机的擦肩而过,再到长在现代都市内的世界之树般的巨木……开头的两章真的塞了好多好多设定,导致两万字过去了,云叶才刚刚下飞机。这确实不太好。   在下一卷我会更严肃地思考如何切入世界观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我自己也总结出了一些切入世界观的方法:最先需要提供一个能让读者代入,有安全感的“世界”,也就是在开头展现的这个世界,必须要和读者已经习惯的现实世界有着相同或相似的点。例如橡树第一章开头的“机票、护照、签证……”就是这么一种尝试。   它试图先给读者看一张白纸,“同样有着飞机,同样有着护照和签证,和21世纪的地球似乎没什么区别”的白纸,大家都很熟悉的白纸,然后再一点点在上面画下狐狸娘、半人马、龙群和飞机……循序渐进,温火煮青蛙。   ——只不过橡树开头的火开得有点大,煮得有些过了。   然后我想聊一聊橡树这一卷的卷名。我必须得承认,它的卷名“Escapist”和最后两章的英文章节名(以及第34章的“寻觅天堂”),都是出自Nightwish乐队的一首歌及其歌词。或许是这首歌带跑了我,但我确实把这个字面上的“Escapist”的意义赋予给了奈薇。她一直想逃避过去,一直在寻觅天堂,但最终It’s time to fly(同时fly的还有艾格洛丝同学),然后Back to life,回到了生活中(同时回到了真正的生活里的还有菲奥蕾大小姐)。   仔细想想,橡树的第一卷也是我第一次尝试“给文中的其他角色安排一个和主角的路线无关的结局”,最终艾格洛丝和克莉奈向魔法体育事务司递交了申请,希望能解除巫师竞速必须骑乘飞天扫帚的规定,而菲奥蕾也决定离开自己的家族,在毕业后前往天空之上的新大陆,然后与梅莉约定好,在未来的某一天两人再相见。而菲奥蕾与梅莉在树荫下的那段对话正好也是整个第一卷中我最想写的场景第二名。   再然后我想谈谈橡树的书名(以及封面)和它的世界观。“橡树之庭”这个名字其实是拍脑门想的。一开始我和朋友开玩笑说“不如就叫树影斑驳之庭吧”,然后朋友说“得能正太郎警告是吧”,想了想也确实不太好。最终就确定了“橡树”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橡树不仅仅是象征着格拉斯顿市的老橡树,它与我而言还承载了一种十分古典的浪漫,以后当我想到这本书时,我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画面可能就是奈薇和云叶站在遮天蔽日的老橡树下,于是事就这么成了。   至于封面,我记得在某一章里也说了,它是透纳在1834年创作的油画,名字是《金枝》。和橡树一样,“金枝”这个词也同时承载了一种对我来说十分古典的浪漫——它是弗雷泽关于人类古老心理与巫术的研究和解读,也是德鲁伊奉为圣物的槲寄生。而采用这个油画作为封面的主要原因则是——透纳死了171年了,版权保护期早过了,我用的时候完全没有用其他二次元图时盗图的那种愧疚感.jpg   橡树的世界观是基于一个设想的延伸出来的——“各个奇幻种族在一个现代世界里和平共处”,很早之前我曾经写过一个小短篇,这就是橡树第一卷和它的世界观的雏形。在橡树里,我沿用了镇魂歌中的一些设定,例如鸣海。我相信大家都能看出来,鸣海这个国家有很多中国要素,不过它完全不是现代中国,它是东亚文化的结合体(好吧其实只带了古代中国和日本玩),而且掺杂了很多我个人的理想化要素——比如长久的禁烟传统。   说句题外话,我觉得抽烟,活着和脑子三件事,一个人最多只能同时占两件。   而其他的国家其实也很显而易见,摩伦诺是英国(虽然国教变成了凯尔特的德鲁伊教),爱奥尼亚是希腊等等。   最后提一下关于后续的更新计划。按照传统惯例,我在写完第一卷后会摸一段时间,来准备新卷的大纲、人设,并且补完更多的世界观设定。同时这段时间我也会陆陆续续地校对橡树后面几章的文本,修改bug,错字,病句和词不达意的地方。有兴致的读者可以刷新一下章节内容然后重看……不,多半不会有这么好兴致的人吧。一直养书的人看到这里也不会回头再刷新吧,可恶啊网文的连载机制……   至于我要摸多久?不知道。反正要摸。   在第二卷之前,我可能会写个几万字的间章作为试笔,第二卷则会正式进入鸣海,并且第二卷的整体结构可能会类似于“化物语”,每个大章节都用来写一个角色的故事。第二卷之后的故事我在心里也有至少三个选题,所以这方面应该不用担心。   而更新自然是不可能日更的,每天上班就很累了,我才不要下班后继续到刺猬猫上班,烦死了。而且每天像打卡一样上赶着写完两千字三千字赶紧丢上去完事更是烦上加烦,总而言之我又不靠这个赚钱,干嘛日更。码字赚外快不如去接小o文约稿……   但我就是想又不日更又有很多读者来看!很难理解吗!   题外话:被各种事情弄得真的很烦躁的时候真的很想写一个无节操无限流女同酒池肉林大乱炖……色|色!打擦边球!狠狠地打!他妈的!   ……不过多半没有精力吧。   另,之前书群炸了,我现在弄了个新的,群号是287641342……不过反正我也要摸一段时间没有更新,啊啊,随便了……   总之感谢各位看了我这么多的废话,让我们间章再见。   2022年1月3日。 间章:浮生夜曲 1、雾塚小夜   小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七点了。   她坐起身来,看着柜子上的电子钟出神。绿莹莹的屏幕上,时间慢悠悠地从“7:00”跳到了“7:01”。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窗外街道上的灯光,只透过一层又一层布料洇出一个微亮的光点。小夜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床边的电灯开关,啪啪地按了好几下,但始终不见灯光亮起。她这才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空空如也的灯罩发呆。   ……是啊,自己根本没有安灯泡。   在想起这件事的同时,一阵奇异的滑稽感随之而来。小夜无声无息地从地铺上站起身来,以往她是不愿意在没有榻榻米的房间睡地铺的,因为地板里的凉气会透过褥子侵入到身体里。但她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了。   放电子灯的柜子上胡乱摆着几本大学教科书,她把它们随手拿起来翻看。在隔绝了光线的房间里,教科书上的蝇头小字在她眼中仍然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在翻了几页之后,她忽然猛地一颤,仿佛被纸页蛰了一般迅速把它们丢开,一股脑儿地塞进柜子里,砰的一声撞上抽屉。她的双手按在抽屉门上,双眼睁得大大地,似乎下一秒教科书里就会有什么怪物钻出来一样。   在柜子前伫立了好一会儿,小夜才慢慢地转身离开,来到盥洗室。她拧开水龙头,当流动的冷水哗哗流出的一刹那,她又是浑身一震,犹疑着看向透明的水柱。但她最终还是强迫着自己伸出双手,接受着流水的洗礼,在记忆中温和而无害的水此时仿佛像是带电一样,流过自己的皮肤时,不停地带来一波又一波细小的刺痛。   冰水漫过她右手手腕上黑色的电子手环和一段精巧的红绳,她知道,这个冷冰冰的电子设备会不断地把她的位置坐标发送给城市那一头的神社,她很难说清楚它和自己到底谁更冰冷一些。而这段红绳,这段红绳……   似乎是觉得苍白皮肤上的这段红色看着太过扎眼,小夜皱了皱眉,抽出手关上水龙头。皮肤上的刺痛骤然消失,带来一阵微小的解脱感。她抬起头,望着空空如也的镜子,尴尬而笨拙地抬手梳理自己的头发,心里又是茫然又是滑稽,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傍晚七点十五分,是每天例行的洗浴时间。小夜依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脱掉睡衣,把它们囫囵塞进脏衣篓,从浴室前的落地镜旁走过,瞥了一眼一片空白的镜子,然后跨进已经放满水的浴缸——只不过是冷水。   纤细的足尖慢慢浸入水中,小夜猛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着遍及全身的寒冷。但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已经不会再有鸡皮疙瘩沿着自己的皮肤掠过了。原本应该冰冷的水此刻却毫无感觉,她只觉得自己似乎把脚伸入了一层细腻的织物,而不是水。它们包裹着她的脚缓缓流淌,每一丝波纹荡漾都给皮肤带来细小电流般的些微刺痛。   但没有温度。   她感觉不到水的温度,什么都没有。   哗啦一声,小夜把全身都浸入了一池冷水之中,水溢出了缸沿,她在水中抱着膝盖,深深埋下头,把脸浸没到水里。她望着自己交叠起来的双腿,它们细瘦而苍白,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横亘在皮肤下,像雪野上流淌的暗河。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呆呆地出神,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水底或在外面仿佛都没有什么区别。   终于,她从水里把头抬起来,拨弄着湿淋淋的头发,望着浴室墙壁上挂着的电子表。原来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她想,五分钟这么短暂吗?她明明觉得自己只在水底待了三秒。她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自己身上某种能够感知时间的器官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然后小夜从水中站起来,拖着湿漉漉的身躯走过,用浴巾把自己擦干。她赤裸着身体,路过玄关,来到厨房——这套每个月只要两千多元租金的单人公寓没有客厅,卧室外隔着一条走廊就是玄关——然后打开冰箱。此刻,冰箱里照出的光成为了这个黑暗的空间中唯一的光源。   但是冰箱里面却空空如也,只在最上层孤零零地放着一包东西。小夜踮起脚尖把它拿了下来,那是一个医用密封袋,里面装满了某种红得近乎发黑的液体。   她捏着那个袋子,回到了卧室里,翻出自己的杯子——它被洗得干净发亮,一点污渍都没有——然后撕开袋子,把里面的液体倒了进去。这红色的液体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粘稠,在杯子中黑沉沉地,没有一丝光亮。   一点液滴在倾倒的过程中飞溅到了桌上,小夜几乎想都没想就伏了下去,伸出舌头将它舔去。而在舌面接触到那红色液滴的一刹那,她浑身一震,只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打开了,在一阵贯穿全身的幸福热流中摇摆,带来了生命的狂喜——她又活着了,她感觉自己好像又活着了!   ……但是,这热流很快就消退了,随之而来的是愈发空虚的寒冷与干渴。   小夜迫不及待地用颤抖的手捧起杯子,把它凑到自己颤抖的嘴边,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那黑沉而冰冷的红色液面。于是那幸福而温暖的海潮又从体内升起,她感觉自己在这生命的温暖中再次复活了,但是这种令人欲罢不能的快乐消退得又是那么快,退潮后只在干枯的海岸上留下满地饥渴的残渣。   不知不觉间,杯子里的液体就被喝得一干二净,她努力地伸长舌头,像一条舔着食盆的狗一样,贪婪地扫过杯壁上的残迹,即使如此也尚不满足,她用手指蹭去杯底的暗红色残迹舔去,又撕开医用密封袋,舔舐着袋壁,只为挽留最后一丁点残存在她体内的温暖。   直到连袋子内外都被舔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丝痕迹,小夜才茫然地停了下来,活像一只刚刚意识到已经没有食物了的幼兽。她将袋子和杯子颓然丢开,一阵冰冷的空虚感充斥着她的全身,她的喉咙很渴——不,这种干渴是从喉咙里生发出来的吗?不,她只觉得自己全身每个细胞,每一个已经不再活动的内脏都在蠕动,都在叫嚣着,还要更多、更多、更多……   她坐在地上,痛苦地抓紧自己的头发,她感觉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萌发,在生长,它要来了,它似乎马上就要冲破她的身体,然后——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躁动的身体终于平复了下去,像一条蛇陷入了冬眠,每一个脏器都安静了下来,像死一样安静。她甚至开始怀念从前吃坏肚子的时候,在黑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能感觉到自己的肠胃在蠕动,带来些微的闷痛,但现在已经没有了,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感觉到的只是——什么都没有。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像穿了一件厚重的胶衣,不,自己仿佛是被困在了一件厚重而柔软的盔甲里,它隔绝了自己的绝大部分触觉,没有冷,没有热,连疼痛都被淡化被过滤,变得温吞而麻木。   小夜强迫自己站起来,穿上衣服。她穿上厚厚的夹克上衣和长裤,戴上手套和袖套,戴上厚厚的兜帽,戴上口罩和眼镜——即使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它。她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遮盖在布料下面,在“身体”这层胶衣之外又罩上一层名为“衣物”的铠甲。   然后她拿上自己的包,确认里面的钥匙、证件和钱包,走出房间。   傍晚的浮山市街道繁华而热闹,闪烁着点点的霓虹灯光。小夜快步走在人行道上,拼命地低着头。几个有说有笑的女孩子从她身边走过,但就算有口罩的遮盖,她的舌头甚至还是能品尝到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香甜气味,她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被她们白皙纤细的脖颈所吸引。看哪,在那洋溢着生命气息的皮肤下,点缀着暗色枝桠般的血管,只要轻轻一折,或者打开一个小小的口子,里面充斥着的鲜甜汁液是不是就会……   小夜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她感觉体内的每一个脏器又开始苏醒,她觉得自己的口水要淌下来了——但实际上并没有。   然后一个男人撞到了她的肩膀,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着什么走开了。小夜望着他的背影,这个人饮酒太过,年纪太大,身上的疾病也太多,传递到她舌尖的气味像是干枯发瘪的水果,把他打开之后,流出的汁液也肯定不如方才那几个女孩子来得鲜甜……   她摇了摇头,继续迈开脚步。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她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不仅是为了避免自己这身奇怪的打扮惹人注意,更是因为不想看到那么多活生生的人——这么说似乎很奇怪,但她十分恐惧自己真的会无法自抑。   浮山市的血站距离她租的单人公寓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晚上八点半,小夜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那座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鲜甜味道的建筑物前。临近血站的下班时间,大厅中空无一人,前台只有两个值班的年轻护士。小夜一步步地蹭了过去,与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甜味苦苦做着搏斗。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护士问道。   “我……我想买血。冷藏,全血……”小夜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努力地让自己不去理会空气中的香甜气息,颤抖着把自己的证件推了过去。护士有些好奇地接过那张黑色的证件,只是略微扫了一眼,神色就变了。   “冷藏,全血,四袋……谢谢。”小夜断断续续地说。那个护士如梦初醒,连声答应着离开座位跑了出去。另一个护士有些手足无措地待在她面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那个护士匆匆走了回来,将四袋散发着些微寒气的红黑色血浆交给了小夜,转头惶然地问着同伴“这、这么给对吗?”而她的同伴则没好气地回答“要不然你还想怎么给?”   小夜猛地把那四袋血浆夺了过来,贪婪地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塞回自己的包里,然后调出自己的手机付款码交了款。护士扫描了她拿出来的证件,开出一条收据,然后一并交还给她。小夜接过证件扫了一眼,就把它揣回口袋。   那张纯黑色的证件背面印着“鸣海联邦超自然居民身份证”几个暗金色的字,正面则印着她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孔、性别、户口所在地、身份编码,而种族一栏则印着一个触目惊心的红色单词。   “吸血鬼”。   收好证件和血浆后,小夜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血站大厅。那两个年轻护士望着她的背影,开始嚼起了舌头。   “真的假的?那孩子是吸血鬼?”   “都有证件了,上面还有龙神大社的印章呢,应该错不了吧。”   “但她怎么看都不像啊,吸血鬼。你看啊,吸血鬼不一般都是黑西装,红披风,大高领,这样那样的吗?”   “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即使是离开大厅后,那些护士们微弱的声音依然传进了小夜的耳朵里。她在血站外的街道上站定,听着不断重复着的“吸血鬼”这个词,酸涩的怒气在胸中一点一点膨胀开来。她甚至忽然想把挎包连着里面的血浆一把扔到马路中间然后扬长而去,但她很快就打了个寒噤,压下了这个愚蠢而荒谬的念头。   曾几何时,她和那个年轻护士一样,也看着网上漫天飞舞的言情小说,幻想着自己是优雅美丽的血族千金,居住在奢华的宫殿中,日常生活有仆人随侍,挥金如土……   但直到她自己成了吸血鬼中的一份子,才猛然惊觉:现实和故事完全相反。她没有奢华的宫殿,没有成群的仆人和用不完的钱财。刚才的四袋全血花去了她一小半的工资,这还是在有巫师局社保减免的情况下。再刨除掉房租,到头来,能由她自己支配的就真的所剩无几。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这些钱,究竟用来做什么。食物吗?她不需要。衣物吗?她不知道自己要穿出去给谁看。家具、奢侈品吗?她觉得这些对自己而言都没有意义。   ——白日从此与她无缘,普通人的生活也彻底离她远去。   在变成吸血鬼后,小夜的“昼夜”便完全颠倒。她不得不从大学退学,蜗居在这座城市的一角。她不敢在白天出门,不敢和人交谈,甚至不敢回到父母家里,不敢对他们说“你们的女儿已经变成了吸食人血的怪物”,甚至在拿出那张代表着非人身份的黑色证件时,她都羞惭欲死,仿佛自己是某种不配出现在大庭广众下的脏东西。   她感觉命运仿佛笑着对她说:“你永生了,你开心吗?”而她则茫然地回答:“然后呢?”   然后呢?   没有然后。关于人生的一切提示,一切可以依循的轨迹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茫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望着城市街道上来往的车辆,明明灭灭的灯火,无数行人从她身边走过,在这广袤的天穹覆盖下,她竟然不知道哪里可供自己容身。   但更悲哀的是,她想要哭泣,但是却没有泪水。她的液腺仿佛死去了一般,她身体里的液体好像全都干涸了——可能除了在闻到血腥气时从嘴里淌出来的口水。   她抓紧自己的背包,在街边伫立了很久。直到有两个女孩子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事情,小心翼翼地戳戳她的肩膀,“那个……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小夜这才如梦初醒,猛地转过身去。她的舌尖又罔顾她的意志,自动将那鲜活的香甜气息传了过来。她的眼中映出了那两个女孩微微弯腰时露出的脖颈肌肤,她们伸出的手腕上,白皙的肌肤泛着健康的红晕,隐约可以看到下面暗青色的血管——啊,是的,还有声音,她甚至能听到她们体内那甘美汁液汩汩流淌的细微声响……   她猛地咽了一口唾液,着魔般地,慢慢地向她们伸出手去。她看到了自己的手。那只小小的、苍白的手,手指纤细,指甲长而坚硬,如爪般尖锐——她甚至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长成这样的——这五根手指慢慢伸向女孩们柔软的手腕——   然后她猛地跳了起来。手腕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她想都不用想便知道,那是缠在她手腕上的红绳。它由“那个巫女”亲手为她绑上,她摘不下来。在女孩们惊讶的目光中,小夜飞也似地逃离了。她在黑夜中奔跑,在人群密集的人行道上奔跑,像一阵轻柔的风。她诧异于自己本能地知道该如何躲开前方的行人,敏捷地绕过一个又一个障碍,如入无人之境。   然后她在一条小巷中停了下来。她没有喘息,没有流汗,没有疲惫。即使奔跑了这么久,她也什么都感觉不到。她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心脏真的在跳动吗?不,它已经停跳许久了。   她慢慢地从巷子里走出来,走向最近的公交车站,回到了家。   晚上九点半,她再次出门。那四袋全血好好地放在冰箱里。她仔细地锁门,沿着家附近的小路走了大约十分钟,就来到了附近的一家便利店。自动门在她面前打开,柜台前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她低下头从他面前快步走入员工通道,没有答话。   晚上十点钟,她从更衣室中走出,穿着便利店的制服,戴着袖套、手套、兜帽、口罩和眼镜。她和那个工作人员交接工作,沉默地看着他下班离开。然后便利店里只剩下她一人。   属于她的工作时间开始了。   便利店里弥漫着食物的气味,蒸包机里码放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货架上排列着琳琅满目的盒饭、饭团和点心。食物的气味,小夜一边擦洗蒸包机一边想,现在从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词是“气味”而不是“香味”,一字之差,蕴含的意义却截然不同。这气味在她的鼻腔中萦绕,但她全然品不出任何的味道,无动于衷。   晚上十一点钟,陆陆续续地有顾客上门,小夜在收款的间隙望着他们,这些人津津有味地挑选货架上的食品——哪一个看起来比较美味呢?这个鸡肉饭团看起来挺不错。不,我不喜欢鸡肉,我要选这个三明治。那我去买盒饭好了……   哪一个看起来比较美味呢?小夜也迷迷糊糊地想,那个家庭主妇看起来保养得不错。不,我不喜欢中年大叔。我要选这个刚从补习班下课的高中女孩……“一共十八块五。”她从口罩里囫囵出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微弱嘟囔,目送着那个浑身散发着香甜气味的女孩离开。   晚上十二点钟,本部配送的商品送到了。一辆大面包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里面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半人马大叔。他下半身四腿蜷缩着趴在驾驶室里,原本的座椅被放平折叠,上面压了一堆箱子。   大叔有些费力地从车上下来,开始搬运货物。他一边搬货,一边喃喃地对小夜抱怨着一些诸如“这种车辆设计对我们这种体型太不友好了”,“公司能不能换一辆驾驶室更大一点的车子”之类的话。小夜沉默地听着,抱起一箱沉重的可口可乐。   “哎,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做这种重活了,放着我来吧。”人马大叔说。但是小夜没有答话,她甚至有些好奇地驱使着自己的这具身体——她完全不觉得可乐沉重,自顾自地一趟趟搬运着,她也完全不觉得疲劳。这具身体完全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喘息,没有疲惫,肌肉也没有酸痛。   人马大叔惊讶地看着她,嘴巴都合不拢了。最后他干脆搬了两张椅子坐了下来,一边看着小夜搬那些连他都觉得沉的货箱,一边看着店里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放着一个深夜档的探灵节目重播,屏幕上是三个穿着巫女服的年轻狐人女孩,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并排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列芬里尔地区的套娃玩具。   电视里吵吵嚷嚷地播着节目,间或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咯咯笑声,店里弥漫着食物和咖啡的气味,但是这一切都和小夜没有关系。她不知疲倦地搬运着重物,以一种报复心理驱策着自己这具没有感觉的身体,希望它能给自己一点回应:疼痛也好,疲劳也好,什么也好……   可是它没有。完全没有。   凌晨一点。半人马大叔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小夜麻木而茫然地在店里检查着商品的保质期。她给自己拿了一份废弃的便当和一杯咖啡,没有加热。食物进入口中,没有一点味道。她茫然地嚼着蜡块一样的食物,然后咽下去——没有感觉。胃肠没有蠕动。消化系统没有工作。被碾碎的食物就那么待在她的胃里,她不知道它们会怎样。   她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心想或许第二天自己就会闹肚子。   ……如果真的会闹肚子就好了。   小夜把整盒冷便当丢进垃圾箱,咖啡也只喝了一口,不出所料没有味道,但还是放在了吧台上。然后她从柜台后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吸血鬼防范指南》,面无表情地翻开。巫师局恐怕也没想到,她们编写的这套超自然生物防范手册,竟然会被初生的小吸血鬼拿来作为生活指导。   凌晨一点二十分,一个年轻的人类女人闯进了便利店,带来一阵蒸腾的热气。她一身职业女性的装束,满脸通红,目光迷离,呼吸粗重。小夜的舌尖品尝到她身上异常的高温,就像一个大火炉。   这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营养饮料区,靠在货架上支撑着自己的体重,耷拉着头,费力地拣选着玻璃瓶装的饮料。小夜离开柜台走了过去。她发烧了,初生的小吸血鬼想。   啪的一声,女人的手指一个拿捏不稳,手里的瓶子就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蹲下身,连连念叨着“对不起”,捡拾地上的碎片。小夜木然地转过身去拿拖把。但下一秒,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小夜猛地转过头去,目光灼灼地盯着香味的来源。女人蹲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是被碎玻璃片划破了,皮肤上的殷红触目惊心。当小夜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个女人面前了。   “对不起……给你添蘑菇了……”女人因为高热而口齿不清,抬起头仰望着小夜。她看上去大概也就二十三四岁左右,脸上还带着学生的稚气,和她那身规整成熟的西服包臀裙黑丝袜高跟鞋完全不搭。她满手血迹,神志不清地胡乱挑捡着地上的碎玻璃。   小夜慢慢地蹲下来,捉住她的手。指尖传来了温暖和柔软的触感,这感觉透过手套传到了她冰冷的皮肤上。她颤抖着脱下手套,用自己死去的肉体感受着这珍贵的体温。   “消毒湿巾,拜托……”女人像喝醉了一样屈起腿坐在地上,任由横流的营养饮料打湿了她的丝袜。她靠在货架上,头歪向一边,两条细细的眉毛皱得死死的,另一只手按揉着太阳穴,似乎在试图减轻头痛,汗水从她通红的脸上流下。随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彻底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   “客人,客人?”小夜试探着喊了几声,但女人没有反应。她环顾四周,店里没有其他人,门外街道上空空如也。空气中的甜香味越来越浓郁,那只流血的手宛如天神的仙馔,醒目的红色不断地吸引着她的视线。她感觉嘴里的唾液似乎在大量分泌,每一个脏器都在这气味的撩拨下再次醒了过来。   “客人,客人……”小夜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慢慢伸手拉下口罩,嘴巴大张,鲜红色的小舌头上裹满晶亮的唾液,像蛇信一样舔舐着空气中甘美的血腥气,唇瓣和两颗尖锐的獠牙间拉出几条粘稠的液丝。然后她捧起那只手,慢慢地将其中一根沾满血的手指含进嘴里。   在一刹那间,像是一道酥麻的电流击穿了她的大脑,小夜整个人僵在当地,从舌尖蔓延开去的美味如同火焰般燎遍她的全身。温暖,那是何等的温暖,如同来自生命本身的热度,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暖了起来,脏器开始运作,鼻腔翕动着,食物的香味,咖啡的香味,还有营养饮料的酸甜气味一起涌入,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张被涂上了色彩的画,一扇敞开的门——她又活过来了,她又活过来了!   小夜迷醉地舔舐着口中的手指,用舌尖扫去皮肤上的血迹。从拇指到小指依次吮吸着,然后伸长舌头,舔去流到掌根的鲜血,绕着掌心的伤口微微打转,轻轻挤压裂开的皮肉……于是那甘美的汁液就再度涌了出来。   还想要更多,还想要更多……她在心里无声地喃喃自语,把那只手的每一寸都涂上了自己的唾液。她望着白皙手腕上暗青的血管,张开嘴,把尖锐的獠牙抵在上面。只要下颌轻轻用力,就会有更多美妙的汁液,她就能喝到更多……   然后她就像是被电击了一样跳了起来。   手腕处再度传来火辣辣的灼烫。她猛地扯掉袖套,褪下袖子,狂怒地盯着那一圈红绳。它像火炭一样,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圈灼灼红痕。她试图用指甲割断红绳,但它是那么地坚韧,编织它的巫女是一位法力高强的持证法师,小夜根本拿它毫无办法。   在一番苦战无果后,小夜猛地拔脚逃到了柜台后,打开水龙头,冲洗着自己灼烫的手腕,发出低低的哀鸣。最终,灼痛平息了。而那个女人也茫然地醒了过来,撑着货架站了起来,似乎对刚才的事完全没有记忆,地拖着歪扭的步子,来到了柜台前。   “水,水……”女人从喉咙里挤出模糊的嘟囔,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有什么异状。她胡乱在柜台上摸索着,手指碰到了那杯冷咖啡,喃喃说了句“谢谢”就拿了过来,豪爽地一饮而尽,然后就趴在柜台上,再次睡了过去。小夜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凌晨一点四十分。小夜摇不醒这个女人,只能把她搬到吧台上,让她坐在椅子上睡。不知怎么,她坐在这个女人身边,伏在吧台上,侧头看着她的脸孔。她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但是她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喝从人体内流出来的新鲜血液。在神社里的那段时间,她喝的也是巫师局提供的冷藏全血。   这个女人还蛮好看的。小夜想。她的脸蛋带着些许婴儿肥,像个穿上不合身的西装,装作大人模样的小孩子。她的五官因为头痛而皱成一团,淡色的嘴唇撅着,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痛苦的呻|吟,小夜只听清了一句,似乎是“交稿啊”之类。   她也只比自己大两三岁而已,小夜又想。如果自己没有变成……没有变成吸血鬼,是不是也会像她这样,从大学毕业,然后穿上西装,工作,然后……   “热,好热……”女人呻|吟着,在睡梦中胡乱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胸口一片汗津津的肌肤,试图散热。她的手胡乱在桌上摸索着,忽然,小夜感觉自己的手指一热,然后被紧紧抓住——女人无意识地捏住了她的手,仿佛摸到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握住。   小夜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她,并没有试图挣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她慢慢把自己另一只手放到女人手上——对方的肌肤热得吓人。小夜又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吸血鬼的冰冷体温像是冰袋一样暂时驱走了热量,女人痛苦的表情慢慢缓和了下来。   小夜凝视着她的脸,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一直以来,她几乎都本能地以评判食物的视线去看待周围的人——尽管意识到这个事实让她浑身发冷——但她从未品尝过那些人的鲜血。   但是现在,在尝过了这个人鲜血的味道后,她在自己眼里却从食物变成了“人”。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她根本无法解释清楚。   女人在混沌的睡梦中不断说着梦话,或许是小夜的手已经被焐热了,她贪凉地沿着小吸血鬼的手臂向上摸去,最后干脆直接把这个巨大的冰袋抱进了怀里。小夜猛地撞入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中,鲜血的甜香、汗液的微酸和酒精气味混合在一起。小吸血鬼茫然地感受着将自己整个人笼罩在其中的灼灼温度,一动不动地待着。工作已经不重要了,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涌起一丝带着酸涩的暖意。   ……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被人拥抱过,多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温暖了?小夜用力眨眨眼,她觉得眼眶似乎有些酸,但等她再仔细感受的时候,这感觉却又无影无踪了。是错觉吧,她想。   凌晨两点钟。女人忽然睁开了眼睛,把小夜吓了一跳。两人面对面瞪着,女人眨眨眼,惊叫一声把小夜推开。   “这儿……这是哪儿?”女人满脸茫然地说,但是口齿清晰了许多,小夜感觉她的皮肤也不是那么热了。   “便利店。”小夜下意识地说,随即反应过来,迅速戴上口罩。女人转头环顾,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小夜忘了打扫它——表情瞬间变得尴尬许多。   “这、这是我做的?”她问。小夜点点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而且,我不是有意的……那个,你听我解释,我……”女人连连道歉,然后站起身来,似乎想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神色越来越尴尬。   “没关系。”小夜低声说。   女人松了一口气,笨拙地试图转移话题,“我没弄坏别的东西吧?”   “没有……”小夜说,她见女人似乎要蹲下身处理那些碎片,连忙说:“我来就可以了。”   “真是不好意思。”女人说,掏出手机付了营养饮料的钱,然后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的纸币塞在小夜手里,“谢谢你帮我清理这些,麻烦你了。”两人肌肤相触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颤了一下——小夜是因为温暖,而那女人则是因为冰冷。她惊疑地看了小夜一眼,后者立刻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戴上手套。   “你……你不要紧吧?你的手很冷。”那女人迟疑着说。   “我……刚整理完冷柜。”小夜含含糊糊地说。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太烂了。但那女人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捉起小夜的手慢慢抚摸。   “我曾经做过便利店兼职,夜班真的很累。”女人认真地说,“要多注意休息啊,你的脸色很不好。”   小夜低下头,没有说话。   “真是辛苦你了。”女人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小夜怔住了。   “还有……真的非常谢谢你。”女人低声说。   凌晨两点零五分。小夜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捏着那张百元纸币,站在原地呆了许久,转身去取了扫把。   早晨七点钟。一夜无事,小夜在店里忙前忙后一直到了日出。当太阳的光芒照亮了店铺,她的心也一点一点揪紧,换班的人似乎来得格外缓慢,她在店铺的角落里坐立不安地站着,躲避着透过玻璃门射进来的阳光。就算没有真的沾到,她也对这太阳的热力感到格外畏惧。门外似乎是一片烈焰的地狱,她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就觉得浑身发烫无力。   ——这个时候你倒是觉得烫,觉得没有力气?她感觉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嘲笑着自己的这具身体。   终于,换班的店员打着哈欠走进店里。那是个猫人族的姑娘,还不等她和小夜打招呼,后者就钻进了更衣室,戴上兜帽,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地,冲入了阳光里。   ——灼热。   这是小夜唯一的感觉。但是清晨的阳光不算太强,再加上她用衣物把皮肤紧紧遮住,所以还算可以忍受。但除了疼痛之外,还有随之而来的疲惫——她感觉双腿酸软,用不上力气。太阳仿佛给她带来了生命,也带来了所有生命的痛苦。她在树荫下穿梭着,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开门钻了进去,砰的一声锁上门,将热辣的烈阳隔绝在门外。   栖息在家中的黑暗里,小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脱掉衣服,钻进冰冷的被子里,轻轻地揉搓着自己的胳膊。那处皮肤已经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像是被烫伤一样。她蜷缩在床上,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黑暗。每一天都是这样,在夜晚前去工作,在白天被烈日追赶,落荒而逃。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很滑稽,但又觉得很茫然。   她抱着自己,忽然回忆起了之前被那女人抱在怀里时体验到的温暖。她缩紧了胳膊,但是自己的手臂能给自己带来的只有一片冰冷。   上午十点钟。大门被敲响。小夜不情愿地从床上起身。其实她并没有睡着,躺在床上只是因为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穿上睡衣,小心翼翼地站在门侧开门,避免被阳光直射。   门外是一个穿着巫女服的女人,身材高挑,看上去三十多岁,赤脚踩着木屐,胸脯高耸饱满,一头赤褐色的头发,头顶顶着一对狐耳,身后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晃来晃去的。她腰间坠着一个白玉牌,小夜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小夜认得她。   是她从吸血鬼的手下救了自己。是她把刚刚被拥吮的自己带到了神社。是她带着自己去办了退学手续。也是她编织了自己手腕上的红绳。   “哟,你还好吗,小姑娘?”巫女对她打招呼,笑容飒爽大方,“我是来做回访的。”   小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啊,回访。她这种在巫师局注册报备了的初生吸血鬼,直到能被神社判定为“无害”之前,都是要戴着电子手环,戴着红绳,定期接受回访的。   “不让我进去吗?”巫女扬起一条纤细锐利的眉毛。小夜讪讪地为她让开位置。但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她的门前走过,不经意地往门里看了一眼,“咦”了一声。   小夜也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是你!”那人笑着说,越过巫女的肩膀对她摆摆手,“没想到我们是邻居!”   小夜站在阴影里,看着今天凌晨那个发烧的女人——现在她的烧似乎退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女人看了看巫女,说了一句“你们聊”,就离开了。她临走之前对小夜俏皮地比了个手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们晚上见!”   小夜看着巫女走进一片漆黑的屋子里,慢慢关上了门。后者腰间的白玉牌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微的荧光。不知怎么,她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女人临走时露出的笑容,紧握的拳头慢慢地松了下来,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她忽然开始期待晚上的到来了。   生活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她想。但至少活下去的希望变多了一些。   ————————————————————————————   简单说一下吧,这是在第二卷正式动笔前的间章。   间章一共会有三章,分别以不同角色的视角进行,她们有着不同的身份,体验着这个世界的不同侧面,通过这种“一个人的一天”的方式,来描写这个现代奇幻世界。   而出场的三个角色也都是大家(应该)熟悉的老朋友了,看章节名就知道。   我希望我讲的不仅是故事,更是以不同的角度来展现我脑海中的这个世界。   在准备间章和鸣海篇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也看了很多。而想得越多,看得越多,感觉可以写的东西,想写的东西也就越多,就像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看到了很多新的风景一样。   个中醍醐味,真是难以言说。 2、白筱薇   白筱薇的一天从早晨七点钟开始。   不知道是不是长期上班导致的生物钟规训,她每天总是在闹钟响起之前就睁开眼睛,看着被窗外的阳光照得蒙蒙亮的天花板发呆。这个时候,她总是忍不住会想:比起在这座人口五百万人的城市苦苦挣扎,回老家去是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至少她还可以回去继承奶奶开的那家叫做“船月堂”的旧书店。   但这个念头一般只会在她脑海里盘旋三分钟。然后闹钟响起,她就得从床上爬起来。   只不过,今天起床这个行为格外艰难。她刚刚从床上坐起来,就脑袋一晕,差点栽倒在地上。她忙不迭扶住床头柜,稳住身形,好不容易等脑海里的眩晕感消失,这才慢慢起身。或许只是刚起床导致的低血压。白筱薇这么安慰自己,看起来今天不适合起床。但话说回来,哪天适合起床?   她扶着墙,慢慢地走出了卧室。房间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原本这间单人公寓里也不可能有别人,但是有时候她还挺希望屋里还有第二个人——哪怕是第二个活物也好。可惜公寓的房东不允许养宠物。   然后是例行的早饭时间。在厨房里,她纠结了一会儿是要做蜃楼式早餐,还是用面包片草草对付,最终还是向方便和快速屈服了。她一边拆火腿片和面包的包装,一边顺手打开了电视,看晨间新闻。   “近日,鸣海天子在九方京无晴涧国宾馆会晤斯瓦塔法共和国总统……”   伴随着新闻播报员从嘴里机关枪也似地吐出一连串名词,电视上的画面迅速切换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会客厅内。首先映入屏幕的是一位看起来五六十岁左右的人类妇人,穿着一身剪裁贴身的白色长裙,方领双襟,侧面开衩到膝下,整件裙装纯白无瑕,端庄典雅,布质柔亮,上面绣了数只栩栩如生的东青玉爪鸢,华美非凡。   白筱薇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屏幕上这位笑容谦和亲切,浑身洋溢着书卷气息的妇人,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当然了,主要是盯在她的衣服上。   尽管天子掷玺,放权于议会后已有几十年,旧时皇家规制早已不复存在,从前这种只有华族贵胄才能穿着的“鸢袍”,也逐渐变成了寻常衣着。但是即使在这现代化的浪潮之中,仍然有一项传统顽固地保存了下来。   那就是,只有天子本人才能穿着绣有东青玉爪鸢的鸢袍。   很快,屏幕中就出现了另外一位国家首脑的身影:那是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矮人,留着一大把长到地面的胡子,穿着一身紧绷绷的西装,两条腿看起来就像是粗壮的柱子。这个矮人的身上似乎云集了人们对于矮人这一族的所有固有印象:大鼻子,大胡子,大嗓门,大手大脚。他的人还没走近,但粗犷的喊声已经震得白筱薇脑门发疼。   矮人哈哈笑着张开双臂走向鸢袍的妇人——当今的鸣海天子——而后者也微笑着弯腰与他热情地拥抱,携手走向会谈用的桌椅,然后摄像机缓缓跟进……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白筱薇匆匆吃完了面包,关上电视,换好衣服,离开了家门。门外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她感觉有些头晕目眩,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迈开脚步。在路过隔壁房间的时候,她好奇地停了下来张望一眼,这间房的窗帘紧闭,里面黑漆漆的一丝光芒都没有。   在她印象里,这间房好像已经租出去将近一个月了,但究竟租给了什么样的人,她却完全不知道。按理来说这一个月来,就算里面住的是条狗,作为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她也应该能听到几声狗叫才对。但是隔壁却反常地连一点声息都没有。   不但如此,她这一段时间来也完全看不到公寓里多了新面孔。平日里和她闲聊瞎扯的,也还是那几个满嘴“赋能元宇宙,反哺区块链,聚焦颗粒度,抓手去中心”的所谓“互联网精英”——天知道他们把互联网产业的未来讲得这么头头是道,为什么却还缩在城市边缘的便宜单人公寓里。   那间房莫不是租给了幽灵?白筱薇这么想着,然后浑身一震,连忙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去——毕竟这个世界上可是真他妈有幽灵的。   在地铁上,白筱薇忍耐着一阵一阵冲上脑门的眩晕感,两眼发直地瞪着车厢墙壁上的电视屏。她左边是一位半人马大哥,活像是一堵穿着衣服的肉墙,右边是一个人高马大的鬼族大叔,活像是刚吃完氮泵正要奔杀向健身房,两人都散发着蒸笼般的汗水气息,也不知道这二位煞星何苦要和她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来一起挤早高峰的地铁……   “……再次提醒各位市民,日前浮山市内已经出现小矮妖的生物入侵现象,请市民们出国旅游时请务必检查背包内是否有颜色奇怪的石子、鱼鳞与其他异常物件,若有请尽快丢弃,请勿带回境内,另外,也请不要捡拾来历不明的四叶草与蘑菇……”   晨间频道反复播报着关于生物入侵的新闻,不一会儿,播报员又开始念起近日城市排污系统内流浆生物泛滥的稿子,比如什么一户人家里的下水道里面渗出了一坨流浆,并且警告市民不要乱用那些标榜着“流浆灭蟑”之类的产品。   “那些流浆处理公司都是干什么吃的?”随着地铁的颠簸,白筱薇的头在两位大哥隆起的核心肌群之间像弹球一样来回弹着。在总算平稳点的间隙,她盯着播报员化着淡妆的脸,努力想要把注意力从那令人作呕的雄性气息上转移开。   终于,地铁到站了。她连着喊了三次“借过”才从两坨肌肉块之间窜了出来,逃命也似地跑出了地铁。抢在迟到的最后一秒钟前打卡,闪身滑进自动门,白筱薇突然庆幸自己是偏纤瘦型的——要是胸围再大一两个字母就铁定要迟到了。   “时局艰难哪。”   白筱薇刚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稳,为自己泡了杯咖啡,她那位总是拖长声音说话的主编大人就走了过来。   “爱奥尼亚财政困难,乡村地区有大批困难户。芬里尔地区今年寒潮格外严重,索拉里昂诸国似乎又有新动向,如今这时代,我们鸣海又该何去何从……”   这个长着一张国字脸的人类大叔踱步来到白筱薇面前,唉声叹气地念了一大段。不过他说了什么,白筱薇根本没往耳朵里去,抬手一指办公室出口:“主编,时政专版的办公室在隔壁。咱们是超自然专版。”   “白老师的稿子交了吗?”对于白筱薇的反应,主编也算是习惯了。他又叹了一口气,这才切入正题。   白筱薇愁眉苦脸地抬起头来。   所谓的“白老师”当然不是指她,而是另一位给她们报社供稿的超自然专栏作者,他撰写的《简易丹道入门》系列专栏在这份报纸上还挺受欢迎的,好评率仅次于她负责的另一个巫女狐三姐妹探灵问答专栏。   但是问题就在于,这位笔名白北五的先生与其说是偶尔拖稿,不如说是偶尔交稿。白筱薇时常觉得每一位编辑都注定会有一个梦魇,而白北五先生就是她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有道是“天坠山倾易,白北五交稿难”,白筱薇有时候觉得,“天坠山倾易”这一句可以换成其他任何常识里不可能发生的灾难,比如“巫师局破产易”,“九方京爆炸易”,“鸣海天子乘车兜风突然被人一枪爆头易”等等。   “你觉得呢?”她一脸死相地瞪着主编。   主编叹了口气,踱着步子离开了。   上午的工作平平无奇,除了处理稿子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只有变得越来越疼的脑袋。午休时分,白筱薇想打开抽屉找一找止疼药,但是她并没有备这种东西。她趴在桌上撑着脑袋,等待着太阳穴内侧那把不停扎着她的小锥子能够消停会。   而等到头痛稍微好了一点,她喘着粗气站起来,准备去找点东西吃。上班族的午餐总是平平无奇,报社楼下那家快餐店总是她最大的慰藉。但是今天不知怎么感觉毫无胃口,她随便啃了两口汉堡后,把薯条一推,留给如海鸥般赶来的同事们,就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然而就连睡觉也睡不踏实。   下午一点十分左右,她被电话声吵醒。白筱薇从臂弯里抬起头来,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剧烈的头痛,浑身酸软和异常的体温,就算她再迟钝也应该知道自己发烧了。请个病假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还是接起了电话。   “喂?”她有气无力地说。   “啊,白老师!”电话里传来一个脆软好听的女孩子声音,欢快地叽叽喳喳起来,“你要我联系的人我已经联系到啦!是个云篆众的持证法师呢!她说今天晚上可以边吃边谈,你觉得怎么样?”   “云篆众的持证法师”这几个字在她混沌的脑海里还是激起了一丝涟漪。白筱薇浑身一震,猛地抓起笔,爬起身来,“别叫我白老师,受不起受不起……”主要是这个称呼总会让她联想到那个拖稿的白老师,但她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总之多谢你了,居然能找到云篆众的法师——今天晚上几点钟?哪里?”轻轻咳嗽一声后,白筱薇问。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飞快地报了一个时间和地点,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此外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子的笑声,她们三个七嘴八舌地说了什么,但是白筱薇一句话都没听清,只觉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把手机一丢就趴回了桌上,嘴里还叨念着“云篆众……访谈,专栏……交稿啊,交稿啊……”之类的呓语。   最终,她这一天什么工作都没有处理成,在头痛与低烧中混混沌沌地熬到了下班时分。   “你应该早点请假回家休息。”一个同事对她这么说。但白筱薇摇了摇头,只是从工位抽屉里摸出感冒药吃下。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采访云篆众持证法师的机会。这不止关系到她的年终奖,而且还有她的一些私心——她真的很想见见一位真正的法师。   下班后,她感觉自己的低烧好了些,神智也变得清明许多。在晚高峰的地铁上厚着脸皮又问了一遍地址之后,白筱薇终于在晚上十点多钟抵达了电话里约定的那家居酒屋。   蜃楼风格的居酒屋里弥漫着烧酒、鸡肉串与甜味噌的气味,白筱薇直奔已经被订好的包间,拉开纸门之后,一股甜滋滋的蒸腾热气扑面而来,把她扑得往后退了一步。   “呀,白老师来啦!”   “白老师来啦!”   “白老师迟到了哦!”   随着三声清脆欢快的呼喊,三个红褐色的小脑袋依次从门后探了出来,头上毛茸茸的狐耳一摆一摆的,六只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望着白筱薇,蕴满笑意。   “晚上好啊,葵,海棠……”白筱薇讪讪地笑着走进房间。最里面的小狐狸气呼呼地挥了挥小拳头,“还有我呢!我呢!”   “……还有飞花!”白筱薇连忙补上了这位小祖宗的名字。这三个穿着巫女服,长相一模一样的小狐狸在座椅上一字排开,笑眯眯地摇晃着头,就连动作幅度也一模一样,乍一看上去活像三个芬里尔地区特产的套娃玩具。   或许是因为今天刚做完直播的缘故,她们三个身上还穿着为了节目效果而特地准备的巫女服:裙子的下摆被裁到膝盖以上,袖子被拆了下来做成了袖套,露出圆润白皙的肩膀,仗着初夏时节气候温暖,她们还赤着一双白生生的小脚,踩着木屐。   三个小巫女狐热情地把白筱薇拉进房间,然后把她按在了三人中间的位置上。和她们打闹了一小会儿后,白筱薇这才尴尬地抬起头,望着坐在桌对面的人影。   ——这就是那个云篆众的持证法师了吧。白筱薇想。对面的狐人族女性看上去三十岁左右,脸孔倒是和那三只小狐狸长得有些相似,似乎和她们有着血缘关系。但是她眉眼细长锐利,哪怕不是在瞪人,眼睛轻轻一扫就让人无端有些发怵。饱满的胸脯是她另一个不同于那三只的特征,白筱薇扫了一眼就确定,这绝对是会被自己办公室的自动门斩于马下的罩杯字母。   “您好,我是白筱薇,呃,浮山日报超自然专版的编辑……”她尴尬地站起身来,忍耐着太阳穴一突一突的钝痛,朝对方伸出手去。   狐人族女性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和她握手——白筱薇这才发现对面比自己高整整一个头左右——她也穿着一身巫女服,不过是正常的那种,大袖和裙裤把身体紧紧地包在里面,和那种为了博人眼球的“观赏用”巫女服完全不同。这位巫女的腰间还挂着一块白玉牌,上面雕刻了四朵云状纹路。那大概就是云篆众的“出入无碍章”了,白筱薇想。   “巫云愁。”这位持证法师这么介绍自己,“算是这三个小丫头的姑母。”   原来真的是亲戚。白筱薇想,脑壳里那种翻搅一样的疼痛更加剧烈了。她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不断地试图回想起在来的路上拟好的问题,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姑母好……”   这话一出,巫云愁立刻扬起了眉毛,而那三只小狐狸则咯咯地在椅子上笑成了一团,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甩来甩去。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白筱薇的脸涨得通红,她慌忙想要解释,但巫云愁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和她名字里的“愁”字正好相反,这个人或许是非常大大咧咧的类型。白筱薇含含糊糊地想。   “你要想叫小姑妈做姑母也不是不行哦,白老师。”一只小狐狸娇笑着,软软地拍了白筱薇的腰一下,把她弄得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而另一只则老大不客气地贴着她坐了下来,大腿紧紧贴着她的大腿——很明显是故意的。   “你们三个不要戏弄她了。”巫云愁淡淡地说了一句,于是这三只不安分的小东西立刻条件反射般地规规矩矩坐好。巫云愁抓过桌上点菜用的平板电脑,扫了一眼,“白老师喝什么?是蜃楼清酒还是琅琊酒?”   怎么你也开始叫我白老师了……白筱薇的视线越过桌上冒着热气的寿喜锅,她微微有些晕眩。本来她想拒绝的,但是在这气氛之下,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说:“呃,度数低一些的……”   “那么就琅琊黄酒……白老师吃什么?”她动作麻利地点了单,又问。   “我吃什么都可以,您看着点!”白筱薇连忙说,从包里取出记事本和录音笔,“那个,巫小姐,咱们的访谈……”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话题歪得相当干瘪,但是她现在已经没那个力气去思索别的说辞了,只求把脑海里那些问题都抛出去,然后再把这个法师的回答记下来……   “噢,好的,当然可以。”巫云愁似乎颇感意外,她把平板电脑塞给一只小狐狸,后者欢呼着接了过来,开始胡乱点起了烤串和甜品。   很快,服务员就端了一瓶温过的琅琊黄酒上来,为白筱薇斟满一杯。白瓷酒杯里的酒液黄澄澄的,像一块流动的琥珀,伴随着热气,散发着芳醇的甜香。一只小狐狸巧笑倩兮地端起酒杯向她敬酒,白筱薇连连推辞,但还是拗不过,只得稍微喝了一小口。   黄酒入腹,她顿时感觉一团火猛地从肚子里烧了起来,很快,喉咙就烫得发疼,食道也火烧火燎的。她勉强压下这种感觉,强撑着举起记事本和录音笔。   ——但很快她就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了。   这一口酒似乎引爆了一颗藏在她脑袋里的炸弹,大脑在高热之中一片模糊,她愣愣地望着巫云愁,本子和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周遭的声音似乎一下子远去了,她的视野朦朦胧胧的,脑袋沉甸甸地,她低下头,望着桌上从一串变成三串的鸡肉,不停地摇晃着脑袋,但只觉自己的大脑似乎变成了一团浆糊,不停地撞在头壳上,钝钝地生疼。   而巫云愁终于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连忙起身用手背去试她额头的体温。   “她发烧了。”巫女的表情沉了下来。三只小狐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发烧的人不能喝酒,你们怎么连这种生活常识都……算了,我印象里你们好像没感过冒。”巫云愁叹了口气,白筱薇朦朦胧胧中见她有离席的意思,连忙伸手去抓她的衣袖,但是脚底一滑就扑了下去,要不是巫云愁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她就扑进桌上的寿喜锅里了。   “访谈……稿……”白筱薇睁着一双沉甸甸的眼睛,望着面前的巫云愁,大着舌头喃喃道,伸手在桌上乱摸录音笔。   “别访谈了,你这个身体撑不住的。”巫云愁果断地说,“飞花,海棠,你们两个叫一辆车来,我们送她回去。”   两只小狐狸脸色煞白地飞奔出餐厅,葵和巫云愁扶着白筱薇往外走去。在一片混沌之中,她仍然惦记着自己的访谈,喃喃地叨念着什么。   浮山市的夜是繁华的。   无数人与车辆在街道上往来,车灯与霓虹灯汇成一片耀眼的光流,几乎把笼罩在城市上空的夜都冲淡了,就像冲淡了墨水一样。城市的光亮映得城外的山越发黑暗,黑森森地,像一大块固体一样的夜,顽固地对抗着这片发光的凡人造物。   白筱薇曾听说浮山市郊外的这座山叫浮生山,浮山市的名字就是拜它所赐。在浮山市大桥上,她在车里望着那座缓缓远去的、黑森森的山,额头抵在窗玻璃上,玻璃的冰凉总算是缓解了一下脑内的疼痛。   “山啊……”白筱薇喃喃道。有时候她宁愿浮山市不要这么繁华。   因为她讨厌堵车。   凌晨一点钟,出租车终于把她放在了家附近的路口,而不习惯在车上睡觉的白筱薇一路上硬是没睡着,在剧烈的头痛中辗转反侧,疼痛和疲劳同时折磨着她。司机大姐本来想好心地直接把她送到公寓楼下,但是白筱薇想起家里的饮用水好像已经喝光了,于是让大姐在家附近的便利店旁停下车。   车门打开,白筱薇跌跌撞撞地下了车——车费好像是从巫云愁替她付的——几乎是闯进了这家深夜的便利店里。店里没有任何顾客,只有一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在收银台后翻看着什么东西。她戴着帽子眼镜口罩手套袖套,全副武装,除了两只黑沉沉的大眼睛外,浑身上下不露一点肌肤。   白筱薇只瞥了这个奇怪店员一眼,就直奔饮料区。或许是多年上班和加班培养出的习惯,她下意识地来到了营养饮料的架子旁,扶着架子,用颤抖的手指捉起其中一瓶——   啪的一声。   清脆的碎裂声。   白筱薇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靠在了这个架子上,有些恍惚地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和缓缓漫开的营养饮料。她的大脑迟钝地接收到了这个事实,然后费力地弯下腰——这个动作本身不费力,费力的是让自己的身体不要咕咚一声直接倒在地上——去捡拾地上的碎片。   随即她指尖一痛,锐利的刺痛感短暂地让她的大脑变得清醒了一些。她急促地喘息着,看着指尖的一点殷红,然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   那个店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面前。完全没有脚步声。   但是白筱薇混沌的脑子意识不到这件事,她低声咕哝了几句什么——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然后双腿一软就跪坐在地上,小腿传来一丝冰凉感,像是地上的饮料打湿了丝袜。但是她顾不得这些事情了,太阳穴和额头内侧像是有锤子在敲,有针在扎,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爆开,眼皮越来越沉,浑身燥热难耐,神智越来越模糊……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一片朦胧之中,白筱薇感觉自己的手被捧起来,有什么潮湿冰冷的东西在上面擦来擦去。是消毒湿巾吧,她想。但是随即掌心传来两点尖锐的刺痛,这回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她想要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却格外沉重,她感觉自己好像被魇住了,身上罩了一层网,阻止她回到现实世界,她无论如何都挣不开这张网。   然后刺痛感消失了。那张消毒湿巾离开了她的手。白筱薇含含糊糊地嘟哝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头脑中的钝痛轻了一些。她撑着货架站起来,用自己朦胧的视野确定了收银台的位置。喉咙中的肿胀和干渴提醒了她来这里的理由,她踩着虚浮的步子走向收银台。   “水,水……”她模模糊糊地说着,但来到柜台前时就没了力气,靠着柜台半跪下来,双手胡乱摸索着,然后就摸到了一个杯子,沉甸甸的。白筱薇没有精力去思考这是谁的,里面是什么,抓过来就灌,冰冷而苦涩的液体流入喉中,冷的苦咖啡很难喝,但总算给她提供了一些水分。喝完后,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趴在柜台上沉沉地睡去了。   在一片灼烫而痛苦的梦境中,白筱薇感觉自己不断地下沉。她梦到自己回到了老家那一间叫“船月堂”的旧书店。奶奶曾对她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守护灵,她直到现在也相信这件事,只不过她现在觉得加班可能不在守护灵的理赔范围内。然后她梦到一间黑漆漆的牢房,自己似乎在里面,但为什么会在里面?接下来她又梦到雪山……但是雪山融化了,喷发了。   高热折磨着她,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要沸腾了。她下意识地扯开领口想要散热,一丝凉风吹干了几滴汗水,带来一丝清凉,但是不够,远远不够。她胡乱动着双手,想要找到一些凉的东西。忽然,她摸到一个冰冷而柔软的东西——管它是什么呢,她一把就把它紧紧握住,痛苦随之减轻了一些。   然后另一个冰冷柔软的东西轻触她的额头:那似乎是一只手。冰凉的舒适感蔓延开来,白筱薇感觉舒服了些,但还不够,远远不够。自己原本抓着的那个凉飕飕的东西已经被焐热了,她贪凉地继续向上摸去,最后把一个柔软的大冰袋拉进了自己怀里。   于是她似乎又回到了那片雪山,湛蓝的天空,冰冷但清新的空气,她感觉自己身上的灼烫感渐渐散去,梦境重归舒适。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筱薇睁开眼睛。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而娇小的脸,黑沉沉的大眼睛,淡色的薄唇,瘦削的脸颊,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脸上满是稚气,面无表情。要说可爱也确实挺可爱,但是却可爱得毫无生气,正好相反,死气沉沉地,盯久了像盯着尸体,让人心里发怵。   在看到这张小脸的第一个瞬间,意识到“自己抱着人家睡了不知多久”这件事后,白筱薇惊叫一声,连忙把这个小女孩推开。她环顾四周,面前的环境十分陌生,这让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是哪儿”。   “便利店。”那个女孩低声说,声音也灰沉沉的,没有感情。她迅速戴上了口罩,变回白筱薇记忆里那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店员。   然后白筱薇想起了一切,神色变得越来越尴尬。起初,她脑海里冒出的念头是:这家便利店该不会雇佣童工吧?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鸣海的法治还没差到这个地步。   但就算这样问题也很大。她支支吾吾地想解释自己出格的行为,希望能免于被告性骚扰什么的,但那个小店员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对方的大度让白筱薇松了一口气,准备硬着头皮去处理自己打碎的瓶子。但小店员阻止了她,把这活计包揽了下来。她颇为过意不去,还是付了营养饮料的钱,想了想,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纸币,歉疚地塞到对方手里。   但是在接触到那女孩的手指时,白筱薇吓了一跳——那只小手和记忆里一样柔软而冰冷,可这就是问题所在:她怎么会那么冷?除此之外,她还摸到了这女孩的指甲,它坚硬而尖锐,简直就像是小爪子一样。   那女孩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低下头戴上手套。   白筱薇下意识地问了几句,但都被那女孩含糊过去了。她叹了口气——毕竟她不是喜欢深究的类型,这一点对于超自然编辑这个职业来说很重要。最后,她只能说一些表示担忧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空洞。   店员女孩在白筱薇面前低下头去,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知怎么,看着这个娇小的女孩,白筱薇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在面对一个生活习惯极差的妹妹一样。她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再次道谢之后,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离开了。   站在寒冷的夜风里,白筱薇拿出自己的手机,收件箱里有一封新的短信。   “没事吧?身体还好吗?”——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白筱薇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巫云愁,但还是试着发了回信过去:“巫云愁小姐?”   没想到对方居然立刻就回了信息,要知道现在可是凌晨两点——“哈哈,是我,不过我早就过了可以被称呼小姐的年龄啦。”   白筱薇只能尴尬地笑。笑完之后,她叹了一口气,心里涌上一阵懊恼。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感冒了……白白浪费了一次绝佳的采访机会。她一想到这里,就想捶自己的脑袋一下。跟这位持证法师联系第二次采访?对方这种大忙人未必能挤出时间给自己第二次机会吧?错过后不知道要等多久……她的拇指按在屏幕上好久,都没能打出字来。但在她回信之前,巫云愁又发了条消息过来。   “你家是不是住在浮山市北区枫林大道?”   看到这句话,白筱薇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了:既然是这位巫女大人替自己打的车,自然能看到打车软件上自己的地址。   “是。”白筱薇迟疑了片刻,又惴惴不安地补了一句,“怎么了吗?”以她的经验来看,基本上,被一个巫师局持证法师问住所,极大概率对方下一句话就是“你家那边有不干净的东西”。   “哦,你不用怕。”巫云愁的短信上这么写着,“我只是明天要到你家那边去办点事,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再约一次采访。”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白筱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擦了擦手机屏幕,又读了一遍,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连自己的头疼都忘了。她连连向这位巫女道谢,和对方约定了明天中午在家附近一家咖啡馆见面,然后踏着轻快的步伐跳回了家。   简单洗了个澡之后,白筱薇几乎是倒头就睡着了。怀着对明天的期待,她的梦里全都是巫云愁和那三只小狐狸一字排开的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便利店里那个眼睛黑沉沉的女孩也跟在小狐狸们后面,露出僵硬的笑容蹦啊跳的。   次日上午十点钟,白筱薇罕见地迟迟睁开眼睛。没有闹钟的声音,她盯了两秒天花板才回过神来,今天是周六。睡了一觉后,她感觉自己的烧退了很多,但是以防万一还是拿出了感冒药,又反应过来没有饮用水——本来昨天要去便利店里买的。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穿上衣服离开了自己的温暖小家,打算去便利店。   但是一打开门,她就看到了那位云篆众的巫女。巫云愁站在她家隔壁房间的门口,一身纯白的巫女服仿佛在上午的阳光中发着光一般。白筱薇虽然吃了一惊,但也没有太过惊讶,而是和她打了个招呼,走了过去,顺便好奇地朝隔壁房间里看了一眼。   在此之前,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性。比如说这间房间本身就是凶宅,比如说这房间里住着什么幽灵,比如说……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站在房中阴影里的,居然是那个便利店里的小姑娘。   脱掉了便利店制服后,女孩穿着睡衣的身形看起来更加单薄瘦小了。她仿佛很惧怕阳光一般,怯生生地站在深深的阴影里,眯着眼睛,活像一只刚窜到太阳底下的小猫。   “是你!”白筱薇忍不住叫出了声,而那女孩也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她。   巫云愁看了她一眼,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似乎在说:你们认识?   白筱薇笑着向她摆摆手,然后又看了看那个阴影中的女孩。她忽然感觉有某种无形的东西把昨夜与今晨联系到了一起:是令人欣喜的巧合?还是某种必然?她不知道。但现在她明白旁边这间房间为什么没有人了,因为这女孩在便利店上夜班,白天在家里睡觉。   在离开之前,她对阴影里的女孩俏皮地比划了一个手势。“我们晚上见!”她笑嘻嘻地说,然后对巫云愁眨了眨眼,走下了楼。今天的天空湛蓝,虽然是初夏,但温度却清凉宜人,白筱薇抬起头来,望着一尘不染的清澈苍穹,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然后“呼啊”地一声吐了出去。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了梦里的雪山,蹦蹦跳跳的小狐狸,还有那个穿着睡衣,赤着小脚站在阴影里的小女孩。   今天的阳光真好。她想。   ——————————————————————————————————   虽然换成了同音字,但我想大家都应该知道这是谁.jpg   那么在第二篇里也出场了很多熟面孔呢。   希望大家都能够顺利地get到文中|出现的“鸢袍”这种衣服实际上就是旗袍。只不过不能真的把旗袍这个地球名字摆上去啦……   其实有一些码字时好玩的小花絮,在我想到“鸣海的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的时候,脑袋里第一个浮现的形象就是郑念,对,就是写《上海生死劫》那位。我当时想的是,如果要写一个东方版本的英国女王,那没有比她更合适的形象了。   而鸣海天子接见外国首脑这一段,当时在我脑海里跳出来的场景就是“郑念和金雳握手拥抱”,当时觉得又怪又好玩。   顺便,吸血鬼真的好像狗啊,真的越写越像狗…… 3、巫云愁   晚上七点半。   咚的一声,一个穿着黑色晚礼服的年轻女人被毫不客气地丢在神社门口的石阶上。她的脸上被贴了一张符咒,手脚也被发光的绳索攒绑在一起,可谓是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傍晚街灯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原本就没有任何血色的皮肤越发地惨白。   “唔,唔唔唔……”   晚礼服女人不停地挣扎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站在她身边的巫云愁没好气地给了她一脚,“哼哼什么,小心我把你挂路灯上挂到天亮!”   晚礼服女人立刻不吭声了。   “真的非常谢谢您,云愁前辈……”巫云愁面前的小巫女不停地鞠躬,而巫云愁摆摆手,转身瞪着两边的行人:“刑警押运犯人,看什么看,躲远点!”   几个探头探脑的路人自讨没趣地走了。   巫云愁打了个响指,一对发光的人形幻影突兀地出现在她身边的半空中。它们完全由明亮的淡黄色光芒构成,身体轮廓清晰可见,如同有着狐耳狐尾的巫女,乍一看身高体态倒是和巫云愁本人极为相似。随即,这两个发光的巫女幻影便一左一右地将地上那个晚礼服女人抬了起来,走向神社后方的地牢入口。   “真是麻烦您了……”小巫女忙不迭地再次鞠躬,用眼角余光钦羡地看着那两个发光的巫女幻影,“明明才刚从南池郡回来……”   “不碍事。这也不是神霄庭第一次给我派紧急任务了,我都习惯了。”巫云愁摇摇头,示意小巫女和自己一起回到神社里,“地牢的结界还牢靠吧?”   “应、应该还牢靠!”小巫女忙不迭地答道。   “我走之前再加固一下好了。”巫云愁叹了口气,忽然身边冷不防窜出来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看起来是刚下补习班的样子,一脸好奇地对她上下打量,脆生生地叫了一声:“阿姨好,我想问个问题!”   “叫姐姐。”巫云愁虎起脸。   女高中生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已经开始偷笑的小巫女,“阿姨好,我想问个姐姐……”   巫云愁没好气地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姐姐好,我想问个问题……”女高中生捂着脑门。   “问吧。”   “就是,那个啊,”这个女孩子有些笨拙地比划着,“我总听神社的巫女姐姐们说,万物有灵什么的,这是真的吗?”   “是啊。”巫云愁随口说,“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精魂和灵性。”   女孩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思考了片刻,“那,那蟑螂有没——”   巫云愁的脸色迅速地黑了下来,毫不客气地开口打断这个小女孩,“没有。”   “但你刚才还说世间万物都有……”女孩说。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巫云愁斩钉截铁地说,“不仅是蟑螂没有,跳蚤虱子臭虫蚊子苍蝇也都没有!”她看那个高中女生还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板起脸吓唬她,“好了好了,快走快走,再不走就算你妨碍公务,抓到神社地牢里去!”   女孩朝她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一溜烟跑走了。   巫云愁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叉着腰叹了口气。而她旁边的小巫女早就笑弯了腰。巫云愁白了她一眼,继续迈步走向神社,“上个月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好像叫雾塚什么的。”   “噢,您是说上个月被拥吮的那个女孩吧?她叫雾塚小夜。”巫女说,“她现在住在浮山市北区枫林大道,根据定位手环传回的数据资料来看,她这一个月内除了去血站之外,都没离开过枫林大道。”   巫云愁“嗯”了一声,两人来到了神社本殿后的监控室。木质的房间中除了一个小小的神龛之外,再没有一点地方像是神社——桌面上摆着一台台式电脑,旁边的桌台和墙壁上挂着一块块屏幕,上面都是神社附近和地牢里面的监控影像。巫云愁看着自己的式神幻影将那个晚礼服女人关进系着注连绳的地牢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什么别的异动吧?”巫云愁说,转头望着神龛里供奉着的一面小镜子。但镜子里并未映出任何事物的影像,反而跳跃着一点微小的红光。巫云愁知道,这是那个吸血鬼女孩的渴血欲望,当这个欲望超过一定限度的时候,自己系在对方手腕上的红绳封印就会狠狠地给她来上一下子。   “没有。”巫女说,来到电脑前,调出了一些数据,“这是她在附近便利店打工的工资记录,和血站传来的购买记录。她上班时,还有她住所附近的监控录像我们也备了份,目前来看,她没有袭击他人的倾向。”   巫云愁好奇地瞟了一眼电脑上的数据,“嚯,恩格尔系数够高的啊。”   小巫女尴尬地笑了。   “该做回访了吧?”巫云愁说。   “按照时间来看,是的,就是明天。”巫女回答。   “枫林大道是吧?”巫云愁又确认了一下雾塚小夜的地址,“明天我去做回访吧。”   “这、这怎么可以,这种事情我来就可以了,怎么能麻烦您……”小巫女立刻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巫云愁一挥袖子,意思是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反正我今天也得找个酒店住下,明天才能坐火车回九方京,就顺便把这事也办了吧。你要打理神社,也怪不容易的。”说完,她似乎回味了一下九方京三个字,咂了咂嘴,苦笑起来,“这么说来,我好像已经很久没回九方京了。”   “是啊。”小巫女说,“我记得您的女儿好像也觉醒了魔法天赋,按年纪来算的话也该去丹书院了吧?”   巫云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沉默着凝视了一会儿那面泛着红光的小镜子,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去了摩伦诺。”   “啊?”小巫女似乎一时间没听清楚。   “她去了摩伦诺。”巫云愁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重复了一遍,“她自己跑去了摩伦诺,读了那里的初等魔法学院,我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很久之前,当时我好不容易能回一次家,但是忘带钥匙了,让她给我开门的时候,这孩子发了个定位给我,我一看,上面显示的是摩伦诺的格拉斯顿市……”   “呃……”小巫女脸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尴尬。   巫云愁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小巫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己这位在云篆众任职的前辈忽然像是苍老了十几岁一样,肩膀也垮了下来,微微颤抖着。不过很快,她就如同充气的气球般挺直了腰板,恢复了之前的姿态。   “没什么。”巫云愁摆摆手,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然一些,“她也是个大姑娘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挺好的。”   她摇摇头,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既然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你记得给那个雾什么的小姑娘发个短信,就说明天上午十点钟回访。”   “呃,前辈,您真的要在白天去拜访一个吸血鬼吗……”小巫女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   “那有什么办法,晚上她上班我睡觉,更何况回访是在室内,又不是拖她去太阳底下游街。”巫云愁有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这样,有什么事情就打我电话,我去给地牢的结界加固一下。”说完,她就在小巫女“您慢走!”的喊声中离开了神社本殿。   当巫云愁加固完地牢的结界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刚刚丢进去的那个吸血鬼似乎已经认命了,老老实实地蹲在牢里,嘟囔着对她说牢饭能不能给全血,她不喝红悬。因为不知道红悬是什么东西的简称,巫云愁只是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晚上八点半,浮山市的街道繁华而喧嚣,而这时更是这座城市最喧闹的时候,夜幕笼罩之下,这座城市的灯火仿佛一大群不甘的萤火虫,尽己所能地发出声响和光芒,拼命想要刺破这寂静的黑暗。   站在街边,巫云愁久久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没有言语。她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堵了些什么东西,化不开,疏不掉,就这么严严实实地堵在那里,几乎令她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看都没看就按了通话键,“喂?”   “小姑妈小姑妈小姑妈!”下一个瞬间,电话里猛然喷出一串连珠炮一样的女孩子喊声,把巫云愁吓得一激灵,差点把手机丢出去。   “……是飞花?”过了好一阵,巫云愁才想起自己那三个远房侄女。   电话里过了一会儿才爆发出一群女孩子前仰后合的笑声。“错啦,我是海棠!”其中一个声音笑够了之后说。   “哦,对不起……”   “骗你的啦小姑妈,我是飞花,嘻嘻。”然后又是一阵爆笑。   “…………”巫云愁用力地捏着手机,有一瞬间十分想把这三只小狐狸吊起来。   “对了小姑妈,你是不是在浮山?”又一次笑够了之后,飞花问。   “你怎么知道的?”巫云愁对此颇感意外,她倒是知道自己这三个侄女在浮山市,但以她那个怕麻烦的性格自然不想和这三个小麻烦精扯上关系,于是就没告诉她们,打算来一个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是堇姐姐告诉我们的!”飞花说。   “那家伙……”巫云愁叹了口气,回头望了一眼笼罩在灯光中的浮山神社。堇就是神社里那个小巫女的名字。   “小姑妈,你晚上有时间吗?”飞花满怀期待地说。   “有倒是有,怎么了?”巫云愁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行程表,惊讶地发现自己晚上居然真的有空。   “哎呀,我是想,难得小姑妈来浮山市,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增进一下感情……”飞花腻声说,故意装出一副娇滴滴的嗓音。   “你少来,有话直说。”   “好吧——其实是我们认识的一个姐姐一直想采访一下专业的超自然人士,嗯哼!”飞花咳嗽一声,故意强调了一下“专业”这个词,“我记得小姑妈你是云篆众的成员吧?直属于巫师局本部的那个……”   “认识的姐姐?”巫云愁倒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以她对这三个小麻烦精的了解……“恐怕是戏弄对象吧?”她没好气地问。   “嘿嘿嘿嘿……”电话那头的飞花傻乎乎地笑了几声,但没有否认。   “而且,专业的超自然人士,你们不就是吗?我记得你们不是在丹书院念书吗?别告诉我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们被退学了啊。”巫云愁又说。   “哎呀,当然没有被退学啦,虽然教谕姑姑一直批评我们玩直播荒废学业……”飞花小声嘟囔着,“不过,要说起专业来,我们怎么比得过小姑妈你嘛,对不对?小姑妈,今天晚上我们请客嘛,求求你了,好不好嘛——”   “好,好……”巫云愁叹了口气,她实在抵挡不了这只小狐狸可怜兮兮的哀求攻势,只好满口答应下来,心想反正也就吃顿饭,接个访谈,大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些过于业内的问题大可以用“无可奉告”来搪塞过去嘛。   “耶!”电话对面的飞花爆发出一声大叫,然后传来啪啪两声,似乎是在和另外两只小狐狸击掌,随即她说了一个地名,“那我们在这家店见哦!”   巫云愁嗯嗯嗯地随便应了几声,抬起头望着夜空,呼了口气,然后打开手机里的打车软件。当出租车驶来之后,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想了想,然后又不得不拿出手机给飞花发消息。   “——你刚才说在哪儿见面来着?”   晚上九点钟。巫云愁终于来到了那家店。这是一家位于商店街中的居酒屋,似乎还颇受欢迎的样子,座位个个爆满。她来到了飞花三人订的包间,纸门拉开之后,三个红褐色的小脑袋依次探了出来。   “小姑妈!”   “小姑妈好!”   “小姑妈小姑妈!”   “好,好。”巫云愁一边摆着手,一边来到三个小家伙的对面坐下。这三只小狐狸不知怎么,特地穿上了一身一看就是在博人眼球的巫女服,看那短到膝盖的裙摆,看那完全露出腋下和肩膀,似乎还能看到一些侧乳的上衣——话说她们穿的什么内衣啊?!还是没穿内衣?!   “你们啊。”她叹了口气,露出所有长辈都会露出的无奈表情,“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因为我们上电视了啊。”   “小姑妈你不懂了吧,这叫节目效果。”   “观众们都可喜欢了!”   三只小狐狸七嘴八舌地说着,其中一个还煞有介事地转过身去,抬起胳膊,拉了拉自己衣服的侧面开口,露出一大片白腻腻的光洁肌肤,“其实我们有穿内衣哦,小姑妈你看,这叫乳贴……”   “停!”巫云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这只小狐狸的施法,生怕她再说下去直接把衣服扒开给自己瞧,“你们哪儿来这么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姑妈呀。”三只小狐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其中一只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时代是在变化的,内衣也是在变化的,要与时俱进才行啊。而且用了这个后感觉真的很好,试过一次后感觉再也不想穿胸罩了,推荐小姑妈也去试试,真的很解放自我……”   巫云愁抱起胳膊,一副“我听你们胡咧咧”的表情,扫了一眼她们胸前小巧玲珑的曲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摆摆手,“我觉得你们还不到需要用这个的时候。”   小狐狸们:“…………”   “咳。”一只小狐狸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决定换个话题迂回向巫云愁发起攻击,“对了,小姑妈,云影姐姐还好吗?”   “反正没死。”巫云愁说,“应该还在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任务呢吧。国法联一向把法师当畜生一样使唤……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王八蛋世道,哪儿的法师都一样,得不了闲。”   “那云叶姐姐呢?”另一个小狐狸不死心,梗着脖子问了一句。   巫云愁不说话了。良久,她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在摩伦诺呢。也不知道她在那过得怎么样。”   “云叶姐姐去摩伦诺了?”小狐狸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疑着道:“可……她不应该去丹书院的嘛?”   “是啊。”巫云愁说,默默地看着手里的水杯,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用指尖敲打着杯壁,换了个话题,笑道:“话说回来,紫蓬还好吧?还是那么爱喝酒吗?”   “紫蓬妈妈她啊……”想到自己的母亲,葵不由得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最近两年确实是不怎么喝了,之前可是让叶穗妈妈操了不少心呢。就算是做酒业这一行的,也……不过,幸好叶穗妈妈一向靠谱,她们两个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哎,我现在还记得当初紫蓬她带着叶穗来找我,给她们施生子术的样子。明明两个人的肚皮都有份,为什么你们三个却像是和紫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巫云愁笑着翻开菜单。   飞花犹疑道:“我们和紫蓬妈妈有那么像吗?我觉得我像叶穗妈妈多一些诶……”   巫云愁闻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她指着飞花的小鼻子说:“你除了脸之外,哪里像叶穗了?你们三个调皮捣蛋的性子活脱脱就是缩小版的紫蓬。当初我问过叶穗,生孩子后有什么感想,她告诉我,简直就像是在同时照顾四个紫蓬……”   小狐狸们再次面面相觑,飞花涨红了脸,口无遮拦还有点不择手段地反击道:“也、也没那么像吧!倒、倒是小姑妈你,我们本来以为你学了生子术会对自己用呢!”   “我学那玩意儿当然是想对自己用啦。”巫云愁说,“我当初学的时候想的就是,如果之后交了女朋友,没准就能用得上了……”   飞花没再说话。三只小狐狸都知道自己这位小姑妈结过两次婚,也离过两次婚,而且这两次都没有用上生子术。不过……   飞花往前倾了倾身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下一秒葵就给了她一肘子,小狐狸哎哟一声缩了回去,但是给三妹的一肘子并没能阻止二妹开口,海棠终于还是忍不住,怀着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问道:“那,小姑妈,您是为什么离婚的啊?”   “我离过两次呢,你说哪次啊?”巫云愁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她的笑容就慢慢地淡了下去,“不过要说的话,其实理由都差不多。最后无非是,没什么感情了,就离开了。”   “最后没有感情了?”飞花扑闪着大眼睛,尾巴也一摇一摇的。   “对啊。两次都是,你们也知道吧?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法师和普通人的家庭总是不太容易持久。”巫云愁说,指尖按在平板电脑的寿喜锅套餐上。   “那个时候,我在大社里刚待了两三年,对这种事没什么实感,总觉得‘别人的家庭不持久是因为他们的感情不够,我可不一样’,而且他也是那么觉得的……然后那个时候我们都在热恋中嘛,就顺水推舟地结婚了,婚后不久就有了云影。再然后我就进了云篆众,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出任务出得昏天黑地……”   说到这里,包间的拉门被打开,服务员端着满满的寿喜锅走了进来。在服务员离开后,巫云愁抬起头,眼神穿过了蒸腾的热气,变得遥远而恍惚。   “那个时候,我整周整月地不回家,偶尔回一趟家还往家里和他身上贴各种符咒啊注连绳啊什么的,他害怕这个。”巫云愁说,“当时为了这件事,我们吵了不少次。我吼他说‘结婚之前你不是已经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吗’,‘不是说好会理解我这份工作的吗’,然后他说‘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啊’,‘这种事就是会害怕啊’……”   “坏东西啊……”飞花忍不住说。   “我们这行就是这样。有不干净的东西跑到我们家里人身上那都是常事儿,我总得把防护手段做好吧。”巫云愁叹了口气,“而且,只能说,人是永远不会吸取教训的,一开始我们觉得,啊,‘我们可不会这样’……但实际上,我们也只不过是无数例子中的一个罢了。”   “那,然后呢?”海棠问。   “然后就离了呗。”巫云愁淡淡地笑笑。   “唔唔,这是第一次,那第二次呢?”飞花眨着眼睛,但说出的话却让葵直翻白眼。但巫云愁也没有着恼,“第二次其实也差不多。第二个虽然是普通人,但是也是魔法行业的从业者,是巫师局的工作人员,接受过简易巫术的培训。偶尔会做一些简单的驱邪工作。”   “这个的话应该还可以吧?毕竟也是业内人士哎。”飞花说。   “后来他辞职了。”巫云愁耸了耸肩,“辞职的同时也和我离婚了。”   三只小狐狸目瞪口呆。   “他们确实只需要做一些简单的驱邪工作,”巫云愁说,望着面前咕嘟咕嘟冒泡的寿喜锅,“但有些时候也会遇到超过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的灵性灾害,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避免的。不只是他这种工作人员,就连我们正牌法师都一样。”   巫云愁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寿喜锅的汤汁里冒出一个泡泡,在她的注视下悄然破碎了。   “有一次,他遇到的诅咒蔓延到了他的其他家人身上——虽然我做了足够的防护措施,在诅咒真正造成伤害之前就把它驱散了。但想必,那个时候他确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所以在那之后不久,他就提出了辞职和离婚,想远离这些东西,远离这一切。”   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三只小狐狸似乎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大腿上,低着头,偷偷地传递着眼神。   “你们三个从丹书院毕业之后,也多多少少要面对这种恐惧的。”巫云愁尽可能用平淡的语气说,“如果你们要听我经历过的这些恐怖故事的话,那我可有一大堆可以说。怎么样,你们要听听吗?”   三只小狐狸一起摇头,活像是拨浪鼓一样。   “我觉得,白老师也该来了……”飞花嘟囔道。   晚上十点钟。飞花话音刚落,包间的纸门刷拉一声就被拉开了。一个办公室女性打扮的女孩子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然后被热气一扑,又退回去几步。   “呀!白老师来啦!”   “白老师来啦!”   “白老师迟到了哦!”   三只小狐狸立刻像看到救星一样欢呼了起来。   “晚上好啊,晚上好……”那个被称为“白老师”的女孩有些尴尬地笑着,和三只小狐狸依次打了招呼。巫云愁眯起眼睛打量着她,这个“白老师”看起来也就二十二三岁左右的年纪,绝不会超过二十四岁,满脸稚气,还像个学生,怎么看都不像是已经穿上西服的社会人模样。   和小狐狸们打闹了一番后,这个“白老师”才满脸尴尬地看向了巫云愁。两人眼神交汇,她明显地往后一缩,然后伸出手来,有些结巴地自我介绍道:“我是白筱薇,呃,浮山日报超自然专版的编辑……”。   巫云愁在心里笑笑,站了起来和她握手,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算是这三个小丫头的姑母吧。”   那个“白老师”看上去有些迷糊的样子,居然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姑母好”。这话一出,那三只小狐狸顿时笑得直打跌,巫云愁也有些哭笑不得地挑起了眉毛。在喊停这三小只之后,为了拯救一下已经尴尬得快要疯了的“白老师”,她悠然地打开平板电脑,“白老师要喝点什么?蜃楼清酒还是琅琊酒?”   巫云愁有意无意地在“白老师”三个字上加上了重音……好吧,也不是完全为了拯救她。   在点单之后,这位白老师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掏出笔记本和录音笔。她的脸色很红,像是被热气熏的,但又不太像。巫云愁感觉有些不对,但又没有多想。访谈还没有开始,服务员就送了一瓶琅琊黄酒上来,飞花笑嘻嘻(也不太怀好意)地向白老师敬酒,这女孩推脱不过,喝了一口,脸变得更红了,说话也有些含糊。   就在巫云愁换了个坐姿,准备正经一点接受采访的时候,这位白老师忽然愣在了当场,她不停地眨着眼睛,额头和脸颊都一片通红,嘴唇颤抖着,手里的东西全都掉在了桌上,整个人摇摇欲坠的。这回,巫云愁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抬手探她额头的温度,只觉触手一片滚烫。   这女孩发烧了。   她放下手,瞪了那三只小狐狸一眼。“发烧的人不能喝酒……”她这么说着,暗自叹了口气,她印象里这三只好像真的没有感过冒,难道那句“笨蛋不会感冒”的俗语是真的……   白老师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抓她的衣袖,但是脚底一滑,要不是她扶了一把,这女孩整个人就要扑进滚烫的寿喜锅里了。   “访谈……”她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巫云愁衣袖一挥,“访什么谈,你这样不行的。”她说着,指挥两只小狐狸拿自己的手机去叫车,而剩下一只和自己一起扶着白老师出门。   晚上十点十分。   叫出租车送走白老师后,巫云愁和三只小狐狸回到了居酒屋里。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目的地是浮山市北区枫林大道。看到这个地址,她的眉毛扬了起来。   “把白老师的手机号给我。”她对葵说。葵犹豫了一秒,老实地把一串手机号发送了过去。   “对不起,小姑妈……”她低声道。   “没什么,我也有错。是我问她喝什么酒的。”巫云愁叹了口气,提起筷子夹了一片锅里的牛肉,“你们愣着干什么,吃啊。白老师不在了不影响咱们吃饭吧?”   晚上十一点钟,巫云愁结完账,走出居酒屋,看着三只小狐狸坐上出租车,随手给白老师敲了条短信,然后也打了辆出租车,直奔订好的酒店。   凌晨两点钟,白老师的短信来了,“巫云愁小姐?”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的巫云愁抓起手机,笑了笑。随后,她和这位白老师约了一次新的访谈,就在明天中午。她默默计算着自己的行程,然后望着手机屏幕上的火车时刻表。明天上午去回访那个小吸血鬼,中午和白老师在咖啡店见面,然后下午两点坐火车回九方京,然后就是放假了——唉,可算是能有两周的假期了。巫云愁想。   这一晚上,她并没有睡好。   次日上午十点钟,她乘车来到了北区枫林大道。根据堇提供的地址,她来到了一栋单人公寓前。其中一间房间紧紧地拉着窗帘,一看就是吸血鬼的居所。巫云愁笑了,她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雾塚小夜——那个上个月刚刚被拥吮变成吸血鬼的女孩子站在房间的阴影里。   看到巫云愁,雾塚小夜很明显地呆住了。随后她不情愿地侧身让开位置。就在巫云愁准备进门的时候,身边传来“咦”的一声。她转头看去,却看到了一脸朝气的白老师,这姑娘似乎昨晚睡得很好的样子。   “是你!没想到我们是邻居!”白老师和巫云愁打了个招呼,随即惊喜地看向小夜。巫云愁挑起眉毛:这两个人认识?不过白老师没再说什么,朝她们摆了摆手就离开了。离她的访谈还有一段时间。巫云愁这么想着,走进了小夜的房间里。   就和她想的一样,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开灯。   “对不起……我没在家里安电灯。”仔细地关好门之后,小夜阴郁地说。   “没关系。”巫云愁摆摆手,在狭小的客厅里坐下,“你感觉身体怎么样?”   “怎么样是指……”小夜犹豫着问道。   巫云愁拍了拍脑门。她觉得自己表现得稍微有点不太专业了。不过她也不知道被吸血鬼拥吮之后是什么样的感觉,于是斟酌着语句,对她说了一些吸血鬼的相关资料,包括吸血鬼的弱点,应该怎么防备之类的东西。   “最好不要碰银器,你会被灼伤。不过大蒜和十字架倒确实是没用。下雨天也不要出门。未经邀请不能进别人家门是胡扯,你不需要睡棺材里……如果你非要这么干也不是不行。”巫云愁絮絮地说,小夜沉默着坐在她对面,一声不吭地听着。   “那个……”过了半晌,小夜慢慢地开口,“我还能……变回去吗?”   巫云愁叹了口气。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个问题,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终,她还是说:“据我所知,目前没有能把吸血鬼变回人类的方法。抱歉。拥吮你的那个吸血鬼,我们也还在调查和追捕……但是现在还没什么线索。”   说到这,她停了下来。她觉得这番话委实过于苍白无力,甚至不能给小夜带来哪怕一丝慰藉。   小夜低着头,没有说话。在黑暗中,巫云愁勉强看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吸血鬼会哭吗?巫云愁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但其实她也不知道,超自然生物对策课上没教过这件事。而对于这么一个女孩子而言,她原本普通的生活在上个月突然被终结,在她脖颈上的一咬——好吧,其实拥吮不止是一咬那么简单——将她彻底拖离了凡人的世界。她当不回人类,也没有人该教她如何做吸血鬼。   巫云愁轻轻叹气。她对小夜招手道:“过来。”   小夜没有动弹。   “过来点。”她又说。   这回,这个小吸血鬼才慢慢地挪到她的身边。巫云愁没有多说什么,将她抱进怀里。小夜愣住了,她没有抵抗,也没有挣扎,只是任由巫云愁抱着,缩在她的怀里。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夜的肩膀开始颤抖,她的身体在一阵微微的痉挛中剧烈地抖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尝试从她体内喷涌而出,但被某种无形的屏障困住。   吸血鬼没有眼泪。她们无法哭泣。巫云愁这么想着,抚摸着怀里这个女孩的头发和脊背。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真的亏欠她们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小夜默默地离开了她的怀抱,她没有阻拦。   “谢谢你。”吸血鬼女孩低声说,声音一如既往地阴郁,但却不再那么冰冷了。巫云愁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中午十二点。和白老师的访谈十分顺利,巫云愁看着这个大姑娘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的样子,不由得轻笑一声。   “你和那个小姑娘认识?”她问。   “哪个?啊,您说隔壁那个?”白老师抬起头来,“她是我家附近便利店的店员……我们昨天晚上认识的。”   “嗯。”巫云愁沉吟着,她不知道要不要把小夜是吸血鬼这件事告诉白老师,不过她觉得不告诉也无所谓,毕竟这件事瞒不了很久。“她……不太喜欢阳光。”她斟酌着字句,这么说着,“虽然有点唐突,但是还是想麻烦你照顾一下她。”   “不太喜欢阳光……”白老师抬起头看着巫云愁,或许是身为超自然专版编辑的直觉使然,或许她从做出这个委托的人——巫云愁的法师身份——之中推测出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总之,就麻烦你了,白老师。”巫云愁说。   “我明白啦。其实您叫我筱薇就行。”这个姑娘有些腼腆地笑着。   下午两点。巫云愁坐上了开往九方京的火车。在火车上,她几乎睡了一路。   下午六点。巫云愁从九方京地铁站回到了家。这回她不用像之前一样傻乎乎地给云叶发消息让她开门了。她一到家就扑在了沙发上,在火车上睡的四个小时并不能弥补这连日来的疲劳——她原本要从南池郡直接坐飞机回九方京,但大社本部“神霄庭”忽然发来的指令让她紧急改道浮山市,而如今,在一路舟车劳顿后,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当巫云愁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她从沙发上坐起身,久违地拿出手机看了看,上面居然有一条消息,是云叶发来的。   “我今天回去。”   是在中午发来的。   巫云愁皱了皱眉,她略微算了一下从摩伦诺到鸣海的时间,意识到现在好像差不多是时候了。她迅速地回了一句“你要回来了?我在家呢”,然后翻身站起来,在客厅里有些手足无措地走来走去。   随即,几乎让她措手不及地,云叶的回信就来了。   “我现在就在门口。”   ——————————————————————————————   那么,间章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   这三篇间章的起因是“我想写三个角色在同一个世界观下度过的互有交集的一天”。   在写这三篇间章的时候,巫云愁可能是我最拿捏不好的角色了。她是个成年人,有着一段很长的人生,她经历过的东西是很多的,而她的情感生活也是我最难以想象的,不过还是尽量想象着写下来了(苦笑)。   那么相信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就是鸣海篇了,开篇第一个故事如果不出差错的话,应该就是巫云愁在南池郡出任务时经历的故事。   在动笔写间章前,我曾经胡诌了一首歪诗,想塞进文中。但写完后横竖通读一遍,却没有能塞进去的地方,那么就放在这里好了。咳咳(清嗓子)。   正是:   杯满杯空醉疏狂,月盈月缺恨难长。   浮世浮生多聚散,秋去秋回几度凉。 第二卷:常世剑尺草子 1、剑冢   淡雅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   耳边传来的是竹制茶筅轻轻击拂茶汤时的水花声响,眼中所见的是低眉垂首,神情专注地搅拌茶汤的年轻巫女,身下是柔软的坐垫与做工精细的榻榻米,而时间便在这静谧的茶室中悄无声息地缓缓流过。   但巫云愁却有些坐立不安。   老实说,她对鸣海传统的点茶之法一无所知,平日里也不怎么喝茶——喝可乐倒是更多些——也不习惯蜃楼式的跪坐,尽管面前的少女说了“请您不必拘泥于礼数”,但主人家都这么恭谨有礼,巫云愁也不好在榻榻米上岔开腿盘坐。而其结果就是她的腿脚已经酸麻得没剩下多少知觉了。   而面前的少女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巫云愁的窘迫,专注而平静地挽起白衣的袖子,露出一截白净纤细的手腕,轻轻捉起水壶,沿茶盏边缘注入热水,于是那茶盏中乳白色的泡沫立刻就膨胀了几分,散发出蒸腾的热气。   少女穿着一袭巫女服,黑亮柔顺的长发绑成一束高马尾,皮肤白皙细腻,脸颊瘦削,透出一种清冷的秀丽。但她双眼稍显细长,眼尾微微上挑,眉毛细而尖锐,又在这秀丽中多掺了几分锐气。她神色端凝地望着茶盏,点茶的动作极标准,极安静,一举一动仿佛把“循规蹈矩”四个字写进了骨子里一样。   在少女点茶的过程中,巫云愁数次三番地想对她说“可以不用这么麻烦的”,但依照这少女的性格,想必自己说了也没什么用,反而会得到一句认真的“待客万不可失了礼数”之类的回答。   “请用茶。”   终于,沾着泡沫的茶筅被放置于一旁。少女的语气平和,嗓音醇厚而富有磁性,她双手捧起那只白瓷茶盏轻轻放在巫云愁面前,随即垂首端坐,修长白净的双手安静规矩地交叠置于腹前。巫云愁有些尴尬地单手拿起茶盏——但随即反应过来,也改为双手捧起凑到唇边小口啜饮。   ……怎么说呢,虽然确实是好喝,口感细腻,泡沫丰富,但巫云愁的感想也就仅止于此了。一念及此,这位巫师局的持证法师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暴殄天物的汗颜来。   待巫云愁喝完茶后,少女站起身来,不露痕迹地抚平绯袴上的褶皱,向她深深鞠躬。“我接下来还有一场试斩,请您在道场内稍事等待。礼数不周之处烦请海涵。”   巫云愁露出了一丝尴尬的微笑。她想要立刻回礼,但是腿脚实在酸麻得很,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站起来,在少女的带领下离开了这间会客室。   “礼数你倒是不失的,不如说太多了。但是对云篆众法师说‘我还有一场试斩,所以请您把入队考试推迟一会儿’这种话的,整个鸣海也找不出几个吧。”巫云愁叹了口气,当然,这句话她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在木质的走廊上,她向外望了一眼,庭院内人头攒动,其中不少人都怀抱着长条形木匣,或者干脆就抱着一把薙刀或者长枪。这些人里也颇有几个熟面孔,巫云愁记得她们都是司刃监里专管魔法物品的司刃官,好像同时也是鸣海刀剑协会的成员……算了,管它呢。   不多时,她们便随着人群来到了试斩的道场。场中已经放了一排试斩用的草席卷,几个穿着练功服的男男女女跪坐在边上静目养神,而那少女为巫云愁安排了一个座位后,便来到了那一队列的最末尾。当所有来宾落座后,一个主持人模样的男子沉声宣布试斩开始。   按照试斩大会的规则,主持人会统计所有报名的刀剑,安排试斩师进行试斩,通常而言,为了保证测试的全面性,每一把刀剑会至少由不同的试斩师轮流试斩三次,才会给出最终的评级。   但,这条规则也有例外。   “赤松兼嗣!”主持人浑厚的声音回荡在道场内,一个工作人员立刻奉上一把置于鞘内的打刀,而在试斩师队列末尾,一直低眉垂首的巫女打扮的少女则破天荒地抬起了头,静静起身,来到刀靶前,双手接过打刀。   “试斩人,羽流中传,四华院幽绘。”少女双手捧刀,声音平和地报上姓名。随即她慢慢拔刀出鞘,一线光痕映在她清澈的瞳孔中。待刀完全出鞘后,她调整站姿,改换成双手持握的中段剑道架势,端凝不动。   下一秒,她猛地踏前一步,穿着足袋的右脚重重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而就是在同一时间,她手中的刀刃化作一道弧光,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将面前的三支草席卷切了下来,随即她拧身上撩,刀锋像毒蛇也似地扑向空中的断席。两刀劈出后,六段草席碎块才叽里咕噜地落到了地上。   主持人忙不迭地上前查看草席切面,只见被草席包裹在中间的竹棒也被一刀切断,刀口光滑平整。而名为四华院幽绘的少女已经收刀回鞘,垂目将刀双手捧上,轻声道:“赤松兼嗣,上品。”她的声音很轻,但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道场。数秒之后,全场掌声如雷,一位秃头男人起身向四周鞠躬致谢,想必就是这把刀的铸造者“兼嗣”了。   就算是对试斩大会没什么认知的巫云愁,也多少意识到了这个少女的不同寻常之处。与其他试斩师不同,她只需要试斩一次就能给出刀剑的评级——而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其他人也都认可这一评级。   “毕竟是四华院家的二小姐啊。”似乎是看出了巫云愁脸上的疑惑,她旁边的一位老者呵呵笑道:“这位朋友看来并非熟习刀剑之人?”   “确实所知不多。”巫云愁汗颜。   “四华院家乃鸣海锻刀名门。”老者微笑,“历代家主都是鸣海刀剑协会的名誉成员,也是极有威望的试斩人。尤其是这位阿绘小姐,虽然年纪轻轻,但在识刀试刀一事上,却已经……”说到这里,他捻须含笑,轻轻颔首,神态之间颇为嘉许。   “不过,听说这位阿绘小姐不日就将加入云篆众,看她试斩的机会可是见一次少一次喽。”老者继续说,视线无意间落到巫云愁腰间的白玉牌上,不由得白眉一挑,显然已经认出了巫云愁的云篆众身份。   感觉就像我从这群人手里夺走了什么宝物一样……巫云愁有些尴尬地笑着,而老者则叹了口气,把视线转回了道场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道:“现如今已经是机枪大炮的时代啦,机炮搞不定的,也有法师来处理。刀剑这东西没用是已经没用了,可我们这些锻刀锻了一辈子的老家伙就是放不下它们啊,就像父母放不下子女一样。”   巫云愁默默点头,老者看着道场上又接过一把精钢长剑的幽绘,又喃喃道:“刀剑这东西,论快比不过子弹,论威力比不过炸药,但唯有在亲手锻打,反复研磨,仔细雕琢的这‘心’和‘魂’上,它们却不是那些机床轧出来的蠢物能比拟的。这位女士,阿绘小姐进了云篆众后,还烦请您多照拂她。毕竟,这鸣海刀剑协会……”   老者说到这儿,似乎是气息不继一般,喘了几口气,才颤巍巍地续道:“……可不能没有四华院啊。”   几乎就是他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幽绘的声音也在道场中响起。   “铸虎堂君子剑,上上品。”   一时间,道场中欢声雷动,一位身材高挑精悍,穿虎头图案外套的女子霍然站起,满脸笑意地四处行礼。老者望着台上手捧长剑的巫女,捻须微笑。   而后,幽绘又接连试斩了一把薙刀和一把雁翎刀,随后她对四周观众行了一礼,下台来到巫云愁身边,垂首轻声道:“您久等了,请这边走。”巫云愁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随她离开了试刀道场,又穿过一连串长长的木质走廊,来到了一间蜃楼风格的客室,在房间中已经有另一位少女在等着她们了。   那应该就是四华院家的大小姐了——巫云愁这么想。那少女身穿黑色的武家服饰,虽然古时这种衣服只有男子才能穿着,但如今已经没这么多讲究了。她的眉眼与幽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这位武家服少女的眼瞳更黑更沉,五官线条更加柔和成熟,黑发梳成宽松麻花辫搭于肩上,脸上也蕴满笑意。她的身边还放着一把刀鞘黑漆漆的打刀,与一双同样黑沉沉的丝质手套。   “姐姐。”幽绘对武家服少女行了一礼,然后侧身对巫云愁道:“家姐四华院幽廻。”   “幸会,幸会。”巫云愁还是不太习惯这对姐妹过于恭谨的态度,而是挑起眉毛,视线集中在那把打刀上,单刀直入地问:“这位大小姐身边的物件可不一般啊,我能看看阁下的魔法物品持有许可证吗?”   “当然。”名为幽廻的少女轻笑一声,示意巫云愁落座,随后从袖中掏出一卷卷轴交到她手中。巫云愁打开卷轴约略瞧了一眼,确定上面司刃监的魔法印信真实无误后,把它还给了幽廻。   “这是家母郁绯生前曾用过的武器。名为妖刀‘九胴切’。”幽廻将黑刀捧至桌面上,轻轻抚摸黑漆漆的刀鞘。即使尚未出鞘,巫云愁也能感觉到这把刀上传来的丝丝寒气。   “郁绯……四华院郁绯。”巫云愁摸着下巴,她依稀记得云篆众里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没想到就是面前这两姐妹的母亲。   “阿绘。”幽廻轻声道,而幽绘立刻挺直腰板,双手交叠,保持正坐的姿势,摆出一副认真垂首聆听的姿态。   “从前,我与你约定,待你从丹书院毕业,便将这把妖刀交予你使用,以完成母亲的遗志。而且,你和我不一样,拥有魔法天赋。这是上天恩赐于你的力量,但同时也是一种责任,比锻造刀剑更沉重的责任……”幽廻轻轻抚摸着九胴切漆黑的刀鞘,然后抬起头,正色道:   “希望你莫要忘记母亲对你我说过的话。加入云篆众后,当尽全力祓除邪祟,守护鸣海百姓。”   “是,定不忘记母亲嘱托。”幽绘沉声应道。   “不过,九胴切妖气极重,出鞘后会毁损使用者的双手,因此持刀时必须戴上这副手套,来防止妖气侵袭。”幽廻又说,将身边那副丝质的黑色手套放在刀鞘旁,将它们推到幽绘面前。后者犹豫一秒,才恭敬地接过。幽廻笑了笑,垂下双眼,似乎在表示“没有其他话要说了”。   “我们可以出发了?”巫云愁说,也不等两人回答,就从坐垫上站了起来,按揉着自己有些酸痛的大腿。幽绘点点头,捧起九胴切与手套,随她一起起身。就在她们即将离开房间的时候,幽绘犹豫着回过头去,看着端坐在房间内的幽廻,脚尖犹犹豫豫地互相磨蹭着,低声道:“姐姐……”   “怎么了?”幽廻问。   幽绘望了望已经自顾自顺着走廊走远的巫云愁,转过头嗔道:“姐姐……”声音里却是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幽廻起身来到她身边,摸了摸这个比自己还高一些的妹妹的头,抿嘴一笑,“入队考试,要加油哦。”   “嗯,我会的!嘿嘿……”幽绘低下头,白净的脸颊微微泛红,她依依不舍地往姐姐怀里靠了靠,随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般,眼神忽然一暗。   “姐姐。”在片刻的沉默后,幽绘抬起头来,凝视着幽廻乌沉沉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一定会祓除那个大怨灵,为母亲报仇的。”   幽廻垂下眼,没有说话,而是用力揉了揉幽绘的头发。幽绘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不远处的巫云愁停下脚步轻咳一声,她才如梦初醒,羞得满脸通红,快步跑了过去。   幽廻站在客室门口目送着妹妹与巫云愁的身影逐渐远去,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   “我简单对你说一下关于入队考试的规则吧。”   在车上,巫云愁掏出手机,一边回复着信息,一边随口道。   “是,您请说。”幽绘依然规规矩矩地坐在她身边,她的双手已经戴上了那副黑丝手套,而那把阴森森的妖刀九胴切则平放在她的膝盖上。女孩这一本正经的坐姿让巫云愁都有些汗颜起来了。   “其实也很简单。”巫云愁咳嗽一声,“你知道剑冢吧?”   听到这个词,幽绘眨了眨眼睛。“是的。”她说,“在有大量死者怨气和阴气聚集的场所,供奉见过血光的开刃刀剑,通过刀剑的煞气镇压阴魂邪祟之物。”   “差不多就是这样。”巫云愁说,“虽然我一直觉得听起来像是埋刀剑的坟……不过这个不重要。现在是七月十三日,离幽世节还有两天。每年这个鬼门大开的时候,也就是我们云篆众最忙的时候。所以这次的入队考核就是,找一个剑冢,去把它的封印加固住,顺便把里面散逸出来的脏东西处理一下。做到了的话,就可以加入云篆众了。”   说完,巫云愁挠了挠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不用担心,毕竟是面向新人,所以里面的脏东西不会很厉害。虽然有普通人被咒杀的记录,但在大社制定的‘净祓十阶’中,不仅属于最低的‘壬’级,而且还是里面比较弱的那一类。”   绘静静地点了点头,“其实,说到剑冢……我姐姐也进行过剑冢巡礼。”说到幽廻的时候,少女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漾起一丝笑意,“姐姐念高中时,独自一人完成了全国一百零八座剑冢巡礼。”   “噢——就是铸剑师的那个。”巫云愁恍然地摸了摸下巴。一百零八剑冢巡礼之事她也多少听说过,由于在剑冢镇压凶邪的刀剑中,不乏有名铸剑师打造的传世名作,因此这一巡礼逐渐也就成为了后世铸剑师的最高朝圣。   “巫前辈。”幽绘犹豫了片刻,迟疑着慢慢开口。   “嗯?”   “关于家母——”幽绘低声道,语气急促,“关于家母之死,之前我多次向神霄庭问询,但得到的答复都是‘那是云篆众的内部情报’,现在——”   “这件事啊。”巫云愁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现在毕竟还没拿到这个。”她说着,指了指腰间的白玉牌,那是象征云篆众身份的“出入无碍章”,“等你拿到它之后,再到神霄庭亲自去问也不迟。”   幽绘先是一怔,随后微微苦笑,“前辈说得是。”   “啊,对了。”巫云愁又说,“其实到时候还会有一个考官陪着你。”   “考官?”幽绘疑惑地重复了一句。   “嗯。也是刚进云篆众不久的新人,算是你的前辈。有她在的话,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你们两个也能全身而退。而且,”巫云愁苦笑着对她举起手机,“因为咱们耽搁的时间有点久,她已经快把我的手机打爆了。”   出于礼貌问题,幽绘只略微扫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只见通讯软件上的未读消息数量赫然是鲜红的“99+”,而且还在不停震动,似乎对方正在狂暴地发送表情包……   傍晚时分,巫云愁雇来的车子在九方京郊外的一处山野林地旁停下,幽绘下车后,巫云愁仍然在车厢里,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我还有别的‘问题地点’要处理,就不跟你去了。那个考官就在这前面,考核完毕之后,她会带你去云篆众的临时据点的。”巫云愁摇下车窗,对幽绘摆摆手,“那么,祝你好运啦!”说完,她就让司机开动车子,调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头,沿着来路驶走了。幽绘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忽然有一种脱力感。   但是毕竟来都来了。   她握紧了手中的九胴切,望着已经暗下去的天幕。缺少了阳光的照耀,这片林地暗沉沉地,显得格外阴森。七月份原本是夏日时节,但这里却仿佛不受酷暑的影响一般,笼罩着一层幽冷的气息。幽绘本想拿出手机充当手电筒,可她鼓捣了一会儿,却始终找不到手电筒APP在哪里,于是只好作罢。   就在幽绘打算硬着头皮走进林地里的时候,那幽深树丛的深处忽然亮起了一点光芒。紧接着那光芒越来越近,终于“刷”的一声,似乎有人跨过树丛,然后一个女孩子就走了出来。   那是个比幽绘稍微矮一些,身材娇小的女孩,看年纪似乎在十五六岁左右,一头长发黑亮如瀑,眼睛是非常漂亮的丹凤眼,眼角上挑,右眼角还有一颗泪痣,仿佛这张脸庞的灵气尽皆集中在这黑白分明的眼瞳上一般,只是一睨一瞧就叫人心怦怦直跳,明明不施脂粉,却居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妖艳。   但不知为什么,她刻意把刘海梳成了左边偏长的样式,故意挡住一只眼睛,平添了一丝神秘感。   “喂——”还没走近,女孩已经把手拢在嘴边喊了起来,音色清澈甜美。她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穿着一身像是道袍和鸢袍的结合体一样的衣服。那是一条以青色和白色为主的修身长裙,圆襟布扣,裙子侧面开衩到膝上,腿上则是白色的过膝袜,脚踩青色平底布鞋。这套衣服幽绘并不陌生——因为这就是鸣海最大的魔法学院“丹书院”的校服,她自己曾经也穿过。   不过,令幽绘稍稍有些在意的是,这女孩的领口、衣襟、袖口、腰侧都装饰着许多黑色绳结,并不像是寻常装饰应有的样式。   “你就是今天要来接受测试的新人?”女孩来到幽绘面前站定,她腰间悬着一个代表云篆众身份的白玉牌,踮起脚尖越过幽绘的肩膀左右看看,“巫云愁那个女人呢?没和你一起来?”   “是的,前辈好。我是四华院幽绘,丹书院2009届毕业生,龙神大社持证法师,鸣海刀剑协会名誉试斩人,四华院家羽流中传。”幽绘在这女孩面前站直身体,猛地一个鞠躬,竹筒倒豆也似地报了一长串自己的身份姓名,然后才开始回答她的问题,“巫前辈的话,刚才已经坐车离开了,说是要处理其他的‘问题地点’。”   这女孩似乎有点被幽绘的反应吓到,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稍稍掩住嘴,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嗯……我是琴幽幽,也是刚进云篆众一年的新人……哎,这么说来的话,我们名字里的‘幽’字是不是有点多啊。你平时和别人介绍自己的话,都会说这么一长串吗?”   “这是应尽的礼数。”幽绘认真地说,但眉眼间透着点迷糊。名叫琴幽幽的女孩子掩口轻笑了起来。“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她说着,指了指背后阴森的树林,“我们进去吧。”   幽绘点了点头,走在琴幽幽身旁,两人一起走入了这片阴暗的林地之中。日落西山,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岑寂的山林中只有脚下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与偶尔传来的几声嘶哑鸟鸣。   “对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两人走了几分钟,或许是觉得沉默的气氛太过尴尬,琴幽幽干脆找了个话题。   “巫前辈说这是一座剑冢。”幽绘答道。但这个答案似乎颇出乎琴幽幽的意料。她愣了一下,“剑……什么?”   “剑冢。”幽绘重复道。琴幽幽讶然道:“剑冢?用刀剑煞气镇压邪祟的那种地方?巫云愁完全没对我说。那只母狐狸告诉我的是,这里曾经是一处踏青胜地,因为一到春天,这里就会开满桃花。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就逐渐变成了自杀胜地。”   说着,她用手电筒一扫,照出了灌木丛间一个歪歪扭扭,布满锈迹的牌子,上面用鸣海文和精灵文双语写了“请珍惜生命”之类的字句。   “事情的起源是有人发现一具尸体挂在桃花树上。那家伙应该是觉得这里风景优美,是个不错的埋骨地吧。然后逐渐这里就没有人来踏青了,反而变成了寻死之所。”   琴幽幽絮絮地说,她的声音本就动听,但在这阴森森的地方讲着这种鬼神之事,反而平添了一丝诡异。   “后来又不知道怎么,这里好像逐渐又没人来自杀了,但沉淀在这里的死气和怨气还是消散不掉,连桃花都不开了。”琴幽幽把手电筒从牌子上移开,“但我也不太清楚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这种问题就丢给社会学家和植物学家去研究好了。”   “要我说啊,与其让我们法师来这里补补那里补补,不如从源头上减少这种意外死亡之类的东西,比如说——咦,你看那里!”   琴幽幽说着,忽然惊叫一声,抬手指向前方。阴森的林地中摇曳着一点亮光,但过于微弱,看不真切,随即,一个缥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救……救命……”   “似乎有人在喊救命!我们快过去看看吧!”琴幽幽说着就拔脚朝声音来源跑去,幽绘握紧了九胴切,不及多想,也紧跟其后。两人在幽暗的林中穿行,跨过了一丛灌木,终于见到那光亮的真面目——那是一部落在地上的手机,它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旁边一个大洞,似乎是树林里的天然坑洞,黑漆漆的看不清深浅,里面隐隐有声音传来,似乎是个男声:“救命……救……救命……”   “我们快帮帮他吧!”琴幽幽说。   幽绘有些慌张,她应了一声,跪在洞旁,正下意识地想掏出手机照明,但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手电筒APP怎么打开,于是有些尴尬地掐指念咒,唤出一团法术光漂浮在空中。但还没等她看清楚洞内景象,就猛地被人推了一把,身不由己地坠入洞中!   砰的一声,幽绘身体重重地落在地上,后脑似乎撞在一块岩石上,痛得她眼冒金星,洞底积了一堆落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哪有人在?   “琴前辈——”幽绘下意识地出声高喊,但是在法术光的照耀下,本该站在上方洞口的琴幽幽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男性”。而在看到那人身影的瞬间,幽绘的声音戛然而止,哽在喉头。   那“人”一身破烂西装,裤子小腿以下的部分已经完全腐烂,露出两条白森森的腿骨,幽绘的视线徐徐往上看去,正好与一双血红的双眼对上。那双眼球镶嵌在一张满是尸斑烂疮的可怖脸孔上,五官几乎烂成了一团,唯有一双赤瞳熠熠发光,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是这个地方的怨灵?   幽绘只觉后颈一凉,猛地弹身站起。她方才听巫云愁说“这里没什么厉害的东西”,又有琴幽幽在身边,不免稍稍懈怠了心思,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这里的“脏东西”摆了一道,先是琴幽幽不知去向,然后又被推进了这个大坑里……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   当着那洞口正在朝下俯视的鬼魂的面,幽绘反而叹了口气,微微合眼,先是反省了一番自己的自大与轻敌,然后把手搭上了九胴切的刀柄。   下一秒,她忽然睁眼,澄澈的黑色双瞳内猛地迸出一痕锋锐的煞气,手指握紧刀柄,浑身如弓弦一般绷得紧紧地,只待那怨灵一有异动,便一刀斩过去。   但没有想到的是,那男性怨灵的脸抖动一下,居然从洞口消失了。   不见了?离去了?幽绘脑中迅速转过几种可能性,但架势仍然没有放松。然而就在那男性怨灵消失的下一秒,一股突如其来的恶寒兜头而下,活像是一盆三九天浇下来的冷水。一阵鸡皮疙瘩从背后掠过,幽绘近乎直觉地高高昂起头,却见这大坑的洞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一团黑暗封死,而那“黑暗”上,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正缓缓睁开。   在法术光的照耀下,那将洞口堵死的“东西”正缓缓张开大嘴——它就像是一团腐烂的肉球,无数张生满烂疮的脸孔镶嵌在其上,而当中则是一张血盆大口,一圈白森森的牙齿,以及扑面而来的阴寒与恶臭气息,一点一点地朝幽绘当头压落。   在这不断逼近的肉疮怪物面前,幽绘的神色端凝不动,她绯袴下的双膝微微弯曲,踩着木屐的双脚深深陷入地上的落叶中,右手握于刀柄上,白净的小指与无名指微微翘起,如同兰花的花瓣一般。忽然,她沉声开口,音色澄澈,毫无畏惧之意,似乎是在行剑道礼数一般,对面前怪物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四华院家,羽流中传,四华院幽绘。”   “——请赐教!”   就在最后一个“教”字出口的瞬间,那肉疮怪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硕大狞恶的身体猛然扑下,血盆大口将幽绘笼罩在内!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这怪物肉虫般的身躯中突然传来“嗤”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一道闪电般的弧光飞掠迸射,大蓬血肉爆炸般四下飞溅,整个身体都从中裂成两半!   在一片纷飞的血肉之中,幽绘保持着单手挥刀的动作凝然不动。一块块碎疮烂肉从她身边掠过,落在地面上,扭动着化为青烟消失无踪。   她凝视着手中的“九胴切”,这把妖刀的刀身光滑如镜,刀刃上隐隐有一线红痕,通体散发着宛如实质的阴森煞气,如果凝神查看,似乎还能看到有若有若无的烟气从其上腾起,就如咝咝冒汽的冰块一般。   铿的一声,幽绘猛然收刀回鞘,似乎一秒钟都不想让此刀在鞘外多待。她甩了甩有些酸麻的双手——这倒不是因为刚才这血肉怪物有多么难斩,而是因为在九胴切出鞘后,那强烈的妖气侵袭着她的手掌,即使有这双魔法手套阻隔,也被冻得隐隐生痛。而在妖刀出鞘的那一斩时,她更是感觉仿佛有细小电流在手掌中流过一般。   ——这就是母亲生前用过的妖刀?   “如果没有这手套,恐怕根本握不住这刀吧……”在收刀回鞘后,九胴切上的妖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幽绘手掌上的刺痛感也逐渐平息。她看着双手上的黑色手套,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忽然,幽绘心中忽然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或许这还不是自己目前能掌控的刀。一念及此,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有从家中再带一把刀出来,哪怕是一把普通的刀剑也好。   “去找琴前辈吧。”   她低声说了一句,猛地跃起,双足在洞壁上连点,便轻松地翻出了洞口,落在地上。而洞口旁的那只手机倒是还在,只不过一副早已年久停机的模样,布满脏污,哪里还有亮光?   幽绘环顾四周,哪里都不见琴幽幽的身影。她犹豫着掏出手机,却毫不意外地看到“位于服务区外”的提示。思索两秒之后,她从巫女服袖口中拿出一只纸鹤,掐诀念咒后将其一抛,纸鹤便翩翩飞入林中。   “不知道用这法术能不能找到琴前辈。”幽绘喃喃道,又扫视了一圈,在法术光的照耀下,她忽然望见洞底落叶中躺着一具零落骸骨,衣物已经腐朽得七零八落,唯有几个皮带上的金属扣还算完好。想必这就是刚才洞口怨灵的尸骨了。   “刚才那个怪物……好像和这怨灵不是同一个。”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两个灵体的气息,幽绘就得出了结论,“这个坑底怨灵还没有消失。”   ——应该是还潜伏在四周,等待机会吧。   她扫视了一眼周围幽沉沉的树林。   不过,也没什么可怕的。先前那肉疮怪物都不敌九胴切的一斩,一个小小怨灵想必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但即便如此,还是要小心才是啊。   幽绘深深呼吸,吐出胸中浊气,然后对坑底尸骸鞠了一躬,沉声道:“多有得罪,烦请海涵。”   ——如此,就算之后斩了你,也不会感到有多么内疚了。   这么想着,幽绘迈步向树林的更深处走去。   ………………………………………………………………………………………………………………………………   “要我说啊,与其让我们法师来这里补补那里补补,不如从源头上减少这种意外死亡之类的东西啊。比如……”琴幽幽说到这里,“比如”了半天都憋不出下文,过了一会儿才拍手道:“对了!比如……唔,提高社会福利什么的?”   说完,似乎是许久未听幽绘答话,琴幽幽便转过头去,“四华院小姐?你在听吗?”   但当她转过头去后,却发现自己身边竟然空无一人——幽绘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她环顾四周,不仅幽绘不见了,而且四周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气息,也没有怨灵作祟的气息。这少女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   琴幽幽站在原地,歪着头,用指尖敲打着脸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哎呀,哎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我就说那只母狐狸不可能这么好心嘛。”   她自言自语道。但话音未落,她便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去。目光所指的方向,那林中深处忽然腾起一道勃然锐气,直冲上天。琴幽幽歪头望着那剑气迸射的方向,但脚下丝毫未动,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很快,一点白光自黑暗中浮现,却是一只闪着光芒的小小纸鹤。它围绕着琴幽幽盘旋飞舞,可她却完全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根本没打算伸手去接那只纸鹤。   忽然,琴幽幽脸上漾开一丝妖艳的笑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那条长舌的舌尖竟然如蛇一般分叉作两半。她似乎丝毫没有寻找幽绘的打算,而是悠然自得地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幽绘放出的纸鹤仍然地徒劳地在她身边飞舞。忽然,一道黑影从琴幽幽脚下的影子中腾起,如蛇捕飞鸟般瞬间将那纸鹤攫住,不由分说地将它撕成一地碎纸。琴幽幽毫不在意地从碎纸上踩过,甚至还哼起了一首旋律诡异的小曲。   “与尸骸一起起舞吧,与尸骸一起起舞吧……”   “附身了,附身了,附身了,有什么东西……”   “就此一同前往,死者的国度吧……”   “这位初次见面的四华院幽绘小姐,你可要尽量撑下去哦,在我玩尽兴之前……都要一直活着哦?”   在一片昏暗的树林中,她脚下的影子诡异地摇曳着。   ………………………………………………   大家好啊,好久不见。   在摸了半个多月后,我也终于是滚回来更新了。   那么第二卷要正式启动了,就如之前所说,这一卷是发生在鸣海的故事。不能说和云叶篇完全没有联系,但关系其实也不大,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故事来看。   那么,祝各位阅读愉快。 2、意料之外   “……果然还是不行吗。”   沿着林中小路走了一段时间后,迟迟没有纸鹤的回信,幽绘半是苦恼,半是疑惑地叹了口气。虽然手机这种现代科技物品的通讯故障在她意料之中,但是连专门的通讯法术都如泥牛入海,这就不禁让她心里有些担忧了。一般来说,有能力阻碍通讯法术生效的,至少也得是“辛”级的灵异地点。   在鸣海巫师局按照十天干的顺序,为灵性灾害制定的十个强度等级,即“净祓十阶”之中,“壬”级是倒数第二个等级,仅仅高于连咒杀能力都没有的“癸”级灾害。同时,“壬”级也是需要持证法师们处理的灵性灾害中最低级的那一档,因为“癸”级灾害就连经过简易巫术训练的普通人都能祓除。   ——这里真的如同巫云愁所说,是最弱的“壬”级灵异地点吗?   幽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林间的落叶,摸黑往前走去。在这个遍布亡者死气与怨气的地方,不仅仅是手机通讯遭到了干扰,就连指南针APP也不好用了,幽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找出来,结果却只看到上面的指针在发癫似地乱转。   “这里是剑冢,那么在中心位置必然有供奉刀剑的神龛。既然如此,我只需要到那里去,迟早能和琴前辈汇合。”幽绘喃喃自语着,将九胴切连鞘平放于掌上,然后开始念诵咒语。不多时,九胴切周身就被微光包裹,幽绘手掌一翻,它竖直落在地上滴溜溜打了一会儿转,然后倒向了某个方向。   幸好自己的法术能够感应刀剑之类的兵刃,要不然可真不好办。幽绘拾起九胴切,叹了口气,暗自后悔在丹书院的时候没多学几个引路或定位之类的法术。但就当她转向九胴切指着的那个方向时,忽然脸色一变,猛然拧身拔刀,九胴切在夜幕中带起“嗤”地一道锐器破空之声,旋即幽绘感觉刀锋似乎切断了什么,定睛一瞧,却是一段被切为两半的绳圈自空中落下。   “绳圈?”幽绘“咦”了一声,方才她感觉背后一阵阴气袭来,于是才有那回手一刀。但未料斩中的却是一个看起来活像是上吊用的绳圈——但这绳圈是何时出现的?又为何会漂浮在空中?   但很快,幽绘就知道自己没有思考问题的余裕了。数个幽光粼粼的身影自林间黑暗中浮现,无一例外都是现代人打扮,衣衫褴褛,身体腐烂,拖着两条只剩白骨的双腿,从四面八方飘来。   不过,它们的速度极为缓慢,似乎在惧怕幽绘手中的九胴切,但又仿佛被什么东西逼迫着一般,不情不愿地一点点挪了过来。少女凝视着这些环绕在她身边飘浮的怨灵,缓缓向前踏出一步,做出一个剑道中段姿势。   “不能被包围住。”   几乎在这些怨灵现身的瞬间,幽绘心中就下了决断,她视线一扫,便瞧见了一个“面熟”的男性灵,正是之前推自己落入坑中的那一个。少女深吸一口气,浑身肌肉慢慢放松,手中的刀也逐渐下垂,她身边的怨灵也逐渐飘近,缓缓围成一个圆圈。   但随着怨灵们的包围圈逐渐缩小,它们也在逐渐靠近幽绘的攻击范围。就在那个男性灵踏过幽绘眼中某条不可见的“界线”时,她眼神一凝,猛然一踏地面,身体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出,几乎是刹那间就来到了那男性灵的面前,一刀斩下!   “嗤”的一声轻响,幽绘与那男性怨灵擦肩而过,轻飘飘地跃出了怨灵们的包围圈,旋即转身持刀面对着其他怨灵。而方才那男性怨灵在半空中凝立一秒,身体忽然一分为二,残躯如水波般荡漾,随即消失不见。   “还有四个。”幽绘的视线从剩余的怨灵身上扫过。她下意识地把九胴切交与左手,甩了甩有些酸麻的右手,低头一瞥,只见手套没有包裹住的手腕部位已经冻得有些发白。   如果没有这手套,空手拔刀的话,恐怕挥舞不了几下就……   一丝悔意在幽绘脑海中闪过。但她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还好这些怨灵远远不是九胴切一斩之敌。   “速战速决吧。”   而就在幽绘将刀换手之际,面前的一个怨灵突兀地“缩”进了地面中,消失不见。而下一秒,她背后的树木中猛地钻出一双半透明的鬼手!   几乎就在鬼手从树木中钻出的同时,一道闪电般的刀光劈过,幽绘看也不看便反手一刀,那怨灵刚探出半个身体,一线白痕便斜斜出现在它的身体上。   “还有三个!”身后的怨灵烟消云散,幽绘脚尖点地,身体轻飘飘地腾起,当头袭向剩余的三个怨灵。而几乎只是一照面,便有两个灵体在九胴切下烟消云散,幽绘拧身错步,一刀斜撩向最后一个怨灵,而当她满以为这一刀能一击得手之际,那漂浮在半空中的幽灵却毫无征兆地横向飞出几米,堪堪避过了这一斩。   “咦?”   幽绘低吟一声,对方的这一躲倒是颇出乎她意料,它躲避的姿势极为诡异,闪躲之际,头颅还猛地歪向一侧,简直就像是……   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套着它的脖子,强行把它扯开了一样。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一瞬间,幽绘终于看到,这怨灵的脖子上竟然真的套着一个绳圈,长长的绳索一直从头顶一片漆黑的夜空中直垂下来,像操纵提线木偶一般操控着这个怨灵。   随即,幽绘就感觉脖颈一凉。毛糙冰冷的触感从肌肤上传来——一个绳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浮现,套在了她的脖颈之上,然后猛然缩紧——   幽绘脸色一变,纤细的脖颈被绳圈一下子死死锁住,但就在窒息感传来之前,她反手向上挥刀,“嗤”的一声将头顶的绳索斩断。喉咙上的压力旋即放松,但与此同时,一双鬼手也从地面上伸出,抱在了幽绘的腿上!   “……”   一阵有些尴尬的死寂。   幽绘低头看着从地面中浮出半个身子的怨灵,对方也正仰头看着她。它那一双半透明的鬼手死死攀附在少女的身上,但却被一层微微闪烁的白光所阻止。随即刀光闪过,它的头打着旋飞出几米远,与残躯一起缓缓消散。   “还好有护咒。”幽绘长长出了一口气,确定四周不再有鬼魂气息之后,反手将九胴切插回鞘中,甩了甩手。尽管那不知何时会出现的绳圈仍然是一个威胁,但幽绘还是不敢全程拔刀出鞘,否则她的手迟早会坚持不住。   但那绳圈……护咒竟然对它没有反应,是诅咒吗?具备能绕过护咒的诅咒,这里真的是“壬”级灵异地点吗?   心中的疑团渐渐膨胀,幽绘一边警惕地向前走去,一边脱下手套,好生揉搓了一阵自己有些麻木的双手,这才把它们戴了回去。但行不多时,她便听到一阵凄切的哭声,似乎还是个孩童声音。   幽绘心下一凛,快走几步,分开面前挡路的灌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林中空地,而那空地中央则是一个神龛。她看得真切,神龛里摆放的赫然是一把带鞘的打刀。   看到这个镇压邪祟的神龛之后,幽绘心下稍定,旋即转头去寻找那哭声的来源——那是一个跪在神龛前的小女孩,背着一个大大的红色书包,鲜艳的颜色在一片漆黑的林地中格外显眼。   这女孩哭声凄切,但幽绘并未贸然上前——那女孩毫无疑问也是一个灵体,这实在太明显不过了,在这种很久之前就已经被列为灵异地点的地方,怎么可能还有游客误入?但如果,这个小女孩的灵还没有彻底沦为怨灵,或许有被净化解脱的希望……   幽绘这么想着,手按在刀柄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在离那女孩五六步远的地方站定,确定自己可以拔刀一击命中对方,才轻声开口:“小妹妹,你没事吧?”   在她这话出口的瞬间,小女孩的哭声就停了下来。她慢慢地转过头来,黑发之下居然根本没有脸孔,而是一圈圈彼此嵌套的绳圈!   下一秒,更加凄切刺耳的哭声从绳圈最中央的黑洞中猛然喷发而出,幽绘只觉脑中如同被大锤敲中般一阵剧痛,眼前也金星乱冒。但就在同一时间,她早已蓄势而发的一刀还是悍然出手,即使是脑中一片剧痛,九胴切的一斩仍然轻而易举地将那女孩切成两半,可即便如此,那刺耳的哭声还是没有停止。   幽绘后退三步,口中诵念清心咒,勉强抵御住了源源不断的刺耳魔音。这时她才猛然惊觉,这片林间空地周围的树上不知何时已经挂满人影,随风慢慢晃动,而那刺耳至极的可怖尖叫就源源不断地从那些人影口中发出,从四面八方犹如潮水般涌来。   在法术光的照耀下,幽绘定神看清,那些吊在树上的人影,竟然都是方才背着红书包的小女孩,一张张由绳圈构成的脸孔不断喷发着哭声。随后,这些脖子上也套着绳圈的小女孩们就缓缓从树上飘落,密密麻麻地朝幽绘涌了过来。   而就在这时,空地后的林中一阵沙沙作响,一条巨蟒也似的长条状影子探了出来。那“蛇”的头部赫然是一张生满烂疮的人脸,依稀可以看出是个男人,而那“蛇身”则是被拉得极长,如蛇一般的人类脖颈,上面套满了上吊用的绳圈。   这蛇形的人面怪物甫一现身,便仰天咆哮起来,声音郁怒悲切,竟然和普通男人的怒吼没有任何区别。直到看到这怪物,幽绘才终于确定——这便是盘踞在此处剑冢中的怨灵真身,而方才洞里那个,只不过是它的分身罢了。   “来得正好……斩了你!”   幽绘轻叱一声,忍着脑海中那如钢针攒扎一般的剧痛,猛然高高跃起,迎着那些不断哭喊着的小女孩身影拔刀便斩。九胴切含怒出鞘,宛如在半空中展开了一道光幕,幽绘面前的女孩怨灵如水波般一阵摇曳,随后纷纷崩散。少女的身影在空中纵横来去,每一次刀光迸现,都有数个怨灵身影落地消散。但那些女孩怨灵如同斩之不绝一般,无论斩掉多少,都无济于事。   ——看来只有干掉本体了!   幽绘眼神一凝,心中已有打算。她反手两刀劈出,将面前的怨灵扫了个干净,然后猛地冲向那不断发出怒吼声的男面蛇。而那漫天女孩怨灵也如蜂群般紧跟在她身后,试图将她拦住。   “——不许伤我爸爸!”   就在她即将靠近那男面蛇之时,十数个女孩怨灵猛地爆发出一阵如尖锥般的嘶叫,如炮弹般向她冲来。幽绘脑中剧痛,连一直在默念的清心咒都不由得停了一瞬。但就是慢了这一步,她面前的空间再度被怨灵填满,不得不再次挥刀应敌。而就在她数刀将那些怨灵扫空之时,她脚下地面忽然腾起一条长蛇也似的东西——那赫然是一个绳圈。   “脚下?!”   幽绘大惊之下,来不及反手挥斩,那绳圈自地上腾起,直接拦腰将她罩住,随后猛地一甩,将她甩飞出去,伴随着一声巨响,砸在一棵大树上。但幸好有护咒保护,这纯粹的物理冲击并未对她造成多少伤害。刚一落地,幽绘便一刀斩断腰上的绳圈,随即就感觉双肩一凉。   她转头看去,却见两个女孩怨灵一左一右地紧紧攀住她的胳膊,四肢绞在护咒的光幕上嘎吱作响。此时那女孩怨灵的绳圈面孔却变成了一张占满整个脸孔的血盆大口,正使劲啃咬着她的手,已经不成人声的嘶哑声音从那口中迸出。   “……不许……伤我爸爸!”   一阵寒意从幽绘背脊掠过,她轻叱一声,九胴切刀光闪烁,直接将双肩处的女孩灵体削成两半。但下一半灵体仍然兀自啃咬着她的手,只听一声轻微的碎裂声,那护咒光幕居然被一口啃破,旋即白森森的牙齿就咬在了幽绘的手上!   嗤!一声轻响,九胴切刀光再度闪烁两下,顿时将那两只灵体的头颅挑飞出去,只剩一半的女孩头颅滚落在地上,口中咬着什么东西,用那残破嘶哑的童声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   它咬着的赫然是一片残破的黑色布片。幽绘在看到那布片之时,登时便如同一阵冷水兜头浇下。她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那双用来抵挡九胴切阴气的魔法手套,已经被撕破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而这妖刀阴森的妖气,已经开始沾染她的双手,原本白皙的皮肤迅速变得青黑。当啷一声,九胴切从幽绘已经没有知觉的手中落在了地上。   “她一开始瞄准的就是我的手套?!”幽绘又惊又怒,怒的是这姐姐交给自己的、母亲曾用过的手套居然毁在了这小小亡灵手里,而惊的是……这亡灵为何会知道手套是自己使用九胴切的唯一凭仗?   ——等等。   先前的画面从幽绘脑海中一闪而过。   在这片林子里,自己曾经自语过“若没有手套,根本无法握刀”之类的话,也不止一次地按揉过酸麻的手腕,或是摘下手套捂暖双手。莫非这些行动,都被这怨灵怪物看在眼里,然后推测出了这双手套对自己的重要性?当时自己确实料到整个林子都在它的监控之下,但万万没有想到,这怨灵怪物的智能竟然如此之高。   现在想来,之前的怨灵或许都只是试探性的攻击罢了。会试探对手的力量深浅,会观察对手的行为,会在战斗中故意制造幌子,然后瞄准对手的弱点进行攻击……   为什么最弱的“壬”级灵异地点,会出现这种具有高等智能的怪物?   幽绘在惊怒之际,数个黑色绳圈自空中浮现,死死地箍在她的脖颈和腰腹间。   “这就是云篆众的入队审核?”一刹那间,“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这个念头悄然从心中浮现,一念及此,幽绘心中的锐气不由得一挫,身上护咒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此时已经无暇顾及“琴幽幽在哪里”这个问题了。脖子上绳圈越收越紧,呼吸逐渐变得困难,面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不行……我不能死在这里……姐姐……母亲,对,母亲的仇……母亲的仇我还没有报!幽绘猛地一踏地面,用出最后的力气,用脚尖猛地将九胴切高高挑起,随即不顾手上传来的剧痛,用右手抓住了刀柄。   随后她拧身错步,猛然将九胴切飞掷而出,那妖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眼的流光,如闪电般刺入了那男面蛇的额头之中!它疯狂地在地面上扭动起来,激起大片烟尘。但九胴切的妖气从创口中慢慢扩散到了它的全身,终于,它趴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嘿、嘿嘿……”死里逃生的幽绘低声笑了起来。她瞪着那男面蛇怪的尸体,笑得不能自已,双肩胡乱颤抖。但很快,她的笑声就慢慢停了下来,化为了痛苦的咳嗽声。   ——脖子上的绳圈还是没有放松,而且还在继续收紧。   怎么可能?难道这怪物还没有死透?   另一阵宛如蟒蛇爬行的沙沙声从树林中传来,在幽绘变得越来越模糊的视野中,第二条人面蛇般的怪物现出了身形。只不过这只人面蛇披散着长发,看模样倒像是一个女人。   “原来……”   幽绘睁大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在自己面前发出凄厉尖叫声的女面蛇怨灵。   “原来你们是一家三口……”   这是她在失去意识之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   “不错,不错。”   伴随着清脆的鼓掌声,一个少女的身影自黑暗中浮现。琴幽幽不紧不慢地来到了那女面蛇怨灵与漫天女孩怨灵的面前,好整以暇地掠了掠头发。她脸上洋溢着亢奋而病态的红晕,一双丹凤眼因为喜悦和兴奋而弯成了月牙状。   “首先,我要谢谢你们。”   她向面前的怪物欠身行了一礼,仿佛在因为品尝到了美味佳肴而感谢厨师一般。   “我要谢谢你们,能让我看到……这么美丽的……啊啊……”   她瞥了一眼已经失去意识的幽绘,少女的脸上仍然残留着痛苦的神情,嘴唇因为缺氧而呈现出乌青色,双手的皮肤也变成了青黑色,紧紧地扣着脖子上的黑色绳圈。琴幽幽的视线在幽绘身上满足地流连了一番,然后闭上眼睛,抿着嘴唇,似乎在咀嚼和回味幽绘脸上的痛苦之色。   旋即,她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怪物。   “——但很抱歉,我必须把你们祓除掉了。”   少女的声音急遽转冷,就在她这句话出口的同时,数道黑影从幽绘身下腾起,所过之处如刀刃一般将捆缚着她的绳圈切断。就在此时,那些女孩怨灵也呼啸着朝她冲来,脸上的绳圈中再次喷出凄厉刺耳的魔音。   但琴幽幽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一般,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她身边无数道黑影凌空飞舞,如长蛇般将那些扑来的女孩怨灵凌空击中。那凄厉的尖叫声陡然一变,竟然真的带上了一丝痛苦的意味,被那黑影击中的女孩怨灵不停地在半空中扭动挣扎着,随后身形竟然逐渐枯萎,化作一片片黑色碎屑簌簌落地。   天空中的乌云逐渐散去,月亮不知何时露出了面孔。清澈的月光照在了空地上,照亮了琴幽幽的身影,也让她身边那些细长的“黑影”现出了身形。   那赫然是无数条漆黑的蛇。   这些黑蛇的鳞片轮廓纤毫毕现,瞳孔赤红,猩红的蛇信嘶嘶吞吐,自琴幽幽的影子中探出身体,围绕在她的身边,警惕地盯视着那些盘旋在四周的女孩怨灵。   那女面怨灵大声嘶叫,一个个黑色绳圈突兀地出现在琴幽幽身上,随即猛力收紧。但她似乎恍若无事一般,甚至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那些绳圈勒在她脖子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收缩半分。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琴幽幽袖口上的一朵黑色绳结不知为何掉落在地,缓缓化为灰烬。她故作讶然地看了看手腕,然后露出一丝笑容。   “有意思……”她用指尖敲打着脸颊,“你的诅咒……竟然真的能伤到我的‘忌身形代’。哎呀,我想想,这枚绳结里封着的好像是哪个事故住宅里的灵……哎呀不对,又好像是某个废弃隧道里的……啊哈,我真是的,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想得起来嘛,毕竟我还有这——么多呢。”   琴幽幽用天真的语气说着,慢慢张开手臂,向面前的怪物展示着自己身上装饰的黑色绳结,粗糙一数怕不是有数十个之多。   “加油吧,阿姨。在被我吃掉之前,你能咒杀掉多少个‘忌身形代’呢?”   话音刚落,她影子中的黑蛇就如无数黑色箭矢般电射而出,那些女孩怨灵竟然不敢直撄其锋,而是四下奔逃。但那些黑蛇就如同捕食猎物一般,在半空中纵横飞舞,每一次蛇身弹射,必然有一个女孩怨灵被咬中,随即如墨汁般的黑色就从创口处扩散开来,然后化为了黑色碎屑。   见此情景,那些女孩怨灵们纷纷飞回那女面蛇型怨灵身边,发出低低的啸叫和呜咽声。   “阿姨,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琴幽幽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笑容,她慢慢向怨灵们走去,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着,“我改变主意了,让你消散也未免太可惜了。这样吧,你告诉我哪个是你女儿的本体,我就保证不杀你,你只需要在我身边做拘役灵,这样就能永远地存在下去哦?偶尔我也会放你出来咒杀几个人之类的,这不是很好吗?你应该也知道吧?我消灭你们两个可是易如反掌哦,易、如、反、掌。”   此言一出,那些女孩怨灵猛地转过头去,齐刷刷地盯向自己的母亲。那女面蛇型怨灵不断低声咆哮着,声音中混合着女人凄切的哭声。它迟疑地摆动着身躯,意识到自己的诅咒对琴幽幽完全无效后,它似乎真的开始考虑起这一提议了。那满是烂疮的女人面孔深深望向女孩怨灵那只剩下一圈圈绳圈的面孔,忽然爆发出一声格外凄厉的尖叫,硕大的蛇身猛地向琴幽幽冲来!   “哎呀,看来是交涉失败了?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会拒绝我的提议呢。”面对着那张迅速放大的烂疮脸孔,琴幽幽甚至抬手掠了掠头发,微微一笑。   “不过,你真的觉得我认不出来你女儿的本体吗?”   蛇形怨灵的身体僵住了。在它背后,那一群女孩怨灵之中,有一个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数条不知从何处出现的黑蛇狠狠地咬在了她的身上,迅速把那半透明的灵体身躯染黑。蛇形怨灵咆哮着掉头向自己的女儿冲去,但更多的黑蛇自周遭的阴影中窜出,如根根黑箭般扎在了它的身上。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那蛇形怨灵不断扭动着,发出低低的哭泣和尖叫。   “死后反而知道珍惜女儿了吗?明明是你和你丈夫把她骗来一起上吊的。”琴幽幽笑着说。这句话似乎刺激到了那怨灵,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腾起身子再次朝她冲来,满是烂疮的血盆大口一直扑到琴幽幽面前!   ——但却没能再前进一分。   无数条黑蛇如绳索般把那怨灵的身躯紧紧捆住,利齿深深楔入它的身体。琴幽幽在它面前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好整以暇地微笑着。   “哎呀,我猜中啦?”她说。   随后,她从它身边走过,这怨灵的身躯一寸寸变黑碎裂,当中一点黑色光芒飞到了琴幽幽手中,却是一颗黑色结晶一般的东西。她仰头将它吞下,闭上眼睛,似乎在品味着它的味道。很快,一点黑光在她手腕上成形,化为一枚黑色绳结。   “但就算你拒绝了提议,也还是要在我身边做拘役灵哦。”琴幽幽甜甜一笑,“不过这回你就没那么好运气啦,就安安心心地当我的肉盾吧。”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似乎感到有些不适一般,双手按在小腹上,喃喃道:“很强烈的鬼气……果然有些不对,这真的是‘壬’级灵异地点的怨灵吗?失策了,不该贸然吃下去的,这段时间的‘那个’怕是要提前……”   而就在这漫天怨灵消散殆尽的同时,伏在地上的幽绘虚弱地动了动手指,微微睁开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但在一片朦胧之中,她勉勉强强听到了身边的声音和响动,迟钝的大脑一点点地处理着这些情报。   琴前辈……一直在看着?为什么……还有,她对那怨灵……   很快,琴幽幽的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幽绘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闭上眼睛,只是努力支持着即将飘散的意识。随后,琴幽幽似乎是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冰凉的指尖轻地探着她的鼻息和脉搏。   “哎呀,还好,情况不算太糟。”模模糊糊之中,她听到琴幽幽自言自语着,随即那只冰凉柔软的小手便轻抚着她的面庞,女孩的声音也随着逐渐昂扬的情绪而带上了一丝病态的亢奋,“幽绘小姐……真是漂亮啊。你痛苦挣扎的样子……我真想多看看呢……唉,不成,还是要多多忍耐才行呀……”   旋即,幽绘的意识就再次沉入了一片黑暗中。   ………………………………………………………………………………………………………………………………   当幽绘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辆出租车上。她眨了眨眼,望着窗外九方京的夜景,呆了两秒才猛然回过神来。   “刀呢?我的刀呢?”她下意识地大叫出声,把前排的司机吓了一跳。   “就在你身边。”琴幽幽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幽绘转头看着自己的这个前辈,对方正戴着耳机,心无旁骛地快速点击着屏幕上不断滑动的方块,隐隐有音乐声从她的耳机里传来,“我把它塞回刀鞘里的时候可费了一番力气。”   幽绘连忙在身边一通乱摸,直到抓住九胴切的刀鞘才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她呆呆地凝视着琴幽幽袖口的那枚黑色绳结,失去意识前的种种记忆再次在脑海中重放。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语气都不由得谨慎了起来,“前辈,我的考核……如何了?”   “安心,考核通过了哦。”琴幽幽说。   “考核通过了?但那个怪物——”   “那个怨灵我祓除掉了,结界也加固了。”琴幽幽说,“我调查了一下,曾经有一对夫妇带着女儿去那个地方上吊自杀,在那之后这里就被封锁和镇抚了,直到现在。”   “这么说来,那个怪物就是……”琴幽幽回想起那个女孩的怨灵,神色不由得黯然。   “就是那一家三口,吞吃和驱役了那里其他的灵后形成的怪物。唉,还是没能破纪录。”琴幽幽叹了口气,关掉游戏,把耳机摘了下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地方绝对不止‘壬’级这么简单,它的强度就算在‘辛’级里也算是很厉害的那一档,绝对不该拿来当面向新人的的入队考核。”   “那这——”   “有什么怨气,去往那只母狐狸身上撒就好了。”琴幽幽没好气地说。   “是,但是有一点我还是很在意。”幽绘说,“按理来说,有剑冢在,那里不应该滋生出这么强的怨灵来才对……”   “这一点我也搞不清楚。我检查过结界,但它并没有变弱。”琴幽幽托腮望着窗外的街景,“不过,这城市里每一天都有人死于非命,也每一天都在释放出大量的负面情绪,这些东西会顺着无形的灵脉累积到一个个灵脉节点上,造就所谓的灵异地点。或许就是在我们无暇顾及的时候,这座城市里名为‘人’的诅咒,又催生出了新的怪物吧。”   幽绘静静地垂首听着,过了片刻,她问:“……我们要去哪儿?”   “要去云篆众在九方京的据点。”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在一间公寓楼前停下。琴幽幽皱着眉头付了车钱,一边叨咕着“一定要记在那只母狐狸账上”,一边把幽绘扶下了车。   “你还好吧?”琴幽幽问。   “还……还好。”幽绘下意识地说。她活动了一下双手,此刻皮肤上的青黑色已经淡化了很多,但不知为什么还是没有知觉。看着幽绘的动作,琴幽幽叹了口气,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   “你现在还能挥刀吗?“她问。   “抱歉,前辈,我……一时大意,用来阻挡妖气的手套被毁掉了。”幽绘黯然道。   “那就是暂且不能咯?算了,这笔账也得记在那只母狐狸身上。”琴幽幽说,“不过,申请一双功效差不多的防护手套还是蛮容易的,就是得等几天审批流程。”   幽绘轻轻地“嗯”了一声,但神色仍然阴郁不减。过了一会儿后,她喃喃道:“这手套是我母亲的遗物。”   “……抱歉。”琴幽幽一怔,旋即低声道。   “没什么。”幽绘道:“是我能力不足,没想到那怨灵会针对手套进行攻击。”   “不是你的错。”琴幽幽说,“这怪物就算让我来对付也蛮棘手的。”这话出口之后,她的嘴唇不自觉地上扬,而幽绘则深深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黑色绳结,没有说话。琴幽幽搀扶着她来到公寓楼的大门前,亮出了手里的一串钥匙。   “这里就是我们以后的居所了……大概。整间公寓楼都是云篆众的资产,供组织成员出任务的时候临时歇脚用。现在里面应该都是空的,我们可以随便挑个房间——你觉得404怎么样?要不然502?”   幽绘紧紧握着九胴切的刀鞘,脚步虚浮地踩在地面上。她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前辈决定吧。”   琴幽幽叹了口气,似乎对幽绘的反应感到很扫兴。   “那我住404,你住403好了。”她随口道。   随后,两人用钥匙打开了公寓楼的大门,乘坐电梯来到了四楼——这里的供电还是正常的——然后打开了404号屋的房门。   在大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子尘土味儿就扑面而来,琴幽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后一跳,差点把倚着她的幽绘拽个跟头。屋子的地面上满是厚厚的一层灰土,里面满是扔得乱七八糟的脏衣服、便当盒和其它杂物,垃圾桶里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味。很明显这里是上一任住户留给她们的“礼物”。   “这些人……”琴幽幽咬牙切齿地说,重重哼了一声,挽着幽绘转身就走,“我们去看看403号房!”   但直到她们把四层的房间都开了一遍,才绝望地意识到一件事——这些房间的状况好像都差不太多。   “前辈,这里该不会是咱们今天要处理的第二个灵异地点吧?闹鬼的废弃公寓楼之类。”幽绘苦笑着,居然难得地讲了个笑话,虽然不算太好笑。   “我就不信了——”琴幽幽柳眉一竖,挽着幽绘就要向三楼走去。   “算了算了,前辈。”幽绘连忙拉住她,“说不定三楼也都是这个模样。咱们先简单清出一间屋子好了,反正可以用法术打扫。”   “也对,今天已经很晚了,就这么办吧。”琴幽幽叹了口气,又回到了404号房——敢情这一间已经算是四层里受灾程度最低的一间了——她掐诀施咒,连续施展了几个除尘诀之类的小戏法,将整间房间的垃圾和灰土都清理完毕之后,这里总算是变得能住人了一些。   当一切收拾停当后,已经是后半夜了。她们把那些垃圾杂物用破旧的被单胡乱裹了,丢在房门口,然后就这么在连床单和枕头都没有的床上和衣而卧,打算多少应付过这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两人有些尴尬地背对背躺着,不知道为什么,这房间看上去像是单人间,但床却是一张双人床。幽绘面朝着墙壁,抱着未出鞘的九胴切,面色阴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琴幽幽则视线漫无焦点地望着墙壁,两人久久无话。   但就在幽绘刚刚合上眼睛,浅眠了一阵后,忽然听到琴幽幽低低地“啊”了一声。她下意识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前辈,怎么了?”   “……嘴唇干裂了。”琴幽幽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然后看着指尖上的血迹,脸色古怪地叹了口气。   “啊?”幽绘呆呆地坐在床上,还有些搞不清楚情况。   “你们九方京的气候怎么回事?这也太干了,我才从青丘国过来一天,嘴唇就干裂了。”琴幽幽咳嗽一声,提高了些声音,不满地说。   幽绘怔怔地听着,过了半晌,她发愣的脑筋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大概不是什么危机,只是琴幽幽单纯地在抱怨而已。确认了这一点后,她才慢慢地躺回床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明天记得提醒我买个加湿器。”琴幽幽背过身去,嘟哝道。   “好的。”幽绘下意识地答道。   “买雾量最大的那种。”   “……好的。”   …………………………………………………………   这两天沉迷老头环,差点就忘记写更新……   顺便一提,改了改第一章里的两个情节,一个是幽绘和幽廻告别时的那段(加了一些她要为母亲复仇的描述),一个是巫云愁对幽绘说明考核情况的那一段(提了一下“净祓十阶”,不过这个东西在第二章开头就讲解了,第一章新增的部分就权做铺垫吧)。   顺便祝大家老头环开荒愉快(?) 3、蜕皮   这一夜,琴幽幽完全没有睡好。   她的睡眠一向很浅,而且总是有接连不断的梦境。但是这一夜,在吞食了郊外剑冢中的那个怨灵之后,或许是受到它的记忆和怨气影响,她的梦境比以往都要混乱。   在一片朦胧不清的混沌之中,她听到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交织成无休止的谩骂和怒吼,孩子哀凄的哭声,物件被砸碎的响声,以及不停地环绕在耳边的、嗡嗡作响的污言秽语。   最终,梦境定格在一辆公交车上。车子满载乘客开向郊区。车上有一对夫妇,脸色苍白,眼袋深重,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在那之下是掩藏不住的绝望和压抑。他们的身边有一个望着窗外的小女孩,和父母相反,孩子的脸上满是无邪的笑容,充满天真的期盼和喜悦。她背着一个红色的书包,书包侧兜里放着粉色的水瓶,手中抱着一个速写本。而琴幽幽就坐在公交车的后座上,冷冷地看着他们。   琴幽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睡意像是覆盖在身上的一层薄纱,她与醒来只有一纸之隔,但无论如何也无法主动打破这层薄纱,只能在这清醒的梦境中冷眼旁观。在睡梦中,她感到胸口烦闷,想要呕吐,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膨胀,皮肤干燥而瘙痒,她疯狂地想要抓挠,但却无论如何都动不起来。   然后,她感觉身边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似乎是有人从床上爬起来了。啊,是那个叫四华院幽绘的女孩子。她想,那个刚刚通过云篆众入队考核的女孩,姿容端丽,性情直率,在幽绘认真地向她说出那一长串自我介绍时,她几乎就要捧腹大笑起来了。   还有,还有——还有这少女在对那怨灵喊出“请赐教”的时候,在对井底枯骨行礼的时候,在尝试去触碰那明显是怨灵的小女孩的时候……!琴幽幽在暗中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那时,她不由自主地抱紧自己,身体因为亢奋而浑身发抖。啊啊,这个名叫四华院幽绘的孩子,真是傻得可爱。   对了,还有,还有幽廻在被诅咒缚住脖颈,白皙的皮肤涨得青紫,原本端丽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成一团,在地上不断挣扎的时候……啊啊,那姿态是何等美丽与甜蜜!那个时候,琴幽幽在一旁藏匿着身形,用双眼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简直都要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双}腿}之}间了——   ……但是,要忍耐啊。   那时,她是如此告诫自己的。而现在也是。   在梦境的薄纱笼罩下,幽幽听着幽绘起身时发出的声音。这女孩似乎离开了房间,来到了门外的走廊上。她细微的声音穿过了房门,被幽幽灵敏的耳朵抓个正着。   “……早安,姐姐,是我。幽绘。……是的,我通过云篆众的入队考核了……没事的,我没有大碍。倒是姐姐你,明天的幽世节大典,要加油哦。”   随后便是一阵长久而令人不安的沉默。   “……对不起,姐姐,母亲的遗物手套……我没能保管好,在战斗中损毁了……是的,遇到了棘手的对手……哎?要听吗?好、好的,事情是这样子……那个怨灵……”   女孩的语气慢慢地低落了下去。幽幽甚至能想象出她阴郁而失落的神色。不过很快,幽幽就移开了注意力,不再去捕捉幽绘的声音。让姐妹俩安心打个电话吧。她想。   但另一边,她的梦魇仍然在持续,那辆公交车似乎永远也开不到目的地。   不知什么时候,车上的乘客们全部转过了身来,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每一个乘客她都认得,啊啊,那都是她亲手祓除……不,亲口吞吃过的怨灵,它们都是她身上作为替身和肉盾的绳结。她曾经说自己不记得这许多灵体——才怪呢。她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灵体在每一个夜晚都会来如此叨扰她,她想忘却都是一件困难的事。   乘客们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目光怨毒。琴幽幽沐浴在他们的注视下,施施然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从车厢过道上走过。每夜都是如此,每夜都是如此,少女一步一步走向车门,怨灵们的视线也紧紧相随。然后她停下脚步,车门在她面前无声打开,外面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   琴幽幽回过头去,看着她梦境中的无数怨灵,展颜微笑。   “谁都得不到解脱。你们和我都一样。”   说罢,她就纵身跃入了深渊之中。   ………………………………………………………………………………………………   而当琴幽幽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入屋内,但梦魇带来的疲倦感还笼罩在她身上,挥之不去。胸腔和喉头的呕吐感也仍然没有消失——但她也没什么可以吐的。   幽绘已经理所当然地不在她身边,她的身上不断地传来微小的刺痛感。幽幽坐起身来,一眼就瞥见了白色的床垫上有一道道细小的血痕,已经开始发黑。   她抬起手臂,裸露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多了几条龟裂的伤口,有的已经开始愈合,而有的则正在渗着细小的血滴。琴幽幽深深吸了一口气,但只觉嘴唇一阵刺痛,下意识摸去,指尖也沾染上了鲜红的血迹。   “果然提前了。”琴幽幽喃喃道,“不该把她吞掉的。”   “前辈,什么提前了?”就在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幽绘提着两大袋东西走了进来。穿着巫女服的少女或许是嫌弃袖子碍事,把头发束了起来,白衣的长袖也挽了起来,露出线条精悍的手臂,一副干练的居家的模样。她“咚”的一声把手里的袋子放到地上,琴幽幽随意地瞥了一眼,猛地被吓了一跳。   那两袋东西,其中一袋是满满当当的大米、蔬菜和肉,而另外一袋则是瓶瓶罐罐的调料,碗筷等餐具,甚至还有一个电磁炉和一口平底锅。   “你买这许多东西做什么?”琴幽幽惊道,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该吃饭了啊。”幽绘歪了歪头,似乎觉得她这话问得着实奇怪。   “确实该吃午饭了,但是……”琴幽幽只觉得有股子邪气哽在喉头,“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还有锅?——等等,你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幽绘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长条纸箱,满脸奇怪神色地抬起头,“是加湿器啊,前辈。昨天晚上是前辈您说要买加湿器的。”   琴幽幽被噎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昨天晚上要买加湿器的确实是她。但是……   “前辈,您身上都是伤口……不要紧吗?昨天晚上还没有的……”幽绘迟疑了片刻,看着她身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些细小伤口,“难道是怨灵的诅咒没有完全消散?前辈,要不然我们现在去神社——”   “不用了,这是……呃,这是干的。九方京太干了。我涂点保湿乳就可以。”琴幽幽忙不迭地说,但幽绘还是将信将疑,她不得不连连保证,直到对她说出“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幽绘这才不再多说什么,而是从袋子里掏出了创可贴。   “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前辈来自青丘国。南边确实气候湿润,初来乍到,不适应九方京的气候也属正常。现在只好请您先用创可贴将就一下了,实在抱歉。”幽绘认认真真地说,双手拿着创可贴,将它放在了琴幽幽手里。那股直率劲儿反而让琴幽幽自己红了脸,扭过头去不敢直视她的视线。   “呃,没什么……”琴幽幽小声嘟哝着,随后幽绘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口平底锅,琴幽幽又是一口气岔在喉头,忙不迭地咳嗽起来,“等等,你买这么些锅啊碗的究竟要做什么?”   “该吃饭了啊。”幽绘说。   “又绕回去了是吧!”琴幽幽喝道。随即她叹了口气:“道理我都懂,但我们随便吃点泡面或者自热米饭之类的对付一下午饭不行吗?”   没想到,此话一出,幽绘居然罕见地露出了慌张的神色,看她那表情,就像是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不行的不行的,前辈,”少女连忙摇着双手,“泡面和自热米饭因为要长期保存的缘故,都放了很多不好的东西,常吃对身体是有害的。”   琴幽幽目瞪口呆,她没料到这人竟然会这么一本正经地来反驳她。她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我们也可以点些外卖……”   “不行的不行的,前辈!”幽绘睁大了眼睛,似乎在惊讶于面前这人为何如此没有生活常识,“外卖有可能用一些不新鲜的食材,然后用重油重盐重辣把不新鲜的味道掩盖过去,不可以吃的!”   琴幽幽一点回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有气无力地看了眼那两大袋子东西,又看了看幽绘的胳膊,干巴巴地说:“所以你就从锅碗瓢盆到食材都买回来了是吗?真亏你能拎着这么多东西回来啊,不愧是练剑道的。”   “有共享单车的啊,前辈。”幽绘认真地说。   琴幽幽:“…………”   十分钟后,琴幽幽抱着胳膊斜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幽绘在厨房里忙这忙那。厨房早就用法术打扫干净了,煤气灶似乎是没有煤气,想必幽绘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买了电磁炉。穿着巫女服的少女扎好袖子和头发,神情专注地在案板上切着菜——甚至还围了一条围裙。   “你要知道,这里只是我们的暂时落脚点。”琴幽幽说,“你大动干戈弄这么多东西,花这么多钱,到时候也未必能用几次……”   “就算用不了多少,留给之后住在这里的人,也是好的。”幽绘在切菜的间隙说,语气一如既往地认真。她转过头对幽幽吐了吐舌头,“至于花钱嘛……还好吧,这些东西一共也没多少钱。”   琴幽幽手里捏着从袋子里顺来的收据,看了一眼底下的数额就翻了个白眼。四华院家的大小姐确实不差钱,她心想。   “你在家也是自己做饭吗?”琴幽幽问,她重新打量着这间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厨房,调料柜里多了一些瓶瓶罐罐,餐具架上多了一些盘盘碗碗,而这原本肮脏冷清的屋子里,也多了一些生气。   “是的。通常我都会自己做。虽然四华院家被称为鸣海锻刀名家,但实际上现在也就只有家父、家姐和我自己三个人罢了。家父平时在公司上班,家姐又不会做饭……”幽绘笑了笑,将切好的菜放到一边备用,然后拿过一个碗,开始调一种棕黄色的酱。   琴幽幽看着面前的巫女在灶台间来去忙碌,思绪不由得慢慢被拉远。她的皮肤上贴着创可贴——老实说她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想来不贴的话又会被幽绘念叨。热腾腾的香气慢慢在厨房里洋溢开来,琴幽幽的思绪缓缓飘散,上一次像这样看着别人在厨房里忙碌,是什么时候呢?那个人又是谁呢?   忽然,房间外传来了砰砰敲门的声音,一下子把琴幽幽从半恍惚的状态里震了出来。   “我去看看是不是那只母狐狸。”琴幽幽恼火地扬起了眉毛。在她的认知范围里,能这么不客气地敲云篆众家房门的,只有巫云愁一个人了。而当她打开大门后,大剌剌站在外头的也正是这位狐狸巫女。   巫云愁刚打算抬腿朝里走,琴幽幽就斜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把门“砰”一声狠狠关上,后者哎哟一声撞在了门板上。   “你突然抽什么疯?”门外的巫云愁抱怨道。   “你还有脸问?”琴幽幽叉着腰,隔着门板抬手指了过去,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你说!昨天晚上那个剑冢到底是哪一级的?!”   “剑冢?啊?你说那个入队考核的地方?”巫云愁被问蒙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不就是个‘壬’级的地方吗?怎么了?”   琴幽幽猛地把门拉开,盯着门后巫云愁的脸。后者一脸茫然,神色不似作伪,而像是真的不知情。   “那绝对不只是‘壬’级地点。”琴幽幽刘海外的单眼眯了起来,她轻声细语地说,甚至从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嘶嘶”声,“你知道吗?四华院家的那位大小姐,昨天晚上差一点就死在那里了。”   巫云愁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仔细地盯着琴幽幽,似乎在辨别对方是不是在捉弄自己。   “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她才沉声问道。   “进来说吧。”琴幽幽侧身让巫云愁进屋,而这时幽绘正好端着一盘菜肴走进屋里,她的手上戴着极厚的厨房手套,见到巫云愁后,眼睛顿时一亮。“巫前辈,您来得正好,一起吃午饭吧!”   巫云愁张了张嘴,但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抬起左手,手中拎着一瓶酒,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恭喜你通过云篆众的入队测试……呃,我带了酒来……”   ……………………………………………………………………………………………………………………   很快,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幽绘做了两道热菜一道凉菜,热菜倒是无甚特殊的青椒肉丝和炒土豆丝,但凉菜却让琴幽幽犯了嘀咕。那似乎是一盘白菜叶,切也未切,就直接用手撕了放在盘里,裹着酱汁。原来她刚才调的那一碗酱汁是用在这里了,琴幽幽想。   脱掉厨房手套后的幽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般,把双手往桌底藏了藏,直到她注意到另外两人都在看着自己,才慢慢地把双手放到了桌面上。她的双手和昨晚一样,蒙着一层青灰色,巫云愁试着轻轻碰触一下,只觉得触手冰凉。   “这是你那把刀搞的?”巫云愁问。   “是的。”幽绘有些不安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因为在战斗中,母亲的遗物手套损毁了,所以……不过目前除了冷一些,也有些麻木之外,没有别的大碍。”   随后,她就把自己昨天晚上遇到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从和琴幽幽见面开始,到自己被诅咒绳圈勒晕之后为止。巫云愁听完之后,瞪了一眼琴幽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不太对劲。”巫云愁沉声说,“根据手头的资料显示,九方京郊区森林里的剑冢一直都是‘壬’级,没有出过什么厉害的怨灵,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等级的东西?”   “这我不管。”琴幽幽抱着胳膊说,“反正事实就是如此。那个怨灵绝对不是‘壬’级的,至少也是个‘辛’级,可能更高。你们那边的情报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   “不太可能。这些剑冢的鬼气浓度都在大社总部的监控之下,而且也有人来定期检查,如果结界出了问题,我们会第一时间得知的。”巫云愁皱起眉头,“我在分配任务前,没得到过那里的结界有问题的情报。我回去之后会询问一下大社的情报部。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件事报告上去。幽幽,你今天抽空写个书面报告——”   她话没说完,就在琴幽幽仿佛能杀人的眼神面前败退了。   “好,我写,我写……”巫云愁叹了口气,然后转向幽绘,“对了,还有……得给你重新申请一副能抵挡妖气的防具,我会尽量催着司刃监那边走审批流程,不过接下来没有任务,你们可以多休息几天,尤其是你,赶紧去神社看看手的情况。”   “麻烦您了,巫前辈。”幽绘点了点头,正色道。   “我说你啊。”琴幽幽没好气地用筷子指了指巫云愁,“说了这么半天,‘那个东西’呢?拿出来啊,快点。”   “哦,你不说我都给忘了。”巫云愁怔了一下,才恍然道,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瞧我这记性。”说着,她从袖口里拿出一块刻有云纹的白玉章交给幽绘,“这是云篆众的凭证,‘出入无碍章’,凭此章可以令各地神社配合你们行动,行些方便。”   随即,她咳嗽一声,“不过,也不要太过分就是了,比如跑去买酒然后让神社报销之类的……这东西都有记录,做得太过火可能会被吊销执照……”   幽绘霍地一声站了起来,面容严肃,恭恭敬敬地弯腰双手接过这块玉牌,沉声道:“是,幽绘定不辱使命。”   “没人要给你使命啊!还有让神社报销酒钱这种事只有你这狐狸才会做吧!”琴幽幽再也看不下去这俩人根本不搭在一条线上的对话了,大声喝道。   “咳咳,总之,先吃饭吧,先吃饭。”巫云愁打了个哈哈,抓过酒瓶,“那个什么,你们要喝酒吗?我特地买了瓶好的——”   幽绘轻轻摇了摇头,而琴幽幽则没好气地拽过一个纸杯,戳到了巫云愁的面前。   “给我倒满!”   ……………………………………………………………………………………………………   不知道是巫云愁神经太大条,带来的酒度数太高,还是琴幽幽的酒量太差,总之,在两杯下肚之后,她的舌头就已经开始大了。   “我说啊,就我说。”琴幽幽含糊不清地说,原本白净的面颊飞满了娇艳的红晕,刘海外的丹凤眼也迷离了起来,仿佛含了一团蒙蒙的雾气,平添了一抹妖艳。她老大不客气地用筷子敲着那盘拌菜叶一样的菜肴,“这、这到底是……是什么东西啊?”   “这个吗?这个叫做‘天子白菜’,是九方京的一道传统菜式。”幽绘转过头去,有些不敢看琴幽幽的眼睛,嗫嚅着回答道:“是用麻酱作为主料,调入陈醋,蜂蜜……”   但她话还没说完,琴幽幽就醉眼朦胧地斜着头一抬眼,嘴唇歪歪扭扭地蠕动着,吐出了两个字,“麻酱?”   “啊,就是芝麻酱。”幽绘说。   啪的一声,琴幽幽借着酒劲儿,直接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双腿踢蹬着,靠在椅子背上嚷嚷道:“麻酱不行……麻酱不行啊,麻酱不行……我想吃鱼,想吃鱼啊,想吃鱼……”   “如果前辈想吃的话,我下午可以去买鱼和处理鱼的工具……”但幽绘的话再一次被打断了,只不过这次插嘴的是巫云愁,“你听她胡扯,她那是喝高了说瞎话呢。”   虽然一个人就干掉了大半瓶酒,但是巫云愁只是脸稍微红了点,眼神依然清亮,咬字清晰。见桌上的菜肴吃得差不多了,她咳嗽一声,站起身来,“那我就先回大社本部了,你们这几天好好休息下——听我的,你下午就去神社看看手。”   幽绘认真地点了点头,“前辈慢走。”而琴幽幽则仰躺在椅背上,突然指着天花板大声喊了起来:“死狐狸吃完就走!碗也不洗!坏东西!”   这下子,就连巫云愁也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打了个哈哈敷衍了过去,就逃也似地窜出了房门,不见踪影了。   幽绘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碗筷,而琴幽幽仍然躺在椅背上,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死狐狸”之类的话。忽然,她猛地站起身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外,抓起桌上的纸巾胡乱擦了一下手掌。   “我要回403室了。”她丢下纸团,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地话来,“反正这间房间差不多也是你收拾的,就留给你住吧。”   幽绘下意识说了个“好”字,幽幽转过头去,脸颊仍然红扑扑地,但眼神却很明亮。她接着说:“下午我要在屋里睡觉,无论你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都不要进门。”   幽绘怔怔地看着她,直到琴幽幽提高音量问了一句“明白了吗?”,她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琴幽幽这才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幽绘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无意中低头一看,只见她刚才拿来擦手的那团纸巾上满是血迹。   当房间收拾停当后,幽绘打算如同巫云愁所说,去神社看一下自己双手的情况。但当她出门后,却本能地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403室的房门前居然空无一物。   昨天晚上,她们收拾404室时,琴幽幽硬是顶着倦意,也要将里面的垃圾杂物用床单裹了全丢出去再睡觉,那个时候她扬言道,宁可睡只有床垫的秃床,也不愿意和这些脏东西同处一室,可403室的前面为什么没有垃圾丢出来?   幽绘这么想着,有些不安地屈指敲了敲403室的大门,“前辈?前辈,你睡了吗?”   房门锁着,房间里久久没有声息。就在幽绘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门内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饱含痛楚之意。   “呜……啊……”   那声音虽然模糊,但幽绘却听得真切,毫无疑问是琴幽幽的声音。她心中一惊,连忙加大力度敲了敲门,又呼喊了几句,“前辈,你没事吧?”   但门内的琴幽幽不但没有答复,呻}吟声反而愈来愈大。门外的幽绘心急如焚,无数种念头从她心中滑过:莫非是昨夜和那怨灵战斗时受了伤?亦或是出了别的什么状况?当时幽绘虽然昏倒在地,但朦朦胧胧中似乎听到幽幽说自己身上的黑色绳结内封印着怨灵,难道是因为这个?   幽绘数次想用法术打开门锁闯进去,但想到幽幽对她说过,无论房间里发生什么都不要进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门外乱转。忽然,她想到了今早琴幽幽身上那些细小的伤口——那绝对不是因为九方京气候太干造成的——还有之前她拿来擦手的那个沾血纸团……   幽绘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哪怕之后被琴幽幽斥责,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大不了之后下跪道歉。她掐诀念咒,直接用法术拨开了门锁,推门而入。房间内和昨夜一样杂乱肮脏,看来琴幽幽压根没有打扫,而且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这让幽绘心中的不安愈发加重了,她循着血腥味的来源,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卧室门口,猛地推开大门——   ——一条蛇一般的、血淋淋的物事横卧在那张脏兮兮的双人床上,它拖着一条长长的黑色尾巴,正不断挣扎蠕动着。   似乎是察觉到幽绘的存在,它剧烈地扭动起来,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而那毫无疑问就是琴幽幽的声音。   幽绘骇然往后退了两步,定睛瞧了数次,才确定那血淋淋的“物事”分明就是浑身赤裸的琴幽幽。少女的皮肤上满是淋漓的鲜血,似乎身上绽开了无数细小的伤口,正不停地扭动着。原本她身上那件丹书院的校服连同内衣鞋袜一起凌乱地堆在房间角落。   但最令幽绘震惊的是,不知为什么,琴幽幽从腰部往下,竟然变化作了一条长长的黑色蛇尾,那黑色鳞片毫不反光,黑沉沉地,如同那床上裂开的一条黑色缝隙,就连上面覆盖的血痕也看不清楚。   “你……你为什么进来……”琴幽幽的眼睛被血糊住了,说话声也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和呜咽,她猛力挥舞着双手,“出去……快出去!”   幽绘深深地吸了口气,反而坚定地向前踏上一步。“前辈,”她努力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我、我来帮你……”   虽然把这句话说出了口,但幽绘心里却一点底气也没有——帮什么?怎么帮?她甚至不知道琴幽幽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快走……走啊!”琴幽幽厉声咆哮,但随即爆发出一阵更锐利的尖叫,在床上疯狂地翻滚,不停抓挠着裸露的肩膀,只听“哧”的一声,她肩膀上的皮肤竟然被抓下来一块!紧接着,她痛苦地捧着面颊,在她发际的边缘处,皮肤竟然慢慢开裂,仿佛整个脸皮都在缓缓掉下来一般。   幽绘彻底被吓呆了,她傻傻地站在原地,过了几秒后才如梦初醒,猛地奔了过去,跪在琴幽幽身边,焦急地想要碰触她,但每次都胆怯地收回了手——她不知道此时碰触琴幽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渐渐地,琴幽幽的那层“脸皮”开始松脱,松垮垮地罩在脸庞上,整张脸看上去肿了一倍,但出人意料地,皮下竟然没有鲜血涌出,也不知道那些血迹是从哪里来的。她也顾不得让幽绘离开了,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脸皮”里传来,满溢着痛苦之意,“弄下来……快弄下来……”   幽绘半是茫然半是焦急地伸出手,但指尖终究不敢去碰那张糊着血迹的“脸皮”,直到琴幽幽尖叫一声“快些”,才试着抓住了那张“脸皮”。它触手感觉柔软湿润,简直和人的皮肤摸着别无二致。幽绘试着用了些力道轻轻一拽,琴幽幽登时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而幽绘也吓得停下了手,不敢再拽。   “——快!”琴幽幽从喉咙中迸出一声嘶吼,幽绘心下当即雪亮——长痛不如短痛。她咬了咬牙,把心一横,用力将那张“脸皮”撕了下来!   只听嗤的一声,琴幽幽咬紧牙关,身体因为剧痛而不停颤抖,那张“脸皮”在撕下来后迅速变黑,露出了底下毫发无损的白皙皮肤来。幽绘先是吃了一惊,但见琴幽幽似乎没有大碍,不由得放心许多,开始继续用力,沿着少女的脖颈和锁骨撕扯起那层“皮”来。   很快,琴幽幽上半身的“皮”就被幽绘撕了下来,为了方便幽绘使力,她以一种人类不可能完成的动作——说老实话更像是蛇——高高地昂起上半身,抬起双臂。幽绘双手颤抖着抓住那层沾满鲜血的“皮”,从女孩的锁骨部位,沿着纤细的胸腹曲线一直扯到腰际,而琴幽幽本人则不停地抽搐,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随后,她扭动着自己下半身的尾巴,使劲在脏兮兮的床垫上蹭着,一层浅黑色半透明的皮慢慢地从蛇尾上被“蹭”了下来。最终,琴幽幽猛地用力向前一拱,仿佛像直接从这层皮里窜出来一样,整个身体彻底与皮脱开,光裸的身躯趴伏在床垫上,剧烈地喘息着。   幽绘茫然地捧着那一大堆沾满血迹的“皮”——现在它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不知所措地望着琴幽幽。但是很快,琴幽幽的皮肤和床垫接触的地方就开始快速变红,生出一片骇人的红疹。少女倒抽一口冷气,焦急地转向幽绘,口齿不清地恳求道:“水……给我水……”   幽绘猛地跳了起来,手里的皮也掉在一边。她立刻意识到琴幽幽不是想要喝水,而是想要浸泡身体的水。她咬了咬牙,道了一声“前辈,得罪了!”,便直接将琴幽幽拦腰横抱了起来,冲向浴室。   琴幽幽的身体格外沉重,或许是因为那条蛇尾带来了额外的重量。她软软地蜷缩在幽绘的怀里不断地颤抖着,新生的光裸皮肤上满是粘液,尾巴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湿漉漉的痕迹。   幽绘三步并作两步抱着琴幽幽冲进浴室,胡乱施咒清干净了浴缸里的污渍,又施了一个御水咒,大量水滴凭空聚集,淅淅沥沥地洒入了浴缸里。待得浴缸里差不多有一层浅水后,幽绘忙不迭地把琴幽幽放了进去。   在浸入水中后,琴幽幽立刻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掬起冷水浇在身上,那层和床垫碰触导致的红疹渐渐地消了下去。幽绘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腾出手来拧开水龙头,调高水温,温水逐渐注满了整个浴缸,琴幽幽盘着尾巴坐在浴缸里,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幽绘站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等待着。   “……多谢你。”良久之后,琴幽幽低声道。她没有去看幽绘的脸,而是扭过头去,“原本,不想被你发现的。但没想到……抱歉,我之前一直在用法术伪装自己,其实我是蛇人族。”   幽绘默默地注视着她,没有立刻答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前辈,我不能理解。蛇人族也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身份,无论是人类,狐人,鬼族还是蛇人,都是鸣海的公民啊。”   “不是单纯因为‘蛇人族’这个身份。”琴幽幽叹息着,她脸颊微微漫着红晕,双手拢着胸口,漆黑的蛇尾探出水面,无聊地拍打着水花,“是因为这个。你见过纯黑色鳞片的蛇人吗?”   “……没有。”幽绘回想了一下自己在路上或电视节目里见过的蛇人,纯白色鳞片的蛇人不在少数,深色鳞片的也有,但就算是最趋近黑色的,上面也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深浅不一的花纹,再不济也有鳞片的反光。似乎从来没有琴幽幽的鳞片这样,漆黑无光,没有任何花纹。   “这就对了。”琴幽幽垂下眼睛,滑动身子,全身浸泡在温水里,“因为这具身体……是被诅咒的,是不祥的象征。”   “……诅咒?”幽绘一怔。   “其实我不想说的,”琴幽幽说着,抬起头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但你都看到我这个样子了,我觉得不解释一下的话也说不过去。”   “我小时候,被卷入了一次重大的灵性灾害里。虽然幸运地活了下来,但是身体也被污染成了这个样子。”她喃喃道,轻轻掬起一捧水,水珠沿着她漆黑的鳞片慢慢流下,“其实鸣海自古以来,就有纯黑不祥的传统。蛇人的鳞片,狐人的毛发都是。因此在这之后,我就一直用法术隐藏蛇尾,变出双腿来过活。而且,我会自动吸附和聚集诅咒,如同天生的诅咒磁石……而我学习诅咒术,不但是想利用自己的体质,也是在寻找治愈它的方法。”   她顿了一下,然后直视着幽绘的眼睛,带着某种挑战的意味,似乎想从幽绘脸上寻找到厌恶的神色。但幽绘只是安静而坦率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回应。   于是琴幽幽只好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吧?我们蛇人的蜕皮和你们的月事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是三到四个月蜕皮一次。普通蛇人蜕皮时不会流血,也不会痛苦。但我不一样,我蜕皮时会把体内的诅咒排出,这个过程……你也看到了。”   她抬起双手,指尖的皮肤潮湿而光洁,没有一丝伤痕,原本那些细小的伤口都不知不觉中愈合了,“我蜕皮时,皮肉会裂开,产生许多细小伤口,然后旧皮才会脱落,新皮长成,但这一过程不但非常痛苦,蜕皮后的新皮也非常脆弱,很容易受到刺激,必须在水里浸泡。”   “根据我的计算,本来我的下一次蜕皮是在一到两周后,那个时候我就有充足的准备了,不用像现在这么狼狈,应该也不会暴露……”她轻吁了一口气,接着说,“可能是因为吃……因为明天就是幽世节的缘故,每年这个鬼门开时,我都会格外难受……”   幽绘静静地听着,但她毫无疑问没把琴幽幽的这番说辞当真。一来,如果每年幽世节她的蜕皮都会提前,那她早就应该把幽世节也考虑进去,早做准备才对。二来……昨夜她半昏迷的那段时间中,似乎发生了些什么,幽绘直觉地觉得,琴幽幽应该是对那个怨灵做了些什么,才导致蜕皮提前的。但她并不打算拆穿这一点。   “那么,那个……呃,前辈蜕下来的皮,要怎么处理呢?”幽绘点了点头,问道。   “放在那里吧,待会我会处理。那个姑且算是包含了大量诅咒的咒物,贸然碰触还蛮危险的。”琴幽幽虚弱地笑了笑,“抱歉,我现在需要多泡一会儿水……”   幽绘再次点点头,但还没等她说话,琴幽幽的脸色就一变。   “等等,你刚才是不是碰了我的皮?!”她焦急地说,语速极快,甚至哗啦一声从水里昂起了身子,“你的手——你的手给我看看!”随即,她不由分说地探出身体,抓过幽绘的双手。但幽绘的双手干净白皙,皮肤健康而富有血色,不但没有碰触诅咒物导致的异象,就连九胴切妖气留下的青灰色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琴幽幽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   啊呀呀,老头环呀,老头环……   最近几章都没时间校对,写个两三千字就想跑去打环……   这虚还诱惑我联机探墓地!可恶的魅魔虚!   想想要不然干脆停更打完一周目后再说好了…… 4、幽世节   琴幽幽猛地抓过幽绘的双手,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幽绘的手掌,指尖在那白皙红润的肌肤上轻轻摩挲,皱眉轻声道:“疼么?”   幽绘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老实说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手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被九胴切上森冷的妖气灼烧出的青紫色淤痕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理来说,她在触碰完那妖刀后,又贸然触碰琴幽幽汇集了大量诅咒的蛇蜕,本该会被侵蚀得更加厉害才对……但为什么现在却一幅完好无损的模样?   琴幽幽没有答话,秀气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一味地揉捏检查着幽绘的双手,手指先是在掌心轻按,然后又转而按捏指尖,接着轻触手腕上的血管……她看得极为认真,活像是一个在给幽绘看诊的小医生。   幽绘望着琴幽幽神情专注的脸庞,湿漉漉的发丝紧贴在她的额头上,这回幽绘总算得以一睹她刘海下的完整真容。她有些惊讶地发现,琴幽幽那双眼角微挑的丹凤眼在水汽熏蒸之下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多了几分迷离,而且睫毛竟然意外地长,细睫上也如悬枝挂果一般挂着小小的水滴。   忽然,琴幽幽的睫毛一颤,幽绘下意识地以为她发觉自己的视线了,忙不迭地低下头去。但这不低头还好,一低头,对方胸前大片光洁肌肤,那微微隆起的小巧丘陵,连同顶端的粉嫩立刻就一起跃入了她的眼帘。少女仿佛触电一般浑身一震,连忙抬起头来,但视线却又好巧不巧地和琴幽幽对了个正着——而后者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白皙的脸庞微微一红。   “抱歉……”幽绘的脸庞红成了一个大番茄也似,她用力扭过头去,蠕动着嘴唇,声如蚊鸣地呢喃道。   “我们都是女孩子,看一下胸有什么打紧。”见到幽绘窘迫的样子,琴幽幽脸颊微红着,故意调笑起了她,“要是你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也露出胸来给我看看不就好啦?”   幽绘一听这话,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她垂下头去,目光凝重地思索了起来。虽然和这人相处不到两天,但琴幽幽还是一眼看出——这家伙居然在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提议。她坏笑着说:“等等,我蜕皮的时候,你可是把我都看光了,所以光露出胸部可不够,你得全都脱掉才算平手哦?”   “全、全部……”幽绘不由得睁大眼睛,脸颊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她嗫嚅道:“全部……如、如果前辈你一定要的话……”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琴幽幽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她对幽绘较真程度的认知又在不知不觉中上升了一个档次,“我只是说着玩玩的,你不用这么当真啊……唉,你知道吗?你这么较真,又呆呆的,我真担心你被坏女人骗这骗那……”   幽绘一脸愕然地看着她,“可我不呆啊,前辈。”   琴幽幽再次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还是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吧。”   ………………………………………………………………………………………………   几分钟后,琴幽幽用法术弄干身体,简单地把自己的衣服披在身上,腰间围了一块浴巾,只是简单遮了一下身体,就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没有再变回人形,而是就这么保持着自己原本的蛇人姿态,靠在了幽绘用法术清理干净的沙发上,长长的黑色蛇尾盘成一团。   “我的皮肤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在此期间穿内衣会很不舒服。”她抚摸着自己的肩膀,皮肤与衣物接触摩擦的部分有些发红,“所以这段时间里就先这样了。”说着,她转头看了看幽绘,见对方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尾巴,忽然补了一句:“你没什么意见吧?”   “没、当然没有……”幽绘吓了一跳,连忙胡乱摇手,脸颊又开始慢慢涨红。   “怎么一直盯着我的尾巴看?”琴幽幽笑吟吟地问,她的尾尖故意翘了起来,朝着幽绘勾了勾,活像是在招手一样,“想摸一下吗?”   “不、不是,没有……”幽绘闹了个大红脸,下意识地否认。   “可以哦,反正是尾巴,又不是腿,让你摸摸也无妨。”琴幽幽笑道,故意在“腿”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不、不用了!”幽绘先是一怔,随即似乎是意识到尾巴对于蛇人来说就像是腿脚一样,脸颊顿时又红了几分,大声说道,但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往琴幽幽的蛇尾上飘去。琴幽幽唇角含笑地看着她,故意等了一会儿,才悠然说:“你在找泄殖腔吗?没有那种东西哦。”   这话一出口,幽绘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她,随后脸颊迅速涨得通红,在琴幽幽的大笑声中喷出了一连串的咳嗽,连腰都咳弯了。琴幽幽笑得花枝乱颤,连围在腰上的浴巾都差点松脱。她用尾尖拍了拍幽绘的后背,“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没有在找那东西。”   随即,她轻咳一声,正色道:“关于你的手为什么莫名其妙复原了,我有了些头绪,只是需要看看你的那把刀之后才能确定,能借我看看么?”   幽绘一怔,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回到404室,将妖刀九胴切带了过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即使没有拔刀出鞘,九胴切上阴森森的冷气仍然透过刀鞘不停地渗出。琴幽幽面色凝重地用指尖轻碰刀鞘,随即便收回了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点了点头。   “我需要你再拔一次刀,然后再碰一下我的皮。”琴幽幽轻声说,用尾尖碰了碰堆在沙发一角的黑色蛇蜕,“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想。你也可以选择拒绝……毕竟,你这把刀,真的很邪门。我不确定你再碰一次会有什么后果。”   幽绘望着横置于茶几上的九胴切,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握住九胴切的刀柄,另一只手放在刀鞘上。随即她看了看琴幽幽,后者面色凝重地对她点了点头,于是她咬紧牙关,“刷”的一声将这妖刀拔出了鞘。   在九胴切出鞘的一瞬间,幽绘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宛如被毒蜂蛰了一般,传来一阵尖锐而寒冷的痛楚。而就在此时,琴幽幽猛然尖声喝道:“够了!”她这才收刀回鞘,铿的一声脆响,手掌上那股痛楚顿时消失无踪。   幽绘将妖刀放回桌上,张开握刀的那只手。只见整只手掌上都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紫色,完全盖住了皮肤本身的血色,看上去煞是吓人。   琴幽幽尾尖一挑,便将那一堆黑色的蛇蜕挑了过来丢在幽绘怀里。幽绘呆了一两秒才恍然醒觉,双手握住那柔软冰凉的蛇蜕,直到琴幽幽再次喝了一声“放下”,才愣愣地把它放到了桌上。而此时,她那只握刀的手已经恢复了原状,皮肤再次变回了红润的模样。   “我明白了。”琴幽幽叹息道:“你知道这把刀为什么会灼伤你的手吗?”   “这个,是因为九胴切上强烈的妖气……”幽绘迟疑了一秒,才回答道。   “作为诅咒术专攻的术师,我必须得说,‘妖气’,‘鬼气’,这类我们口头上经常使用的词汇,实际上很不学术。”琴幽幽哼了一声,抱起胳膊,“它们经常被混淆着用来指代两个不同的概念:‘魔力强度’和‘灵魂残留密度’。而这两个概念的外在表现又十分类似——无论什么性质的魔力,强度过高都会产生灼烧。而高密度的负面灵魂残留同样可以灼伤人,而且它的另一个称呼,就是……”   琴幽幽的指尖慢慢地从九胴切的刀鞘上划过,随即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诅咒。”   幽绘不由得一怔。   “这把妖刀的‘妖气’,实质上是诅咒。它上面浸透了许多死者的灵魂残留,但由于时间过于久远,这些灵魂残留大多都失去了原本的内容,变成了一团只有情绪,没有内容的空白诅咒。内容和媒介就像瓶子,诅咒就像水,它始终需要容器来盛装和塑造自己。就像之前那怨灵的绳圈,它用来承载诅咒的媒介就是上吊绳,而诅咒生效的方式则是绞杀。”   琴幽幽说着,收回了手,目光停在了幽绘身上,“而这把刀上的大量空白诅咒,由于没有像‘上吊绳’那种具体的生效方式,因此它们全都成为了刀本身的附属品。换句话说,就是这些诅咒的力量全都成为了刀本身的威力。”   “九胴切上的,是诅咒……”幽绘喃喃道,“所以我碰触了前辈你的蛇蜕之后,手恢复了原样……也就是说……”   “我的体质能够吸附诅咒,褪下的皮也是天然的诅咒磁石,所以你在碰到它之后,手上的诅咒就被它吸走了。”琴幽幽说,“不过我不确定在这之后,你继续碰触它会有什么样的不良影响——我长这么大以来,还没用这东西在活人身上做过实验呢。”   说着,她对幽绘做了个鬼脸:“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一个丹书院毕业没多久的学生,能拿到这么危险的魔法物品。这种东西已经达到司刃监‘第三危险等级’的标准了,按理来说是要被那群司刃官塞进小黑屋的。”   “因为……九胴切是家母的遗物,也是四华院家的传家之物。”幽绘望着安放在茶几上的妖刀,神色不由得黯然。她低声道:“家母郁绯,也曾是云篆众的成员。她亡故之后,司刃监念及四华院家的情面,没有回收这件物品,而是把它交由家姐保管。”   “……原来是这样。”琴幽幽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你姐姐,就是……”   “家姐四华院幽廻,在司刃监任司刃官一职。不过也只是挂个闲职罢了,毕竟她不是巫师。”幽绘点头道:“家姐曾与我约定,她将九胴切交予我,由传承了四华院家传法术的我来继承家母的遗志。”   “四华院家的家传法术?”琴幽幽眨了眨眼,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是什么样的?——啊,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   “没什么。”幽绘摇摇头,“其实这不算是秘密。四华院家的术法名为‘稽古剑尺’,可以与刀剑兵刃上的思念沟通,借此召唤出其历任持有者的精魂。但我目前还不敢对九胴切施术,一来是它委实太过危险,二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露出一丝决然之色,“家母因大怨灵‘杀生侯髑髅主’而死,我已经决定,只有在祓除髑髅主为她报仇之后,再将她召唤出来,与她见面。”   琴幽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由得多看了幽绘几眼。少女坐在她面前,坐姿端正而恭谨,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神色忧郁。她是想借此召唤出九胴切上亡母的残存精魂吧?琴幽幽想,既然如此,也无怪乎会主动拿着这把极难驾驭的妖刀了。   但是,稽古剑尺,稽古剑尺……这门术法,总觉得有些……“总觉得有些……不实用?”琴幽幽脑中思绪转动,却不由自主地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幽绘睁大眼睛,抬头望着她,满面惊讶之色。   “呃,我没有别的意思,”琴幽幽连连摆手,“我只是在想,这门术法可以召唤兵刃持有者的精魂,也就是说,兵刃历史越悠久,法术的效果也就越好。否则,手持一把现代刀剑,召唤几个普通武师,也没什么意义……”   “确实如此。”幽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些问题。   “而那些历史悠久的兵刃,”见幽绘没有动怒,琴幽幽松了一口气,说话语气也轻快起来,“要么是历古不坏的有灵之物,被司刃监收管,要么就是藏在博物馆里的古物,一般的术师也拿不到手……所以这门法术,也只有在你们四华院家这种铸剑大家手里才比较好使啦。”   幽绘继续点头,并未开口接话。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一阵颇为尴尬的沉默。最终,琴幽幽咳嗽一声:“所以,你这手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下午应该不用再去神社,最好等司刃监的新手套批下来之后再用这把刀,或者你干脆先找把别的刀用着……”   琴幽幽话还没说完,幽绘就猛地站起身来。琴幽幽错愕地看着她,“不是说你可以不用去神社了吗?”   “但我要去买菜啊,前辈。”幽绘认真地说,“房间里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晚饭也需要准备……对了,前辈,晚上你想吃什么?”   琴幽幽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才终于憋出来一句:   “那我要吃鱼。”   ………………………………………………………………………………………………………………   幽绘这一趟出去之后,回来得格外慢。琴幽幽在卧室里一直等到夕阳西沉,才听到她开门的声音。起初,琴幽幽还满怀好奇地顺着沙发溜了下来,贴着地面游到卧室门口探头去看,这家伙究竟买了些什么,居然这么晚才回来。但刚刚从门边探出头,她就和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对上了视线。那人看到一颗脑袋从卧室门后贴着地面伸出来,也吓了一跳,手里拎着的真空压缩袋都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琴幽幽被这家伙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飞快地缩回了卧室里。这时幽绘的声音才从门口传来,“您把东西放下就行了,麻烦您了……”随后才是那男人离开的脚步声。等大门关上之后,琴幽幽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出头来——这回大厅里就只有幽绘一个人了。   “刚才那是谁!”琴幽幽恼火地问。   “是家具市场的工作人员。”幽绘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似乎没注意到琴幽幽不善的语气,“我专门去买了一趟被子和枕头,结果发现我一个人拿不回来……前辈,你怎么了?”   “你买那……”琴幽幽下意识地就想说“你买那东西做什么”,但转念一想,这家伙肯定会一脸认真地说“要睡觉的啊,前辈,睡在床垫上可不好”,于是就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缩回了卧室里,一边玩手机一边等饭做好。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咚咚的切菜声,琴幽幽靠在沙发上,放下手机侧耳听了一会儿,叹息道:“要是我住在青丘国的时候,能有你这样的室友就好啦。”   “前辈之前是一个人住吗?”幽绘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琴幽幽“嗯”了一声,没再回答。很快,厨房中就飘出了烧鱼的香气。她蜷缩着身体躺在卧室的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道:“你就不想问问我的法术是什么样子的吗?”   厨房中,幽绘翻动锅铲的手停了下来。她低头看着锅中的菜肴,昨夜的回忆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那时她虽然看不清周遭发生了什么,但朦胧之中却听到了几句琴幽幽说的话。无论是她故意提出的和那怨灵做交易,还是扬言要将怨灵做成肉盾的话,她都听在耳中。   忌身形代,忌身形代……原来她身上那些黑色绳结,是叫这个名字。这么说来的话,每一枚绳结里都封印着一个……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幽绘轻咳一声,连忙继续翻动锅铲,“没什么。如果前辈不愿意说的话,我是不会问的。”   卧室里一片安静,琴幽幽没有回答。   晚饭之后,琴幽幽推脱身体不适,早早就在卧室里睡下了。铺上了新的褥子和被单后,她皮肤的不适减轻了很多,但还是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睡袍。至于原本的内衣和外套,她说什么也不肯穿。   “丹书院的校服好看是好看,修身也很修身,但就是贴太紧了,我每次蜕完皮后都很难受。”她这么抱怨着,在双人大床上胡乱盘成一团。   幽绘点头应着,仔细地把床单抚平,摆上两个枕头。琴幽幽警觉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睡觉啊,前辈。”幽绘奇怪地说。   “你的房间不是在404室吗?”琴幽幽问。   幽绘睁大眼睛,一脸惊愕的表情,“……好像真的是这样。怎么办,前辈,可我只买了一床被子……”   “你只买了一床被子,却买了两个枕头?!”琴幽幽气得牙根痒痒,尾巴砰砰地抽打着床垫,抬手一指,“那你回去睡你的秃床好了!”   幽绘木讷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就走。但她刚迈出一步,却觉得腰上一凉,低头看去,只见一条黑色的粗壮蛇尾打横里伸了过来,卷在自己的腰上。幽绘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去,“前辈……”   琴幽幽双手撑着床垫,尾巴伸得长长的,维持着卷住幽绘腰的姿势。她低着头,垂落的发丝之间,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   “反、反正这被子是你买的……”她扭过头去,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你喜欢睡哪里就睡哪里吧……”   “没事的,前辈,我还是回404室吧。”幽绘却认真地说,弯腰拿起一个枕头,“啊,那枕头我要拿走一个……”   “都说了你就乖乖睡这里!”琴幽幽猛地抬起头断喝道,一双细长的凤眼里甚至能迸出火花来。幽绘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缠着自己的蛇尾上——琴幽幽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前辈,你缠着我,我没法换衣服啊。”   琴幽幽:“…………”   而当幽绘换上新买的睡裙走进卧室里的时候,琴幽幽早就关了灯,气呼呼地背对着她躺在床上。幽绘爬上床,老老实实地躺在另外一侧,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琴幽幽忽然叹了口气。   “突然好奇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呃……前辈,我的言行是哪里有问题吗?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你知道吗?每一所小学都会开设一门叫读空气课的课程,我觉得你一定把每一节都翘掉了。”   “读、读空气课?”幽绘惊得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但、但我记得小学时的课表上没有这种东西啊,前辈!而且空气是要怎么个读法……”   “唉。”琴幽幽说,“完了,我觉得你的家庭教育里好像缺失了一项很重要的课程,叫‘幽默’。”   “这个……”幽绘居然认真地思考了起来,她正色道:“家母素来教导我,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剑,都要讲求一个‘诚’字,对人不出诳语,对剑直面本心,方能求得剑道极致。至于前辈你说的幽默,母亲她确实从未提过……”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琴幽幽薄怒道:“所以和你开玩笑的时候,得先摆出架势喊一声‘我要开玩笑了!’,等你回答‘请赐教!’之后再说段子是吧!”   这话说完,昏暗的房间里就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琴幽幽久久没有等到幽绘的回答,心中微微一紧,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但却猛地对上了一双在黑暗里熠熠发亮的眼睛——那是幽绘的眼睛。   “虽然不是很懂前辈在说什么……但无论要做什么,能告知我一声的话总是好的。”幽绘说。   琴幽幽抄起枕头就按在了她的脸上。   “——你给我睡觉!”   这一天夜里,幽绘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姐姐和亡故的母亲。她们围坐在她身边,平静而温柔地微笑着。母亲郁绯的模样与记忆中几乎无二——她穿着一身巫女服,长长的黑发梳成长辫,眉眼温和。   “母亲……”幽绘颤声道:“母亲,母亲,我……”   “阿绘,把手套弄坏了呢。”郁绯微笑着,和幽廻一起伸手按住了幽绘。幽绘拼命挣扎,“母亲!姐姐!你们在做什么,等等——”   “阿绘,把手套弄坏了呢。”幽廻也满脸都是温柔的微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绳子,绑住了幽绘的手脚,掀开了地上的榻榻米——里面居然是一个大坑。随后,她们抓住幽绘,强行把她塞进了那个大坑里。幽绘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深坑,紧接着面前的光亮消失,那一块榻榻米在头顶严丝合缝地盖上——   “——阿绘,把手套弄坏了呢。”   “啊——!”   幽绘大叫着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望着面前昏暗的房间。过了几秒钟,她才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床上。一条粗大沉重的黑色蛇尾搭在她的身上,蛇尾的另一头是琴幽幽的上半身,她整个人都躺成了一个长条状,斜着占据了整张床,沉沉地睡着。   幽绘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动手把肚子上搭着的尾巴费力地推回到床上。随后她抓过手机看了看时间,上午八点。   “离幽世节大典还有一个小时……好,做早饭吧。”她拍了拍脸颊,回头望了琴幽幽一眼,蛇人女孩的半截尾巴耷拉在床下,仰天躺在床上,胸脯微微起伏,呼吸均匀。幽绘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厨房。她离开后,琴幽幽忽然坐起身来,眨了眨眼,满脸心虚之色。   直到厨房里传来了点火和鸡蛋下锅的滋滋声,琴幽幽才揉着眼睛慢慢悠悠地游进了厨房,打了个哈欠,“早饭吃什么?”   “煎蛋三明治可以吗?”幽绘熟练地翻动着锅里的煎蛋。   “哎,只要不让我喝九方京的豆汁,什么都行……”琴幽幽拖声拖气地说,从幽绘身边游了过去,忽然弯下腰掀开幽绘的睡裙,把她吓了一跳,本来要盛出来的煎蛋掉回了油锅里。   “前辈,你做什么?”幽绘埋怨道。   “你这里……”琴幽幽轻碰她腰间的肌肤,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有着一片如鳞片般细密的红印。   “啊,这个……”幽绘有些尴尬,但她话还没说完,琴幽幽就涨红着脸,咬着牙齿乱甩尾尖,砰砰地敲着碗柜,“我……我这个形态一向睡不老实……明明变回腿就没事!可恶,早知如此就钻到壁橱里了……”   “壁橱?”幽绘奇道。   琴幽幽咳嗽一声,“我在青丘国一个人住的时候,都是钻到壁橱里睡的,那里空间小,盘成一团反而睡得更舒服,还能腾出床的空间放其他东西……在大床上睡的话,我总会不自觉地滚来滚去……”她说着说着,脸颊越来越红,最后干脆恨恨地一抽碗柜,逃也似地溜出了厨房。只有幽绘抚摸着腰上的鳞印,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在那之后,幽绘很快就做好了早餐,端到客厅,顺手打开了电视。   “你这家伙不会要看早间新闻吧?”琴幽幽警觉道。   “前辈,今天是幽世节啊,有祈天大典直播看的。”幽绘说着,播到了新闻频道,一阵悠扬的音乐声传来,屏幕中映出了一座巍峨的宫殿——天子居住的青阳宫。随即,摄像头缓缓后移,来到了皇宫前的青阳宫广场,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上整齐地站了两列白衣红裙的巫女,巫女的队列之间铺着一条红色地毯。   随即,一位身穿黄色华服,约莫五六十岁的妇人缓缓从宫殿中走出,她头发花白,面带微笑,神色温煦和善,整个人洋溢着淡淡的书卷气。一列服饰华丽,头戴金冠的巫女恭敬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位妇人,就是当今的鸣海天子。   天子沿着红色地毯缓步行走,来到了青阳宫广场的中央,一座圆台拔地而起,以白玉铺就石阶,五名身着祭祀华服,手持玉简的女子立于台上。天子拾级而上,华服女祭们向天子躬身行礼,而后呈圆形散开,露出她们背后的一眼圆形水池。池中清水明澈透亮,深不见底,一方长条形石台立于水上,石台上放着一柄紫木为鞘,白玉为柄的长剑。   “这就是绝世五剑之首的‘春水’……”幽绘着迷般地望着屏幕中那柄长剑,喃喃道。   “绝世五剑?”琴幽幽奇道,“我不是很懂刀剑,只知道国宝春水,难道像这么厉害的东西,还有四把么?”   “绝世五剑,是古籍《相剑宝卷》上记载的五把传说中的刀剑,排名从高到低依次是作为国宝的龙神之剑‘春水’,忌世之剑‘常世喰’,晦明之剑‘九阴见’,摧城之剑‘破阙’,以及鬼神之剑‘大太鬼神’。”   提到刀剑,幽绘便如数家珍,一口气报出了一连串名字,“但现在除了存放在青阳宫的‘春水’确有其物,在每年幽世节祈天大典上还能见到外,其他四把都只不过是传说而已。”   “唔——”琴幽幽点了点头,将视线移回电视屏幕上,“说起来,我还从没看过幽世节大典呢。因为每年这段时间前后我都要蜕皮,没心情看电视……”幽绘则“嗯”了几声权当回答,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电视里那把传奇的“春水”宝剑。   而此时,那五位穿着祭祀华服的女子分别站到了圆形水池边的五个方位,将手中分别以白、青、赤、黑、黄五色玉石雕刻成的玉简投入池中,随后齐齐躬身作礼,曼声长吟。   “上列九天,下分九渊。荡荡道景,经纬无边。轮转元纲,而定域中——”   天子踏前一步,挽起长袖,从水池中捧起春水,随后缓缓拔剑出鞘。一道潋滟的水光映在她的脸庞上,“春水”的剑身如水般摇摆不定,粼粼水光在其上不断摇荡,甚至让人以为捧在天子手中的不是一柄长剑,而是一注清泉。   “国界既正,宸极居尊。森罗三境,安镇五山。帝处神州,总摄万灵——”   女祭们的吟诵声还在继续,天子右手持剑,分别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轻轻挥舞,“春水”的剑刃上挥洒出如雨般的水滴,飘散在空中,竟然映出一弯彩虹,笼罩在水池上方。   “若有灾厄,禳以玉文。玄音八书,六十四篇。洞明天地,六气交缠——”   随后,列队于高台下的巫女们也齐声吟诵唱和,柔曼动听的歌声愈来愈响,就连电视机前的幽绘也不由得跟着低声唱了起来。   “拂除凶秽,简奏上玄。保镇隆平,三界晏然。至道本无形,神妙可相传。玄德被群有,稽首神霄文——”   最终,随着歌声逐渐爬至顶峰,天子持剑在圆池正上方挥舞,伴着逐渐归于无形的尾韵,将“春水”重新置于池中长台上,礼了三礼后,转身离去,五位华服女祭跟随在她的身后。随着天子沿红色地毯走向青阳宫,沿途列队的巫女们也纷纷跟在她身后。   随着摄像机不断转动,幽绘忽然抓着琴幽幽的手使劲摇晃着,兴奋地叫了起来:“前辈,前辈你看!”   “啊啊?看什么?”琴幽幽被摇得晃个不停,好容易等幽绘停下动作,她这才看到,摄像机正好移动到了巫女队列们的正面,清楚地拍出了每个巫女的脸。在队列的最后,赫然有一个和幽绘长相十分相似的少女,只不过容貌更加成熟,眼瞳也更加黑沉。在意识到摄像机拍到了自己后,她立刻低下了头去。   “那个就是我的姐姐!”幽绘笑逐颜开,“这次幽世节大典,她作为司刃官,也被选进了仪仗队列里!”   “哦、哦哦……那个就是……”琴幽幽想起了昨天听幽绘打电话时,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过“幽世节大典要加油哦”之类的话。   “而且,我昨天晚上梦到她了,还有家母。”望着仍然在不断闪动的电视屏幕,幽绘轻轻叹了口气,“我梦到她们对我说着‘你把手套弄坏了呢……’,然后把我捆了起来……”   听到这儿,琴幽幽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幽绘的小腹,那是自己的尾巴搭上去的地方。她好像还没意识到我昨天晚上睡着的时候把她卷得死死的……琴幽幽想。   “……然后打开榻榻米,把我丢进了下面的坑里。”幽绘继续说。   她好像也没意识到是我把她缠住拱到床底下去的……我把她搬回来的时候居然也没醒,睡眠真是好得让人羡慕……这么想着,琴幽幽心虚地抬起头。   “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我把手套弄坏了之后,母亲生气了。”幽绘再次叹了口气,神色忧虑。   “没事啦,遇到那种怪物又不是你的错,我想你的母亲也一定会……”琴幽幽轻咳一声,刚想装模作样地安慰一下她,幽绘的下一句话就接了上来。   “所以我想,趁着现在还没有任务,回家一趟,亲自到母亲灵前请罪。”   琴幽幽:“…………”   ——————————————————————   下一章应该就正式开始新任务了(咦)   三明治的最后一片也终于要…… 4、幽世节   琴幽幽猛地抓过幽绘的双手,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幽绘的手掌,指尖在那白皙红润的肌肤上轻轻摩挲,皱眉轻声道:“疼么?”   幽绘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老实说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手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被九胴切上森冷的妖气灼烧出的青紫色淤痕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理来说,她在触碰完那妖刀后,又贸然触碰琴幽幽汇集了大量诅咒的蛇蜕,本该会被侵蚀得更加厉害才对……但为什么现在却一幅完好无损的模样?   琴幽幽没有答话,秀气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一味地揉捏检查着幽绘的双手,手指先是在掌心轻按,然后又转而按捏指尖,接着轻触手腕上的血管……她看得极为认真,活像是一个在给幽绘看诊的小医生。   幽绘望着琴幽幽神情专注的脸庞,湿漉漉的发丝紧贴在她的额头上,这回幽绘总算得以一睹她刘海下的完整真容。她有些惊讶地发现,琴幽幽那双眼角微挑的丹凤眼在水汽熏蒸之下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多了几分迷离,而且睫毛竟然意外地长,细睫上也如悬枝挂果一般挂着小小的水滴。   忽然,琴幽幽的睫毛一颤,幽绘下意识地以为她发觉自己的视线了,忙不迭地低下头去。但这不低头还好,一低头,对方胸前大片光洁肌肤,那微微隆起的小巧丘陵,连同顶端的粉嫩立刻就一起跃入了她的眼帘。少女仿佛触电一般浑身一震,连忙抬起头来,但视线却又好巧不巧地和琴幽幽对了个正着——而后者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白皙的脸庞微微一红。   “抱歉……”幽绘的脸庞红成了一个大番茄也似,她用力扭过头去,蠕动着嘴唇,声如蚊鸣地呢喃道。   “我们都是女孩子,看一下胸有什么打紧。”见到幽绘窘迫的样子,琴幽幽脸颊微红着,故意调笑起了她,“要是你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也露出胸来给我看看不就好啦?”   幽绘一听这话,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她垂下头去,目光凝重地思索了起来。虽然和这人相处不到两天,但琴幽幽还是一眼看出——这家伙居然在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提议。她坏笑着说:“等等,我蜕皮的时候,你可是把我都看光了,所以光露出胸部可不够,你得全都脱掉才算平手哦?”   “全、全部……”幽绘不由得睁大眼睛,脸颊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她嗫嚅道:“全部……如、如果前辈你一定要的话……”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琴幽幽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她对幽绘较真程度的认知又在不知不觉中上升了一个档次,“我只是说着玩玩的,你不用这么当真啊……唉,你知道吗?你这么较真,又呆呆的,我真担心你被坏女人骗这骗那……”   幽绘一脸愕然地看着她,“可我不呆啊,前辈。”   琴幽幽再次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还是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吧。”   ………………………………………………………………………………………………   几分钟后,琴幽幽用法术弄干身体,把衣服披在身上,腰间围了一块浴巾,只是简单遮了一下身体,就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没有再变回人形,而是就这么保持着自己原本的蛇人姿态,靠在了幽绘用法术清理干净的沙发上,长长的黑色蛇尾盘成一团。   “我的皮肤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在此期间穿内衣会很不舒服。”她抚摸着自己的肩膀,皮肤与衣物接触摩擦的部分有些发红,“所以这段时间里就先这样了。”说着,她转头看了看幽绘,见对方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尾巴,忽然补了一句:“你没什么意见吧?”   “没、当然没有……”幽绘吓了一跳,连忙胡乱摇手,脸颊又开始慢慢涨红。   “怎么一直盯着我的尾巴看?”琴幽幽笑吟吟地问,她的尾尖故意翘了起来,朝着幽绘勾了勾,活像是在招手一样,“想摸一下吗?”   “不、不是,没有……”幽绘闹了个大红脸,下意识地否认。   “可以哦,反正是尾巴,又不是腿,让你摸摸也无妨。”琴幽幽笑道,故意在“腿”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不、不用了!”幽绘先是一怔,随即似乎是意识到尾巴对于蛇人来说就像是腿脚一样,脸颊顿时又红了几分,大声说道,但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往琴幽幽的蛇尾上飘去。琴幽幽唇角含笑地看着她,故意等了一会儿,才悠然说:“你在找泄殖腔吗?没有那种东西哦。”   这话一出口,幽绘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她,随后脸颊迅速涨得通红,在琴幽幽的大笑声中喷出了一连串的咳嗽,连腰都咳弯了。琴幽幽笑得花枝乱颤,连围在腰上的浴巾都差点松脱。她用尾尖拍了拍幽绘的后背,“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没有在找那东西。”   随即,她轻咳一声,正色道:“关于你的手为什么莫名其妙复原了,我有了些头绪,只是需要看看你的那把刀之后才能确定,能借我看看么?”   幽绘一怔,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回到404室,将妖刀九胴切带了过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即使没有拔刀出鞘,九胴切上阴森森的冷气仍然透过刀鞘不停地渗出。琴幽幽面色凝重地用指尖轻碰刀鞘,随即便收回了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点了点头。   “我需要你再拔一次刀,然后再碰一下我的皮。”琴幽幽轻声说,用尾尖碰了碰堆在沙发一角的黑色蛇蜕,“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想。你也可以选择拒绝……毕竟,你这把刀,真的很邪门。我不确定你再碰一次会有什么后果。”   幽绘望着横置于茶几上的九胴切,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握住九胴切的刀柄,另一只手放在刀鞘上。随即她看了看琴幽幽,后者面色凝重地对她点了点头,于是她咬紧牙关,“刷”的一声将这妖刀拔出了鞘。   在九胴切出鞘的一瞬间,幽绘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宛如被毒蜂蛰了一般,传来一阵尖锐而寒冷的痛楚。而就在此时,琴幽幽猛然尖声喝道:“够了!”她这才收刀回鞘,铿的一声脆响,手掌上那股痛楚顿时消失无踪。   幽绘将妖刀放回桌上,张开握刀的那只手。只见整只手掌上都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紫色,完全盖住了皮肤本身的血色,看上去煞是吓人。   琴幽幽尾尖一挑,便将那一堆黑色的蛇蜕挑了过来丢在幽绘怀里。幽绘呆了一两秒才恍然醒觉,双手握住柔软冰凉的蛇蜕,直到琴幽幽再次喝了一声“放下”,才愣愣地把它放到了桌上。而此时,她那只握刀的手已经恢复了原状,皮肤再次变回了红润的模样。   “我明白了。”琴幽幽叹息道:“你知道这把刀为什么会灼伤你的手吗?”   “这个,是因为九胴切上强烈的妖气……”幽绘迟疑了一秒,才回答道。   “作为诅咒术专攻的术师,我必须得说,‘妖气’,‘鬼气’,这类我们口头上经常使用的词汇,实际上很不学术。”琴幽幽哼了一声,抱起胳膊,“它们经常被混淆着用来指代两个不同的概念:‘魔力强度’和‘灵魂残留密度’。而这两个概念的外在表现又十分类似——无论什么性质的魔力,强度过高都会产生灼烧。而高密度的负面灵魂残留同样可以灼伤人,而且它的另一个称呼,就是……”   琴幽幽的指尖慢慢地从九胴切的刀鞘上划过,随即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诅咒。”   幽绘不由得一怔。   “这把妖刀的‘妖气’,实质上是诅咒。它上面浸透了许多死者的灵魂残留,但由于时间过于久远,这些灵魂残留大多都失去了原本的内容,变成了一团只有情绪,没有内容的空白诅咒。内容和媒介就像瓶子,诅咒就像水,它始终需要容器来盛装和塑造自己。就像之前那怨灵的绳圈,它用来承载诅咒的媒介就是上吊绳,而诅咒生效的方式则是绞杀。”   琴幽幽说着,收回了手,目光停在了幽绘身上,“而这把刀上的大量空白诅咒,由于没有像‘上吊绳’那种具体的生效方式,因此它们全都成为了刀的附属品。换句话说,就是这些诅咒的力量全都变为了刀本身的威力。”   “九胴切上的,是诅咒……”幽绘喃喃道,“所以我碰触了前辈你的蛇蜕之后,手恢复了原样……也就是说……”   “我的体质能够吸附诅咒,褪下的皮也是天然的诅咒磁石,所以你在碰到它之后,手上的诅咒就被它吸走了。”琴幽幽说,“不过我不确定在这之后,你继续碰触它会有什么样的不良影响——我长这么大以来,还没用这东西在活人身上做过实验呢。”   说着,她对幽绘做了个鬼脸:“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一个丹书院毕业没多久的学生,能拿到这么危险的魔法物品。这种东西已经达到司刃监‘第三危险等级’的标准了,按理来说是要被那群司刃官塞进小黑屋的。”   “因为……九胴切是家母的遗物,也是四华院家的传家之物。”幽绘望着安放在茶几上的妖刀,神色不由得黯然。她低声道:“家母郁绯,也曾是云篆众的成员。她亡故之后,司刃监念及四华院家的情面,没有回收这件物品,而是把它交由家姐保管。”   “……原来是这样。”琴幽幽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你姐姐,就是……”   “家姐四华院幽廻,在司刃监任司刃官一职。不过也只是挂个闲职罢了,毕竟她不是巫师。”幽绘点头道:“家姐曾与我约定,她将九胴切交予我,由传承了四华院家传法术的我来继承家母的遗志。”   “四华院家的家传法术?”琴幽幽眨了眨眼,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是什么样的?——啊,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   “没什么。”幽绘摇摇头,“其实这不算是秘密。四华院家的术法名为‘稽古剑尺’,可以与刀剑兵刃上的思念沟通,借此召唤出其历任持有者的精魂。但我目前还不敢对九胴切施术,一来是它委实太过危险,二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露出一丝决然之色,“家母因大怨灵‘杀生侯髑髅主’而死,我已经决定,只有在祓除髑髅主为她报仇之后,再将她召唤出来,与她见面。”   琴幽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由得多看了幽绘几眼。少女坐在她面前,坐姿端正而恭谨,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神色忧郁。她是想借此召唤出九胴切上亡母的残存精魂吧?琴幽幽想,既然如此,也无怪乎会主动拿着这把极难驾驭的妖刀了。   但是,稽古剑尺,稽古剑尺……这门术法,总觉得有些……“总觉得有些……不实用?”琴幽幽脑中思绪转动,却不由自主地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幽绘睁大眼睛,抬头望着她,满面惊讶之色。   “呃,我没有别的意思,”琴幽幽连连摆手,“我只是在想,这门术法可以召唤兵刃持有者的精魂,也就是说,兵刃历史越悠久,法术的效果也就越好。否则,手持一把现代刀剑,召唤几个普通武师,也没什么意义……”   “确实如此。”幽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些问题。   “而那些历史悠久的兵刃,”见幽绘没有动怒,琴幽幽松了一口气,说话语气也轻快起来,“要么是历古不坏的有灵之物,被司刃监收管,要么就是藏在博物馆里的古物,一般的术师也拿不到手……所以这门法术,也只有在你们四华院家这种铸剑大家手里才比较好使啦。”   幽绘继续点头,并未开口接话。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一阵颇为尴尬的沉默。最终,琴幽幽咳嗽一声:“所以,你这手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下午应该不用再去神社,最好等司刃监的新手套批下来之后再用这把刀,或者你干脆先找把别的刀用着……”   琴幽幽话还没说完,幽绘就猛地站起身来。琴幽幽错愕地看着她,“不是说你可以不用去神社了吗?”   “但我要去买菜啊,前辈。”幽绘认真地说,“房间里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晚饭也需要准备……对了,前辈,晚上你想吃什么?”   琴幽幽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才终于憋出来一句:   “那我要吃鱼。”   ………………………………………………………………………………………………………………   幽绘这一趟出去之后,回来得格外慢。琴幽幽在卧室里一直等到夕阳西沉,才听到她开门的声音。起初,琴幽幽还满怀好奇地顺着沙发溜了下来,贴着地面游到卧室门口探头去看,这家伙究竟买了些什么,居然这么晚才回来。但刚刚从门边探出头,她就和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对上了视线。那人看到一颗脑袋从卧室门后贴着地面伸出来,也吓了一跳,手里拎着的真空压缩袋都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琴幽幽被这家伙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飞快地缩回了卧室里。这时幽绘的声音才从门口传来,“您把东西放下就行了,麻烦您了……”随后才是那男人离开的脚步声。等大门关上之后,琴幽幽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出头来——这回大厅里就只有幽绘一个人了。   “刚才那是谁!”琴幽幽恼火地问。   “是家具市场的工作人员。”幽绘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似乎没注意到琴幽幽不善的语气,“我专门去买了一趟被子和枕头,结果发现我一个人拿不回来……前辈,你怎么了?”   “你买那……”琴幽幽下意识地就想说“你买那东西做什么”,但转念一想,这家伙肯定会一脸认真地说“要睡觉的啊,前辈,睡在床垫上可不好”,于是就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缩回了卧室里,一边玩手机一边等饭做好。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咚咚的切菜声,琴幽幽靠在沙发上,放下手机侧耳听了一会儿,叹息道:“要是我住在青丘国的时候,能有你这样的室友就好啦。”   “前辈之前是一个人住吗?”幽绘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琴幽幽“嗯”了一声,没再回答。很快,厨房中就飘出了烧鱼的香气。她蜷缩着身体躺在卧室的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道:“你就不想问问我的法术是什么样子的吗?”   厨房中,幽绘翻动锅铲的手停了下来。她低头看着锅中的菜肴,昨夜的回忆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那时她虽然看不清周遭发生了什么,但朦胧之中却听到了几句琴幽幽说的话。无论是她故意提出的和那怨灵做交易,还是扬言要将怨灵做成肉盾的话,她都听在耳中。   忌身形代,忌身形代……原来她身上那些黑色绳结,是叫这个名字。这么说来的话,每一枚绳结里都封印着一个……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幽绘轻咳一声,连忙继续翻动锅铲,“没什么。如果前辈不愿意说的话,我是不会问的。”   卧室里一片安静,琴幽幽没有回答。   晚饭之后,琴幽幽推脱身体不适,早早就在卧室里睡下了。换上了新的褥子和被单后,给她的皮肤带来的不适感减轻了很多,但她还是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睡袍。至于原本的内衣和外套,她说什么也不肯穿。   “丹书院的校服好看是好看,修身也很修身,但就是贴太紧了,我每次蜕完皮后都很难受。”她这么抱怨着,在双人大床上胡乱盘成一团。   幽绘点头应着,仔细地把床单抚平,摆上两个枕头。琴幽幽警觉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睡觉啊,前辈。”幽绘奇怪地说。   “你的房间不是在404室吗?”琴幽幽问。   幽绘睁大眼睛,一脸惊愕的表情,“……好像真的是这样。怎么办,前辈,可我只买了一床被子……”   “你只买了一床被子,却买了两个枕头?!”琴幽幽气得牙根痒痒,尾巴砰砰地抽打着床垫,抬手一指,“那你回去睡你的秃床好了!”   幽绘木讷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就走。但她刚迈出一步,却觉得腰上一凉,低头看去,只见一条黑色的粗壮蛇尾打横里伸了过来,卷在自己的腰上。幽绘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去,“前辈……”   琴幽幽双手撑着床垫,尾巴伸得长长的,维持着卷住幽绘腰的姿势。她低着头,垂落的发丝之间,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   “反、反正这被子是你买的……”她扭过头去,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你喜欢睡哪里就睡哪里吧……”   “没事的,前辈,我还是回404室吧。”幽绘却认真地说,弯腰拿起一个枕头,“啊,那枕头我要拿走一个……”   “都说了你就乖乖睡这里!”琴幽幽猛地抬起头断喝道,一双细长的凤眼里甚至能迸出火花来。幽绘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缠着自己的蛇尾上——琴幽幽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前辈,你缠着我,我没法换衣服啊。”   琴幽幽:“…………”   而当幽绘换上新买的睡裙走进卧室里的时候,琴幽幽早就关了灯,气呼呼地背对着她躺在床上。幽绘爬上床,老老实实地躺在另外一侧,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琴幽幽忽然叹了口气。   “突然好奇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呃……前辈,我的言行是哪里有问题吗?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你知道吗?每一所小学都会开设一门叫读空气课的课程,我觉得你一定把每一节都翘掉了。”   “读、读空气课?”幽绘惊得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但、但我记得小学时的课表上没有这种东西啊,前辈!而且空气是要怎么个读法……”   “唉。”琴幽幽说,“完了,我觉得你的家庭教育里好像缺失了一项很重要的课程,叫‘幽默’。”   “这个……”幽绘居然认真地思考了起来,她正色道:“家母素来教导我,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剑,都要讲求一个‘诚’字,对人不出诳语,对剑直面本心,方能求得剑道极致。至于前辈你说的幽默,母亲她确实从未提过……”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琴幽幽薄怒道:“所以和你开玩笑的时候,得先摆出架势喊一声‘我要开玩笑了!’,等你回答‘请赐教!’之后再说段子是吧!”   这话说完,昏暗的房间里就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琴幽幽久久没有等到幽绘的回答,心中微微一紧,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但却猛地对上了一双在黑暗里熠熠发亮的眼睛——那是幽绘的眼睛。   “虽然不是很懂前辈在说什么……但无论要做什么,能告知我一声的话总是好的。”幽绘说。   琴幽幽抄起枕头就按在了她的脸上。   “——你给我睡觉!”   这一天夜里,幽绘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姐姐和亡故的母亲。她们围坐在她身边,平静而温柔地微笑着。母亲郁绯的模样与记忆中几乎无二——她穿着一身巫女服,长长的黑发梳成长辫,眉眼温和。   “母亲……”幽绘颤声道:“母亲,母亲,我……”   “阿绘,把手套弄坏了呢。”郁绯微笑着,和幽廻一起伸手按住了幽绘。幽绘拼命挣扎,“母亲!姐姐!你们在做什么,等等——”   “阿绘,把手套弄坏了呢。”幽廻也满脸都是温柔的微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绳子,绑住了幽绘的手脚,掀开了地上的榻榻米——里面居然是一个大坑。随后,她们抓住幽绘,强行把她塞进了那个大坑里。幽绘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深坑,紧接着面前的光亮消失,那一块榻榻米在头顶严丝合缝地盖上——   “——阿绘,把手套弄坏了呢。”   “啊——!”   幽绘大叫着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望着面前昏暗的房间。过了几秒钟,她才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床上。一条粗大沉重的黑色蛇尾搭在她的身上,蛇尾的另一头是琴幽幽的上半身,她整个人都躺成了一个长条状,斜着占据了整张床,沉沉地睡着。   幽绘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动手把肚子上搭着的尾巴费力地推回到床上。随后她抓过手机看了看时间,上午八点。   “离幽世节大典还有一个小时……好,做早饭吧。”她拍了拍脸颊,回头望了琴幽幽一眼,蛇人女孩的半截尾巴耷拉在床下,仰天躺在床上,胸脯微微起伏,呼吸均匀。幽绘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厨房。她离开后,琴幽幽忽然坐起身来,眨了眨眼,满脸心虚之色。   直到厨房里传来了点火和鸡蛋下锅的滋滋声,琴幽幽才揉着眼睛慢慢悠悠地游进了厨房,打了个哈欠,“早饭吃什么?”   “煎蛋三明治可以吗?”幽绘熟练地翻动着锅里的煎蛋。   “哎,只要不让我喝九方京的豆汁,什么都行……”琴幽幽拖声拖气地说,从幽绘身边游了过去,忽然弯下腰掀开幽绘的睡裙,把她吓了一跳,本来要盛出来的煎蛋掉回了油锅里。   “前辈,你做什么?”幽绘埋怨道。   “你这里……”琴幽幽轻碰她腰间的肌肤,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有着一片如鳞片般细密的红印。   “啊,这个……”幽绘有些尴尬,但她话还没说完,琴幽幽就涨红着脸,咬着牙齿乱甩尾尖,砰砰地敲着碗柜,“我……我这个形态一向睡不老实……明明变回腿就没事!可恶,早知如此就钻到壁橱里了……”   “壁橱?”幽绘奇道。   琴幽幽咳嗽一声,“我在青丘国一个人住的时候,都是钻到壁橱里睡的,那里空间小,盘成一团反而睡得更舒服,还能腾出床的空间放其他东西……在大床上睡的话,我总会不自觉地滚来滚去……”她说着说着,脸颊越来越红,最后干脆恨恨地一抽碗柜,逃也似地溜出了厨房。只有幽绘抚摸着腰上的鳞印,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在那之后,幽绘很快就做好了早餐,端到客厅,顺手打开了电视。   “你这家伙不会要看早间新闻吧?”琴幽幽警觉道。   “前辈,今天是幽世节啊,有祈天大典直播看的。”幽绘说着,播到了新闻频道,一阵悠扬的音乐声传来,屏幕中映出了一座巍峨的宫殿——天子居住的青阳宫。随即,摄像头缓缓后移,来到了皇宫前的青阳宫广场,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上整齐地站了两列白衣红裙的巫女,巫女的队列之间铺着一条红色地毯。   随即,一位身穿黄色华服,约莫五六十岁的妇人缓缓从宫殿中走出,她头发花白,面带微笑,神色温煦和善,整个人洋溢着淡淡的书卷气。一列服饰华丽,头戴金冠的巫女恭敬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位妇人,就是当今的鸣海天子。   天子沿着红色地毯缓步行走,来到了青阳宫广场的中央,一座圆台拔地而起,以白玉铺就石阶,五名身着祭祀华服,手持玉简的女子立于台上。天子拾级而上,华服女祭们向天子躬身行礼,而后呈圆形散开,露出她们背后的一眼圆形水池。池中清水明澈透亮,深不见底,一方长条形石台立于水上,石台上放着一柄紫木为鞘,白玉为柄的长剑。   “这就是绝世五剑之首的‘春水’……”幽绘着迷般地望着屏幕中那柄长剑,喃喃道。   “绝世五剑?”琴幽幽奇道,“我不是很懂刀剑,只知道国宝春水,难道像这么厉害的东西,还有四把么?”   “绝世五剑,是古籍《相剑宝卷》上记载的五把传说中的刀剑,排名从高到低依次是作为国宝的龙神之剑‘春水’,忌世之剑‘常世喰’,晦明之剑‘九阴见’,摧城之剑‘破阙’,以及鬼神之剑‘大太鬼神’。”   提到刀剑,幽绘便如数家珍,一口气报出了一连串名字,“但现在除了存放在青阳宫的‘春水’确有其物,在每年幽世节祈天大典上还能见到外,其他四把都只不过是传说而已。”   “唔——”琴幽幽点了点头,将视线移回电视屏幕上,“说起来,我还从没看过幽世节大典呢。因为每年这段时间前后我都要蜕皮,没心情看电视……”幽绘则“嗯”了几声权当回答,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电视里那把传奇的“春水”宝剑。   而此时,那五位穿着祭祀华服的女子分别站到了圆形水池边的五个方位,将手中分别以白、青、赤、黑、黄五色玉石雕刻成的玉简投入池中,随后齐齐躬身作礼,曼声长吟。   “上列九天,下分九渊。荡荡道景,经纬无边。轮转元纲,而定域中——”   天子踏前一步,挽起长袖,从水池中捧起春水,随后缓缓拔剑出鞘。一道潋滟的水光映在她的脸庞上,“春水”的剑身如水般摇摆不定,粼粼水光在其上不断摇荡,甚至让人以为捧在天子手中的不是一柄长剑,而是一注清泉。   “国界既正,宸极居尊。森罗三境,安镇五山。帝处神州,总摄万灵——”   女祭们的吟诵声还在继续,天子右手持剑,分别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轻轻挥舞,“春水”的剑刃上挥洒出如雨般的水滴,飘散在空中,竟然映出一弯彩虹,笼罩在水池上方。   “若有灾厄,禳以玉文。玄音八书,六十四篇。洞明天地,六气交缠——”   随后,列队于高台下的巫女们也齐声吟诵唱和,柔曼动听的歌声愈来愈响,就连电视机前的幽绘也不由得跟着低声唱了起来。   “拂除凶秽,简奏上玄。保镇隆平,三界晏然。至道本无形,神妙可相传。玄德被群有,稽首神霄文——”   最终,随着歌声逐渐爬至顶峰,天子持剑在圆池正上方挥舞,伴着逐渐归于无形的尾韵,将“春水”重新置于池中长台上,礼了三礼后,转身离去,五位华服女祭跟随在她的身后。随着天子沿红色地毯走向青阳宫,沿途列队的巫女们也纷纷跟在她身后。   随着摄像机不断转动,幽绘忽然抓着琴幽幽的手使劲摇晃着,兴奋地叫了起来:“前辈,前辈你看!”   “啊啊?看什么?”琴幽幽被摇得晃个不停,好容易等幽绘停下动作,她这才看到,摄像机正好移动到了巫女队列们的正面,清楚地拍出了每个巫女的脸。在队列的最后,赫然有一个和幽绘长相十分相似的少女,只不过容貌更加成熟,眼瞳也更加黑沉。在意识到摄像机拍到了自己后,她立刻低下了头去。   “那个就是我的姐姐!”幽绘笑逐颜开,“这次幽世节大典,她作为司刃官,也被选进了仪仗队列里!”   “哦、哦哦……那个就是……”琴幽幽想起了昨天听幽绘打电话时,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过“幽世节大典要加油哦”之类的话。   “而且,我昨天晚上梦到她了,还有家母。”望着仍然在不断闪动的电视屏幕,幽绘轻轻叹了口气,“我梦到她们对我说着‘你把手套弄坏了呢……’,然后把我捆了起来……”   听到这儿,琴幽幽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幽绘的小腹,那是自己的尾巴搭上去的地方。她好像还没意识到我昨天晚上睡着的时候把她卷得死死的……琴幽幽想。   “……然后打开榻榻米,把我丢进了下面的坑里。”幽绘继续说。   她好像也没意识到是我把她缠住拱到床底下去的……我把她搬回来的时候居然也没醒,睡眠真是好得让人羡慕……这么想着,琴幽幽心虚地抬起头。   “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我把手套弄坏了之后,母亲生气了。”幽绘再次叹了口气,神色忧虑。   “没事啦,遇到那种怪物又不是你的错,我想你的母亲也一定会……”琴幽幽轻咳一声,刚想装模作样地安慰一下她,幽绘的下一句话就接了上来。   “所以我想,趁着现在还没有任务,回家一趟,亲自到母亲灵前请罪。”   琴幽幽:“…………”   ————————————————   书客审核真脑残 4、幽世节   琴幽幽猛地抓过幽绘的双手,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幽绘的手掌,指尖在那白皙红润的肌肤上轻轻摩挲,皱眉轻声道:“疼么?”   幽绘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老实说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手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被九胴切上森冷的妖气灼烧出的青紫色淤痕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理来说,她在触碰完那妖刀后,又贸然触碰琴幽幽汇集了大量诅咒的蛇蜕,本该会被侵蚀得更加厉害才对……但为什么现在却一幅完好无损的模样?   琴幽幽没有答话,秀气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一味地揉捏检查着幽绘的双手,手指先是在掌心轻按,然后又转而按捏指尖,接着轻触手腕上的血管……她看得极为认真,活像是一个在给幽绘看诊的小医生。   幽绘望着琴幽幽神情专注的脸庞,湿漉漉的发丝紧贴在她的额头上,这回幽绘总算得以一睹她刘海下的完整真容。她有些惊讶地发现,琴幽幽那双眼角微挑的丹凤眼在水汽熏蒸之下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多了几分迷离,而且睫毛竟然意外地长,细睫上也如悬枝挂果一般挂着小小的水滴。   忽然,琴幽幽的睫毛一颤,幽绘下意识地以为她发觉自己的视线了,忙不迭地低下头去。但这不低头还好,一低头,对方胸前大片光洁肌肤,那微微隆起的小巧丘陵,连同顶端的粉嫩立刻就一起跃入了她的眼帘。少女仿佛触电一般浑身一震,连忙抬起头来,但视线却又好巧不巧地和琴幽幽对了个正着——而后者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白皙的脸庞微微一红。   “抱歉……”幽绘的脸庞红成了一个大番茄也似,她用力扭过头去,蠕动着嘴唇,声如蚊鸣地呢喃道。   “我们都是女孩子,看一下胸有什么打紧。”见到幽绘窘迫的样子,琴幽幽脸颊微红着,故意调笑起了她,“要是你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也露出胸来给我看看不就好啦?”   幽绘一听这话,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她垂下头去,目光凝重地思索了起来。虽然和这人相处不到两天,但琴幽幽还是一眼看出——这家伙居然在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提议。她坏笑着说:“等等,我蜕皮的时候,你可是把我都看光了,所以光露出胸部可不够,你得全都脱掉才算平手哦?”   “全、全部……”幽绘不由得睁大眼睛,脸颊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她嗫嚅道:“全部……如、如果前辈你一定要的话……”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琴幽幽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她对幽绘较真程度的认知又在不知不觉中上升了一个档次,“我只是说着玩玩的,你不用这么当真啊……唉,你知道吗?你这么较真,又呆呆的,我真担心你被坏女人骗这骗那……”   幽绘一脸愕然地看着她,“可我不呆啊,前辈。”   琴幽幽再次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还是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吧。”   ………………………………………………………………………………………………   几分钟后,琴幽幽用法术弄干身体,把衣服披在身上,腰间围了一块浴巾,只是简单遮了一下身体,就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没有再变回人形,而是就这么保持着自己原本的蛇人姿态,靠在了幽绘用法术清理干净的沙发上,长长的黑色蛇尾盘成一团。   “我的皮肤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在此期间穿内衣会很不舒服。”她抚摸着自己的肩膀,皮肤与衣物接触摩擦的部分有些发红,“所以这段时间里就先这样了。”说着,她转头看了看幽绘,见对方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尾巴,忽然补了一句:“你没什么意见吧?”   “没、当然没有……”幽绘吓了一跳,连忙胡乱摇手,脸颊又开始慢慢涨红。   “怎么一直盯着我的尾巴看?”琴幽幽笑吟吟地问,她的尾尖故意翘了起来,朝着幽绘勾了勾,活像是在招手一样,“想摸一下吗?”   “不、不是,没有……”幽绘闹了个大红脸,下意识地否认。   “可以哦,反正是尾巴,又不是腿,让你摸摸也无妨。”琴幽幽笑道,故意在“腿”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不、不用了!”幽绘先是一怔,随即似乎是意识到尾巴对于蛇人来说就像是腿脚一样,脸颊顿时又红了几分,大声说道,但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往琴幽幽的蛇尾上飘去。琴幽幽唇角含笑地看着她,故意等了一会儿,才悠然说:“你在找泄殖腔吗?没有那种东西哦。”   这话一出口,幽绘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她,随后脸颊迅速涨得通红,在琴幽幽的大笑声中喷出了一连串的咳嗽,连腰都咳弯了。琴幽幽笑得花枝乱颤,连围在腰上的浴巾都差点松脱。她用尾尖拍了拍幽绘的后背,“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没有在找那东西。”   随即,她轻咳一声,正色道:“关于你的手为什么莫名其妙复原了,我有了些头绪,只是需要看看你的那把刀之后才能确定,能借我看看么?”   幽绘一怔,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回到404室,将妖刀九胴切带了过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即使没有拔刀出鞘,九胴切上阴森森的冷气仍然透过刀鞘不停地渗出。琴幽幽面色凝重地用指尖轻碰刀鞘,随即便收回了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点了点头。   “我需要你再拔一次刀,然后再碰一下我的皮。”琴幽幽轻声说,用尾尖碰了碰堆在沙发一角的黑色蛇蜕,“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想。你也可以选择拒绝……毕竟,你这把刀,真的很邪门。我不确定你再碰一次会有什么后果。”   幽绘望着横置于茶几上的九胴切,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握住九胴切的刀柄,另一只手放在刀鞘上。随即她看了看琴幽幽,后者面色凝重地对她点了点头,于是她咬紧牙关,“刷”的一声将这妖刀拔出了鞘。   在九胴切出鞘的一瞬间,幽绘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宛如被毒蜂蛰了一般,传来一阵尖锐而寒冷的痛楚。而就在此时,琴幽幽猛然尖声喝道:“够了!”她这才收刀回鞘,铿的一声脆响,手掌上那股痛楚顿时消失无踪。   幽绘将妖刀放回桌上,张开握刀的那只手。只见整只手掌上都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紫色,完全盖住了皮肤本身的血色,看上去煞是吓人。   琴幽幽尾尖一挑,便将那一堆黑色的蛇蜕挑了过来丢在幽绘怀里。幽绘呆了一两秒才恍然醒觉,双手握住柔软冰凉的蛇蜕,直到琴幽幽再次喝了一声“放下”,才愣愣地把它放到了桌上。而此时,她那只握刀的手已经恢复了原状,皮肤再次变回了红润的模样。   “我明白了。”琴幽幽叹息道:“你知道这把刀为什么会灼伤你的手吗?”   “这个,是因为九胴切上强烈的妖气……”幽绘迟疑了一秒,才回答道。   “作为诅咒术专攻的术师,我必须得说,‘妖气’,‘鬼气’,这类我们口头上经常使用的词汇,实际上很不学术。”琴幽幽哼了一声,抱起胳膊,“它们经常被混淆着用来指代两个不同的概念:‘魔力强度’和‘灵魂残留密度’。而这两个概念的外在表现又十分类似——无论什么性质的魔力,强度过高都会产生灼烧。而高密度的负面灵魂残留同样可以灼伤人,而且它的另一个称呼,就是……”   琴幽幽的指尖慢慢地从九胴切的刀鞘上划过,随即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诅咒。”   幽绘不由得一怔。   “这把妖刀的‘妖气’,实质上是诅咒。它上面浸透了许多死者的灵魂残留,但由于时间过于久远,这些灵魂残留大多都失去了原本的内容,变成了一团只有情绪,没有内容的空白诅咒。内容和媒介就像瓶子,诅咒就像水,它始终需要容器来盛装和塑造自己。就像之前那怨灵的绳圈,它用来承载诅咒的媒介就是上吊绳,而诅咒生效的方式则是绞杀。”   琴幽幽说着,收回了手,目光停在了幽绘身上,“而这把刀上的大量空白诅咒,由于没有像‘上吊绳’那种具体的生效方式,因此它们全都成为了刀的附属品。换句话说,就是这些诅咒的力量全都变为了刀本身的威力。”   “九胴切上的,是诅咒……”幽绘喃喃道,“所以我碰触了前辈你的蛇蜕之后,手恢复了原样……也就是说……”   “我的体质能够吸附诅咒,褪下的皮也是天然的诅咒磁石,所以你在碰到它之后,手上的诅咒就被它吸走了。”琴幽幽说,“不过我不确定在这之后,你继续碰触它会有什么样的不良影响——我长这么大以来,还没用这东西在活人身上做过实验呢。”   说着,她对幽绘做了个鬼脸:“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一个丹书院毕业没多久的学生,能拿到这么危险的魔法物品。这种东西已经达到司刃监‘第三危险等级’的标准了,按理来说是要被那群司刃官塞进小黑屋的。”   “因为……九胴切是家母的遗物,也是四华院家的传家之物。”幽绘望着安放在茶几上的妖刀,神色不由得黯然。她低声道:“家母郁绯,也曾是云篆众的成员。她亡故之后,司刃监念及四华院家的情面,没有回收这件物品,而是把它交由家姐保管。”   “……原来是这样。”琴幽幽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你姐姐,就是……”   “家姐四华院幽廻,在司刃监任司刃官一职。不过也只是挂个闲职罢了,毕竟她不是巫师。”幽绘点头道:“家姐曾与我约定,她将九胴切交予我,由传承了四华院家传法术的我来继承家母的遗志。”   “四华院家的家传法术?”琴幽幽眨了眨眼,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是什么样的?——啊,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   “没什么。”幽绘摇摇头,“其实这不算是秘密。四华院家的术法名为‘稽古剑尺’,可以与刀剑兵刃上的思念沟通,借此召唤出其历任持有者的精魂。但我目前还不敢对九胴切施术,一来是它委实太过危险,二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露出一丝决然之色,“家母因大怨灵‘杀生侯髑髅主’而死,我已经决定,只有在祓除髑髅主为她报仇之后,再将她召唤出来,与她见面。”   琴幽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由得多看了幽绘几眼。少女坐在她面前,坐姿端正而恭谨,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神色忧郁。她是想借此召唤出九胴切上亡母的残存精魂吧?琴幽幽想,既然如此,也无怪乎会主动拿着这把极难驾驭的妖刀了。   但是,稽古剑尺,稽古剑尺……这门术法,总觉得有些……“总觉得有些……不实用?”琴幽幽脑中思绪转动,却不由自主地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幽绘睁大眼睛,抬头望着她,满面惊讶之色。   “呃,我没有别的意思,”琴幽幽连连摆手,“我只是在想,这门术法可以召唤兵刃持有者的精魂,也就是说,兵刃历史越悠久,法术的效果也就越好。否则,手持一把现代刀剑,召唤几个普通武师,也没什么意义……”   “确实如此。”幽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些问题。   “而那些历史悠久的兵刃,”见幽绘没有动怒,琴幽幽松了一口气,说话语气也轻快起来,“要么是历古不坏的有灵之物,被司刃监收管,要么就是藏在博物馆里的古物,一般的术师也拿不到手……所以这门法术,也只有在你们四华院家这种铸剑大家手里才比较好使啦。”   幽绘继续点头,并未开口接话。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一阵颇为尴尬的沉默。最终,琴幽幽咳嗽一声:“所以,你这手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下午应该不用再去神社,最好等司刃监的新手套批下来之后再用这把刀,或者你干脆先找把别的刀用着……”   琴幽幽话还没说完,幽绘就猛地站起身来。琴幽幽错愕地看着她,“不是说你可以不用去神社了吗?”   “但我要去买菜啊,前辈。”幽绘认真地说,“房间里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晚饭也需要准备……对了,前辈,晚上你想吃什么?”   琴幽幽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才终于憋出来一句:   “那我要吃鱼。”   ………………………………………………………………………………………………………………   幽绘这一趟出去之后,回来得格外慢。琴幽幽在卧室里一直等到夕阳西沉,才听到她开门的声音。起初,琴幽幽还满怀好奇地顺着沙发溜了下来,贴着地面游到卧室门口探头去看,这家伙究竟买了些什么,居然这么晚才回来。但刚刚从门边探出头,她就和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对上了视线。那人看到一颗脑袋从卧室门后贴着地面伸出来,也吓了一跳,手里拎着的真空压缩袋都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琴幽幽被这家伙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飞快地缩回了卧室里。这时幽绘的声音才从门口传来,“您把东西放下就行了,麻烦您了……”随后才是那男人离开的脚步声。等大门关上之后,琴幽幽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出头来——这回大厅里就只有幽绘一个人了。   “刚才那是谁!”琴幽幽恼火地问。   “是家具市场的工作人员。”幽绘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似乎没注意到琴幽幽不善的语气,“我专门去买了一趟被子和枕头,结果发现我一个人拿不回来……前辈,你怎么了?”   “你买那……”琴幽幽下意识地就想说“你买那东西做什么”,但转念一想,这家伙肯定会一脸认真地说“要睡觉的啊,前辈,睡在床垫上可不好”,于是就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缩回了卧室里,一边玩手机一边等饭做好。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咚咚的切菜声,琴幽幽靠在沙发上,放下手机侧耳听了一会儿,叹息道:“要是我住在青丘国的时候,能有你这样的室友就好啦。”   “前辈之前是一个人住吗?”幽绘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琴幽幽“嗯”了一声,没再回答。很快,厨房中就飘出了烧鱼的香气。她蜷缩着身体躺在卧室的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道:“你就不想问问我的法术是什么样子的吗?”   厨房中,幽绘翻动锅铲的手停了下来。她低头看着锅中的菜肴,昨夜的回忆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那时她虽然看不清周遭发生了什么,但朦胧之中却听到了几句琴幽幽说的话。无论是她故意提出的和那怨灵做交易,还是扬言要将怨灵做成肉盾的话,她都听在耳中。   忌身形代,忌身形代……原来她身上那些黑色绳结,是叫这个名字。这么说来的话,每一枚绳结里都封印着一个……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幽绘轻咳一声,连忙继续翻动锅铲,“没什么。如果前辈不愿意说的话,我是不会问的。”   卧室里一片安静,琴幽幽没有回答。   晚饭之后,琴幽幽推脱身体不适,早早就在卧室里睡下了。换上了新的褥子和被单后,给她的皮肤带来的不适感减轻了很多,但她还是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睡袍。至于原本的内衣和外套,她说什么也不肯穿。   “丹书院的校服好看是好看,修身也很修身,但就是贴太紧了,我每次蜕完皮后都很难受。”她这么抱怨着,在双人大床上胡乱盘成一团。   幽绘点头应着,仔细地把床单抚平,摆上两个枕头。琴幽幽警觉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睡觉啊,前辈。”幽绘奇怪地说。   “你的房间不是在404室吗?”琴幽幽问。   幽绘睁大眼睛,一脸惊愕的表情,“……好像真的是这样。怎么办,前辈,可我只买了一床被子……”   “你只买了一床被子,却买了两个枕头?!”琴幽幽气得牙根痒痒,尾巴砰砰地抽打着床垫,抬手一指,“那你回去睡你的秃床好了!”   幽绘木讷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就走。但她刚迈出一步,却觉得腰上一凉,低头看去,只见一条黑色的粗壮蛇尾打横里伸了过来,卷在自己的腰上。幽绘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去,“前辈……”   琴幽幽双手撑着床垫,尾巴伸得长长的,维持着卷住幽绘腰的姿势。她低着头,垂落的发丝之间,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   “反、反正这被子是你买的……”她扭过头去,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你喜欢睡哪里就睡哪里吧……”   “没事的,前辈,我还是回404室吧。”幽绘却认真地说,弯腰拿起一个枕头,“啊,那枕头我要拿走一个……”   “都说了你就乖乖睡这里!”琴幽幽猛地抬起头断喝道,一双细长的凤眼里甚至能迸出火花来。幽绘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缠着自己的蛇尾上——琴幽幽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前辈,你缠着我,我没法换衣服啊。”   琴幽幽:“…………”   而当幽绘换上新买的睡裙走进卧室里的时候,琴幽幽早就关了灯,气呼呼地背对着她躺在床上。幽绘爬上床,老老实实地躺在另外一侧,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琴幽幽忽然叹了口气。   “突然好奇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呃……前辈,我的言行是哪里有问题吗?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你知道吗?每一所小学都会开设一门叫读空气课的课程,我觉得你一定把每一节都翘掉了。”   “读、读空气课?”幽绘惊得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但、但我记得小学时的课表上没有这种东西啊,前辈!而且空气是要怎么个读法……”   “唉。”琴幽幽说,“完了,我觉得你的家庭教育里好像缺失了一项很重要的课程,叫‘幽默’。”   “这个……”幽绘居然认真地思考了起来,她正色道:“家母素来教导我,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剑,都要讲求一个‘诚’字,对人不出诳语,对剑直面本心,方能求得剑道极致。至于前辈你说的幽默,母亲她确实从未提过……”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琴幽幽薄怒道:“所以和你开玩笑的时候,得先摆出架势喊一声‘我要开玩笑了!’,等你回答‘请赐教!’之后再说段子是吧!”   这话说完,昏暗的房间里就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琴幽幽久久没有等到幽绘的回答,心中微微一紧,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但却猛地对上了一双在黑暗里熠熠发亮的眼睛——那是幽绘的眼睛。   “虽然不是很懂前辈在说什么……但无论要做什么,能告知我一声的话总是好的。”幽绘说。   琴幽幽抄起枕头就按在了她的脸上。   “——你给我睡觉!”   这一天夜里,幽绘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姐姐和亡故的母亲。她们围坐在她身边,平静而温柔地微笑着。母亲郁绯的模样与记忆中几乎无二——她穿着一身巫女服,长长的黑发梳成长辫,眉眼温和。   “母亲……”幽绘颤声道:“母亲,母亲,我……”   “阿绘,把手套弄坏了呢。”郁绯微笑着,和幽廻一起伸手按住了幽绘。幽绘拼命挣扎,“母亲!姐姐!你们在做什么,等等——”   “阿绘,把手套弄坏了呢。”幽廻也满脸都是温柔的微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绳子,绑住了幽绘的手脚,掀开了地上的榻榻米——里面居然是一个大坑。随后,她们抓住幽绘,强行把她塞进了那个大坑里。幽绘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深坑,紧接着面前的光亮消失,那一块榻榻米在头顶严丝合缝地盖上——   “——阿绘,把手套弄坏了呢。”   “啊——!”   幽绘大叫着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望着面前昏暗的房间。过了几秒钟,她才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床上。一条粗大沉重的黑色蛇尾搭在她的身上,蛇尾的另一头是琴幽幽的上半身,她整个人都躺成了一个长条状,斜着占据了整张床,沉沉地睡着。   幽绘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动手把肚子上搭着的尾巴费力地推回到床上。随后她抓过手机看了看时间,上午八点。   “离幽世节大典还有一个小时……好,做早饭吧。”她拍了拍脸颊,回头望了琴幽幽一眼,蛇人女孩的半截尾巴耷拉在床下,仰天躺在床上,胸脯微微起伏,呼吸均匀。幽绘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厨房。她离开后,琴幽幽忽然坐起身来,眨了眨眼,满脸心虚之色。   直到厨房里传来了点火和鸡蛋下锅的滋滋声,琴幽幽才揉着眼睛慢慢悠悠地游进了厨房,打了个哈欠,“早饭吃什么?”   “煎蛋三明治可以吗?”幽绘熟练地翻动着锅里的煎蛋。   “哎,只要不让我喝九方京的豆汁,什么都行……”琴幽幽拖声拖气地说,从幽绘身边游了过去,忽然弯下腰掀开幽绘的睡裙,把她吓了一跳,本来要盛出来的煎蛋掉回了油锅里。   “前辈,你做什么?”幽绘埋怨道。   “你这里……”琴幽幽轻碰她腰间的肌肤,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有着一片如鳞片般细密的红印。   “啊,这个……”幽绘有些尴尬,但她话还没说完,琴幽幽就涨红着脸,咬着牙齿乱甩尾尖,砰砰地敲着碗柜,“我……我这个形态一向睡不老实……明明变回腿就没事!可恶,早知如此就钻到壁橱里了……”   “壁橱?”幽绘奇道。   琴幽幽咳嗽一声,“我在青丘国一个人住的时候,都是钻到壁橱里睡的,那里空间小,盘成一团反而睡得更舒服,还能腾出床的空间放其他东西……在大床上睡的话,我总会不自觉地滚来滚去……”她说着说着,脸颊越来越红,最后干脆恨恨地一抽碗柜,逃也似地溜出了厨房。只有幽绘抚摸着腰上的鳞印,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在那之后,幽绘很快就做好了早餐,端到客厅,顺手打开了电视。   “你这家伙不会要看早间新闻吧?”琴幽幽警觉道。   “前辈,今天是幽世节啊,有祈天大典直播看的。”幽绘说着,播到了新闻频道,一阵悠扬的音乐声传来,屏幕中映出了一座巍峨的宫殿——天子居住的青阳宫。随即,摄像头缓缓后移,来到了皇宫前的青阳宫广场,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上整齐地站了两列白衣红裙的巫女,巫女的队列之间铺着一条红色地毯。   随即,一位身穿黄色华服,约莫五六十岁的妇人缓缓从宫殿中走出,她头发花白,面带微笑,神色温煦和善,整个人洋溢着淡淡的书卷气。一列服饰华丽,头戴金冠的巫女恭敬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位妇人,就是当今的鸣海天子。   天子沿着红色地毯缓步行走,来到了青阳宫广场的中央,一座圆台拔地而起,以白玉铺就石阶,五名身着祭祀华服,手持玉简的女子立于台上。天子拾级而上,华服女祭们向天子躬身行礼,而后呈圆形散开,露出她们背后的一眼圆形水池。池中清水明澈透亮,深不见底,一方长条形石台立于水上,石台上放着一柄紫木为鞘,白玉为柄的长剑。   “这就是绝世五剑之首的‘春水’……”幽绘着迷般地望着屏幕中那柄长剑,喃喃道。   “绝世五剑?”琴幽幽奇道,“我不是很懂刀剑,只知道国宝春水,难道像这么厉害的东西,还有四把么?”   “绝世五剑,是古籍《相剑宝卷》上记载的五把传说中的刀剑,排名从高到低依次是作为国宝的龙神之剑‘春水’,忌世之剑‘常世喰’,晦明之剑‘九阴见’,摧城之剑‘破阙’,以及鬼神之剑‘大太鬼神’。”   提到刀剑,幽绘便如数家珍,一口气报出了一连串名字,“但现在除了存放在青阳宫的‘春水’确有其物,在每年幽世节祈天大典上还能见到外,其他四把都只不过是传说而已。”   “唔——”琴幽幽点了点头,将视线移回电视屏幕上,“说起来,我还从没看过幽世节大典呢。因为每年这段时间前后我都要蜕皮,没心情看电视……”幽绘则“嗯”了几声权当回答,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电视里那把传奇的“春水”宝剑。   而此时,那五位穿着祭祀华服的女子分别站到了圆形水池边的五个方位,将手中分别以白、青、赤、黑、黄五色玉石雕刻成的玉简投入池中,随后齐齐躬身作礼,曼声长吟。   “上列九天,下分九渊。荡荡道景,经纬无边。轮转元纲,而定域中——”   天子踏前一步,挽起长袖,从水池中捧起春水,随后缓缓拔剑出鞘。一道潋滟的水光映在她的脸庞上,“春水”的剑身如水般摇摆不定,粼粼水光在其上不断摇荡,甚至让人以为捧在天子手中的不是一柄长剑,而是一注清泉。   “国界既正,宸极居尊。森罗三境,安镇五山。帝处神州,总摄万灵——”   女祭们的吟诵声还在继续,天子右手持剑,分别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轻轻挥舞,“春水”的剑刃上挥洒出如雨般的水滴,飘散在空中,竟然映出一弯彩虹,笼罩在水池上方。   “若有灾厄,禳以玉文。玄音八书,六十四篇。洞明天地,六气交缠——”   随后,列队于高台下的巫女们也齐声吟诵唱和,柔曼动听的歌声愈来愈响,就连电视机前的幽绘也不由得跟着低声唱了起来。   “拂除凶秽,简奏上玄。保镇隆平,三界晏然。至道本无形,神妙可相传。玄德被群有,稽首神霄文——”   最终,随着歌声逐渐爬至顶峰,天子持剑在圆池正上方挥舞,伴着逐渐归于无形的尾韵,将“春水”重新置于池中长台上,礼了三礼后,转身离去,五位华服女祭跟随在她的身后。随着天子沿红色地毯走向青阳宫,沿途列队的巫女们也纷纷跟在她身后。   随着摄像机不断转动,幽绘忽然抓着琴幽幽的手使劲摇晃着,兴奋地叫了起来:“前辈,前辈你看!”   “啊啊?看什么?”琴幽幽被摇得晃个不停,好容易等幽绘停下动作,她这才看到,摄像机正好移动到了巫女队列们的正面,清楚地拍出了每个巫女的脸。在队列的最后,赫然有一个和幽绘长相十分相似的少女,只不过容貌更加成熟,眼瞳也更加黑沉。在意识到摄像机拍到了自己后,她立刻低下了头去。   “那个就是我的姐姐!”幽绘笑逐颜开,“这次幽世节大典,她作为司刃官,也被选进了仪仗队列里!”   “哦、哦哦……那个就是……”琴幽幽想起了昨天听幽绘打电话时,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过“幽世节大典要加油哦”之类的话。   “而且,我昨天晚上梦到她了,还有家母。”望着仍然在不断闪动的电视屏幕,幽绘轻轻叹了口气,“我梦到她们对我说着‘你把手套弄坏了呢……’,然后把我捆了起来……”   听到这儿,琴幽幽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幽绘的小腹,那是自己的尾巴搭上去的地方。她好像还没意识到我昨天晚上睡着的时候把她卷得死死的……琴幽幽想。   “……然后打开榻榻米,把我丢进了下面的坑里。”幽绘继续说。   她好像也没意识到是我把她缠住拱到床底下去的……我把她搬回来的时候居然也没醒,睡眠真是好得让人羡慕……这么想着,琴幽幽心虚地抬起头。   “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我把手套弄坏了之后,母亲生气了。”幽绘再次叹了口气,神色忧虑。   “没事啦,遇到那种怪物又不是你的错,我想你的母亲也一定会……”琴幽幽轻咳一声,刚想装模作样地安慰一下她,幽绘的下一句话就接了上来。   “所以我想,趁着现在还没有任务,回家一趟,亲自到母亲灵前请罪。”   琴幽幽:“…………”   ……………………   我要和书客的傻逼审核抗争到底.jpg 5、不动山   四华院家坐落于九方京靠近郊区的僻静处,若论方向的话,要从云篆众的临时据点前往,正好差不多要横穿大半个九方京。这座古朴的宅院历史悠久,正好位于一条老街的深处,附近胡同纵横交错,远离了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后,云集在这里的便都是旧时的瓦顶飞檐,时而还能听到悠长而富有韵律的叫卖声沿着街道渐渐飘远。   由于年代久远,再加上四华院家身为鸣海锻刀大家,总有鸣海刀剑协会的相关人士三天两头奔赴来去,因此在某次规划城市公交车路线时,市政府干脆直接在这附近设了个公交车站,也就是现如今的四华院道场站。   幽绘和琴幽幽下得车来,沿着附近古色古香的街道走了一段道路,便远远看见了一间朱檐碧瓦的院门,门口还蹲踞着两只石狮子。院门的牌匾上写着“十翼馆”三个大字。   “这里就是我家开设的武馆了。”在十翼馆门前站定,幽绘对琴幽幽说,“‘羽流’是四华院一系的铸剑祖师,游鸿子大师传下的剑术流派,她将这门剑术和锻刀术一并传给了我家先祖。而先祖感念大师传剑之恩,决心把她的剑术和铸剑术一起发扬光大,于是就开设了羽流道场,广收门徒,直到今天。”   “哎,游鸿子,我总听这名字有点耳熟……”琴幽幽挠了挠头。在歇息了一天后,她的皮肤总算恢复了正常,听闻幽绘要回家一趟,于是便本着“都到了九方京了焉有不逛之理”的原则,跟了过来——当然,是在用法术把尾巴变回双腿后。   “游鸿子大师是‘春水’的铸造者,也是鸣海历史上最有名的铸剑师。”幽绘认真地说,“昨天的幽世节大典上,前辈你也见过‘春水’的。”   “噢……”琴幽幽点了点头,但她对这把国宝名剑兴趣缺缺,反而颇为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不过,虽然这里是羽流的道场,但其实也并非在这里才能学到羽流剑术。”幽绘说。琴幽幽闻言,有些不解地睁大眼睛。   “我家先祖在得到游鸿子大师传剑之后,便将羽流剑谱与铸剑术交给了当时的朝廷,供匠人们研习。也正因如此,在朝廷的推广下,游鸿子大师的铸剑术才传遍鸣海,因而有了鸣海铸剑术后来的发展和演变。”说到自家历史,幽绘也不禁面带微笑,“先祖说,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是为天地至理。与其将这门技艺藏私于自家,不如广传于天下。”   琴幽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家这先祖……怎么说呢,蛮有些大智慧的嘛。”   幽绘笑而不语,但脸上不由自主地多了些自豪之色。她向十翼馆的大门走去,琴幽幽兴致勃勃地盯着那朱漆大门上的沉重门环,心里暗自猜测幽绘是不是会去叩环叫门,但让她大跌眼镜的是,幽绘居然直接来到了门侧,对着一个像是对讲机一样的东西说话了。很快,大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缝隙,里面钻出来一个穿着练功服的女孩子。   “呀!阿绘姐姐回来啦!”女孩子开心地叫着,抓起幽绘的手就把她往里拽,幽绘只来得及回过身来朝琴幽幽招招手,就被拽进了门里。   “所以你家门上那俩环只是装饰用的吗!”琴幽幽跺脚怒道,然后忙不迭跟着钻了进去。   十翼馆门后就是一座宽阔的庭院,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面影壁,两侧的花坛中种着些芍药月季之类的花,影壁一侧还有一个水池,里面满布着绿油油的荷叶与一个个莲花花苞。幽绘和带路的女孩子说了几句话之后,后者便笑着放开了她的手臂,跑回了院内一栋看上去像是道场的建筑里。   “欢迎来到四华院家。”幽绘脸上仍然挂着笑意,这才向琴幽幽迎上来,“我们这边走。”   琴幽幽抬起下巴,作出一副高傲的样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跟着幽绘穿过一条长长的木质走廊,来到了一栋看起来像是住宅的木质建筑中。幽绘打开玄关大门,屋里空空荡荡,除了偶尔能隐约听到不远处道场里传来的吆喝声外,一点声息都没有,安静得吓人。   “你家人好少,和我想象当中的名门望族完全不一样。”琴幽幽嘟哝道,“我记得你说你家就你父亲、你姐姐和你自己……不雇个仆人什么的吗?”   “我家自古以来就一直人丁不旺,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有的时候会麻烦学徒来帮忙做些家务事。而且姐姐上个月又购置了一些新物件。”幽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算是能忙得过来吧。”两人说话间,一阵嗡嗡之声传来,从屋里慢慢悠悠地转出了三台粉色的扫地机器人,排成一列这里吸吸那里吸吸,从两人的脚边滑过,拐进了其他房间里。   “这就是那些‘新物件’?”琴幽幽喃喃道。   “没错。”幽绘饶有兴趣地目送着那三台圆滚滚的扫地机器人离开,“姐姐说粉色比较可爱。”   随即,两人便来到了宅邸内的会客室,纸门后的房间内铺着厚实的榻榻米,正中是一张摆放着各色茶具的长桌,端坐在长桌上首的是一个容貌与幽绘极为相似的少女,但五官更成熟柔和,眼瞳也乌黑幽沉。而在桌旁坐着的则是一个看上去大约四十后半年纪,神情严肃恭谨,穿着西装的男子。   幽绘进得门来,分别对两人行了一礼,然后侧过身子,沉声介绍道:“这是家姐四华院幽廻,家父藤井宏纪。姐姐、父亲,这位是琴幽幽,我在云篆众的前辈。”   在进门之前,琴幽幽轻轻拍了拍脸颊,仿佛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换上了一副正经认真的神色。她对桌旁的两人礼节性地躬身行礼,神色从容,礼节完备,声音轻柔地微笑道:“两位好。我是琴幽幽,青丘国青水郡人,供职于九方京神霄庭,在云篆众中位列一重云。”   从琴幽幽进门那一刻起,幽廻的目光便一直凝聚在她的身上,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而当琴幽幽疑惑地与她对视时,幽廻便轻飘飘地挪开了视线,点了点头,幽绘这才拉着琴幽幽落座。   “幸会,琴小姐。”待两人坐下后,幽绘的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送到琴幽幽面前,“这是我的名片。”   “多谢。”琴幽幽心下犯了个嘀咕,但还是顶着脸上那副社交模式专用微笑,伸手接了过来,随即她扫了一眼名片上的内容,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念完后连脸上的假笑也有点挂不住了,“鸣、‘鸣海生命保险公司’……”   “是的。”听到自己公司的名字,幽绘父亲立刻挺直腰板,“鄙人有幸在鸣海生命保险公司的超自然保险部担任……”   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幽廻便咳嗽一声,语气不轻不重地说:“父亲。”   藤井宏纪立刻尴尬地闭上了嘴。   “我听舍妹提起过阁下。”随后,幽廻的视线再次转向了琴幽幽。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那天晚上的入队考核,多亏阁下出手相助,否则舍妹定然凶多吉少。此等大恩,四华院家上下必铭记在心。”说着,她慢慢低下头,躬身行礼。   琴幽幽心下一片雪亮,她心中暗道这一出固定戏码果然还是来了,说什么“此等大恩”,向云篆众问罪还差不多。   她正色道:“那天晚上的怨灵事件,确实是突发情况,出现了强度远超情报记载的怨灵。由于神霄庭情报部门的疏忽,才将幽绘小姐置于险境,实在万分抱歉。目前我已经将这件事提交上书,相信很快就会有所结果。”   幽廻听了这番说辞,轻笑一声。她又如何不知琴幽幽是在把关系全都撇给神霄庭?但她没有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轻飘飘地改换话题,“哎呀,光顾着说话,险些忘了上茶。”   说着,她便拿起桌上的茶具,“请客人稍等,我这便开始点茶。”   琴幽幽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幽绘家居然会用如此传统的手法喝茶。但幽廻已经一脸专注地开始研磨茶饼,而幽绘和她父亲都一脸平静,似乎这在四华院家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饮茶程序,于是她只好静下心来,耐着性子看幽廻一步步地点茶。   终于,散发着热气和清香,漂着浓厚泡沫的茶水被端到了面前,琴幽幽动作优雅地捧住茶碗,装作小口啜饮的样子,但实际完全没有让舌尖沾到茶水——她可怕烫了。   而待众人都喝过一圈茶后,幽绘才斟酌着词句,慢慢开口:“姐姐,我今天回来,是为了在母亲的灵前请罪。就如那天电话里所说,我在战斗中不慎将母亲留下的手套……”   说着,她低下了头,神色黯然。   “……把母亲留下的手套弄坏了。”   幽廻淡淡地“嗯”了一声,她放下茶碗,站起身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阿绘。随我来吧。”说着,她便拉开纸门走了出去,幽绘和藤井宏纪紧随其后,琴幽幽等其他人都起身后才跟了过去,站在队伍最尾。   随即,几人便来到了一间小房间中。房间整洁素净,摆放着一尊神龛,神龛中供奉着四华院郁绯的牌位。而神龛前则供着一柄小太刀。幽绘和幽廻姐妹俩在神龛前跪坐,琴幽幽站在门边等待,但令她有些意外的是,藤井宏纪也和她这个外人一样站在门外静待。这就是大宗族的规矩?明明就这么几个人……琴幽幽腹诽着,但脸上神色不变,默默地听着房内传来的声音。   幽绘跪坐在母亲的灵位前,双手合十,默默闭目祷告。而幽廻则双手捧过神龛前的小太刀,放在幽绘面前。幽绘睁开眼后,看到面前的小太刀,立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姐姐,这——”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幽廻轻声打断。   “这‘八重霞’,是母亲生前用过的另一柄刀。既然你已经暂时无法使用‘九胴切’,那么就将它也取走吧。”幽廻静静地说。   “这、这怎么可以……”幽绘心情激荡之下甚至猛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道:“姐姐,这……我已经拿走了九胴切,怎么可以连八重霞也……”   “阿绘。”幽廻轻声道,她不大的声音在这小小的房间中听得异常清晰。幽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姐姐。她面前的少女身着黑色的武家服饰,安静地跪坐在榻榻米上,双手放于膝上,姿态端正,神色从容,一双湖水般幽沉的眸子凝视着那柄“八重霞”。幽绘仿佛是被姐姐宁静的姿态所震撼,呆呆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终慢慢地坐了下来,垂下了头。   “阿绘,你的‘稽古剑尺’修习得如何了?能使出‘御神居合’了吗?”幽廻再次开口,声音微冷。幽绘讪讪地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羞惭地低声说:“还、还不能……”   “四华院一系的术法,与别家不同。”幽廻微微合眼,但声音里却没有责怪的意思,“‘稽古剑尺’是感应剑魂的术法,而年久通灵之物方有‘魂’,若手持凡铁,那么‘稽古剑尺’便形同虚设,无所作为。”   幽绘默默地听着姐姐的教诲,一言不发。幽廻顿了顿,又道:“如今你无法使用‘九胴切’,是想凭你那几手不入流的炎咒雷法之类低级术法,去执行云篆众的任务么?”   “可是,姐姐,司刃监的新护具很快就能审批下来了……”幽绘扁了扁嘴,竟然罕见地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   “是么?要多久呢?如果在这段时间里,你又有任务了呢?”幽廻眉毛微扬,幽绘立刻重新低下头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随后,幽廻从榻榻米上捧起了那柄“八重霞”,语气也柔和了下来,“而且,我想,无论你能不能使用‘九胴切’,这‘八重霞’也迟早都是属于你的。‘稽古剑尺’的修习者,无论如何不可能始终只用一把武器。阿绘,你需要挥舞更多的刀剑,和曾经挥舞过它们的人一同战斗。我想,母亲的思念,正好作为你迈出的第一步。”   说着,幽廻将那柄小太刀放在了幽绘的手中,合上了她的手指。幽绘凝视着手中的刀,长长地出了口气,随即面容一肃,沉声道:“我知道了。姐姐。我会好好使用这把‘八重霞’的。”   “嗯。切勿辜负母亲的心意。”幽廻唇角露出一缕微笑。她抬起手,有些苍白的手指触摸着幽绘的面颊,随后她轻舒一口气,点点头:“去吧。”   幽绘再次对姐姐伏身行礼,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对琴幽幽歉意地一笑,“让你见笑了,前辈。”   琴幽幽摇了摇头。她回头望了一眼房间中闭目静坐的幽廻,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几乎微不可察地自语了一句:“姐妹啊……”说罢,她就随着幽绘和藤井宏纪一起离开了。直到她们三个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后,神龛前静坐的幽廻才微微睁开双眼,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刻有郁绯姓名的灵位,眸中流动着幽深的光。   中午时分,幽廻本想留下幽绘和幽幽两人一起吃午餐,但就在这个时候,琴幽幽的手机却突然一震,却是巫云愁发来了一条消息。琴幽幽看了之后,脸色顿时一黑。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她对幽绘说。   “先听坏消息吧。”幽绘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道。   “我们现在要立刻启程去大泽市,坐大概六个小时的高铁。”琴幽幽说。   “……那好消息呢?”幽绘哭笑不得地说,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这还能有好消息?”。   “你不用做四个人份的饭了。”琴幽幽叹息道。   ………………………………………………………………………………………………………………………………   下午一点左右,幽绘和琴幽幽坐上了前往大泽市的高铁。大泽市是雷泽国的首府,位于整个鸣海版图的北方,从九方京坐高铁过去要差不多五个小时的车程。在过安检口的时候,因为幽绘带着管制刀具,引起了一些麻烦,不过亮出了法师执照和云篆众的“出入无碍章”之后,车站的工作人员就为她们放行了。   “那个母狐狸传消息来,说是有个紧急任务要派给我们。让我们到这个地址去和一个云篆众新人汇合。具体是什么任务,到时候会由那个新人告诉我们。”琴幽幽给幽绘看了手机上的消息,“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得把你拉进云篆众的联络群组里。”   “真没想到任务来得这么突然。”幽绘望着放在腿上的八重霞,她这次出来并未带着九胴切,而接到任务后也没有回据点拿——说到底,就算拿在手里,她目前也暂时无法使用,因此还不如安置在据点房间里。   随后,幽绘叹了口气,“本来还想在家换身衣服……顺便再拿些换洗衣服回公寓的。这下子全都泡汤了。”   “习惯就好了。半夜十二点派紧急任务都是常有的事儿。”琴幽幽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法术清洁清洁,凑合一下算了。”   说完,她打开了手里的列车便当,好奇地拿起一个纸盒饮品,一字一字地念道:“盒、装、豆、汁……”   “是豆汁儿,前辈,豆汁儿。”幽绘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你上一次就说错了。”   “谁管你们九方京的儿化音!话说怎么这东西还有盒装的啊!你们九方京的饮料商有病是吧!”琴幽幽怒道。   “前辈,豆汁儿毕竟是九方京传统小吃……”幽绘说。   琴幽幽二话不说,甩手把那盒豆汁丢到了她腿上,“那你喝吗?给你给你!”   “我?我不喝。”幽绘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也似。   琴幽幽翻了个白眼。   在吃完列车便当,顺带将餐盒和那个盒装豆汁儿一起丢进垃圾袋后,琴幽幽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过了片刻,她忽然道:“对了,之前在你家的时候,你姐姐说的‘御神居合’是什么?——啊,我只是好奇想问问,如果是什么法术流派的秘密的话就算了。”   “没什么。”幽绘笑笑,“‘御神居合’就和‘稽古剑尺’一样不算什么秘密,也不是其他法师想偷学就能偷学去的术法……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其他法师偷学去了也没用。”   她顿了顿,轻轻抚摸着膝上放着的“八重霞”,“‘御神居合’是‘稽古剑尺’的奥义之一,借助武器上残存的思念,引导出剑魂的力量。具体能使出什么样的攻击,也因武器而定。说到底,‘剑’本身是没有灵魂的,赋予它灵魂的是人的思念,无论是锻造者也好,历代的使用者也好……从这种强烈的思念中萌生出的一击,就是‘御神居合’。”   幽绘说到这里,低头望着那柄小太刀,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她轻声道:“而这把‘八重霞’,是母亲早年间,在她尚且于丹书院求学,以及在龙神大社供职时用过的武器,也是四华院家收藏的名刀之一。但在她进入云篆众之后,就改用了‘九胴切’,这把‘八重霞’便就此封存在了家里。直到今天才……”   琴幽幽点了点头,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勉强笑道:“你对我说了这么多东西,但我的法术你却一无所知,会不会感觉有点不公平呢?”   幽绘摇了摇头,“并没有。这些都是我自愿说出来的,和前辈没有关系。而且……”说到这里,她忽然罕见地眨了眨眼,露出一丝俏皮神色,“以后我和前辈还要一起战斗很长一段时间呢,总会有机会见到的。或许今天就能看到前辈的法术,也说不定哦?”   琴幽幽一怔,脸颊微微一红,旋即故意提高音量笑了起来,“那到时候可要躲远些,免得被我的诅咒波及到,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没关系啊。”幽绘说,“不是还有前辈的蛇蜕吗?”   这回,琴幽幽却是愣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凝视着她,似乎在分辨她说这话究竟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直到幽绘意识到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后,满怀歉意地开口发问后,琴幽幽才咳嗽一声,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是、是啊。还有那个东西……”她低声说,但耳根已经通红一片。幽绘敏锐地察觉到琴幽幽的语气有些不对,微微吃了一惊,旋即她意识到蛇蜕对于蛇人族来说不仅是身体代谢下来的一部分,而且也是相当私密的东西,忙不迭地道歉:“前辈,抱歉,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什么。”琴幽幽笑了笑,“你说得对,那个东西确实可以用来做吸附诅咒的解咒物,但我从来没这么用过。如果你被吸出了什么副作用,我可不管哦。”   幽绘听她语气里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微微放下心来。正当她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琴幽幽往椅背上一躺,“去大泽市要五六个小时呢,我要先睡一觉。晚安~”   幽绘下意识地想纠正她现在还不是晚上,但琴幽幽已经闭上眼睛,一副诸事不管的样子,她也只能就此作罢,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窗外。   傍晚时分,两人终于在大泽市列车站下了车。出得车站,两人便看到人群中有一个极为显眼的黑色西服男人,戴着墨镜,个子高高地,在车站的人群里极为显眼。他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人。而当他看到琴幽幽和幽绘的时候,便快步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巫女服和丹书院校服还是挺显眼的,是吧?”琴幽幽打量了一下自己两人身上的衣服,笑道。幽绘则不置可否,而是默默握紧了腰间的小太刀柄,望着那个男人。   “两位就是四华院幽绘小姐和琴幽幽小姐吧?”西装男大步流星地来到她们面前,幽绘向前一步——然后紧接着这位大哥就猛地鞠了个四十五度的躬,而且虽然说着问句,但也没有听两人回答的意思,“请这边走,我家二小姐已经恭候多时了。”   幽绘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一眼琴幽幽。后者耸了耸肩,“好像是来接我们的人。”   随后,西装男带两人来到了车站外,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不过幽绘分辨车全靠颜色,也说不出来这车怎么样。西装男弯腰为她们打开车门,幽绘眼尖,看到他袖口那块皮肤似乎有个刺青图案。两人坐进车里后,幽绘摸着身下的真皮沙发,转头问琴幽幽:“任务上写的联络地址是哪儿啊?”   琴幽幽一脸无所谓地说:“大泽市,不动山组本部……”   幽绘:“……”   大约在半小时的车程后,轿车在一栋鸣海传统大宅前停下。西装男为她们打开车门,然后上前对门旁的对讲机说了几句,随后大门打开,两个穿着同样制式西装的男女一左一右分侍两旁,而且都戴着墨镜。   “这里比我家大好多……”幽绘望着门内宽广的庭院,悄声说。   “不要被黑社会比下去啊,鸣海锻刀名门!”琴幽幽小声说。   两人随着西装男走入大宅,途中也碰到过几个人,也都是一水儿的西装墨镜,用琴幽幽的话来说,就是“看起来很像是言情小说里写的黑社会成员”。   ——不过也确实是黑社会。   不动山组是鸣海联邦北部雷泽国地区势力最大的黑社会组织,和大泽市市政府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或者说是默契的状态,而个中原因十分复杂,还牵扯到一些幽绘二人根本不明白的历史要素,不过总之,不动山组这只巨鳄就这么趴在了雷泽国,一直到今天。   虽然大泽市的老百姓们对不动山组的认知都是“知道有这么一伙人存在,但从来没见他们搞过事”,但事实上,他们对大泽市居民生活的影响却是潜移默化的,比如很少有人知道的是,上世纪火遍整个鸣海,成为一代人青春记忆的某位歌星,就是在不动山组的支持下出道的……   不过,这些事情和一个青水郡人和一个九方京人都没什么关系。幽绘和琴幽幽随着西装男来到了大宅里的会客室,这位带路大哥在门口鞠了个躬就离开了,而会客室内只有一个人。   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女人。   女人身材高挑,背对着两人,望着窗外。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后,她转过身来。看到她的脸时,琴幽幽和幽绘不禁吓了一跳。   女人的脸上有一道从右额角一直划到左下巴的伤疤,几乎把她的脸整个分成两半。她面容冷漠,不苟言笑,眼神锐利,嘴唇极薄,额头上长着两支红色短角——是个鬼族。   “坐。”疤脸女人惜字如金地说,示意两人在桌边坐下。她说话时,面容的变化极为奇特,总是有一半嘴唇蠕动,而另一半嘴唇几乎不动,看起来整张脸就像是缝合起来的一样,不由得让人有些不适。   琴幽幽和幽绘依言坐下,疤脸女人又说:“不动山鸣。”看起来这就是她的名字了。   “四华院幽……”幽绘深吸了一口气,刚刚打算说出自己那一大串长长的自我介绍,不动山鸣便猛一抬手,把她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琴幽幽用力憋着笑转过头去。   随即,不动山鸣拍拍手,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女性推门而入。前者对她一点头,女人便躬身离开,不多时,一阵“咯哒咯哒”的脚步声懒懒散散地传了过来,间或还有金属刮擦地面的“吱吱”声。琴幽幽不禁皱起了眉头,而不动山鸣却真的如同自己的姓氏一样,表情一动也不动。   脚步声离会客室越来越近,琴幽幽和幽绘不禁转过头去,望着门口。但——最先伸进门内的却是一条腿。   那是一条白生生的小腿,白净的脚上踩着一只厚底木屐,脚指甲涂成了鲜红色,高高地抬了起来,伸进门口,然后猛地落下来,“啪”的一声踩在地面上。   随后,一个人影就仿佛喝醉了一样冲了进来。那是个身材高挑的鬼族少女,踏着摇摇晃晃的碎步来到房间正中,然后猛地顿足一踏地面,又猛一甩头,一头黑色长发当空舞了一大圈。   紧接着,她浑身一抖,忽然站定,一手前伸五指齐张,另一手背在身后,横持着一把明晃晃的薙刀,活像是歌舞伎演员登台表演一样,幽绘两人甚至隐约都能听到那“咚咚咚咚”的鼓点和“哟————砰!”的伴奏了。   一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无论是琴幽幽还是幽绘都没想到这位姑娘会来这么一出登台亮相,都瞪大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随即,那少女猛地一个大转身,薙刀刀刃伴随着她的转身从不动山鸣面前划过——而后者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要不是她表现得如此镇定,幽绘差点以为这振袖少女是来行刺的了。   “咚!”   一声闷响,薙刀的刀柄重重顿在地面上,而这振袖少女也顺势往前垫步,一个转身倒在了桌边一张椅子里,两条大腿在空中一晃,就毫不客气地搭在了桌上,那双木屐就挂在白皙的脚趾上,悬在桌子上方一荡一荡的。   “嗨,老姐。”她舒舒服服地往椅子里一躺,开口打了个招呼,带着妩媚的尾音。   直到这时,幽绘两人才回过神来,重新打量起这个少女来。她的眉眼看着和不动山鸣极为相似,但不像后者那么锐利,毫无疑问是姐妹。和姐姐的西装不同,她穿着一身黑底红枫纹的振袖,看起来是经过“改良”的版本,下摆毫不客气地裁到膝上,一点都不怯场地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大腿。   这时,不动山鸣才冷冷地道:“樱,你的搭档到了。”   琴幽幽和幽绘闻言一惊,这才看到这大剌剌地坐在两人对面的少女(而且她这个坐姿还特别危险)身上振袖的腰间和她们一样,悬着一块“出入无碍章”,上面刻着的同样是一重云的图案——原来这一位才是巫云愁信息里说的“会和她们汇合的新人”。   幽绘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却还是面色严肃地站起身来,张开嘴就想自报身份。而琴幽幽则是在这少女甫一现身时,便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冰冷。而那少女也面露微笑,饶有兴趣地回以一道挑衅的视线。房间中的几人谁都没有说话,因此——   “初次见面,我是四华院幽绘,丹书院2009届毕业生,龙神大社持证法师,鸣海刀剑协会名誉试斩人,四华院家羽流中传。”幽绘总算是顺利地把这一长串自我介绍报了出来,“”   这时,那少女的视线才慢慢地从琴幽幽脸上转到幽绘身上,她的眉毛有些惊讶地扬了起来,似乎同样没预料到真的会有人这么耿直地报一长串身份出来。   “哎呀,哎呀,哎呀。”她说,脸上漾起一抹笑容,“那你就是小绘了。”   “啊?呃?”幽绘有些茫然地指着自己,回头看了一眼琴幽幽,似乎还不确定这家伙就这么给自己起了昵称。   “初次见面,小绘。我是不动山樱。你喜欢怎么称呼我都行。”鬼族少女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振袖的下摆,挂在脚趾上的木屐晃动起来,似乎马上就要掉了,“那么,这是作为初次见面的见面礼。给你一个善意的建议:对你身边那个家伙,还是要多提防一下才是。”   幽绘瞬间沉下脸来。   “恕我失礼,不动山小姐。”她说,“我不知道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语气冰冷,即使和她相处也不过两三天的琴幽幽也知道,能让幽绘用这种口吻说话,看来她是真的发怒了。   “我的意思是,”不动山樱唇角含笑,双腿一晃就从桌子上撤了下来,“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身边的这个女人的本性到底有多坏……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呐。”   “你们以前认识?”幽绘冷冷地说。   但没等琴幽幽否认,不动山樱自己就摇了摇头,以一副理所当然的与其说:“不,不认识。我是第一次看到她。”   “初次见面,就对他人的品行做出如此评判……要我说,恐怕阁下的品行也好不到哪里去吧?”幽绘沉声道。   但她没想到的是,不动山樱竟然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幽绘这番话,“你说得没错,你说的没错。”她说,“我的品行当然也是坏透了的。但是你知道吗?这天底下确实就有这么一种人,本性烂得无可救药,哪怕是玉京龙神本尊,哪怕是净土琉璃菩萨见了也要摇摇头的。比如说我,比如说她。”   幽绘一时间无言以对。虽然不动山樱这话说得唐突失礼,但她却把自己也一块骂了进去,让幽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忽然,琴幽幽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表情僵硬,嘴唇颤抖着,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希望你能对琴前辈道歉,不动山小姐。”幽绘望着琴幽幽离去的方向,转过头来冷冷地说,“我们是作为云篆众成员,来执行任务的。不是来和你探讨道德问题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说完,她便起身追出了门去。   直到这时,不动山鸣才轻叹一口气。而不动山樱脸上则笑容不减,对自己的姐姐说:“她们真有意思,是吧,老姐?”   ……………………………………………………………………………………………………………………   离开会客室后,琴幽幽绷着嘴唇,面无表情地连续拐过三个拐角,与穿着黑西装的不动山组成员擦肩而过,终于来到走廊一角的靠窗角落。确认四下里没有人之后,她才靠着墙,双手盖在脸上。   “嘿嘿……嘿嘿嘿……本性烂透了吗……说得倒也没错……”   她浑身颤抖着,即使努力阻止,但还是从喉咙中漏出了一阵几近癫狂的低沉轻笑,“嘿嘿……哈哈……呵呵……”   琴幽幽的肩膀不住抖动,指缝间的双眼瞳孔猛然缩小,毫无焦距地凝视着面前的虚空,一条深红的长舌探出唇外,分叉的舌尖不断地在空气中“咝咝”舔舐着,嘴角也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   “真敢说呢,这个女人。明明自己也是和我一样的人……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遇到了同类……”   她自言自语着,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消失,逐渐变得坚硬而冷酷,嘴角刻满了深深的厌恶。   “但这种遇到同类的感觉……真讨厌啊。”   忽然,走廊拐角后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琴幽幽猛地抬头,脸色变了数变,表情转瞬间变回了原本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转过身趴在窗口装作看风景。   “前辈,原来你在这里。”幽绘从走廊拐角后转了出来,看到琴幽幽,眼睛不禁一亮,快步走了过来。她有些焦急地捉起琴幽幽的手,“前辈,你别把不动山小姐说的话放在心上,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性格怎么回事,但总之我们执行完任务就能回九方京了,走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说着,她就拉起琴幽幽的手向前走去。后者顺从地被她拉着,跟在她身后。琴幽幽望着幽绘的背影,瞳孔再一次渐渐缩小,嘴角也慢慢向上扬起……   ——————————————————————   舒克审核真脑残+1 6、昏晓倾流霞   幽绘牵着琴幽幽的手,一路快步走出了不动山组的宅邸,一直来到傍晚的大泽市街道上,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她这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琴幽幽深深地埋着头,一言不发,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面孔,看不清表情。   “……前辈,你没事吧?”幽绘满含担忧地低声说。   琴幽幽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才抬起头来,拨开右侧的刘海,眨了眨眼,一派轻松地笑道:“没事哦,不过你要是能再安慰我一下就更好啦。”说着,她故意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身子往前倾了倾。   幽绘本来想说“那个人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但琴幽幽忽然来了这么一出,让她不由得脸上一红。面前的女孩虽然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容,但依然不难看出她笑得十分勉强。幽绘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入队考核那一晚,自己在意识模糊之际听到的那些话——琴幽幽对那怨灵说的话。   本性烂得不可救药——   不知怎么,不动山樱的话猛地掠过幽绘的脑海。她迟疑着慢慢放开了琴幽幽的手,不再说话了。而琴幽幽见状,脸上的笑容也缓缓消失。   “是啦,这家伙就是这么古板的性子。”琴幽幽暗自叹了口气,心想,“以后还是不说这么轻佻的话了。”   随即,她咳嗽一声,故意转开了话题,“总之,我没什么事。那家伙说的话我也没往心里去。我们该去执行任务了。”   “不用和那家伙……不动山小姐一起吗?”幽绘说,不过似乎是不习惯这么随便的称呼,说到一半就改了口,“云篆众总部那边的命令是……”   “谁管那种家伙啊。带上后说不定只会碍手碍脚的。”琴幽幽撇了撇嘴,拿出自己的手机。但她话音刚落,一个脑袋就从她身后冒了出来,“——你说谁碍手碍脚的?”   “——呀!”琴幽幽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身去后退两步,身后的影子也波动起来,隐约有充满威胁性的“咝咝”声从中传来。但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大街上后,琴幽幽的影子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她冷冷地盯着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不动山樱,“你倒是跑得快,拉雪橇想必是一把好手吧?”   不动山樱依旧穿着她那件裙摆极短的枫纹振袖,大方地露出一双雪白浑圆的长腿,手里提了一个长条状的盒子,看起来是把薙刀装了进去。   “那你要不要来试试我拉的雪橇啊?”虽然被人直接骂到了脸上,但不动山樱却一点也不着恼,反而跨前一步,直接把琴幽幽整个人都罩在了自己的影子里,微微屈腿,挑衅般地将膝盖顶进琴幽幽的双腿间,声音轻柔地说,“提前打好狂犬疫苗就行了,不疼的。”   琴幽幽的脸色猛地阴沉下来,她抬起头,冷冷地凝视着面前那张嬉笑着的脸,眼神恍如一根淬满了毒的冰锥一样直扎了过去。而不动山樱则恍若不觉般地直视着她阴毒的视线。   忽然,两只手伸进了两人之间,礼貌而坚决地将她们分开。幽绘分开双臂,用身体挡住这两个人射向彼此的目光。   “先,执,行,任,务。”幽绘一字字地道。   琴幽幽冷冷地扫了不动山樱一眼,转身便走。而后者则“呵呵”笑着,抬起手撩起额前的碎发,也不顾周围的行人,高声狂笑起来,“哎呀,哎呀!让我们好好相处嘛,同类!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但我劝你收敛一点。”幽绘瞥了她一眼,转头快步追上琴幽幽的脚步。   不动山樱坦然沐浴着周围行人诧异的视线,将装着薙刀的长条盒子拖在地上,就那么“咔咔咔”地一路拖着跟了上去,边走边笑道:“哎呀,你们就打算这么走着去任务地点吗?虽然我是不介意啦。”   琴幽幽:“……”   …………………………………………………………………………………………………………………………   巫云愁发来的任务指示十分简单。   ——大泽市某小区内有一名伪装成普通人的安息教教众,将其处理掉,死活不论。另需注意的是,目标可能持有召唤魔物的魔法物品,其强度在“壬”级上下。   “安息教……”幽绘低声叨念着这个名字。安息教是一个以“为枉死的灵魂伸冤”为旗号的邪教组织,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许多人为灵性灾害都出自他们的手笔。而在这些事件中也不乏普通人被诅咒,甚至被咒杀的记录。   “安息教是近来闹得最凶的超自然犯罪组织,神霄庭对此也头痛得很。”琴幽幽的语气十分僵硬,她坐在车子后座上,像扭了脖子一样歪头盯着幽绘,故意不和趴在前座上的不动山樱对视。   “但即使如此,镇守鸣海各地地脉节点的云篆众成员也是不能动的,因此神霄庭能调动的人手也相当有限,咱们这几个一重云也不得不拿出来用。不过话说回来,无论哪个国家的巫师局,严重人手不足都是常态……”琴幽幽干巴巴地说着,叹了一口气,“但根据情报,对方甚至不是法师,应该只是那种负责背着炸药包冲人堆的炮灰,所以这次任务才只有咱们三个出动。”   “死活不论的意思就是,杀了也没关系吧?”趴在车前座上的不动山樱忽然露齿一笑,“正好,我让人开了这辆面包车来。我最喜欢面包车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琴幽幽翻了个白眼,根本懒得理她。幽绘也没兴趣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不动山樱等了两秒,得不到回答,便自顾自地笑着说:“因为面包车最适合用来装尸体啦。你们想,那种加长版的豪车,根本就是华而不实,用来装尸体呢也装不了多少——”   “照你这么说,大卡车岂不比面包车更好?”琴幽幽再也听不下去了,恶声恶气地说。可没想到不动山樱居然眼前一亮,拍了下巴掌,转头对身边的司机说:“她说得有道理呀!老张,下次你给我开个大卡车,越大越好!”   那个司机依旧四平八稳地开着车,应了一声,“是,二小姐。”但是这位仁兄到底有没有把她那明显不经脑子的发言当真,就不得而知了。   “居民区附近的监控系统显示,目标住在其中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群租房里。和他一起的还有好几个租户。所以还不能直接冲进去,得想办法先保护那些普通人才行,麻烦死了。”琴幽幽苦恼地按揉着太阳穴,“我们到地方后,联系一下警察和附近神社的巫女再说吧。”   不久之后,面包车就在一处居民区旁的僻静处停了下来,一队警察和一位巫女已经在路边等候。在幽绘三人出示“出入无碍章”后,带头的警察拿出平板电脑,向她们展示了目标的照片及监控影像。   “这就是这次的目标?一看就是那种人生灰暗走投无路的时候被洗脑了的家伙嘛。”不动山樱只是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影像中的是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一只眼睛贴着纱布,表情疲惫憔悴,穿着乱糟糟的脏衣服,举手投足之间麻木而了无生气。   警察没有答话,只是用一种例行公事的语气继续说:“根据资料显示,目标的妻女在几年前死于一场灵性灾害,之后他就卖掉了自己的房子,辞去工作,一直辗转在各个城市,以打零工为生,在一个月前来到大泽市,我们也是不久前才刚刚确定他安息教教众的身份。”   “一个月了还没有动手?真能忍啊。”不动山樱煞有介事地惊叹一声。   “安息教教徒一向很能隐忍。”琴幽幽轻声说,“而且他们大多都会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动手制造诅咒事件。”   “要是我的话,”樱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肯定会在来到大泽市的第一天就冲向早高峰的地铁,或者正在上早操的中小学校……”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用诡异的眼神看着她,那个警察的表情更是分明在说“这人才是恐怖分子吧”。   “不管怎么说。”琴幽幽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不停地翻着白眼,“目标现在还在自己的居所里?”   “是的。”警察答道,“那间群租屋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七个人。”   “把租户全都转移出来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琴幽幽说,“例行的隐患排查也好,简易驱邪也好,无论用什么理由,总之不要让他意识到这一串行动是在针对他,否则他一定会在人群里释放魔物。我们会在外面布下结界伺机偷袭,只要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就……”   “交给我们吧。”为首的警察点了点头,看了身边的巫女一眼。   “我、我是没有问题啦。”巫女犹豫着举起一只手,“但……驱邪仪式会不会惊扰到对方携带的,呃,携带的魔物……”   “不会。”琴幽幽摇摇头:“这种简易的驱邪巫术哪里都有。居民楼里,电线杆下,餐厅角落,超市仓库……如果这种东西就能惊扰到他的魔物,那他根本潜伏不到现在。”   在敲定了一些计划细节后,警察们和巫女就先行离开了。琴幽幽望着她们的背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还没等她说些什么,不动山樱就拖长声音叫道:“唉……好累啊,和人说话好累啊,社交好累啊……”   “你累什么!你只是在那里不停地说怪话而已!”琴幽幽怒道。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前辈。是时候去布置结界,准备埋伏了。”幽绘伸手挡在她和不动山樱之间。旋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有时候我觉得,那个人会不会也只是被邪教组织蛊惑了的可怜人呢?”   琴幽幽和不动山樱对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嘲弄的神色。她们不约而同地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令幽绘有些头皮发麻,她退后一步,望着面前的两个女孩,街边路灯的光芒从她们身后射来,将她们的脸庞镀上一层深深的阴影,也只有在这一瞬间,幽绘莫名觉得她们彼此之间是那么相似,但对自己而言又是那么陌生。   “或许吧。”琴幽幽轻柔地说,仿佛在安抚孩童一般,“但不要因此而干扰执行任务哦。”   “你的怜悯太多了,小绘。”不动山樱的声音则充满讥诮,“多少钱一斤?我全包了。”   说完,她们转过身去,离开了。   …………………………………………………………………………………………………………………………   警察们的行动很迅速,计划也很顺利。那些租户们很快就一个个地从地下室里鱼贯而出,来到了居民楼前的空地上。以“地下室内需要举行简易驱邪仪式,请先行退避”为理由,这些蜗居在地下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无聊地交谈着,仿佛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过在灵性灾害频发的现代,这也确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在这些租户中,唯有那个安息教教众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他自己一人站在一旁,垂着头,双手插在衣兜里,一言不发。其他租户对他的态度也相当冷漠。幽绘等三人潜伏在不远处的绿化带里,用隐身的魔法遮蔽着身形。   “可以动手了吗?”幽绘低声问道,她的声音在隔音魔法束缚在这一小块空间中。   “再等等。”琴幽幽眯起眼睛,悄声说。幽绘按捺住自己焦急的心情,握住八重霞刀柄的手满是汗水。她紧紧盯着那个垂头呆立的男人,掌心在绯袴上擦了又擦。   “那家伙,在警惕着呢。”不动山樱忽然开口说,她的薙刀已经从盒子里拿了出来靠在身旁,雪亮的刀刃直指天空。她悠然道:“就像是走出洞的兔子一样,虽然天上此刻并没有老鹰,虽然看不到鹰在何方,但还是警惕着,警惕着……”   听着不动山樱的声音,幽绘脑中那根紧绷着的弦慢慢地松了下来,握住刀柄的手也逐渐松开了。她低头看向地面,琴幽幽脚下的影子中延伸出数道比普通影子更深一些的阴影,如数条黑带一般沿着绿化带投下的阴影慢慢向前游走。   “小绘。我问你。”不动山樱说,忽然被点到名字让幽绘小小地吓了一跳,她下意识转过头去,迎面却看到鬼族少女似笑非笑的脸孔。   “警惕着鹰的兔子,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放松警惕呢?”樱低声说着,眨了眨眼。   ——她画着和瞳色同色的红色眼妆。   不知道为什么,幽绘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或许是从一开始就对不动山樱抱持着些许怒气,她几乎没有仔细去看过对方的脸。直到不动山樱挑起眉,笑盈盈地又问了一遍,幽绘这才猛一哆嗦,回过神来。   ——走出洞的兔子,在什么时候才会放松对鹰的警惕?   “……在即将回到洞里的时候。”   幽绘低声道。   在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巫女从地下室里走了出来,租户们开始往回移动。而也就是在那个中年男人转身迈开脚步的一刹那,一直潜伏在阴影中慢慢前进的黑蛇,向离弦之箭一般贴着地面飞速射了过去!   八米,七米,六米,在影子中游动的黑蛇无声无息,它们沿着路灯柱投下的影子,借着树木枝杈的影子,甚至是以其他租户的身影为跳台,寂静却迅速地窜向它们的目标。而那个一只眼睛蒙着绷带的中年男人却无知无觉。   ——得手了!   这个念头在幽绘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紧紧握住八重霞的刀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尽管她第一次见琴幽幽的法术,但无论怎样,对方一个普通人,中招之后焉有翻盘之理?幽绘紧紧盯着那飞速游走的黑蛇,惊喜得几乎险些跳起来。   四米,三米,两米——四条黑蛇,两条袭向他插在兜里的双手——那件能召唤魔物的魔法物品,是不是就藏在他的口袋里?——一条袭向他的腿,一条袭向他的脖颈。就在黑蛇的毒牙即将袭向猎物的一瞬间,那个男人却浑身一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过了头,单眼的视线落在了影中的黑蛇上,在衣袋里的手似乎下意识地握紧了什么东西。   他发现了!   幽绘的心瞬间沉入冰冷谷底。为什么?他怎么会发现的?但她已经来不及思索这个问题,因为男人蒙在纱布后的那只“眼睛”,已经发出了惨蓝色的幽光。   “快跑!”幽绘猛地从藏身处一跃而起,高声疾呼。而察觉到男人异常之处的警察比她的行动更加迅速,大声呼喝着让租户们逃离。也就在此时,数条幽蓝色光芒形成的细长“手臂”猛地从他的单眼眼窝中伸出,挥舞着拍开琴幽幽的黑蛇,男人惨叫着跪倒在地上,而黑蛇们一击不中,干脆改变了策略,如绳索般缠向那数条手臂。   琴幽幽拖延时间的计策确实取得了成果——那几条从男人眼眶里伸出的手臂像花束一样被黑蛇缠了个结实。也就是在这短短片刻内,幽绘和不动山樱冲了上去,而警察们也带着那些惊慌的租户们迅速跑远——甚至都不用警察多做说明,那些普通人看到这一幕,立刻使出吃奶的力气跑得远远地,偌大居民楼前方的空地只剩下了幽绘几人。   但很快,那几条幽蓝色手臂就将缠绕着它的黑蛇挣开。这时幽绘才看清,男人眼睛上的纱布剥落之后,露出的却是一只幽蓝色的水晶义眼,而那些幽魂手臂正是从里面伸出。   “——原来‘召唤魔物的道具’不在口袋里!”   这个念头如同流星一般掠过幽绘的脑海,而方才那个问题也得到了解答:如果这男人将寄宿有魔物的水晶球作为义眼佩戴,那么他为何能看到琴幽幽的黑蛇也就有了解释。   但这个念头在她脑中稍纵即逝。铿的一声,幽绘手中的八重霞已经出鞘,呼吸之间,“稽古剑尺”的术法发动,淡淡的魔力光芒在小太刀的刀刃上亮起。没有多么浩大的声势,也没有绚丽的光焰,不过幽绘仍然感觉得到,“八重霞”的重量宛如消失了一般,这把小太刀似乎化作了她手臂的延伸,在她掌中轻轻震动,欢喜而畅快地鸣叫着。   嗤的一声破空风响,闪烁着光芒的利刃袭向跪倒在地的男人,但是在落到他身上之前,幽绘念头一转,刀刃灵巧地在半空中转向,转而斩向那一束幽魂手臂。   “砰!”   一声闷响,宛如实质一般的蓝色光芒猛然暴涨,伴随着一声凄厉哀嚎,那魔物的更多肢体从水晶义眼中伸出,硬生生地将八重霞的刀刃弹了开来,甚至一并将不动山樱的薙刀击开。最终,出现在幽绘面前的赫然是一个“人”形的灵体,它身长两米多,身体扭曲颀长,头颅上的五官只剩下几个空洞,身体边缘和腹部密密麻麻地长了无数幽蓝色的手脚,宛如一只蓝色的大蚰蜒一般。   而那个中年男人的眼窝仍然连着它的一条手臂,他的身体像挂在魔物身上的塑料袋一般,伴随着它的动作随处乱晃,不动山樱的薙刀数次擦着他的身体掠过,吓得他脸色惨白,哇哇乱叫。   在幽绘和不动山樱两人展开攻势的同时,琴幽幽也赶了上来,无数条黑蛇从她的脚下伸出,如同一道道黑箭般当头朝魔物攒射。而就在此时,不动山樱猛地跳开一步,单手持薙刀,右手捏诀,旋即五指齐张,掌心隐泛红光,一个“雷”字突显。   “斩断百邪,驱灭万精,急急如律令!”不动山樱厉声喝道,轰隆一声雷鸣炸响,一道雷光从她掌心迸射向那魔物!   但此时恰逢琴幽幽的黑蛇呈攒聚之势自四面八方扑来,不动山樱的雷法闪电飞射迸裂,竟然在漫天黑蛇中炸开了一个缺口,不但只有一半威力炸到了那魔物身上,反而还令琴幽幽的攻势为之一窒。   “少碍事!”琴幽幽怒道。魔物趁此机会,真的如同大蚰蜒一般在地上一个转身,掉头扑向居民楼的入口。   “拖后腿的是你吧!”不动山樱反唇相讥,倒提薙刀追了上去,刀刃在地面上擦出一溜火星。   “你们两个够了!”幽绘大声呵斥,快步跟上。那魔物一头扑进居民楼入口,拧身便向楼梯间上扑去,刹那间黑光迸现,无数黑蛇凭空出现,宛如一道蛇墙般将它拦了正着,当头便咬。魔物猝不及防之下,身上被咬出许多个漆黑伤口,嘶嘶作响。它嚎叫一声掉头便跑,但琴幽幽三人已经追到身后,无计可施之下,它只得“哧溜”一声钻入地下室入口。   “果然想跑进大楼里,可惜我已经提前在楼梯口布了结界,这回可是瓮中捉鳖了!”琴幽幽轻叱一声,无数影中黑蛇簇拥着她,如游鱼一般滑入地下室入口,幽绘和不动山樱随即追上。在冲进地下室前,幽绘望了一眼楼梯口的结界,心中不禁一冷。   如果那魔物真的跑进了楼梯口,她们三人必然会因为楼上居民的缘故而束手束脚。而它则可以放心地大开杀戒。而地下室中已经无人居住,正是一个有进无出的捉鳖之瓮。但倘若琴幽幽没有提前布下结界的话,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它究竟是受了召唤者的指使,还是本身便有此智能?   在念头闪动间,幽绘已经冲入地下室中,那怪物嚎叫着一路奔逃,身体所过之处,墙壁上的灯泡颗颗破碎,那简易木板隔出的群租房被轰然撞碎,幽绘和樱只能分心躲开地上的绊脚杂物,一路追逐。   “先做掉那男的!”不动山樱厉喝一声,再次运掌生雷,一道掌心雷摧枯拉朽地迸射出去,目标正是挂在魔物身上的男人。魔物猛地一个大转身,钻到了一面木板墙后,樱的掌心雷将那墙炸了个粉碎,一块大碎片砰的一声砸在男人头上,后者顿时额角鲜血长流,直接被从魔物身上打飞了出去,像一条破麻袋一样倒在地上。但魔物的行动一点滞涩都没有,调转身形猛地向琴幽幽冲了过去。   “白费功夫!”就算是在这个时候,琴幽幽也不忘嘲笑一句。   “即使召唤者失去意识也不会消失吗……”幽绘深吸一口气,斜刺里冲了过去,挡在琴幽幽身前,魔物来势汹汹,腹下一排闪烁着蓝色幽光的手掌扑面袭来,幽绘只看得一阵恶心,但下一秒,那无数只手掌便向她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叮叮当当——   幽绘脚下站定,手中一柄“八重霞”仿佛舞成了一团疾风也似,不停地格挡着魔物拍下来的手掌,激起一连串打铁般密集连续的金铁交鸣之声。但那怪物身下的手掌数量太多,这一轮宛如千手观音般绵密的打击下来,单凭一把“八重霞”实在难以滴水不漏地防下,还是有几掌结结实实地拍在她身上,在她的护咒上面激起一圈圈白色涟漪。   而被那几掌拍在身上的幽绘只觉双眼一黑,如同被几记重锤砸了个实在,即使有护咒防御下了大部分攻击,也砸得她痛彻骨髓,气血翻涌,不由得连退数步。就在此时,一个黑色绳圈悄无声息地在这魔物脖颈间出现,忽然收紧。   魔物发出一声尖锐哀嚎,但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突然梗住。琴幽幽面沉似水地从幽绘身后走出,单手高高举起,五指张开作抓握状,如同正虚空掐着什么一般。   ——这是,入队考核那一夜的……   幽绘顿时瞪大眼睛。她认得分明,这无声无息出现的黑色绳圈赫然便是那一家三口怨灵的诅咒。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琴幽幽为什么会使用这诅咒,后者便慢慢收紧手指,更多的绳圈自虚空中出现,将那魔物重重缚紧。那绳圈上仿佛沾着什么剧毒一般,魔物发着蓝光的身体被绳圈接触到的位置逐渐被染上黑色,如墨汁般渐渐扩散。   琴幽幽缓步向前,直勾勾地盯着那不断蹬踏打滚的魔物,看着它痛苦挣扎的模样,嘴角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漾起一抹阴暗而残酷的笑意。   “结束了……”她轻声呢喃着,五指慢慢收紧。但就在此时,那魔物猛地一张嘴,口中一道蓝光迸射,竟然又是一只虚幻手臂,如利箭般直取琴幽幽。幽绘来不及细想,箭步窜出,悍然以“八重霞”当头迎上,只听得铿锵一声脆响,那魔物的手掌一掌拍在八重霞的刀身上,硬生生将幽绘逼退三步,她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口中一甜,猛地喷出一口血来,尽数浇在了八重霞上。   “幽绘!”琴幽幽惊叫一声,而就在她分心之时,绳圈的束缚一松,魔物嚎叫着弹身扑上,整个身体一起向她们两人压来。琴幽幽咬牙再度催动法术,但魔物的无数手掌已经逼到了面前——   ——轰隆!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雷鸣乍响,一道霹雳电光如龙般飙射,恶狠狠地炸在了那魔物身上,硬生生将它的身体炸烂了一截,激起的气浪猛地将幽绘和琴幽幽猝不及防地掀翻在地。不远处的不动山樱手掌平伸,倒提薙刀,掌心一个朱砂“雷”字红光渐隐。   但即使正面吃了这一记掌心雷,那魔物也并未就此受到重创,而雷电带来的冲击力反而冲散了琴幽幽的绳圈诅咒,重获自由的魔物再次啸叫一声,拖着焦黑的溃烂尾部,如同一条大鱼般四处乱窜游走。   “要你多事!”琴幽幽气急败坏地尖叫道,翻身从地上爬起来。   “救你的小命算多事吗!”樱放声长笑,倒拖薙刀冲了过来。三人与这魔物再次战在一处。尽管那魔物被炸烂了一截身躯,但凭借着灵活游走的身法和诡异的行动轨迹,硬是和三人形成了胶着之态。   当!一声闷响,幽绘挥刀挡开对方袭来的掌击,心中不免生出一股焦躁之意。   ——平心而论,这怪物真的强吗?   答案是否定的。它充其量也就是“壬”级最上的水平,甚至还不如那一家三口的怨灵难以对付。   但是为什么会如如此久战不下?   转眼之间,幽绘瞥到了身边的琴幽幽和不动山樱。两人不断地向着魔物发动着一连串的攻势,间或躲避着魔物的攻击,但不管怎么样,都没能对对方造成有效的杀伤。在最初被绳圈袭击过之后,魔物就在特地防备着琴幽幽的诅咒,每当黑色绳圈显现于空中时,它都准确地摆尾躲开。   不动山樱则收敛了很多,没有再胡乱释放那威力和声势都巨大的掌心雷,似乎唯恐再次打乱琴幽幽的攻势,只是以一些简易的雷法配合薙刀进行着攻击。而看她的样子,似乎不仅仅是把魔物作为敌人,就连琴幽幽也是她的防备目标,从不肯踏入对方的黑蛇攻击范围内。反观琴幽幽竟然也是同样的反应,每当不动山樱掐诀时,她都会迅速后退,似乎唯恐被对方的掌心雷波及,因而错失了许多良机。   至于幽绘自己——   少女银牙紧咬,死死握住手中的“八重霞”。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竟然派不上什么用场。“八重霞”不比“九胴切”,没有那种堪称能一刀改变战局的强大威力,而自己的其余法术——就如姐姐所说,那些三脚猫的炎咒和雷法,虽然足够达到从丹书院毕业的水平了,但要说擅长,也实在算不上,至少远远比不上不动山樱威力惊人的掌心雷。   “母亲,您告诫我,进入云篆众后要以驱除邪祟,保护民众为己任,但我现在……”   幽绘挥刀弹开怪物的攻击,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的刀身上沾满血迹——那是她自己的血迹。她咬着牙齿再次迎了上去,但此刻她已经被混乱焦躁的情绪充满,再也不复之前的镇定从容,而作为感应剑魂的法术,“稽古剑尺”对使用者的心境极为敏感,流转在“八重霞”上的魔力光也逐渐黯淡了下去,刀身也变得愈来愈沉重。   忽然,那怪物挥舞手臂,弹开幽绘和不动山樱两人的攻击,猛地后跳出一段距离,高高昂起头,一道莹莹毒绿的光芒自它口中喷出,横跨了十数米的距离,宛如一道绿色波浪般扑面射来,带着腥臭刺鼻的气味。沾染上这绿色光点的水泥地板立刻发出“滋滋”之声,竟然被腐蚀出了一个个空洞。   不动山樱身形一转,猛地横向避开,幽绘也不敢以护咒硬扛,连忙就地翻滚躲避。但是处于这攻击范围正中的琴幽幽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她躲闪不及,干脆咬牙掐诀,无数黑蛇自影中升起,形成一面墙壁将她掩住,绿色光芒落在黑蛇之墙上,顿时响起一片腥臭的滋滋声。   “前辈!”幽绘失声叫道,还不等她发足奔去,那怪物便啸叫一声,身躯灵活地在沾满腐蚀毒液的地面上游走,眨眼之间就绕到了琴幽幽身后,无数幽蓝色的手臂将她当空攫住!   琴幽幽猝不及防之下,眼睛睁得大大的,俏脸上还带着些许不可思议的神情。她面前的黑蛇之盾被腐蚀出了一个巨大空洞,而剩余的黑蛇尽数咬在了魔物身上,但对方竟然硬生生忍下了黑蛇的噬咬,抓住了她的四肢,无数条手臂一起发力撕扯,琴幽幽身上的护咒光芒吱嘎作响,眼看就要彻底破碎。   在那一瞬间,幽绘只觉自己身边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都定格在那一秒。   “阿廻,阿绘。”不知为何,耳边响起了母亲轻柔的话语。这是在——那个时候——自己小的时候——   ——“对于我们来说,锻刀,是毕生的追求。而守护他人,则是天生的职责。但有的时候,这两者并不能两全。如果是你们的话,会选择哪一侧呢?”   在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询问过自己和姐姐。那个时候,姐姐想都没想,就回答“我想要锻出更好的刀!”   而自己的回答——自己的回答——   “是保护大家更重要一点吧?”   下一秒,“八重霞”上亮起了一道绚丽的红光。   幽绘惊讶地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谁托起来了一般,面前是一片姹紫橙红的迤逦霞光。她感觉自己隐没溶化在一抹流霞之中,几乎是一瞬间就跨越了十数米的距离,来到了琴幽幽的身边。包裹在霞光中的“八重霞”轻飘飘地从那魔物的手臂上抹过,于是那些幽蓝色的肢体无声无息地齐齐断裂。   幽绘几乎是下意识地拦腰抱住琴幽幽的身体,整个人再次隐没入一片霞光之中。而当两人再次现出身形的时候,已经又是在十几米开外,正巧出现在了不动山樱的身后。不动山樱眉毛微微一挑,惊讶的神色在她脸上一闪而逝。   “接下来轮到我了?”   幽绘扶着琴幽幽,让她在地上站稳,低声道:“随你喜欢。”   铿的一声,不动山樱将手边的薙刀插在地上,雪亮的刀刃轻而易举地没入了水泥地面。她左手掐诀,右手平伸,五指齐张。   “雷神之炁,电母之威!五行之将,六甲之兵!”   不动山樱高声厉喝,一头黑发无风自动,猎猎飞舞。那怪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尖嚎着向三人冲来。   “斩断百邪,驱灭万精!”   不动山樱左手的指诀接连变幻,右手掌心中一个赤红“雷”字突显,两条黑底长袖如旗帜般迎空飘舞。   “吾奉:金光真雷圣母律令摄!”   “——雷来!”   当是时,万籁俱寂。在那静默的刹那间,一道耀目雷光无声无息地自少女掌中迸出,如一支长枪般没入面前那魔物的身躯。它仿佛甚是惊讶一般,低头瞧着自己的身子,似乎在疑惑为何那雷光没有任何效果。   ——轰隆!轰隆!轰隆!   下一秒,三声震耳欲聋的雷鸣才几乎不分先后地姗姗来迟,那魔物的身躯猛然膨胀开来,随即在三声轰雷中爆为漫天幽蓝碎屑。而地下室的水泥地板也被炸得石块纷飞,只余三个彼此交叠在一起的焦黑大洞。   铿的一声,不动山樱拄着薙刀,单膝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直到现在,她才转过身去,撩开额前汗湿的黑发,纤细锐利的眉毛一挑,一双红瞳便盯在了幽绘身上。   “喂。”   幽绘转过身去。   “那一招叫什么?”   幽绘闻言,不禁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八重霞”,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这个嘛,我称它为……御神居合——‘昏晓倾流霞’。”   ——————————————————————   接下来三明治就将缓缓启动……   另外,不动山樱的名字里藏了一个梗,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看出来(?)   以及,间章里的巫云愁那一章修改了一小部分,这一卷的第五章后半段也加笔润色了一下。   老是喜欢改前面的章节真是抱歉啊,但我不会停止的.jpg 7、安息教   “妈妈……”   幽绘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八重霞”,这把小太刀的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霞光的温度。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而施展“御神居合”时,托举着自己身体的,似乎也像是母亲的臂弯。   ——这就是和剑魂同调的感受?仿佛母亲就在自己身边一样。   咚的一声,一块破碎的木板落在地上,将幽绘从思索中惊醒。她轻轻地将八重霞收回鞘中,抬起头环视四周。   ——战斗已经结束了。   那幽蓝色的魔物如同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留半点痕迹。现场只余一地狼藉,以及被不动山樱的掌心雷炸出的大坑。   在这一场意外艰难的战斗中,三人身上多少都挂了点彩。琴幽幽终究是没能完全挡住魔物喷吐出的腐蚀液,一条袖子被尽数烧光,手臂上也多出了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发出刺鼻的焦臭味。而幽绘和不动山樱受的伤要轻得多,大多只是一些划伤淤伤之类的皮外伤。   幽绘只来得及朝那魔物消散的地方望了一眼,就连忙在琴幽幽面前单膝跪下。女孩嘴唇紧咬,面色苍白,忍耐着手臂上传来的灼痛。幽绘简单检视了一遍她的伤势,随后捏个驭水诀召来清水为她清洗伤口。焦黑的皮肉组织与清水接触时,琴幽幽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深深地埋下头去。   “前辈,马上就好了。”幽绘柔声说,双手虚按在她的伤口上,凭空画符,开始念诵疗愈咒语。淡淡的白光从她掌心亮起,一点一点地修补着琴幽幽的伤口。   铿的一声脆响,不动山樱将自己的薙刀从地上拔了出来,拖着脚步走到她们身边,就那么干看着幽绘为琴幽幽疗伤。   “劳驾,您也来帮个忙如何?”幽绘压下心中的恼火,瞪着这位光站着不干活的大小姐。   “我不会啊。”不动山樱一摊手,满脸无辜,“我在丹书院的时候,教疗愈咒的教谕整天骂我是块木头。”   幽绘听了差点没背过气去,“那你帮忙通知一下外面的警察和巫女可好?”   “哎,不着急。”不动山樱摆了摆手,在魔物撞出的废墟里转了一圈,拖着一个“东西”走了回来,幽绘仔细一看,却是那个中年男人。   “我们先审问一下这家伙。”不动山樱说。幽绘叹了口气,“那我把他浇醒。”说着,她便打算再捏一个驭水诀。但不动山樱摆了摆手,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我说了,你的怜悯太多了。”   话音刚落,她的两根手指便闪电般刺入男人的眼窝!   幽绘大吃一惊,差点从地上蹦了起来,掌心的疗愈白光急遽波动,但最终还是稳住了法术。在她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不动山樱竟然一脸愉快地用指尖在男人的眼窝里转了转,随后抽出手,两指指尖捏着的赫然是那颗用来召唤魔物的水晶义眼。她举起它看了看,随手丢给了幽绘,然后在男人的衣服上擦去自己手指上的血迹。   随后,男人在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中睁开了仅剩的那只独眼。   “杀了我吧。”看清楚面前的身影后,他便明白了一切——魔物被击杀,而他的计划当然也以失败告终。他垂下头,用了无生趣的沙哑嗓音说。   “我会的。”不动山樱饶有兴趣地说,“但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狗巫师!呸——呃啊!”男人狞笑了起来,骂了一句,作势欲啐,但就在这一瞬间,不动山樱闪电般地重重一掌扇在了他的脸上,发出了一声响亮的脆响,力道之大甚至把男人的脑袋都抽歪了过去,脸颊高高肿起,眼窝嘴角都有鲜血流下,看起来极为凄惨。他似乎被这一掌抽傻了,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少女,甚至都忘了捂脸。   “再啐呀。”不动山樱笑盈盈地说,她眯起双眼,低头捉起了男人的一只手,两根指尖捏住他食指的指节,猛地一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清脆的骨骼断裂声,男人凄厉的惨嚎回荡在这狭小的地下室里。幽绘不忍地扭过头去,深深皱眉。而琴幽幽则直接扑到了她的怀里,装作不停颤抖的样子,连手臂上的伤口也顾不上了。幽绘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轻拍着琴幽幽的背,但后者却越过她的肩膀,望着男人的模样,嘴角忍不住高高翘起,一双丹凤眼也欢喜地眯了起来。   男人的食指赫然被不动山樱拧成了麻花状,指骨片片碎裂,嵌在皮肉里,更增痛苦。男人捧着手指,不停地在地上打滚惨嚎。幽绘看了一眼不动山樱,鬼族少女仍然一脸温柔妖艳的微笑,笑弯了的红瞳中闪烁着残酷而喜悦的光。   “哎呀,哎呀。”她轻柔地说,“这个见面礼你喜欢吗?这是给没搞清楚现状的你,送上的一点小礼物。”说罢,她再次出手,猛地抓住男人,两根手指再度刺入了他空空荡荡的眼窝!这一次,她刺得格外深也格外用力,仿佛要从眼窝刺入他的脑子里一样。男人浑身颤抖,甚至忘了挣扎,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一动也不敢动。   “我的问题必须得到回答。不能让我等太久。回答不能太长。不能没有重点。不能乱扯闲话。不能语无伦次。不能撒谎骗我。”不动山樱微笑着慢慢说,深深陷在男人眼眶里的手指甚至轻轻勾了勾,引来对方又一声尖叫,“我会杀了你,但一刀捅死你是杀,一点一点把你的脑子搅烂也是杀,对不对?我更喜欢后面这种。”   男人的单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一开始他脸上那副宁死不从的气势已经消失了,不动山樱突如其来的辣手有效地摧毁了他抵抗的意志。说到底,这个男人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不但算不上意志顽强的军人,就连狂信者都不是。   幽绘数次松开手臂,想要转身制止樱折磨这人,但琴幽幽却紧紧抓住她,最终幽绘只好作罢,将琴幽幽拥在怀中低声安慰着她。蛇人少女深深埋下头去,没有让幽绘看到自己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和不停泛起的笑意。   “首先。”樱柔声问,“给你任务的人是怎么和你联系的?”   男人喘着粗气,没有立即回答。樱忽然毫无征兆地将手指往里刺去,于是他立刻尖声惨叫了起来:“我说!我说!是、是通过……通过公共电话……定期联络!每、每周一次,每次都、都会指定下一次联、联络时的位置!”   “分配给你的任务是?”   “等、等待指示,然后在人比较多的地方释放魔物……”   “和你联络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年龄?性别?特征?”   “这……”男人迟疑了。于是樱立刻把指尖又往深处刺了些许,男人惨嚎了起来,“说、说不清楚!我只听过声音!而、而且每、每次指示都会换人!男人,女人,老头,都有,都有!”   “嗯……”樱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的脸。或许是得出了“他不像是在撒谎”的结论,她又继续问了一些比较关键的问题,但得到的回答要么是“不知道”,要么则毫无用处。   “看来这家伙真的就只是个炮灰而已。算了,反正任务指示上写的是死活不论,看来神霄庭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东西。”她站起身来,手指“噗”的一声从男人的眼窝里拔了出来,后者嚎叫一声,单手捂着流血的眼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樱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脚,把他踢到了一边,转头看向幽绘和琴幽幽,“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还有。”幽绘迟疑着摇了摇头,但琴幽幽却忽然开口。她对幽绘笑了笑,离开了她的怀抱,站起身来到那男人面前。后者躺在地上,那只完好的眼睛里迸射出憎恨和恶毒的光芒。   “我问你。”琴幽幽淡淡地说,“你对十二年前的钦山森林公园集|体|自|杀事件知道多少?”   男人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结结巴巴地说:“钦山森林公园……就是……”   “对。”琴幽幽截口道:“青丘国的那起。”   幽绘在一旁听着,不由得也皱起了眉头。十二年前的钦山森林公园集|体|自|杀事件,她确实有所耳闻。那是近二十年来安息教所制造的事件中,规模最大也是最耸人听闻的一起。在那起事件中,整整数十人在钦山森林公园里自杀身亡,甚至在现场造成了一起严重的灵性灾害,使得青丘国当|局被迫将那里划为禁区,并建立了结界来进行镇压。   但是此事发生时,幽绘才只有六岁,再加上九方京和青丘国隔之千里,这件事给她留下的印象也只有新闻播报员沉痛的声音,与当时漫天飞舞的报道消息而已。   琴幽幽与这起事件有什么关系吗?幽绘忍不住望向少女的背影。   “不、不知道……”男人结结巴巴地说,似乎为了取信于琴幽幽,他连忙大声辩解:“那、那个时候我还、还在雷泽国!还、还没有入教!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你们要相信我啊!”   琴幽幽凝视着他,最终她叹了口气,对不动山樱摇了摇头,走到一边抱膝坐下,闭目小憩。   “大叔……”幽绘忍不住开口,但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这个安息教教众,最终还是胡乱叫了一声“大叔”。而那个男人也瞪大眼睛,或许他也没想到面前这个法师少女会这么称呼他。   “你为什么要加入这么个邪教呢?”幽绘又接着问。她不用看就知道不动山樱露出了讥讽的笑容——是啊,她问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问题,她也能猜得到这个人会怎么回答她,但她还是想亲口问一问。   男人脸上的神色变了数变。从惊愕,到阴郁,到愤怒,再到狰狞。一股充满憎恨的戾气慢慢爬上他的脸庞——先前那个被吓破了胆的普通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凶残的狂徒。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这些狗巫师!”忽然,他咆哮一声,整个人都从地上弹了起来,猛地扑向幽绘!   不动山樱冷哼一声,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侧腹。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男人像一条破麻袋一样倒在地上,满脸痛苦之色,抱着肚子大口喘息。   “如、如果不是你们……如果你们没有……没有解决那些、那些什么……什么灵性灾害……”他伏在地上,仅存的一只眼睛布满血丝,一只手捂着侧腹,另一只手在地面上不停抓挠,鲜血长流,“我、我的老婆孩子……也不会死……都是因为你们!都是因为你们!”他说着,从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般的“荷荷”声,然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没有你们……没有你们的话……”男人痛苦地挣扎着,不停地用拳头捶打地面,留下一个个沾着血的印迹,“如果没有你们巫师……没有那两次巫师战争……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会变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们……她们也不会死!狗巫师!狗巫师!”更加激烈的咆哮从他嘴里喷出,伴随着一连串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幽绘叹了口气。   “问这种问题就是这种结果啦。”不动山樱无动于衷地说,她反而笑了起来,“喂,蠢蛋大叔,你不会以为没有巫师,就没有巫师战争了吧?蠢货,就算没有巫师,也会有别的什么战争,照样有数不清的人打得头破血流。”   “我懒得发表评论。”琴幽幽睁开刘海外的那只眼睛,懒洋洋地说,“如果归咎于我们能让他觉得好受点的话,那就这样呗。”   “大叔……”幽绘神色复杂地低声说:“你这么做,反而会让魔物害死更多无辜的人。到头来,你自己和害死你妻女的灵性灾害,又有什么区别?”   男人的辱骂声停歇了片刻。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望着幽绘,布满胡茬和皱纹的苍白脸庞上慢慢露出一个满含绝望意味的惨笑。   “因为他们说……只要我这么做,就能让我再见到她们啊!”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一直捂着侧腹的那只手猛然从衣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对准了幽绘。   砰!砰!砰!   电光火石之间,连续三声枪响在昏暗的地下室里炸裂。   谁都没想到这个男人会突然从口袋里拔出一把手枪,等不动山樱和琴幽幽有所反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淡淡的硝烟从枪口冒出,幽绘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男人也睁大眼睛看着她。随即,便是叮当、叮当几声,子弹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一道淡淡的白色光芒覆盖在幽绘的身上,子弹根本无法穿透这白光而伤及她分毫,只能颓然滚落在地——巫师的护咒能无效化绝大多数非魔法的攻击,挡下区区几颗手枪子弹当然不在话下。   男人的眼中再次充满了绝望。   幽绘弯腰从他手中夺过手枪丢到一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大叔,现在你的罪名还要加上一条持枪伤人。想想上刑场之前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吧。”   “嘴里狗巫师狗巫师地叫着,却连我们有护咒都不知道?要不要我在机枪扫射里洗澡给你看?”不动山樱嗤笑一声,“但凡你掏出张火符之类的东西出来,我都当你努力过了。”   “原来他那个时候藏在衣兜里的是这东西。”琴幽幽若有所思地说,   幽绘轻轻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再次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了。   “这家伙怎么处理?”琴幽幽朝倒在地上的男人努了努嘴。   “绑起来交给警察吧。”幽绘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她身边,“法律会制裁他的。”   “要我说,反正他也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琴幽幽不假思索地冷笑道,“留着也没用了。毁尸灭迹有许多种方式,我不介意教你们几种哦。”但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上就闪过一丝后悔的神色,偷偷望了一眼幽绘的反应。   幽绘皱起眉头,刚些要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被切断的闷响,随即有一个物事“骨碌碌”地滚了过来,碰了一下她的脚跟。她猛然转过身去,随后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那物事赫然是那男人的头颅。   汩汩的鲜血从断颈处流出,在地上积了一滩血洼。他的双眼兀自圆睁着,脸上满是惊恐的神色。而不动山樱则站在那具无头尸体身边,正漫不经心地擦干薙刀上的鲜血。   “我叫人来收拾,你们不用管了。”不动山樱轻描淡写地说,抬手抹掉脸上沾着的血迹,举到面前看了看,微微仰起头伸出舌头舔舐品味,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在幽绘身后,琴幽幽望着那具身首分家的无头尸体,不由得欢喜地眯起了眼睛。   “你……”幽绘看着地上的尸体,又转头望着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的不动山樱,喘了几口气后才艰难地说:“你……为什么这就把他给杀了?”   “哎呀,这可真是奇哉怪也。”樱露出了一脸仿佛听到有人问“一加一等于几”一般的表情,“有谁规定我不能杀他了吗?还是说你想让他把一梭子子弹都打你身上听个响,就当提前过年了?”   幽绘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是蹲下身,将男人的眼皮轻轻合上。   “我确实认为他该死。但这并不能代表我认同你的行事方式。”她静静地说,“我们走吧。”   随后,她们离开了地下室,外面已经拉上了代表超自然事件的黑底红纹警戒线。警察们和一个巫女站得远远地,而楼上也有住户打开窗户探头窥视。幽绘感觉稍微有点不自在,但不动山樱和琴幽幽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见到她们出来,那位巫女快步迎了上来,焦急地问道:“你们没事吧?需要治疗吗?车子就在这边,我们快去神社——”   “还好。”琴幽幽按着自己的胳膊,跨过警戒线,“我们自己可以处理。”   “里面怎么样了?”巫女的视线越过她们,望向地下室入口。   “解决了。”琴幽幽轻描淡写地说,从她身边走过。   “呃,那、那个……那个邪教徒呢?”巫女呆了一下,问。   “解决了!”不动山樱笑着伸出胳膊揽住巫女的肩膀,推着她往前走去。幽绘跟在她们身后,叹了口气。   在汇报过情况后,接下来就是一些无聊而冗长的例行程序。相关人员早就到齐,他们训练有素地进入地下室,用尸袋运出了那具无头尸体,检视了现场,进行了损失评估。哦,对了,那位巫女又进行了一次驱邪仪式。不过这些后事处理就和幽绘她们没什么关系了。   送她们来的那辆面包车就停在路边,三人上车后,幽绘坐在了琴幽幽身边,捉过她的胳膊。琴幽幽轻轻地颤了一下,但没有抗拒。幽绘专注地凝视着她的伤口,并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异样。   “前辈,那我继续治疗了。”她认真地说。琴幽幽有些慌乱地“嗯”了一声,视线越过幽绘,和不动山樱撞在一起。鬼族少女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锐利的犬齿在车厢灯下泛着白森森的光芒。   琴幽幽冷冷地盯着她,视线森寒。很快,幽绘的诵咒声便伴随着疗愈魔法的白光响了起来。当法术稳定后,幽绘双手平伸,维持着魔力的输送,停下了咒语。她望着琴幽幽伤口处的皮肉一点一点愈合,再度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面前死去。”她低声道。   琴幽幽抬起头看着她的侧颜,忽然意识到——四华院幽绘,这个少女说到底也不过是刚离开学院……刚从丹书院毕业不久的孩子而已。诚然,丹书院会设置各种诸如驱除怨灵、消灭魔物之类的实战测试,但是这其中绝不包含杀人。祓除怨灵是一回事,斩杀怪物是一回事,而看着人在眼前死去,又是另一回事。   车厢内的气氛一时间慢慢趋于阴郁,幽绘的眼神逐渐暗了下去,而就在此时,不动山樱忽然“哈”地笑了一声,“那感情好。老娘八岁的时候就掏刀子捅人啦。”   或许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不像是认真的,幽绘没有当真,而是轻轻吐出一口气,皱着眉头随口回了一句,“那你现在应该在监狱里。”   不动山樱哈哈大笑起来,她一伸胳膊就揽过幽绘的肩膀,后者手中的法术光芒剧烈波动了一下,差点就消散于无形。琴幽幽气得柳眉倒竖,叱道:“你做什么!”   不动山樱也不着恼,一转头忽然看到车窗外掠过一家奶茶摊,立刻眼睛一亮。   “老张,停车!”她喊道,抬腿一脚跺在驾驶席椅子顶上,大脚趾颤巍巍地夹着木屐,那鞋子眼看着就要掉在司机头上,但居然悬之又悬地被夹住了。   按理来说,在专心开车的时候座位被忽然踹了这么一脚,任谁都得吓一大跳,但是这位司机老兄竟然只是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是”,便稳稳当当地在路边停下了车——看起来给不动山樱开车确实能有效锻炼心理素质。   车门打开,不动山樱率先跳了下去,在地上踉跄了两步才把木屐穿好。她身上兀自还沾着刚才那邪教徒的血,就这么猛地从一辆面包车里跳下来,把路上的行人吓了一大跳,有几个人已经掏出手机开始报警了。剩下两人见状,唯恐她惹出什么乱子,连忙也跳下了车。行人们见幽绘一身巫女打扮,骚动顿时小了很多,看不动山樱的视线也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危险分子”变成了“可能是刚执行完任务的巫师”。   但尽管如此,不动山樱沾着一身血直直地冲向那个奶茶摊,还是把前面排队的顾客吓得一哄而散。摊主是个戴着墨镜的高个男人,用低沉浑厚的声音淡定地问她们要什么饮料。几分钟后,不动山樱拿过自己的奶茶,毫不犹豫地揭开盖子咕咚咕咚一口喝了个干净。   “噗哈——”她随手捏皱纸杯丢到垃圾桶里,“杀完人后的奶茶喝起来真痛快!就像泡完澡要喝牛奶一样!”   幽绘和琴幽幽对视一眼,双双翻了个白眼。还好奶茶摊附近除了神色淡定的摊主外没有别的行人,也不怕有人听到她这番恐怖分子一样的伟论。   “好啦,我们走吧。”不动山樱耸了耸肩。   “你还没给钱呢。”幽绘指出。   “二小姐慢走。”就在这个时候,摊主大哥一个四十五度鞠躬,沉声说道。   于是幽绘的表情就这么凝固在了脸上。   ………………………………………………………………………………………………………………   由于天色已晚,幽绘两人当天便决定在不动山家留宿,明日一早回九方京。而直到洗浴完毕,在客房中换上浴衣后,幽绘还是在小声咕哝着,“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黑帮也会开奶茶摊。”   “潮玩店我们也有开哦。”不动山樱的声音懒洋洋地从客房门口传来。鬼族少女斜倚在门边,身上的浴衣松松垮垮地披着,几乎只靠一条腰带围住,领口几乎一直开到肚脐,毫不在乎地露出大片白皙肌肤和雪腻乳沟。她手里还倒提着那只装薙刀的长条匣子,也不知道这大晚上的,她拿着刀子走来走去是要做什么。   “哈?”幽绘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因为黑帮开潮玩店还是因为不动山樱穿衣服这么不检点。   “不过最近那套‘血染!极道交锋之夜!’盲盒卖得不太好。唉,现在的女孩子们都不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题材了吗?”不动山樱叹息道。   “作为女孩子的一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琴幽幽虚起眼瞪着她。   “对了,不动山小姐。”幽绘忽然站起身来,正色道,“我有一事相求。”   “不行。”樱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你看起来太正经了所以不行。”   幽绘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白净的脸颊涨得通红。不动山樱仔细地打量着她,似乎在品味她脸上尴尬气恼的表情。忽然,她“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随手把装薙刀的盒子丢了过去,“拿去吧,四华院小姐,你不就是想看这个吗?”   幽绘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只长条盒子,低声道:“多谢。”随即,她跪坐在地面上,慢慢将匣子打开,双手珍而重之地捧出那柄薙刀,目光一点点从那闪烁着美丽流光的刀身上掠过,用指尖抚摸着刀刃上瑰丽的刃纹,脸上满是迷醉和赞叹的神色。   “最上品……”她低声呓语着,站起身来,双手握住刀柄轻轻挥舞,刀刃在空气中迸出锐利的破空之声。不动山樱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看着她挥刀,不时朝琴幽幽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后者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她。   “我先出去一下。”忽然,琴幽幽站起身出门离去,不动山樱嘴角一翘,也跟着她消失在了走廊的阴影中。唯有幽绘一心沉浸在挥刀之中,浑然不觉。   琴幽幽快步来到走廊的僻静处,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不动山樱。   “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了。我们是同一种人。”樱好整以暇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慢慢地来到她面前,修长的大腿在衣摆间若隐若现。   “我们不是。”琴幽幽截口道。   “我们是。”樱声音轻柔地说,“我们都沉醉于同一种怪诞的快乐……不要和我说你没有察觉到。”   “我和你不一样。”琴幽幽冷冷道,刘海外的右眼眯了起来,喉咙间也发出若有若无的“咝咝”声。   “的确不一样。”樱竟然一脸轻松地点头承认,“和我不一样,你不肯面对自己的内心。”忽然,她朝琴幽幽靠近两步,将后者夹在自己和墙壁之间,彻底罩入自己身体的阴影里。琴幽幽抬起头冰冷地望着她,刘海下阴毒的视线宛如毒蛇的利齿。   “你啊。”不动山樱凝视着她的脸,梦呓一般地喃喃道:“……不肯承认自己,不肯直视自己。喂,忍耐一定很不好受吧?嗯?你决定要在那女孩面前伪装下去吗?啊,对了,她意识到了吗?还没有吧,她还觉得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你藏不了很长时间。今天不就差点露出本性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琴幽幽一字一顿地说,她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冰冷而尖锐,带着恶毒的尾音。   “我想干什么?我只是想找乐子而已。你不也是一样吗?我折磨那个男人的时候,你看得很舒服,很受用对不对?”不动山樱歪着头笑了起来,她慢慢弯下腰,一点点地靠近琴幽幽的脸颊,在她耳边细语着,“我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才在那女孩面前暴露本性……哎呀,哎呀,还是说她已经是你的猎物?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因为我们的心都一样的黑呐……”   说着,她伸出一根手指,隔着浴衣轻戳琴幽幽的右胸,笑得满是暧昧。   啪。   突如其来的一声脆响。琴幽幽甩了甩手,冷冷地看着不动山樱脸上的红痕,“你说够了没有。”   “够了,够了。我投降,小姐。”不动山樱嬉皮笑脸地说,“我只是想当一出狩猎戏的观众而已,你就给我一张门票嘛。”   琴幽幽一把推开她,向客房走去。“这里没有狩猎戏。”她头也不回地寒声道。   “真的吗?我不信。”不动山樱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眯起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随即,她又抬起手摸摸脸颊,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力气真小啊。”   琴幽幽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幽绘仍然在着迷地观摩把玩着手中的薙刀。她在灯光下细细观察刀身和刀柄的每一部分,黑色的长发顺着颈子披落,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琴幽幽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幽绘纤细的脖颈,脑海中忽然闪过入队考核那一夜的光景:   少女痛苦地倒在地上挣扎,白皙的脖颈肌肤被黑色的绳圈勒得通红,粗糙的麻绳磨破了肌肤,渗出殷红的血珠,青紫的颜色从下颚一直蔓延向少女的脸颊,她的眼睛逐渐翻白,舌头耷拉在嘴边,唾液从嘴角淌下,整张秀气漂亮的脸孔都因为窒息而扭曲成丑陋的一团……但这一切看在琴幽幽眼中却是那么美丽,她的心甚至也因此而雀跃起来,快乐地搏动着。   琴幽幽梦游般地走向幽绘,双手悄无声息地按在她的脖颈肌肤上。一心沉浸在薙刀中的幽绘这才如梦初醒,转身望着琴幽幽,有些羞赧地笑了:“啊,前辈,你回来啦……抱歉,我都没注意到你出去。”   “哎?”被这么一问,琴幽幽也猛然惊醒,尴尬地后退两步,迅速把双手藏在身后。在冷静下来之后,一个恐怖的念头慢慢在她心头浮现。   ——我当时想做什么?   “没什么,你看得这么入迷,这把刀真的那么好?”琴幽幽压下心中的繁杂思绪,勉强挤出一个假笑。   “没错!这把刀无论是从选材还是刀工都是最上乘,几乎仅次于……”一提起刀剑,幽绘的双眼立刻放出光来,她捧着那把薙刀,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琴幽幽晕晕乎乎地听着各种锻刀术语,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勉强挑了一个自己能听得懂的名词。   “呃,你刚才说‘最上品’,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啊。”幽绘的话匣子终于被打断了,她用手指点着下巴,“那个是《相剑宝卷》上给现代刀剑分出的五个评级之一,是最高级的一档,在它下面还有上上品、上品、良品和中品。”   “那下品呢?”琴幽幽下意识地问。   “下品刀剑一眼就能看出来,根本就不会送过来参加试斩啊,前辈。”幽绘笑了,眉眼舒展开来,原本显得有些锐利的细长眉毛也变成了笑眯眯的一弯弧线。   “啊、哦,是、是这样。”琴幽幽有些慌乱地说,轻咳一声扭过头去,“那、我记得你说过,《相剑宝卷》不是古、古籍什么的,就是,绝世五剑,什么的……”   “它的确是古籍没错,但是近现代以来,鸣海刀剑协会将每次试斩大会的结果编纂成册,便借《相剑宝卷》的名字为它命名,为了和那本古籍区分,就将近现代的称为‘新卷’,而古代的那本就称为‘古卷’。”幽绘说,“不过,随着现代冶金和锻造技术的发展,试斩的标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每隔三到五年,刀剑协会都会制定新的标准。十年前的上品刀剑,到了现在可能只是中品呢。”   “原、原来如此,如此……”琴幽幽点了点头,“如此”了半天也没个下文,她灵机一动,总算捡起一个自己还算感兴趣的话题,“那么,‘绝世五剑’又有什么传说呢?可以讲讲吗?”   “这个啊。”幽绘皱眉道,抱起胳膊作犯难状。琴幽幽见状连忙说:“呃,如果不太好讲的话就算了……”   “不是。正好相反,关于绝世五剑的故事太多,我反而不知道从哪里讲起了。前辈想先听哪一把?”幽绘笑道。   糟了……琴幽幽暗叫一声不好,其实之前幽绘说的那几把剑什么的,她一把都没记住。但是看着幽绘熠熠发光的双眼,她实在没办法把实情说出来。可恶……真是痛恨莽撞地踏入不擅长话题的自己……可又不忍心就这么在这里拒绝幽绘……   但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不知为什么,琴幽幽忽然从这样的对话里捕捉到了一丝“安心感”。和幽绘进行着如此普通而日常的对话,这种令人安心的感觉,使她短暂地忘记了先前从心底浮现出来的恐怖念头,也忘却了不动山樱对她说的那番话。   ——是啊,至少在现在,自己还是“正常”的。   但,可为什么自己心底又有一丝烦躁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翻涌,渴望着宣泄……不动山樱的话隐约间又在脑海中回放,琴幽幽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郁怒地想要把那个女人的幻影驱走,不知不觉间,和幽绘交谈的好心情又被这莫名其妙的烦闷与怒火搅得一团糟。   “前辈,你没事吧?”幽绘察觉到她神色有些不对,关切地问,“是伤口还在痛吗?”   “不,不是的……”琴幽幽微微一惊,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四处蠕动蔓延的烦闷卷须,抚摸着自己的胳膊。她的伤口在经过魔法治愈后,又敷上了针对这类腐蚀毒素的特效药,绑上了一层绷带,已经没有大碍了。而至于会不会留下疤痕,琴幽幽也不太担心。对她而言身为蛇人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这个——蜕一次皮后,大部分疤痕都会消失。   “呃,不如就讲讲……唔,最神秘的那把剑?”在短暂的慌乱后,琴幽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啊,前辈是指‘常世喰’对吧。关于它的故事,确实是五剑之中最少的呢。”幽绘沉吟道。琴幽幽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拼命点头——尽管她压根没记住这把剑那拗口之极的名字。   “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啊,对了。前辈或许还不知道吧?铸造‘常世喰’与‘九胴切’的,其实是同一个人哦。”   ————————————————————————   唔,这章末尾罕见地没有什么想说的呢……   除了修改了一下书简介之外。   那就这样吧! 8、蛇的拥抱   “……你的那把妖刀?”琴幽幽问。   “是的。‘九胴切’和‘常世喰’出自于同一个刀匠之手。根据古籍记载,这个刀匠一生都在追求极致的‘锋利’,为了能让刀剑更好地斩切人体……”不知为何,幽绘说到这里,犹犹豫豫地住了口,神色也渐渐阴郁起来。琴幽幽心中一动,作出安慰的样子试探着轻拍她的手背,柔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总之,这个人为了切身体验人体的坚韧度和筋肉的肌理,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牙齿去咬啮人肉人骨,也因此被称为‘鬼咬’。”幽绘露出一丝有些勉强的微笑。琴幽幽顺势将自己的手就这么放在了她的手背上,脸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心里却不由得小小地打起了鼓。   幽绘对她感激地笑了笑,而琴幽幽有些羞惭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在愧疚之余,琴幽幽心中也不由自主地涌现出计划得逞的小小雀跃。她沉浸在内心计划得逞的小小雀跃里,感受着少女手掌的温软,嘴角也不由自主漾起浅笑。   “……前辈?”幽绘见琴幽幽脸上竟然浮现出了笑容,不由得心生诧异——自己说的明明是有些可怕的话题——她轻唤了两声,琴幽幽这才如梦初醒,有些慌乱地放开她的手:“……哎?啊?什么?……啊,是、是呢,挺可怕的呢,这个人……”   幽绘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琴幽幽脸颊一红,微微转过脸去,“对、对了,这两把刀,为什么叫这种名字呢?念起来怪拗口的……”   “是这样的。‘九胴切’其实是‘裁断铭’,而不是刀真正的名字。”事实证明,琴幽幽的策略是成功的,只要一谈到刀剑话题,幽绘就会百分之百上钩。她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新的话题之中,“古时候,测试刀剑的斩切能力有三种方式,分别是‘坚物试’,‘生试’,和‘死人试’,也就是斩切硬物……嗯……”   说到这里,幽绘有些担忧地停了口。琴幽幽眼睛一转就猜中了她的心思,不由得莞尔一笑,“没事的啦。你只管继续说,我好歹也是个诅咒师,怎么会被这种话题吓到?”   “也是呢。”幽绘松了口气,羞赧地用手指轻搔脸颊,继续道:“……也就是斩切硬物、活人和尸体。其中以活人试斩是重罪,因此大多都是用硬物或死囚尸体试斩。而以尸体试斩时,能一口气斩断多少叠在一起的尸体,就是几胴切。”   “这么说来……”琴幽幽恍然大悟,“九胴切就是……一口气斩断了九具叠在一起的死尸?有些难以想象……九具死尸叠起来,比一人还高了吧?”   “是的。”幽绘点点头,“但根据古籍记载,当时的试斩人切断九具尸体后,言道‘仍有余力’,也就是说九胴可能也不是它的极限。而当时世上只有这一把刀能完成‘九胴切’的试斩,因此人们干脆就用这裁断铭来作为它的刀名了。”   “原来如此啊。不过,只是因切割死尸出名的话,也不至于被称为妖刀吧?毕竟上面的诅咒多得不像样子。”琴幽幽说,“当时用切死尸试斩的刀很多吧?莫非它们全都是妖刀不成?”   “九胴切被称为妖刀,是鸣海统一五国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幽绘叹了口气,“那时,它落到了一位武将的手里。这位武将私下用它以活人试斩,杀人无算,事情败露后,被天子斩首示众,而九胴切也就因此成为了妖刀,直到今天。”   “这样就说得通了。这种暴行必然会滋生诅咒嘛。哎,那另一把呢?那个名字更拗口的……”琴幽幽托着腮,随口问道。   “前辈是说‘常世喰’?唔,不巧的是,其实大多数古籍都只说它带来了一场‘生灵涂炭’、‘尸骨累累’的大灾害,而对这把刀本身的描述几乎没有。”幽绘说道,“最终,游鸿子大师铸造‘春水’,将‘常世喰’斩断,消弭了灾祸。也正是因此,鸣海统一后,初代天子才将‘春水’奉为国宝,拜游鸿子大师为大司刃。”   “嗯……这样啊……”琴幽幽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答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幽绘的手上。少女的手掌纤细而白净,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仔细而平整。或许是常年练剑的缘故,指节比普通女孩稍粗一些,手腕翻覆之间,还能看到掌心的厚茧和手背上暗青色的血管。   简直就像雪野上流淌的暗河一样……琴幽幽在心中无声地叹息着,目光缓慢而仔细地沿着掌缘游走,最终不舍地停留在她细长的手指上。   “……前辈?”幽绘轻唤一声,这时她彻底注意到了琴幽幽视线的方向,有些不自在地蜷缩起手指,“我的手上有什么东西吗?”   “啊!”琴幽幽猛然惊醒,双手乱摆,在一片慌乱之中口不择言地说:“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的手很漂……亮……”话说到一半她才反应过来,脸颊一点点地染上红晕。   “谢、谢谢……”幽绘也是始料未及,下意识地以手掩口,低下头去喃喃说道,一丝绯红爬上耳尖。两人谁都不敢去直视对方,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暧昧而尴尬的气氛。   “哎呀,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忽然,一个玩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两人吓了一跳,齐齐转头看去,只见不动山樱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她的浴衣似乎又凌乱了一些,领口干脆落了下来,大大方方地露出白皙的双肩。幽绘无意间看到她的肩头似乎染着一抹蓝色颜料一样的东西,但还没等她细看,这位鬼族少女就大踏步走了进来,不客气地朝她伸出手,“刀该还我了吧?”   “啊,抱歉,我差点忘了……”幽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双手捧起薙刀放进盒里盖好。还不等她把盒子捧起来,不动山樱便单手把它提起——而就在她弯腰的时候,一抹莹白深邃的沟壑在幽绘的面前闪过。   “告辞,两位好睡哦。”不动山樱单手倒提着盒子,朝琴幽幽眨了眨眼睛,便转身离去了。两人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方才她们之间尴尬的气氛被不动山樱这么一撞,确实冲淡了不少。幽绘咳嗽一声,把手按在电灯开关上,转过身去没有看琴幽幽的脸,“前、前辈,那我们也睡吧……”   她话音刚落,或许是不是因为先前的暧昧气氛使然,忽然意识到了这句话里的“某种歧义”,而琴幽幽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望着彼此,视线相交一瞬便齐齐扭过头去。幽绘只觉脸上烫得厉害,不管不顾地关了电灯,哧溜一声钻进了自己在榻榻米上的被褥里。   ……………………………………………………………………………………………………………………   幽绘一向醒得很早。   对于她来说,生活一向都是富有规律的。若无要事的话,每日早晨起床便是练剑,然后是书法,接下来是炼炁符箓等术法的修行。但在不动山家,既无道场,也无书法用具,更何况她还有别的要务在身——   “别看E盘。”不动山樱靠在客房门口叮嘱道。   这位大小姐的头发睡得乱糟糟的,不断地打着哈欠,神色颇为不悦,似乎是一大早上起来就被幽绘叫醒而感到不满。而幽绘则捧着从她那里借来的笔记本电脑,神色有些尴尬——她只是想借电脑写份报告交给神霄庭而已。   琴幽幽自然也早已醒了,她缩在被褥里,视线不断地在幽绘和不动山樱之间徘徊,闻言明知故问地说:“E盘里有什么?”   “黄|片儿。”不动山樱言简意赅地回答。   ——这家伙真的说出口了!   “噗——”琴幽幽和幽绘不约而同地喷了出来,红着脸大声咳嗽起来,幽绘死死地捏着鼠标,差点把它给捏爆。琴幽幽则扭过头去,不敢看樱坏笑着的脸孔,低声叱了一声:“……登徒子!”   “快写。”不动山樱朝幽绘努努嘴,“别忘了把本小姐的英姿写上去。”   “你除了添乱之外还干了什么?”琴幽幽反唇相讥。   “还救了你的小命。”不动山樱嘿嘿一笑。   幽绘双手悬在键盘上,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两位,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琴幽幽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动山樱则摊开双手。   午饭时分之前,幽绘总算在两人不时的斗嘴声中写完了这份行动报告。看着文档上那行冷冰冰的“……目标邪教徒已经被当场击毙”,幽绘不由得黯然叹了口气。   “别可怜那种家伙。杀了就杀了。”不动山樱耸耸肩。   “你没有怜悯心吗?”琴幽幽冷笑一声——虽然从语气来看,她明显也没什么怜悯心。   “就和你一样没有。”不动山樱说着转过身去,把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糟,“手脚麻利点,快开饭了。”   “我要吃炒黄豆。”琴幽幽故意扬声叫道——鬼族大多都对豆类过敏。在古时候,鬼族还被人们认为是魔物的时候,撒豆驱鬼就是其中一种对付他们的手段。   “炒黄豆没有,雄黄酒喝不喝?”不动山樱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飘来。   琴幽幽一下子沉下脸,转头看着正在提交文档的幽绘,充满危险意味地眯起眼睛。   “这家伙还是有稍微调查过我们的嘛。”她轻声说,“她知道我的种族。”   幽绘苦笑着合上笔记本电脑,没有说什么——和四华院家不一样,不动山家毕竟是个黑道组织,真要调查她们两人的背景的话,根本没有查不出来的道理。不过对于自认为家世背景没有任何见不得光之处的幽绘来说,倒是完全不担心这一点。   随即,两人换好衣服来到了餐厅。不动山家的午饭不可谓不丰盛,虽然并没有真的摆上雄黄酒,但酒却是少不了的。毕竟和对豆类过敏一样,鬼族的嗜酒也相当出名。不过,幽绘自然是滴酒不沾的,琴幽幽倒似乎很想喝两杯的样子,但不知是不是顾及幽绘,也就没有喝。   在用完午餐后,不动山樱主动提出要将两人送到大泽市火车站。但是当她们离开不动山家宅邸时,却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大跌眼镜——大宅门口赫然停了一辆卡车,而司机正是昨天给她们开车的那个。   看来不动山樱小姐那句“下次你给我开个大卡车”并不是开玩笑的。   前往火车站的路上,琴幽幽一直在狂翻白眼。而在迈上开往九方京的列车之前,不动山樱在站台上笑着对她们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随即,车门关闭,将这位鬼族大小姐不怀好意的笑脸挡在了门外,列车徐徐开动,琴幽幽望着窗外的风景,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   不管怎么说,傍晚七点钟左右时,两人总算回到了九方京。由于坐了一下午火车,前一日又经历了一场恶战,幽绘说什么也提不起做饭的心情,在琴幽幽的劝说下,总算是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家芬里尔地区风味餐厅的外卖。   不过,在她们离开的时候,公寓里也不是毫无变化。两人推门而入后,便在沙发上看到了一只千纸鹤。   “给你的。”琴幽幽捡起纸鹤展开,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就丢到了幽绘手里。后者心中一动,展开纸鹤一瞧,上面果然是让她去神霄庭领取新手套的通知。   “新的防护手套批下来了。”幽绘松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只要能使用九胴切,她就不再担心会像上次那场战斗一样,不知道该如何扭转战局了。而在成功用出八重霞的“御神居合”之后,她忽然想到,或许自己应该尝试着感应一下九胴切之中的剑魂了。之前她迟迟未对这把妖刀施术,一来是拿到它后过了不久手套就损坏了,二来这刀凶名在外,她害怕被妖气反噬,不敢贸然感应剑魂。   但如今,她已经掌握了一种“御神居合”,一想到自己能重新掌控九胴切,便总是心痒难耐。这把妖刀的“御神居合”会是什么模样呢?一念及此,她就忍不住浑身战栗,恨不得现在就飞到神霄庭去把手套领回来。   幽绘将纸鹤折叠好放进口袋,下意识转头看了看正在玩手机的琴幽幽,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是啊,就算会有被九胴切上的诅咒反噬之虞,还有前辈在这里,她可是精于此道的诅咒师,不会有问题的。   “嗯?看我做什么?”琴幽幽感觉到幽绘的视线,抬起头来。后者脸颊猛地一红,连忙转过头去,低声道:“没……没什么……”随即,两人之间就陷入了一片有些尴尬的沉默中。   琴幽幽轻咳一声,故意提高音量,“……幽绘?”   “我在!”幽绘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   “反应不用那么大……”琴幽幽笑道:“我要变回原形,到时候如果外卖到了,你就帮我拿一下。”   “好。”幽绘应了一声,琴幽幽便“嘿咻”一声坐到沙发上,踢掉鞋子,以一种极为陌生的神色注视着自己的双腿,手指沿足尖一路向上,抚过线条平缓纤细的小腿肚,指尖按在过膝袜在大腿上勒出的凹陷处,轻轻勾起袜口。   “变形变得久了,我有时候会想:我身上长的到底是腿还是尾巴呢?”琴幽幽轻叹一声,慢慢将过膝袜从腿上褪下,一点点地露出白皙的肌肤,似乎在感受衣物和双腿皮肤摩擦时的触感。袜子彻底离开脚尖后,她轻巧地将它们甩到一旁,双手伸回裙子里,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脸色微红地笑着看向幽绘,一语不发。   幽绘被她笑眯眯地盯了几秒才猛然醒悟——要把双腿变回尾巴的话,必须得先脱掉内裤才行。她急忙转过身去,脸颊涨得通红,诺诺地说不出话来。很快,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衣物摩擦声,随即便是琴幽幽的诵咒声。再然后,伴随着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爬行的“沙沙”声响,琴幽幽柔声说了一句:“好啦。”   幽绘这才回过头去,但只来得及看到琴幽幽的背影。蛇人少女长长的黑色尾巴在地板上沿曲线游动着,背对着她钻进了卧室里,一截细长的尾尖从门缝里伸了出来,像是在告别一样左右摆了摆,然后缩了回去,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哈啊……”   关上门之后,琴幽幽长长出了一口气,慢慢爬上了床,在床上尽情舒展着身体,尾巴左右乱甩。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想起自己之前试图去触摸幽绘的手,盯着她的手看的所作所为,她就情不自禁地捂住脸,不停地扭动身体,尾尖“砰砰”地拍打床垫。而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尾巴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被子卷成长长一条,缠了个结实。   ——好想更亲近她。   “唉……如果之后也能和她搭档,就好了呀。”   “……如果之后也能和前辈搭档,就好了。”   幽绘坐在沙发上,望着平放在桌面上的“九胴切”与“八重霞”,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虽然很莫名,但幽绘现在确实就是这么想的。这是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因为琴前辈很可靠吗?是的,当然很可靠,无论是在诅咒术方面,还是在其他方面。但是——等等。“可靠”?   她已经是不知多少次想起入队考核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了。她几乎可以确定——琴幽幽隐藏着什么秘密,某种危险的秘密。这个女孩就如同一朵静静绽放的花,但是花蕊之中却滴落着有毒的蜜。这是一种隐秘而危险的可能性,但又像是一种奇异的诱惑。   ——明知道很可怕,但还是想碰触。   自己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吗?琴幽幽身上有意无意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令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在哪里还遇到过这样的人吗?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幽绘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缓慢而仔细地梳理着自己的记忆。但她深入接触过的人少得可怜,除了父亲、姐姐与已经过世的母亲,便是丹书院的那些同学,以及道场里几个和她谈得来的学徒。   ……这种感觉,究竟还在谁的身上遇到过呢?   ……………………………………………………………………………………………………………………   半小时后,外卖送到了。吃罢晚饭之后,两人草草收拾了一下房间,便洗漱沐浴,准备睡觉了。404室的被褥还没有买,这意味着这一晚幽绘也要继续留宿在琴幽幽的房间了。   “前辈,你的伤口还好吧?”   沐浴完毕后,两人坐在床上(对于琴幽幽来说可能是盘在床上),琴幽幽把头发拨到胸前仔细地梳理着,而幽绘则挪到她身边,担忧地低声说。   “已经好得差不多啦。”琴幽幽抿嘴一笑,卷起睡衣的袖子,藕白色的手臂上有一大片如同烧伤一般的疤痕,幽绘紧紧地皱着眉头,愧疚地说:“是我的治疗术不精……”   “没事的,这种疤痕,我蜕个皮或者抹点魔药就好啦。”蛇人少女笑着,从床头拿过一罐像是护手霜的东西,幽绘原本以为她要抹在手臂上,但没想到她翘起尾尖,将那白色的油膏仔细地涂抹在黑色的鳞片上。   察觉到幽绘诧异的视线,琴幽幽举起那个罐子晃了晃,让幽绘看清上面的卡通图案——是一条笑眯眯的小蛇——“这个是用来给我们蛇人族的尾巴保湿的,我们比较害怕干燥,如果情况太严重的话,还可能会影响蜕皮。”说着,她把罐子递给幽绘,“能帮我涂一下吗?我的尾巴太长了,自己来的话挺费力气的。”   幽绘迟疑着接过罐子,用手指沾起油膏,轻轻触摸琴幽幽的蛇尾尾尖。似乎是感到痒痒,女孩晃着身体格格脆笑了起来,“要多抹一点哦。如果太少的话,油渗不到鳞片的缝隙里去的。”   幽绘闻言,干脆把双手手掌都涂满油膏,抓住那冰凉滑腻的尾尖,仔细涂抹起来。琴幽幽脸颊微红,轻咳一声,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可不要贪便宜量大,买这种蛇人专用的保湿霜来抹哦。还有,涂完后要记得洗手。”   幽绘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琴幽幽翘起嘴角,故意捏了捏她的胳膊,“这种油膏是尾巴专用的,里面有一些对皮肤不太好的物质,我们有鳞片是不怕啦,但长期抹在皮肤上的话会有问题。就连我们都不会往上半身抹呢。”   “噢……嗯……”幽绘懵懵懂懂地应着,继续用手掌摩挲着琴幽幽的尾巴,油膏涂抹在漆黑的鳞片上,反射着油亮的光芒。她的双手一路向上,很快,尾巴的粗细程度就变得难以一只手握下。幽绘仔细地涂抹着,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认真劲儿,每一处都不肯放过,而琴幽幽也咬着嘴唇,白皙的脸颊上红晕渐浓。   忽然,幽绘的动作僵住了。她的双手按在琴幽幽腰下二三十厘米处的位置,湿腻腻的手掌紧贴着滑溜冰凉的鳞片。以人类的身体来换算的话,她现在触摸的这个位置正好是女孩的大腿。幽绘满脸尴尬之色地抬起头来,琴幽幽扭着头没有说话,但一个冰凉的物事却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幽绘的脚踝。   幽绘吃了一惊,低头看去,却是琴幽幽纤细的尾尖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缠上了她的脚,正顺着脚腕向上攀去。她再看琴幽幽的脸时,却见后者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这是尾巴无意识的动作吗?还是她故意为之?幽绘犹豫了片刻,没有立刻开口。不知怎么,她脑中猛地闪过这样一句话:   “缠绕是蛇的拥抱。”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但是它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的心里。   “前——”   “——咚咚咚!”   就在幽绘鼓起勇气开口的一刹那,房间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两人吓了一大跳,琴幽幽缠在幽绘脚踝上的尾巴闪电般地缩了回去,幽绘努力平复下气息,低声说:“我去开门。”   琴幽幽点了点头,幽绘旋即转身离开,来到房门前,透过猫眼向外看去,但却不料对上了一只透红的眼睛——敢情对面也正贴在猫眼上看她。   “……”   幽绘忽然知道门口是谁了。她猛地把门打开,果不其然,不动山樱正大剌剌地站在门口。这位大小姐总算换了一身衣服,不再穿那件下摆短得要死的振袖了,但她现在的打扮也足够让幽绘皱起眉头——毫不在意地露出小腹的露脐短上衣,缺了一片镜片的墨镜,与其说是破洞不如说是裤腿被扯掉的牛仔裤,连鞋带都不系的运动鞋,头上棒球帽的洞好像根本不是专门设计,而是干脆用角扎穿的。   “哎呀,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不动山樱摘下墨镜,朝她眨了眨眼睛。幽绘这才看到她还带着那只装薙刀的长条盒子,和一个硕大的行李箱。   “你怎么来了?”幽绘愣愣地问。   “上头派我来这儿待命。”不动山樱耸了耸肩,“不让我进去?还是说你要看看调动令?”   幽绘下意识地为她让开道路,而琴幽幽冷漠的声音则从屋里传来,“让我看看调动令。”蛇人少女从卧室里游了出来,丝毫不惮于将自己的真身展露给不动山樱看。   “嘿嘿,没有。”不动山樱朝她吐了吐舌头。   “到九方京来是你的自由。”琴幽幽冷冷地说,“但这是我们的房间。你能不能去别的地方?”   “哎呀。”不动山樱惊讶道:“这里是‘你们’的房间吗?但我刚才看404室好像也被收拾过,那是谁的房间?”   “是我的。”幽绘回答,“只不过里面还没有被褥。”琴幽幽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看了幽绘一眼,张了张嘴,然后便放弃了。这个女孩的字典里仿佛完全没有“说谎”两个字,甚至连“糊弄”两个字都没有。在这种场合下完全就是在坏琴幽幽的事——但,唉,那又能怎么样呢?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噢?是因为没有被褥,所以你才在这间屋子里的吗?正巧,那就让慈悲为怀的本小姐一并帮你解决了吧。”不动山樱向她们挤了挤眼睛,在幽绘“慈悲为怀不能用在这里”的纠正声中掏出手机。   “喂?老张,你去帮我买点生活必需品过来。两床被褥,其他床上用品看着办。”打了一通电话后,不动山樱放下手机,得意洋洋地向她们晃了晃。随即楼下就传来嗡嗡的引擎启动声,幽绘向楼下张望一眼,正好看到一辆大卡车开走。   琴幽幽和幽绘对视一眼,彼此间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   ……可以说是蛋疼吧。尽管幽绘根本没听过这个能完美描述她现在心情的网络用语。   这家伙到底是坐动车过来的还是坐卡车开过来的啊。琴幽幽心里念叨着。   很快,老张用小推车推了两床装在压缩袋里的被褥,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走了上来。琴幽幽在他上楼之前就钻回了房间里——虽然下半身是尾巴,但她终究还是没穿内裤的真空状态。而至于蛇人的内裤……其实也就是个紧一点的束腰而已。而不动山樱也向她们要了钥匙,把自己的行李箱拖进了405室。   在老张经过403室门口的时候,幽绘眼尖地看到了他推车上放的一箱……   “那是酒吗?”她问。   “是的,四华院小姐。”老张恭敬地摘下帽子,微微鞠躬。幽绘也正色回礼,然后才皱起眉毛,“为什么会有酒?”   “因为二小姐说‘买点生活必需品’。”老张回答道。   “……”酒算生活必需品吗?幽绘看了一眼405室敞开的大门,没有真的把这句话问出来。对于鬼族来说,酒大概真的算是必需品。   等老张离开之后,琴幽幽才从房间里钻出来,靠在幽绘身上,掏出自己的手机展示给她看,重重地叹了口气。手机屏幕上是巫云愁的来信,大体就是以后不动山樱要和你们组队活动了云云。   而既然自己的房间有了被褥,又被不动山樱这么一搅和,幽绘也没有理由再在琴幽幽的房间里过夜了。她拿回了自己的枕头,提起一袋子被褥,和琴幽幽告别后走进了404室。而还没等她铺好床,自己房间的大门就被敲响了。听那不客气的敲门声,来者应该是这位樱小姐。   幽绘一边腹诽着一边打开门,但门外的景象却让她瞪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动山樱似乎是在泡澡的时候跑出来的,浑身一丝不挂,赤裸的皮肤上挂满水珠,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勉强遮住胸前,但依然被两颗饱满乳球撑起了一个浑圆的轮廓,小腹肌肉线条精悍分明,上面和腰际零零落落地分布着伤疤,而下半身则干脆毫无遮掩,修长的双腿肌肉紧绷而结实,涂着红色蔻丹的脚甚至只穿了一只拖鞋,就这么站在她的房门前。   “有洗发水吗?借来用用。”不动山樱似乎丝毫不以为意,自来熟地一边说着一边往幽绘房间里走,直到幽绘目送着她熟门熟路地走进自己家的浴室,才后知后觉地爆发出一声惊恐尖叫。   “——你怎么不穿衣服?!”   浴室里传来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随后不动山樱的脑袋从门里伸了出来,不悦地说:“叫屁啦!老娘刚才在洗澡啊!”随即她低下头,似乎是在捡东西,低声念叨着:“死老张,居然忘了买洗发水,回去一定要他一根指头……”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咚的一声。琴幽幽的身影从门口闪过,然后抓着门框闪电般地挤了进来,如临大敌地扫视着屋内,“怎么了?谁不穿衣服?”然后她一眼看见了刚从浴室里走出来的不动山樱,冷笑一声。   “怎么?我们的不动山大小姐连衣服都不穿,就光着屁溜子滚出来啦?用不用我借你一条内裤啊?”   “你们野鸡脖子的裹腚布,白送十条老娘都不要。”不动山樱哈哈一笑,堂堂正正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赤裸湿润的皮肤反射着灯光,被她的正面裸体一照,反而轮到琴幽幽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躲到了幽绘身后,只露出眼睛,薄怒道:“你、你这人没有羞耻心的嘛!”   “正是!我没有羞耻心这种东西!”不动山樱放声大笑,双手叉腰,挺胸抬头,沉甸甸的胸脯猛地晃了一下,“本小姐的身体没有一点瑕疵,何须遮遮掩掩!你们想看的话,尽情瞻仰便是!”   “……”幽绘转过头去,和琴幽幽对视了一眼,双双叹了一口气。   琴幽幽:“痴女啊……”   幽绘:“‘瞻仰’这个词不太适合用在这儿……”   在幽绘的好说歹说加琴幽幽的冷嘲热讽之下,这位不动山大小姐总算是围上一条浴巾,高傲地扬着头回去了。但好景不长,幽绘的屁股还没在新床上坐热乎,房门再度被砰砰敲了起来。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琴幽幽,苦恼地揉起了太阳穴,但还是去把门打开了。   “嘿!”浑身不着寸缕的不动山樱站在门口,一手拎着一瓶酒,“不来喝一——”   她话没说完,幽绘就用尽全身力气把门摔上,隔着门尖叫道:“——你给我把衣服穿上!”   又过了两分钟。   不动山樱只穿了一件宽松的长T恤,坐在404室的餐桌边。她的胸脯把T恤撑得颇为臃肿,而她似乎毫不在意,就如她也不在意自己T恤下面根本没穿东西,光着下半身盘腿坐在椅子上一样。   而幽绘正在厨房里,一脸无奈地盯着油锅里炸着的鸡块。在她料理宵夜的时候,不动山樱已经像个酒鬼大叔一样自顾自地拧开一瓶琅琊黄酒,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杯子倒是她自带的,看来酒具也是生活必需品——“吱”的一声一口喝光。   该不会不动山组里全都是这种人,所以她才被带坏成这个样子的吧……幽绘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已经开始喝了起来的不动山樱,皱眉摇摇头。   “喂,小毒蛇,你不来一杯?”不动山樱再次把自己的杯子斟满,抬起头调笑道。坐在她对面的琴幽幽冷冷地盯着她,一语不发。   “怎么,怕了?哎呀,可以理解,毕竟这可是正宗雄黄酒。”不动山樱笑嘻嘻地摇摇杯子,一听这话,琴幽幽反而不能不喝了——她冷冷地一拍桌子,“喝就喝,还怕你这母牛不成?”   不动山樱扬起眉毛,挑衅般地把自己的杯子推了过去。琴幽幽死死地盯着她,目光逐渐变得阴毒。但随即她重重冷哼一声,夺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你们别喝了。琴前辈,尤其是你,那酒不适合你喝吧……”幽绘端着炸鸡块走了出来,放在桌上,罕见地叹了口气,抱怨道:“为什么我非得在这里给你们做夜宵不可?”听到这话,琴幽幽剜了一眼不动山樱——连一向好脾气的幽绘都开口埋怨起来,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可能是怕我用微波炉炸掉厨房。”不动山樱若无其事地说,抓过被喝干的杯子倒满,举到幽绘面前,“来一杯?”   幽绘摇摇头——她滴酒不沾。   樱也不强求,而是“吱”的一声又自己喝干了,再度倒满,摇晃着杯子,笑道:“有炖蛇羹没?我想尝尝。”   “没那种东西。”幽绘没好气地说。   “我要炒黄豆。”琴幽幽眯起眼,反击道。   这倒是有。幽绘想了想,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黄豆。但她没有立即回厨房,而是担忧地看着琴幽幽,“前辈,这酒……”   “没事。”琴幽幽随口回道,阴狠地看着不动山樱,“这母牛带来的酒淡得像水,我再喝十瓶也不会有事。”   不动山樱大笑起来,“这可是你说的!——我真有十瓶。”   短暂的沉默后,琴幽幽转头看向幽绘,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央求,“……我要炒黄豆。”   幽绘叹了口气,露出了头疼的神色,回到厨房里去了。而当她端着一盘金灿灿的炒黄豆回到桌边的时候,琴幽幽和樱两人已经你一杯我一杯地把那瓶酒快喝干了——当然,用的是同一个杯子。当幽绘把盘子放下后,正轮到琴幽幽喝酒,女孩的脸色绯红,双眼迷离,呼吸粗重,光洁的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冷笑着用筷子夹起一颗黄豆,晃了晃杯子,“你吃一颗,我就喝。”   “前辈……”幽绘想要出声阻止,但不动山樱猛地挥手打断了她。鬼族少女眯起眼睛盯着面前的琴幽幽,嘴角的笑意逐渐变成一丝狞笑。   “好啊,没问题。我奉陪到底。”说着,她也不怕烫,就那么空手抓了一把黄豆仰头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咀嚼之后,咕噜一声咽了下去,甚至还挑衅般地张开嘴表示自己真的吃下去了。   幽绘看着她们两个,几次站起来想打断这场食物过敏之战,但都被两个女孩按回了座位上。   不过,半个小时后,这场战斗便以两败俱伤告终——幽绘看着倒在桌上的两个人,不动山樱因为摄入大量大豆蛋白,面色痛苦地捂着肚子,而琴幽幽则因为喝了太多雄黄酒,胳膊的皮肤上泛起大片大片不自然的红色。两人都不断地发出细微的呻|吟声,不过区别在于不动山樱至少还清醒着,而琴幽幽则直接醉翻了过去。   “你们两个啊……”   此时此刻,一向注重礼仪,言行端正的四华院幽绘小姐,在她十八年的人生中,头一次想如此疯狂地翻白眼。   ——————————————————   之前写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迷思:蛇人的内裤是什么样的?   (然后还衍生出了蛇人怎么蹲马桶之类的下三路问题)   由此还被知识渊博的群友们科普了塞入式C字裤、O塞固定式泳装之类惊掉我眼球的东西……   只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 9、神霄庭   第二天,幽绘醒得很早。   她睁开眼睛时,天刚蒙蒙亮。阳光透过窗帘,在房间里洒下一片蒙蒙的光晕。当全身的感官苏醒之后,第一个发出抗议声的就是她的鼻子。   “——啊嚏!”   这个喷嚏打得她整个人差点从床上弹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酒臭,像细绒毛一样往她鼻子里钻。幽绘皱着眉头想抬手赶开面前的酒气,但是双臂却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她艰难地侧过头看去,但这不看还好,一眼看过去,她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也不知道不动山樱是怎么睡的,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成了一摊,昨晚穿着的T恤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雪白的胴体直接暴露在空气里。她头朝下脚朝上地压在幽绘身上,柔软的丰满的雪臀直接把后者的胳膊压了个瓷实,脑袋越过了床沿,就那么悬在半空中,一头长发全垂到了地板上。   而幽绘的头好巧不巧地被她两条修长浑圆的大腿夹在中间,只消转眼一瞥,就直接把她真空状态的下半身看了个全。这一眼看过去,只吓得幽绘剧烈地咳嗽起来,差点就一口气就没喘上来。   但压在幽绘身上的也不止不动山樱一个人,她的肚子也被某种冰冷的东西缠了个结实。在费力地推开樱大小姐的尊臀之后,幽绘毫不意外地看见一条粗大的蛇尾在自己身上缠了两圈,琴幽幽则保持着缠在她腰上的姿势,朝和不动山樱相反的方向仰躺着,脑袋倒是和自己的死对头一样越过了另一侧的床沿,悬在了半空中,一头长发也全垂到了地板上。   尽管令人欣慰的是,她的上半身老老实实穿着衣服,但下半身同样是真空的。蛇人少女纤细的腰肢往下逐渐被黑色的鳞片包裹,在那蛇身和人身相接之处的鳞片下,仍然有着明显的腹股沟线条,中间的三角地带诱人地微微凹陷……幽绘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琴幽幽在睡梦中皱着眉头,时不时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她的肩膀、脖子和手臂上漫起一大片不正常的红晕,还偶尔无意识地抬起手抓挠着。而不动山樱则迷迷糊糊地呻吟着,就算是在沉睡中,一只手也捂着肚子。   幽绘捂着脸左右瞧了瞧,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去医院吧。”最后她如此决定。   但是,在她费力地解开琴幽幽的尾巴,摸着自己肚子上细密的鳞印起身之后,马上就又面临了一个新的挑战:给这两尊睡得死沉的大佛找点衣服穿。   而不出她所料的是,不动山樱的房间乱得让她想哭,就连衣柜里也莫名其妙地放了个酒瓶,幽绘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可出乎意料的是,琴幽幽的房间也好不到哪儿去,她颇花了些时间才把被胡乱团在一起的毛巾和蛇人式束腰分开。   在给樱小姐换衣服的时候,幽绘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的后背。这回,幽绘才知道前一天她光着身子跑来时,肩膀上那两块蓝色的颜料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巨大的、盖满整个背部的纹身,一直从她的肩头纹到尾骨处。一尊背靠深蓝色雷云,手持三钴杵的鬼神形象就这么出现在了不动山樱的背上,几道狭长的伤疤从鬼神身上斜切而过,让整个纹身看起来仿佛空间错位了一般。   幽绘盯着这尊杀气腾腾的鬼神看了片刻,这才抬起不动山樱的身子——翻过面儿来的时候她胸前两座柔软的肉峰还颤巍巍地晃出一圈雪白波浪——颇为困难地为她穿好胸罩。为她和琴幽幽都穿好衣服之后,幽绘这才吐出一口气,出门打了一辆车,艰难地把两个女孩都拖了进去,直奔医院。   在医院里,一手架着一个女孩的幽绘自然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不动山樱还好,会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自己往前走,而琴幽幽则彻底成了条死蛇也似,一条长尾巴软绵绵地拖在地上,不时还绊别人一下。   诊室里的医生是个面相亲切的地中海,戴着一副小眼镜,一口喜感程度拉满的晴湾市口音,他看着幽绘先是从门外拖进来一个醉鬼,然后又拖进来一个醉鬼,惊得连眼镜都掉了:“不似,咋了介似?介俩女娃儿出嘛事儿了?”   “食物过敏。”幽绘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吃嘛了?”医生指着琴幽幽。   “……雄黄酒。”幽绘回答。   “她又吃嘛了?”医生的眼皮跳了一下,这回指着不动山樱。   “……炒黄豆。”幽绘回答。   “嗨呀!”医生一拍大腿,“好好的吃这干嘛呢!你们介不浪风抽的嘛!”   “……您教训得是。”幽绘老老实实地说。   最后,医生还是为两人开了药。幽绘又颇费了一番力气,把她们带回公寓,然后各自喂了药。照顾两人睡下之后,她仰天叹了一口气,然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先去神霄庭吧。”   虽然书面报告已经通过网络提交上去了,但手里还有一颗从邪教徒那里缴获的义眼。尽管里面的魔物已经被消灭了,不过无论怎么说,还是要上交的。更何况,还要去司刃监领取自己的手套呢。   在离开之前,她看了看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琴幽幽,再次叹了一口气。说到底,她还没真正意义上地进入过神霄庭本部呢,本来想着琴幽幽这个任职一年的前辈能带自己去,但现在……   幽绘摇了摇头,走出公寓。   …………………………………………………………………………………………………………………………   “神霄庭”——鸣海巫师局的正式名称——坐落于九方京西北郊的灵境山上,在这座大山的山脚便是神霄庭的前门,龙神大社。在两个小时的车程之后,幽绘便来到了大社入口处的千本鸟居前。一座座朱红色的高大鸟居矗立在进山石路之上,每一座鸟居前都有两盏古朴的石灯,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树影遮挡住了阳光,使鸟居内显得格外昏暗,笼罩在一片幽深的静谧当中。   在踏上这千本鸟居下的石路时,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忽然攫住了幽绘的心神。耳边的声响似乎在一刹那间远去了,她回头望去,鸟居外便是阳光灿烂的明亮山道,游人如织,说话谈笑之声不绝于耳。但是在这树林和鸟居投下的阴影之内,世界仿佛改换了另一番面孔——不,确切来说,仿佛踏入了异界一般,一切过于嘈杂的声响被过滤得只剩下林中的沙沙叶响,啾啾鸟鸣。   游人们在跨过那光与影的分界线之后,便仿佛得到了什么神启一般,神色变得安详而肃穆,不再谈笑,也不再言语。就连母亲怀中的孩童也停止了哭泣,含着手指,睁着明亮的眼睛,稚嫩的小脸上甚至浮现出了敬畏的神情,凝视着这朱红与深绿打造出的静谧神域。   一个个静默的游人从幽绘身边走过,他们连脚步声似乎都刻意放缓了,在这昏暗的神域中屏息静气,沿着脚下的石子路慢慢前行。幽绘不是第一次踏入灵境山的山路,但每一次来到这千本鸟居之下,她都不由得为这里的宁静和庄严所震撼。   在千本鸟居的尽头,便是久违的光亮,离开这朱红色的神域笼罩,也就离开了山林的阴影。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座宽阔的湖泊,湖泊两旁栽种着樱花树,尽管如今不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但满树的花朵仍然宛如粉雪挂枝一般随风摇曳,清风一吹,花瓣便如雪般轻轻飘落,在浅绿色的湖面上铺了一层粉白色的地毯。   在湖泊前是一座格外高大的鸟居,鸟居前竖立着两尊石碑,石碑雕刻成巨龙绕碑的模样,上刻“灵境山龙神大社”七字。跨过这正门处的鸟居,便有一阵湿润的清香气息扑面而来,湖中满是碧绿莲叶与粉白莲花,朱漆拱桥点缀其上,偶尔还能看到金红鱼鳞在湖中一闪而过。湖泊两侧的樱树老态龙钟,粗壮的主干上缠绕着缀有符咒的注连绳,枝干如蛇般蜿蜒伸展,甚至有弯弯曲曲的樱枝垂到湖面上,游人从桥上走过,伸手便可采撷。   幽绘随着游人的队伍从桥上走过,即使已经离开鸟居,但庄严肃穆的静谧气息仍然笼罩着整座湖泊。人们怀抱敬畏地望着面前的樱树与湖水,即使樱花近在咫尺,也无人敢伸手采撷,甚至连掏出手机相机合影留念的人也未曾出现,似乎生怕那快门按动的喀嚓声搅扰了圣域中的肃穆和宁静。   离开湖泊,便是一条向上攀升的石阶,尽头便是龙神大社的手水舍,不同于其他神社形制,龙神大社的手水舍水池呈八角形,暗合天地八方,八座龙形石雕位于八角处,龙口不断涌出清水,而水池正中则是一尊龙口朝天的龙形石雕,口中衔着一颗碧玉珠。   游人们安静地在手水舍处排队清净双手,以水漱口,随后便正式沿参道进入神社本院。在参道旁有两排古朴石灯,参道一侧是神社的神乐殿与绘马挂,而另一侧则是社务所,龙神大社的建筑悉如古时形制,漆色大朱,历经千年而亮色不改。时常可以见到巫女逆着游人队伍走过,或是在神社各个建筑之间忙碌穿行。   尽管其他神社的社务所通常只有一间,但龙神大社却明显不同。光是社务所的面积便是其他寻常神社的四五倍以上,宽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位位巫女快步进出,而游人中也不乏神色匆匆者走进社务所寻求帮助。作为神霄庭的前门,龙神大社负责办理各种常见超自然事务,包括超自然事务咨询,驱除低等灵障,布置驱邪、祈福或消灾仪式等等——当然也接受关于超自然现象、生物和危险分子的举报。   参道的尽头便是龙神大社的拜殿,这栋庄严的朱漆建筑前同样摆放着两尊龙形石雕——通常而言,神社的这个位置摆放的都是代表“神使”的雕像,例如青丘国的九尾大社就摆放着狐狸的石雕。但纵观整个鸣海,能以龙作为神使的,只有统掌鸣海全境,受奉于龙神大社正殿的玉京龙神本尊了。因此在此处摆放龙形雕像的也唯有龙神大社。   在拜殿两侧则是摄末社,龙神大社的摄末社不但数量众多,体积也比其他神社的摄末社大整整一圈,在此处供奉的均是仙庭各部仙家神人。游人们在拜殿前参拜后,大多也都会来摄末社处敬拜各路仙家。幽绘随队伍在拜殿前双手合十,低头默祷告,摸出硬币投入香钱箱中,随后便来到众摄末社前。   位于诸摄末社最前方的自然是供奉仙庭八部正神的摄社,幽绘先后在雷泽国主神闪电娘娘与青丘国主神九尾大神的摄社前合十祈福,随后便绕过拜殿后的币殿,以及瑞垣包围的龙神大社本殿,来到了大社的后山。   在这里,一座格外巨大的鸟居将大社与它身后的高山隔开,通过鸟居远眺向上的山路,能看到巍峨耸立的高峰与山间雾霭,半山腰上也有隐约可见的楼阁建筑。两条石龙交错盘绕在鸟居立柱上,挡住了进山的山路,而游人们大多也只是远远眺望,不敢近前。幽绘来到石龙前,高举云篆众的“出入无碍章”,于是石龙便缓缓缩回身躯,放她通行。   幽绘踏上上山石阶,仰天眺望,见空中忽地划过一个青色人影,驾着一团白云飞向半山腰。幽绘心中一动,连忙念个鹤羽乘云咒,身子腾空而起,远远跟着那人影在空中飞行。她初次来神霄庭,没有琴幽幽带路,大路也不识得一条,这人既然能在灵境山领空飞行,多半也是个神霄庭的内部人员,正好跟上,免得四处寻路。   那青色人影乘云直奔半山腰,幽绘紧随其后,先后在山中一处庭院内降落。这时幽绘才看清,那是一个猫人女孩,穿着剪裁修身的无袖青色长裙,下摆绣有黑色卦纹,在大腿两侧开衩,领口处是如意云纹襟,既像道袍,又像鸢袍,和琴幽幽当初穿的那套丹书院校服形制别无二致,只是少了些学生的青涩感,风格更成熟些。   这种道服长裙和巫女服一样,都是鸣海巫师的惯常服饰,但巫女服即便不是巫师,在神社担任巫女的普通人也能穿着,因此长此以往,这种道服长裙也就成了鸣海巫师的代表性装扮。不过,这种形制的衣服并非古已有之,而是在天子掷玺之后,乘着“万象更新”的浪潮,与鸢袍结合后才出现的,而原本作为华族礼服的鸢袍也更是在这一时期走入了百姓家,成为了人们的寻常服饰。   猫人少女落地之后,轻巧地跳下云座,从手包中掏出一颗透明珠子,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将那云团化为丝丝云气吸入,将内里雾气流转的珠子放回手包,转头看向幽绘,“我说,你能不跟踪我了吗?”   “啊,没有……我、我只是,呃,不认路……”幽绘吃了一惊,连忙摆手解释。猫人女孩歪头看了看她腰间的出入无碍章,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说笑了。你是云篆众的新人?第一次来神霄庭吗?你要去哪里?”   幽绘红着脸点点头,“……司刃监。”   “正巧我也要去那里。跟我来吧。”女孩说,幽绘连忙快步跟上。两人从庭院之间穿过,走上一条临山小路,这条由白色石阶铺成的小路狭窄蜿蜒,小路外侧便是山崖,一眼看下去,透过缭绕的云雾隐约可见山脚下龙神大社的朱红色鸟居。而内侧则是生着盘松的山壁,偶尔有松鼠之类的小动物从树梢上跃过,好奇地窥视两人。   “我叫池小凝。”女孩走在前面,黑色的猫尾一甩一甩的。幽绘听了也连忙报上名字,当她报完那一大串名头之后,池小凝停下脚步,回过头惊愕地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在评估她的脑袋是否正常。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迈开脚步,“如果你是云篆众的新人,理应有前辈带着你来才对呀。”   “呃……前辈她们,现在正好有些事情。”幽绘想到还在家里躺着的两人,不禁苦笑。   池小凝抿嘴一笑,没再多说什么。两人继续沿着山路前行,与山脚的龙神大社不同,在灵境山中时常可见驾着云雾的巫师飞过。小路尽头是一座山崖,白色石阶在这里戛然而止,崖下是一条深涧,对面的山崖隐约可见另一条白色石阶铺成的小路,仿佛这两条道路本是一体,只不过被深涧拦腰斩断了一般。   毕竟灵境山作为巫师局所在,在被改建时并未为普通人考虑过太多,而作为敬奉龙神的圣地,又不能大兴土木搞一些索道缆车之类的东西,两人面前的断崖石路就是最好例证——毕竟巫师是会飞的。   “从这里开始就要飞啦。”池小凝说,从手包里掏出珠子。她看了一眼正在掐诀念咒的幽绘,说道:“你每次都要自己施法吗?不买颗云珠?”   云珠是鸣海法师的主要飞行用具之一,通过将魔法云团封入法珠之中,需要时念咒唤出,地位大致等于摩伦诺和芬里尔等地的飞天扫帚,不过触感像是坐在棉花上,舒适度比扫帚高许多——但是和很多飞行道具一样,不被国际巫师竞速协会承认。   幽绘听了这话,尴尬地笑了笑,她不是排斥这类飞行道具,也不是买不起云珠,而是因为老是想不起来。在丹书院的时候,有学院提供的公共云珠,毕业回家之后,也没那么多机会用到,因此“买个云珠”这类事情也就渐渐地忘却了。   两人腾空飞起,越过了前方的深涧,干脆也就不再落地,顺着这条小路飞了起来。一路上有不少巫师从她们身边飞过,有的坐在云团上,而有的则穿着甲马,还有比较烧包的,则特地搞了个飞剑或者飞天葫芦拂尘招摇过市。   幽绘看到一个穿着短裙巫女服的女孩凭空飞在空中,双腿穿着的黑色丝袜上,一串烫金符咒正闪烁着淡淡的红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似乎是注意到了幽绘的视线,池小凝说:“噢,原来你是喜欢甲马?不过和云珠不一样,这种东西不能保修,用坏了也不能退货,还是挺麻烦的。”   “不是……”幽绘苦笑道,但她也懒得解释了,于是干脆闭嘴。   甲马本是古代鸣海的一种符纸,有术师将它捆在腿上施神行术,据传能日行千里,而到了现代,出于便利、审美观念还有服饰潮流的变化,这种符纸慢慢也就演变成了其他模样——例如融合了飞行符的腿环,丝袜,鞋子等等。不过这种平价甲马最多也只是用来飞行,真要日行千里,那还是得用传送术。   很快,幽绘和池小凝便从空中抵达了司刃监。这一片连绵的建筑坐落在灵境山其中一座山峰上,数座高塔分布在四周的崖顶,整个建筑群与山下的世界并无道路相连,几乎完全脱节,平时生活的必要物资大概也是通过魔法运送上来的。   在司刃监领地范围内自然是禁止飞行的,法师们在这片建筑群的入口处纷纷落地,穿过了一座金红色的巨大拱门。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双眼如同灯泡般炽亮发光,不断地探扫着来往的巫师。幽绘颇有些紧张地跟着池小凝穿过大门,那狮子眼中的光芒落在她腰间的出入无碍章上,停留了片刻就移走了。   “待会我负责引开它们,你直接冲进去抢了东西就跑。”走在前面的池小凝忽然说。   “啊?!”幽绘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说笑的。”池小凝一脸正经地说,幽绘一时间分不出来对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话。她尴尬地看着这家伙——刚才池小凝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就感觉那两只石狮子又把视线挪了回来,像针扎一样刺在自己的后背上。不必多说,幽绘也知道这些石狮子便是司刃监的门卫,而且就算自己能正常挥舞九胴切,估计也只有被它们砍瓜切菜的份儿。   “前面就是司刃监的主殿——多宝殿了。”池小凝抬手指向远处山岩上一座巍峨建筑,“你具体是要做什么?”   “是来领取魔法物品的。”幽绘道。池小凝点了点头,“这样啊。那么就不必去主殿,去衔珠殿就可以了。”说着,她引着幽绘又穿过几座拱门,来到了一座悬挂着“衔珠殿”匾额的建筑前,幽绘经过门口两座镀金镶玉,贵气逼人的铜鸟雕像时,忍不住停下脚步,双手合十低头默祷。   这两座雕像正是鸣海财部正神“木难鸟”,又称“金翅鸦”,“衔珠鸟”,这位尊神不仅统掌福禄财运,商贾贸易,同时也掌管“器物”,除了是司刃监供奉的主神之外,还是鸣海刀剑协会最为敬奉的神灵。而以她的尊号命名的“衔珠殿”,自然也是司刃监中最为重要的处所之一,专门负责审批及分发魔法物品。   进得衔珠殿内,幽绘这才发现,这座大殿根本不止外面看上去那般大小,内里宛如包藏乾坤一般,她一眼望去甚至望不到头。无数卷轴笏板在空中飞舞,偶尔有身着道服长裙或巫女服的法师凌空将它们摄到手中查看,水瓶与玉帚晃晃悠悠地在地面上摇摆来去,你洒水来我扫地,好个不亦乐乎。   衔珠殿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大厅两侧的一排匣子,堆成一面墙也似,这些匣子有大有小,材质有金有木,但却极富秩序,井井有条地排列在一起。许多扇屏风将这些匣墙前的空间分割成一个个小室,每一个小室内都有一位司刃官。尽管这里的装潢摆设无一不是古时形制,但却活像是现代银行大厅的办事窗口一般。池小凝抓着幽绘随便找了个队伍排过去,等了一阵子后,终于轮到了她们。   “姓名?来意?”对面的司刃官对幽绘言简意赅地说,一本看上去像是账本一样的东西刷啦啦地在她面前飞舞,大概三四支毛笔同时在上面刷刷地写着什么。   “四华院家……四华院幽绘,来领取防护手套……”幽绘原本下意识地想报出自己那一长串名头,但对面那个司刃官只是听了前半截就皱眉瞪了她一眼,于是她连忙改口。   “噢,找到了。”司刃官抬头瞧了一眼账本,抬手高声念了句什么,一只匣子便从那“匣墙”之中飞了过来,稳稳当当地落到幽绘手中。她打开一瞧,里面果然放着两只银丝手套。   “对了。”幽绘心中一动,想起一事,从口袋里拿出邪教徒用于召唤魔物的那枚水晶义眼,“这是我在……”   “那次针对安息教教徒的任务是吧?这里都有记录。”司刃官不等她说完就点了点头,一只空匣子飘到幽绘面前,她迟疑着将义眼放了进去。司刃官抓过一支毛笔在账本上画了一笔,抬起头看着她,“还有什么事情吗?”   幽绘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我想请问一下……想要查阅过往灵性灾害记录的话,该去哪里?”   ………………………………………………………………………………………………………………………………   在司刃官的指引下,幽绘告别了池小凝,循着道路来到了存放卷宗和记录的司书殿。这栋建筑内的空间大小和衔珠殿差不多,但来来往往的人却没那么多,因此更显空旷。司书殿的巫女在会客室接待了她,当问到她想要查询哪一件灵性灾害的记录时,幽绘却怔住了。   直到巫女有些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她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我想查阅一下十二年前,钦山森林公园自杀事件的记录。”   幽绘原本想说“我想查阅一下十二年前杀生侯髑髅主事件的记录”,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却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她望着巫女离开的身影,在绯袴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轻轻咬住嘴唇。   ——她不得不承认,她退缩了。   起初,她怀着一股急迫的冲动来到这里,想要查阅十二年前母亲死亡时的记录。自从六岁那一年,被告知母亲战死的消息,她无数个日夜都渴望着了解整个事件,渴望着向那个莫名出现的大怨灵复仇。但当时的她并没有资格知晓这些神霄庭乃至于云篆众的内部情报,若非她是四华院郁绯的女儿,恐怕连“母亲已经去世”这个消息都无法得知。   她等待了十二年。但是当那份记录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时,她却莫名地退缩了。   反正随时可以查到,再等等吧,我还需要一些心理准备。她对自己反复这么说着。但她知道,自己只是恐惧着看到死亡名单上“四华院郁绯”这个名字而已。即使在母亲离去的十二年后,她依然如此恐惧着。   过了一会儿,巫女回来了,将一卷卷宗交到了幽绘的手中。她谢过巫女后翻开卷宗,仔细地阅读起来。   除了给出了死亡者的确切人数之外,卷宗的前半部分与当时电视台报道的大都符合,幽绘一路看下来还能保持平静。但很快,她就看到了这样一条记录:参与此次集体自杀的信徒,全部都是父母和他们的孩子。这些家庭从青丘国各地来到这座森林公园,或服毒,或上吊,在一片狂热的气氛中走向死亡。而这些父母在自杀之前,往往还会先亲手将他们的孩子——   啪的一声,幽绘猛地合上卷宗,抬起头望着司书殿的天花板。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拒绝再继续阅读下去,拒绝继续想象记录中描述的场景。她连续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慢慢平复下来,然后意识到自己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司书殿的巫女静静地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幽绘勉强对她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幽绘看着腿上的卷宗,明明它是那么的轻薄,她无需吹灰之力就能将它翻开,但是现在,这几张纸仿佛有千钧重量。她呆呆地凝望着它棕色的封面,又过了许久,直到热茶不再冒出蒸汽,才咬着牙,慢慢地将它翻开,继续读了下去。   这些教徒——幽绘努力地把“家庭”、“父母”、“孩子”的印象从教徒这两个字上剥离开——借助自杀完成了一个巫术仪式,由此而生的怨灵与诅咒浸透了这片土地,神霄庭只能在这里布置了结界,借助特殊的咒物镇压这些诅咒,并将这座森林公园划为禁地。   卷宗的最后列出了一长串死亡名单,一行行冷冰冰的铅字将这些活生生的人的逝去记录在了单薄的纸张上。但是在名单的最后,却有这样一行字:   “生还者(1位):琴幽幽。”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幽绘的心颤动了一下。是啊,琴前辈她当然是活了下来的,否则也不可能站在自己的面前。似乎想要再度确认一下,她翻回一页,在那死亡名单上找到了琴幽幽父母的名字。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搅徘徊。琴幽幽是如何幸存下来的?她是否也像死在这里其他孩子一样,曾遭到父母的残酷对待?还是说,她的父母在最后战胜了狂热与恐惧,用生命保护了她?卷宗上没有记载这样的信息,但幽绘宁可坚信是后者。而此刻在她心中波动的感情,是怜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幽绘自己都分辨不清。   将卷宗合上之后,幽绘深深吸了一口气,抓过已经冷透的茶杯一饮而尽,离开会客室,来到了司书殿的办事窗口前交还卷宗。   “我还想查阅一份卷宗……”她低声道,在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她无缘无故地颤抖了一下,“琴、琴幽幽的个人档案,可否……”   司书殿巫女露出了礼貌的微笑。“您的权限不足。”她这么告诉幽绘,“您目前无权查阅云篆众成员的个人档案。”   幽绘愣了片刻,忽然反而松了一口气,方才她虽然说出了那句话,但却打心底里恐惧着,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琴幽幽被记载在纸张上的过去,但她现在没有这个顾虑的必要了。   “抱歉。”她低声说,“呃,那……我想查阅一下,关于杀生侯髑髅主的情报……这个可以吧?”   “好的。”巫女点了点头,正当她转身打算去翻阅卷宗的时候,忽然眼睛一亮,看向幽绘身后幽绘,恭敬地说道:“影山大人。”   幽绘回过身去,看到一位身材高挑的巫女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的身后。她年纪大约三十余岁,一头黑发挽成发髻,腰间佩刀,闻言温和地向司书殿的小巫女点了点头,然后视线落在了幽绘身上。   但幽绘却没有望向她,而是呆呆地看着她身边的另一个人。   “姐、姐姐?”幽绘下意识地叫出了声。站在那“影山大人”身边的,正是她的姐姐,四华院幽廻。   “阿绘?”幽廻露出有些惊喜的笑容,但很快便轻咳一声,正色向幽绘介绍道:“阿绘,这位是影山明枝大人,云篆众的五重云,说起来还是你的上司。”随即她转向影山明枝,“影山大人,这是舍妹幽绘。”   “啊……您、您好!”幽绘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对影山明枝鞠了一躬,“我是——”   但她的自我介绍刚开了个头就被幽廻笑着打断了,“好啦,我们都知道你是谁,就不用说那一大串啦。”   幽绘尴尬地笑着,不由自主地在绯袴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司书殿的巫女偷偷看了看影山明枝,试探性地说:“那,影山大人,我就去接着干活啦?”影山明枝微一点头,那女孩刚准备离开,前者却忽然开口道:“那卷宗,你不必去拿了。”   这话一出,不仅是那巫女,就连幽绘也愣在原地。   “你是要去拿杀生侯事件的相关卷宗对吧?”影山明枝道。   小巫女点了点头。   “那便不用去了。”影山明枝温和地笑了笑,“因为写下卷宗里那份报告的人就是我。”   ————————————————————————————   好的,于是这一章中出场了一个群友角色,那么让我们期待一下她的后续露面……   另外修改了一下第一章,在幽绘和巫云愁坐车去考场那段,新加了一些幽绘对巫云愁询问自己母亲之死事件的铺垫。没改多少别的东西,懒得倒回去看也没什么影响。   有时候感觉连载这个形式对写作而言某种意义上是坏文明,往往写到后面的时候就忽然会想到“啊前面还可以这么修改一下”,“前面还可以这么加个铺垫”,但是改完了之后读者大多也已经懒得翻回去看了……   不过改还是要改的,别再抱怨我不停改文了,我是不会停手的。(中立邪恶脸)   —————————————————————   这章不出意外又炸了,但我是不会停止和审核搏斗的。于是删了重发一下。   ——————————————————   傻逼审核。爷一个字都不会改的。 9、神霄庭   第二天,幽绘醒得很早。   她睁开眼睛时,天刚蒙蒙亮。阳光透过窗帘,在房间里洒下一片蒙蒙的光晕。当全身的感官苏醒之后,第一个发出抗议声的就是她的鼻子。   “——啊嚏!”   这个喷嚏打得她整个人差点从床上弹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酒臭,像细绒毛一样往她鼻子里钻。幽绘皱着眉头想抬手赶开面前的酒气,但是双臂却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她艰难地侧过头看去,但这不看还好,一眼看过去,她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也不知道不动山樱是怎么睡的,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成了一摊,昨晚穿着的T恤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雪白的胴体直接暴露在空气里。她头朝下脚朝上地压在幽绘身上,柔软的丰满的雪臀直接把后者的胳膊压了个瓷实,脑袋越过了床沿,就那么悬在半空中,一头长发全垂到了地板上。   而幽绘的头好巧不巧地被她两条修长浑圆的大腿夹在中间,只消转眼一瞥,就直接把她真空状态的下半身看了个全。这一眼看过去,只吓得幽绘剧烈地咳嗽起来,差点就一口气就没喘上来。   但压在幽绘身上的也不止不动山樱一个人,她的肚子也被某种冰冷的东西缠了个结实。在费力地推开樱大小姐的尊臀之后,幽绘毫不意外地看见一条粗大的蛇尾在自己身上缠了两圈,琴幽幽则保持着缠在她腰上的姿势,朝和不动山樱相反的方向仰躺着,脑袋倒是和自己的死对头一样越过了另一侧的床沿,悬在了半空中,一头长发也全垂到了地板上。   尽管令人欣慰的是,她的上半身老老实实穿着衣服,但下半身同样是真空的。蛇人少女纤细的腰肢往下逐渐被黑色的鳞片包裹,在那蛇身和人身相接之处的鳞片下,仍然有着明显的腹股沟线条,中间的三角地带诱人地微微凹陷……幽绘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琴幽幽在睡梦中皱着眉头,时不时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她的肩膀、脖子和手臂上漫起一大片不正常的红晕,还偶尔无意识地抬起手抓挠着。而不动山樱则迷迷糊糊地呻吟着,就算是在沉睡中,一只手也捂着肚子。   幽绘捂着脸左右瞧了瞧,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去医院吧。”最后她如此决定。   但是,在她费力地解开琴幽幽的尾巴,摸着自己肚子上细密的鳞印起身之后,马上就又面临了一个新的挑战:给这两尊睡得死沉的大佛找点衣服穿。   而不出她所料的是,不动山樱的房间乱得让她想哭,就连衣柜里也莫名其妙地放了个酒瓶,幽绘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可出乎意料的是,琴幽幽的房间也好不到哪儿去,她颇花了些时间才把被胡乱团在一起的毛巾和蛇人式束腰分开。   在给樱小姐换衣服的时候,幽绘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的后背。这回,幽绘才知道前一天她光着身子跑来时,肩膀上那两块蓝色的颜料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巨大的、盖满整个背部的纹身,一直从她的肩头纹到尾骨处。一尊背靠深蓝色雷云,手持三钴杵的鬼神形象就这么出现在了不动山樱的背上,几道狭长的伤疤从鬼神身上斜切而过,让整个纹身看起来仿佛空间错位了一般。   幽绘盯着这尊杀气腾腾的鬼神看了片刻,这才抬起不动山樱的身子——翻过面儿来的时候她胸前两座柔软的肉峰还颤巍巍地晃出一圈雪白波浪——颇为困难地为她穿好胸罩。为她和琴幽幽都穿好衣服之后,幽绘这才吐出一口气,出门打了一辆车,艰难地把两个女孩都拖了进去,直奔医院。   在医院里,一手架着一个女孩的幽绘自然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不动山樱还好,会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自己往前走,而琴幽幽则彻底成了条死蛇也似,一条长尾巴软绵绵地拖在地上,不时还绊别人一下。   诊室里的医生是个面相亲切的地中海,戴着一副小眼镜,一口喜感程度拉满的晴湾市口音,他看着幽绘先是从门外拖进来一个醉鬼,然后又拖进来一个醉鬼,惊得连眼镜都掉了:“不似,咋了介似?介俩女娃儿出嘛事儿了?”   “食物过敏。”幽绘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吃嘛了?”医生指着琴幽幽。   “……雄黄酒。”幽绘回答。   “她又吃嘛了?”医生的眼皮跳了一下,这回指着不动山樱。   “……炒黄豆。”幽绘回答。   “嗨呀!”医生一拍大腿,“好好的吃这干嘛呢!你们介不浪风抽的嘛!”   “……您教训得是。”幽绘老老实实地说。   最后,医生还是为两人开了药。幽绘又颇费了一番力气,把她们带回公寓,然后各自喂了药。照顾两人睡下之后,她仰天叹了一口气,然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先去神霄庭吧。”   虽然书面报告已经通过网络提交上去了,但手里还有一颗从邪教徒那里缴获的义眼。尽管里面的魔物已经被消灭了,不过无论怎么说,还是要上交的。更何况,还要去司刃监领取自己的手套呢。   在离开之前,她看了看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琴幽幽,再次叹了一口气。说到底,她还没真正意义上地进入过神霄庭本部呢,本来想着琴幽幽这个任职一年的前辈能带自己去,但现在……   幽绘摇了摇头,走出公寓。   …………………………………………………………………………………………………………………………   “神霄庭”——鸣海巫师局的正式名称——坐落于九方京西北郊的灵境山上,在这座大山的山脚便是神霄庭的前门,龙神大社。在两个小时的车程之后,幽绘便来到了大社入口处的千本鸟居前。一座座朱红色的高大鸟居矗立在进山石路之上,每一座鸟居前都有两盏古朴的石灯,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树影遮挡住了阳光,使鸟居内显得格外昏暗,笼罩在一片幽深的静谧当中。   在踏上这千本鸟居下的石路时,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忽然攫住了幽绘的心神。耳边的声响似乎在一刹那间远去了,她回头望去,鸟居外便是阳光灿烂的明亮山道,游人如织,说话谈笑之声不绝于耳。但是在这树林和鸟居投下的阴影之内,世界仿佛改换了另一番面孔——不,确切来说,仿佛踏入了异界一般,一切过于嘈杂的声响被过滤得只剩下林中的沙沙叶响,啾啾鸟鸣。   游人们在跨过那光与影的分界线之后,便仿佛得到了什么神启一般,神色变得安详而肃穆,不再谈笑,也不再言语。就连母亲怀中的孩童也停止了哭泣,含着手指,睁着明亮的眼睛,稚嫩的小脸上甚至浮现出了敬畏的神情,凝视着这朱红与深绿打造出的静谧神域。   一个个静默的游人从幽绘身边走过,他们连脚步声似乎都刻意放缓了,在这昏暗的神域中屏息静气,沿着脚下的石子路慢慢前行。幽绘不是第一次踏入灵境山的山路,但每一次来到这千本鸟居之下,她都不由得为这里的宁静和庄严所震撼。   在千本鸟居的尽头,便是久违的光亮,离开这朱红色的神域笼罩,也就离开了山林的阴影。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座宽阔的湖泊,湖泊两旁栽种着樱花树,尽管如今不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但满树的花朵仍然宛如粉雪挂枝一般随风摇曳,清风一吹,花瓣便如雪般轻轻飘落,在浅绿色的湖面上铺了一层粉白色的地毯。   在湖泊前是一座格外高大的鸟居,鸟居前竖立着两尊石碑,石碑雕刻成巨龙绕碑的模样,上刻“灵境山龙神大社”七字。跨过这正门处的鸟居,便有一阵湿润的清香气息扑面而来,湖中满是碧绿莲叶与粉白莲花,朱漆拱桥点缀其上,偶尔还能看到金红鱼鳞在湖中一闪而过。湖泊两侧的樱树老态龙钟,粗壮的主干上缠绕着缀有符咒的注连绳,枝干如蛇般蜿蜒伸展,甚至有弯弯曲曲的樱枝垂到湖面上,游人从桥上走过,伸手便可采撷。   幽绘随着游人的队伍从桥上走过,即使已经离开鸟居,但庄严肃穆的静谧气息仍然笼罩着整座湖泊。人们怀抱敬畏地望着面前的樱树与湖水,即使樱花近在咫尺,也无人敢伸手采撷,甚至连掏出手机相机合影留念的人也未曾出现,似乎生怕那快门按动的喀嚓声搅扰了圣域中的肃穆和宁静。   离开湖泊,便是一条向上攀升的石阶,尽头便是龙神大社的手水舍,不同于其他神社形制,龙神大社的手水舍水池呈八角形,暗合天地八方,八座龙形石雕位于八角处,龙口不断涌出清水,而水池正中则是一尊龙口朝天的龙形石雕,口中衔着一颗碧玉珠。   游人们安静地在手水舍处排队清净双手,以水漱口,随后便正式沿参道进入神社本院。在参道旁有两排古朴石灯,参道一侧是神社的神乐殿与绘马挂,而另一侧则是社务所,龙神大社的建筑悉如古时形制,漆色大朱,历经千年而亮色不改。时常可以见到巫女逆着游人队伍走过,或是在神社各个建筑之间忙碌穿行。   尽管其他神社的社务所通常只有一间,但龙神大社却明显不同。光是社务所的面积便是其他寻常神社的四五倍以上,宽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位位巫女快步进出,而游人中也不乏神色匆匆者走进社务所寻求帮助。作为神霄庭的前门,龙神大社负责办理各种常见超自然事务,包括超自然事务咨询,驱除低等灵障,布置驱邪、祈福或消灾仪式等等——当然也接受关于超自然现象、生物和危险分子的举报。   参道的尽头便是龙神大社的拜殿,这栋庄严的朱漆建筑前同样摆放着两尊龙形石雕——通常而言,神社的这个位置摆放的都是代表“神使”的雕像,例如青丘国的九尾大社就摆放着狐狸的石雕。但纵观整个鸣海,能以龙作为神使的,只有统掌鸣海全境,受奉于龙神大社正殿的玉京龙神本尊了。因此在此处摆放龙形雕像的也唯有龙神大社。   在拜殿两侧则是摄末社,龙神大社的摄末社不但数量众多,体积也比其他神社的摄末社大整整一圈,在此处供奉的均是仙庭各部仙家神人。游人们在拜殿前参拜后,大多也都会来摄末社处敬拜各路仙家。幽绘随队伍在拜殿前双手合十,低头默祷告,摸出硬币投入香钱箱中,随后便来到众摄末社前。   位于诸摄末社最前方的自然是供奉仙庭八部正神的摄社,幽绘先后在雷泽国主神闪电娘娘与青丘国主神九尾大神的摄社前合十祈福,随后便绕过拜殿后的币殿,以及瑞垣包围的龙神大社本殿,来到了大社的后山。   在这里,一座格外巨大的鸟居将大社与它身后的高山隔开,通过鸟居远眺向上的山路,能看到巍峨耸立的高峰与山间雾霭,半山腰上也有隐约可见的楼阁建筑。两条石龙交错盘绕在鸟居立柱上,挡住了进山的山路,而游人们大多也只是远远眺望,不敢近前。幽绘来到石龙前,高举云篆众的“出入无碍章”,于是石龙便缓缓缩回身躯,放她通行。   幽绘踏上上山石阶,仰天眺望,见空中忽地划过一个青色人影,驾着一团白云飞向半山腰。幽绘心中一动,连忙念个鹤羽乘云咒,身子腾空而起,远远跟着那人影在空中飞行。她初次来神霄庭,没有琴幽幽带路,大路也不识得一条,这人既然能在灵境山领空飞行,多半也是个神霄庭的内部人员,正好跟上,免得四处寻路。   那青色人影乘云直奔半山腰,幽绘紧随其后,先后在山中一处庭院内降落。这时幽绘才看清,那是一个猫人女孩,穿着剪裁修身的无袖青色长裙,下摆绣有黑色卦纹,在大腿两侧开衩,领口处是如意云纹襟,既像道袍,又像鸢袍,和琴幽幽当初穿的那套丹书院校服形制别无二致,只是少了些学生的青涩感,风格更成熟些。   这种道服长裙和巫女服一样,都是鸣海巫师的惯常服饰,但巫女服即便不是巫师,在神社担任巫女的普通人也能穿着,因此长此以往,这种道服长裙也就成了鸣海巫师的代表性装扮。不过,这种形制的衣服并非古已有之,而是在天子掷玺之后,乘着“万象更新”的浪潮,与鸢袍结合后才出现的,而原本作为华族礼服的鸢袍也更是在这一时期走入了百姓家,成为了人们的寻常服饰。   猫人少女落地之后,轻巧地跳下云座,从手包中掏出一颗透明珠子,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将那云团化为丝丝云气吸入,将内里雾气流转的珠子放回手包,转头看向幽绘,“我说,你能不跟踪我了吗?”   “啊,没有……我、我只是,呃,不认路……”幽绘吃了一惊,连忙摆手解释。猫人女孩歪头看了看她腰间的出入无碍章,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说笑了。你是云篆众的新人?第一次来神霄庭吗?你要去哪里?”   幽绘红着脸点点头,“……司刃监。”   “正巧我也要去那里。跟我来吧。”女孩说,幽绘连忙快步跟上。两人从庭院之间穿过,走上一条临山小路,这条由白色石阶铺成的小路狭窄蜿蜒,小路外侧便是山崖,一眼看下去,透过缭绕的云雾隐约可见山脚下龙神大社的朱红色鸟居。而内侧则是生着盘松的山壁,偶尔有松鼠之类的小动物从树梢上跃过,好奇地窥视两人。   “我叫池小凝。”女孩走在前面,黑色的猫尾一甩一甩的。幽绘听了也连忙报上名字,当她报完那一大串名头之后,池小凝停下脚步,回过头惊愕地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在评估她的脑袋是否正常。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迈开脚步,“如果你是云篆众的新人,理应有前辈带着你来才对呀。”   “呃……前辈她们,现在正好有些事情。”幽绘想到还在家里躺着的两人,不禁苦笑。   池小凝抿嘴一笑,没再多说什么。两人继续沿着山路前行,与山脚的龙神大社不同,在灵境山中时常可见驾着云雾的巫师飞过。小路尽头是一座山崖,白色石阶在这里戛然而止,崖下是一条深涧,对面的山崖隐约可见另一条白色石阶铺成的小路,仿佛这两条道路本是一体,只不过被深涧拦腰斩断了一般。   毕竟灵境山作为巫师局所在,在被改建时并未为普通人考虑过太多,而作为敬奉龙神的圣地,又不能大兴土木搞一些索道缆车之类的东西,两人面前的断崖石路就是最好例证——毕竟巫师是会飞的。   “从这里开始就要飞啦。”池小凝说,从手包里掏出珠子。她看了一眼正在掐诀念咒的幽绘,说道:“你每次都要自己施法吗?不买颗云珠?”   云珠是鸣海法师的主要飞行用具之一,通过将魔法云团封入法珠之中,需要时念咒唤出,地位大致等于摩伦诺和芬里尔等地的飞天扫帚,不过触感像是坐在棉花上,舒适度比扫帚高许多——但是和很多飞行道具一样,不被国际巫师竞速协会承认。   幽绘听了这话,尴尬地笑了笑,她不是排斥这类飞行道具,也不是买不起云珠,而是因为老是想不起来。在丹书院的时候,有学院提供的公共云珠,毕业回家之后,也没那么多机会用到,因此“买个云珠”这类事情也就渐渐地忘却了。   两人腾空飞起,越过了前方的深涧,干脆也就不再落地,顺着这条小路飞了起来。一路上有不少巫师从她们身边飞过,有的坐在云团上,而有的则穿着甲马,还有比较烧包的,则特地搞了个飞剑或者飞天葫芦拂尘招摇过市。   幽绘看到一个穿着短裙巫女服的女孩凭空飞在空中,双腿穿着的黑色丝袜上,一串烫金符咒正闪烁着淡淡的红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似乎是注意到了幽绘的视线,池小凝说:“噢,原来你是喜欢甲马?不过和云珠不一样,这种东西不能保修,用坏了也不能退货,还是挺麻烦的。”   “不是……”幽绘苦笑道,但她也懒得解释了,于是干脆闭嘴。   甲马本是古代鸣海的一种符纸,有术师将它捆在腿上施神行术,据传能日行千里,而到了现代,出于便利、审美观念还有服饰潮流的变化,这种符纸慢慢也就演变成了其他模样——例如融合了飞行符的腿环,丝袜,鞋子等等。不过这种平价甲马最多也只是用来飞行,真要日行千里,那还是得用传送术。   很快,幽绘和池小凝便从空中抵达了司刃监。这一片连绵的建筑坐落在灵境山其中一座山峰上,数座高塔分布在四周的崖顶,整个建筑群与山下的世界并无道路相连,几乎完全脱节,平时生活的必要物资大概也是通过魔法运送上来的。   在司刃监领地范围内自然是禁止飞行的,法师们在这片建筑群的入口处纷纷落地,穿过了一座金红色的巨大拱门。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双眼如同灯泡般炽亮发光,不断地探扫着来往的巫师。幽绘颇有些紧张地跟着池小凝穿过大门,那狮子眼中的光芒落在她腰间的出入无碍章上,停留了片刻就移走了。   “待会我负责引开它们,你直接冲进去抢了东西就跑。”走在前面的池小凝忽然说。   “啊?!”幽绘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说笑的。”池小凝一脸正经地说,幽绘一时间分不出来对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话。她尴尬地看着这家伙——刚才池小凝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就感觉那两只石狮子又把视线挪了回来,像针扎一样刺在自己的后背上。不必多说,幽绘也知道这些石狮子便是司刃监的门卫,而且就算自己能正常挥舞九胴切,估计也只有被它们砍瓜切菜的份儿。   “前面就是司刃监的主殿——多宝殿了。”池小凝抬手指向远处山岩上一座巍峨建筑,“你具体是要做什么?”   “是来领取魔法物品的。”幽绘道。池小凝点了点头,“这样啊。那么就不必去主殿,去衔珠殿就可以了。”说着,她引着幽绘又穿过几座拱门,来到了一座悬挂着“衔珠殿”匾额的建筑前,幽绘经过门口两座镀金镶玉,贵气逼人的铜鸟雕像时,忍不住停下脚步,双手合十低头默祷。   这两座雕像正是鸣海财部正神“木难鸟”,又称“金翅鸦”,“衔珠鸟”,这位尊神不仅统掌福禄财运,商贾贸易,同时也掌管“器物”,除了是司刃监供奉的主神之外,还是鸣海刀剑协会最为敬奉的神灵。而以她的尊号命名的“衔珠殿”,自然也是司刃监中最为重要的处所之一,专门负责审批及分发魔法物品。   进得衔珠殿内,幽绘这才发现,这座大殿根本不止外面看上去那般大小,内里宛如包藏乾坤一般,她一眼望去甚至望不到头。无数卷轴笏板在空中飞舞,偶尔有身着道服长裙或巫女服的法师凌空将它们摄到手中查看,水瓶与玉帚晃晃悠悠地在地面上摇摆来去,你洒水来我扫地,好个不亦乐乎。   衔珠殿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大厅两侧的一排匣子,堆成一面墙也似,这些匣子有大有小,材质有金有木,但却极富秩序,井井有条地排列在一起。许多扇屏风将这些匣墙前的空间分割成一个个小室,每一个小室内都有一位司刃官。尽管这里的装潢摆设无一不是古时形制,但却活像是现代银行大厅的办事窗口一般。池小凝抓着幽绘随便找了个队伍排过去,等了一阵子后,终于轮到了她们。   “姓名?来意?”对面的司刃官对幽绘言简意赅地说,一本看上去像是账本一样的东西刷啦啦地在她面前飞舞,大概三四支毛笔同时在上面刷刷地写着什么。   “四华院家……四华院幽绘,来领取防护手套……”幽绘原本下意识地想报出自己那一长串名头,但对面那个司刃官只是听了前半截就皱眉瞪了她一眼,于是她连忙改口。   “噢,找到了。”司刃官抬头瞧了一眼账本,抬手高声念了句什么,一只匣子便从那“匣墙”之中飞了过来,稳稳当当地落到幽绘手中。她打开一瞧,里面果然放着两只银丝手套。   “对了。”幽绘心中一动,想起一事,从口袋里拿出邪教徒用于召唤魔物的那枚水晶义眼,“这是我在……”   “那次针对安息教教徒的任务是吧?这里都有记录。”司刃官不等她说完就点了点头,一只空匣子飘到幽绘面前,她迟疑着将义眼放了进去。司刃官抓过一支毛笔在账本上画了一笔,抬起头看着她,“还有什么事情吗?”   幽绘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我想请问一下……想要查阅过往灵性灾害记录的话,该去哪里?”   ………………………………………………………………………………………………………………………………   在司刃官的指引下,幽绘告别了池小凝,循着道路来到了存放卷宗和记录的司书殿。这栋建筑内的空间大小和衔珠殿差不多,但来来往往的人却没那么多,因此更显空旷。司书殿的巫女在会客室接待了她,当问到她想要查询哪一件灵性灾害的记录时,幽绘却怔住了。   直到巫女有些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她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我想查阅一下十二年前,钦山森林公园自杀事件的记录。”   幽绘原本想说“我想查阅一下十二年前杀生侯髑髅主事件的记录”,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却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她望着巫女离开的身影,在绯袴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轻轻咬住嘴唇。   ——她不得不承认,她退缩了。   起初,她怀着一股急迫的冲动来到这里,想要查阅十二年前母亲死亡时的记录。自从六岁那一年,被告知母亲战死的消息,她无数个日夜都渴望着了解整个事件,渴望着向那个莫名出现的大怨灵复仇。但当时的她并没有资格知晓这些神霄庭乃至于云篆众的内部情报,若非她是四华院郁绯的女儿,恐怕连“母亲已经去世”这个消息都无法得知。   她等待了十二年。但是当那份记录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时,她却莫名地退缩了。   反正随时可以查到,再等等吧,我还需要一些心理准备。她对自己反复这么说着。但她知道,自己只是恐惧着看到死亡名单上“四华院郁绯”这个名字而已。即使在母亲离去的十二年后,她依然如此恐惧着。   过了一会儿,巫女回来了,将一卷卷宗交到了幽绘的手中。她谢过巫女后翻开卷宗,仔细地阅读起来。   除了给出了死亡者的确切人数之外,卷宗的前半部分与当时电视台报道的大都符合,幽绘一路看下来还能保持平静。但很快,她就看到了这样一条记录:参与此次集体自杀的信徒,全部都是父母和他们的孩子。这些家庭从青丘国各地来到这座森林公园,或服毒,或上吊,在一片狂热的气氛中走向死亡。而这些父母在自杀之前,往往还会先亲手将他们的孩子——   啪的一声,幽绘猛地合上卷宗,抬起头望着司书殿的天花板。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拒绝再继续阅读下去,拒绝继续想象记录中描述的场景。她连续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慢慢平复下来,然后意识到自己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司书殿的巫女静静地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幽绘勉强对她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幽绘看着腿上的卷宗,明明它是那么的轻薄,她无需吹灰之力就能将它翻开,但是现在,这几张纸仿佛有千钧重量。她呆呆地凝望着它棕色的封面,又过了许久,直到热茶不再冒出蒸汽,才咬着牙,慢慢地将它翻开,继续读了下去。   这些教徒——幽绘努力地把“家庭”、“父母”、“孩子”的印象从教徒这两个字上剥离开——借助自杀完成了一个巫术仪式,由此而生的怨灵与诅咒浸透了这片土地,神霄庭只能在这里布置了结界,借助特殊的咒物镇压这些诅咒,并将这座森林公园划为禁地。   卷宗的最后列出了一长串死亡名单,一行行冷冰冰的铅字将这些活生生的人的逝去记录在了单薄的纸张上。但是在名单的最后,却有这样一行字:   “生还者(1位):琴幽幽。”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幽绘的心颤动了一下。是啊,琴前辈她当然是活了下来的,否则也不可能站在自己的面前。似乎想要再度确认一下,她翻回一页,在那死亡名单上找到了琴幽幽父母的名字。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搅徘徊。琴幽幽是如何幸存下来的?她是否也像死在这里其他孩子一样,曾遭到父母的残酷对待?还是说,她的父母在最后战胜了狂热与恐惧,用生命保护了她?卷宗上没有记载这样的信息,但幽绘宁可坚信是后者。而此刻在她心中波动的感情,是怜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幽绘自己都分辨不清。   将卷宗合上之后,幽绘深深吸了一口气,抓过已经冷透的茶杯一饮而尽,离开会客室,来到了司书殿的办事窗口前交还卷宗。   “我还想查阅一份卷宗……”她低声道,在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她无缘无故地颤抖了一下,“琴、琴幽幽的个人档案,可否……”   司书殿巫女露出了礼貌的微笑。“您的权限不足。”她这么告诉幽绘,“您目前无权查阅云篆众成员的个人档案。”   幽绘愣了片刻,忽然反而松了一口气,方才她虽然说出了那句话,但却打心底里恐惧着,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琴幽幽被记载在纸张上的过去,但她现在没有这个顾虑的必要了。   “抱歉。”她低声说,“呃,那……我想查阅一下,关于杀生侯髑髅主的情报……这个可以吧?”   “好的。”巫女点了点头,正当她转身打算去翻阅卷宗的时候,忽然眼睛一亮,看向幽绘身后幽绘,恭敬地说道:“影山大人。”   幽绘回过身去,看到一位身材高挑的巫女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的身后。她年纪大约三十余岁,一头黑发挽成发髻,腰间佩刀,闻言温和地向司书殿的小巫女点了点头,然后视线落在了幽绘身上。   但幽绘却没有望向她,而是呆呆地看着她身边的另一个人。   “姐、姐姐?”幽绘下意识地叫出了声。站在那“影山大人”身边的,正是她的姐姐,四华院幽廻。   “阿绘?”幽廻露出有些惊喜的笑容,但很快便轻咳一声,正色向幽绘介绍道:“阿绘,这位是影山明枝大人,云篆众的五重云,说起来还是你的上司。”随即她转向影山明枝,“影山大人,这是舍妹幽绘。”   “啊……您、您好!”幽绘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对影山明枝鞠了一躬,“我是——”   但她的自我介绍刚开了个头就被幽廻笑着打断了,“好啦,我们都知道你是谁,就不用说那一大串啦。”   幽绘尴尬地笑着,不由自主地在绯袴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司书殿的巫女偷偷看了看影山明枝,试探性地说:“那,影山大人,我就去接着干活啦?”影山明枝微一点头,那女孩刚准备离开,前者却忽然开口道:“那卷宗,你不必去拿了。”   这话一出,不仅是那巫女,就连幽绘也愣在原地。   “你是要去拿杀生侯事件的相关卷宗对吧?”影山明枝道。   小巫女点了点头。   “那便不用去了。”影山明枝温和地笑了笑,“因为写下卷宗里那份报告的人就是我。”   ————————————————————————————   好的,于是这一章中出场了一个群友角色,那么让我们期待一下她的后续露面……   另外修改了一下第一章,在幽绘和巫云愁坐车去考场那段,新加了一些幽绘对巫云愁询问自己母亲之死事件的铺垫。没改多少别的东西,懒得倒回去看也没什么影响。   有时候感觉连载这个形式对写作而言某种意义上是坏文明,往往写到后面的时候就忽然会想到“啊前面还可以这么修改一下”,“前面还可以这么加个铺垫”,但是改完了之后读者大多也已经懒得翻回去看了……   不过改还是要改的,别再抱怨我不停改文了,我是不会停手的。(中立邪恶脸) 9、神霄庭   第二天,幽绘醒得很早。   她睁开眼睛时,天刚蒙蒙亮。阳光透过窗帘,在房间里洒下一片蒙蒙的光晕。当全身的感官苏醒之后,第一个发出抗议声的就是她的鼻子。   “——啊嚏!”   这个喷嚏打得她整个人差点从床上弹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酒臭,像细绒毛一样往她鼻子里钻。幽绘皱着眉头想抬手赶开面前的酒气,但是双臂却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她艰难地侧过头看去,但这不看还好,一眼看过去,她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也不知道不动山樱是怎么睡的,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成了一摊,昨晚穿着的T恤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雪白的胴体直接暴露在空气里。她头朝下脚朝上地压在幽绘身上,柔软的丰满的雪臀直接把后者的胳膊压了个瓷实,脑袋越过了床沿,就那么悬在半空中,一头长发全垂到了地板上。   而幽绘的头好巧不巧地被她两条修长浑圆的大腿夹在中间,只消转眼一瞥,就直接把她真空状态的下半身看了个全。这一眼看过去,只吓得幽绘剧烈地咳嗽起来,差点就一口气就没喘上来。   但压在幽绘身上的也不止不动山樱一个人,她的肚子也被某种冰冷的东西缠了个结实。在费力地推开樱大小姐的尊臀之后,幽绘毫不意外地看见一条粗大的蛇尾在自己身上缠了两圈,琴幽幽则保持着缠在她腰上的姿势,朝和不动山樱相反的方向仰躺着,脑袋倒是和自己的死对头一样越过了另一侧的床沿,悬在了半空中,一头长发也全垂到了地板上。   尽管令人欣慰的是,她的上半身老老实实穿着衣服,但下半身同样是真空的。蛇人少女纤细的腰肢往下逐渐被黑色的鳞片包裹,在那蛇身和人身相接之处的鳞片下,仍然有着明显的腹股沟线条,中间的三角地带诱人地微微凹陷……幽绘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琴幽幽在睡梦中皱着眉头,时不时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她的肩膀、脖子和手臂上漫起一大片不正常的红晕,还偶尔无意识地抬起手抓挠着。而不动山樱则迷迷糊糊地呻吟着,就算是在沉睡中,一只手也捂着肚子。   幽绘捂着脸左右瞧了瞧,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去医院吧。”最后她如此决定。   但是,在她费力地解开琴幽幽的尾巴,摸着自己肚子上细密的鳞印起身之后,马上就又面临了一个新的挑战:给这两尊睡得死沉的大佛找点衣服穿。   而不出她所料的是,不动山樱的房间乱得让她想哭,就连衣柜里也莫名其妙地放了个酒瓶,幽绘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可出乎意料的是,琴幽幽的房间也好不到哪儿去,她颇花了些时间才把被胡乱团在一起的毛巾和蛇人式束腰分开。   在给樱小姐换衣服的时候,幽绘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的后背。这回,幽绘才知道前一天她光着身子跑来时,肩膀上那两块蓝色的颜料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巨大的、盖满整个背部的纹身,一直从她的肩头纹到尾骨处。一尊背靠深蓝色雷云,手持三钴杵的鬼神形象就这么出现在了不动山樱的背上,几道狭长的伤疤从鬼神身上斜切而过,让整个纹身看起来仿佛空间错位了一般。   幽绘盯着这尊杀气腾腾的鬼神看了片刻,这才抬起不动山樱的身子——翻过面儿来的时候她胸前两座柔软的肉峰还颤巍巍地晃出一圈雪白波浪——颇为困难地为她穿好胸罩。为她和琴幽幽都穿好衣服之后,幽绘这才吐出一口气,出门打了一辆车,艰难地把两个女孩都拖了进去,直奔医院。   在医院里,一手架着一个女孩的幽绘自然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不动山樱还好,会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自己往前走,而琴幽幽则彻底成了条死蛇也似,一条长尾巴软绵绵地拖在地上,不时还绊别人一下。   诊室里的医生是个面相亲切的地中海,戴着一副小眼镜,一口喜感程度拉满的晴湾市口音,他看着幽绘先是从门外拖进来一个醉鬼,然后又拖进来一个醉鬼,惊得连眼镜都掉了:“不似,咋了介似?介俩女娃儿出嘛事儿了?”   “食物过敏。”幽绘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吃嘛了?”医生指着琴幽幽。   “……雄黄酒。”幽绘回答。   “她又吃嘛了?”医生的眼皮跳了一下,这回指着不动山樱。   “……炒黄豆。”幽绘回答。   “嗨呀!”医生一拍大腿,“好好的吃这干嘛呢!你们介不浪风抽的嘛!”   “……您教训得是。”幽绘老老实实地说。   最后,医生还是为两人开了药。幽绘又颇费了一番力气,把她们带回公寓,然后各自喂了药。照顾两人睡下之后,她仰天叹了一口气,然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先去神霄庭吧。”   虽然书面报告已经通过网络提交上去了,但手里还有一颗从邪教徒那里缴获的义眼。尽管里面的魔物已经被消灭了,不过无论怎么说,还是要上交的。更何况,还要去司刃监领取自己的手套呢。   在离开之前,她看了看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琴幽幽,再次叹了一口气。说到底,她还没真正意义上地进入过神霄庭本部呢,本来想着琴幽幽这个任职一年的前辈能带自己去,但现在……   幽绘摇了摇头,走出公寓。   …………………………………………………………………………………………………………………………   “神霄庭”——鸣海巫师局的正式名称——坐落于九方京西北郊的灵境山上,在这座大山的山脚便是神霄庭的前门,龙神大社。在两个小时的车程之后,幽绘便来到了大社入口处的千本鸟居前。一座座朱红色的高大鸟居矗立在进山石路之上,每一座鸟居前都有两盏古朴的石灯,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树影遮挡住了阳光,使鸟居内显得格外昏暗,笼罩在一片幽深的静谧当中。   在踏上这千本鸟居下的石路时,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忽然攫住了幽绘的心神。耳边的声响似乎在一刹那间远去了,她回头望去,鸟居外便是阳光灿烂的明亮山道,游人如织,说话谈笑之声不绝于耳。但是在这树林和鸟居投下的阴影之内,世界仿佛改换了另一番面孔——不,确切来说,仿佛踏入了异界一般,一切过于嘈杂的声响被过滤得只剩下林中的沙沙叶响,啾啾鸟鸣。   游人们在跨过那光与影的分界线之后,便仿佛得到了什么神启一般,神色变得安详而肃穆,不再谈笑,也不再言语。就连母亲怀中的孩童也停止了哭泣,含着手指,睁着明亮的眼睛,稚嫩的小脸上甚至浮现出了敬畏的神情,凝视着这朱红与深绿打造出的静谧神域。   一个个静默的游人从幽绘身边走过,他们连脚步声似乎都刻意放缓了,在这昏暗的神域中屏息静气,沿着脚下的石子路慢慢前行。幽绘不是第一次踏入灵境山的山路,但每一次来到这千本鸟居之下,她都不由得为这里的宁静和庄严所震撼。   在千本鸟居的尽头,便是久违的光亮,离开这朱红色的神域笼罩,也就离开了山林的阴影。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座宽阔的湖泊,湖泊两旁栽种着樱花树,尽管如今不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但满树的花朵仍然宛如粉雪挂枝一般随风摇曳,清风一吹,花瓣便如雪般轻轻飘落,在浅绿色的湖面上铺了一层粉白色的地毯。   在湖泊前是一座格外高大的鸟居,鸟居前竖立着两尊石碑,石碑雕刻成巨龙绕碑的模样,上刻“灵境山龙神大社”七字。跨过这正门处的鸟居,便有一阵湿润的清香气息扑面而来,湖中满是碧绿莲叶与粉白莲花,朱漆拱桥点缀其上,偶尔还能看到金红鱼鳞在湖中一闪而过。湖泊两侧的樱树老态龙钟,粗壮的主干上缠绕着缀有符咒的注连绳,枝干如蛇般蜿蜒伸展,甚至有弯弯曲曲的樱枝垂到湖面上,游人从桥上走过,伸手便可采撷。   幽绘随着游人的队伍从桥上走过,即使已经离开鸟居,但庄严肃穆的静谧气息仍然笼罩着整座湖泊。人们怀抱敬畏地望着面前的樱树与湖水,即使樱花近在咫尺,也无人敢伸手采撷,甚至连掏出手机相机合影留念的人也未曾出现,似乎生怕那快门按动的喀嚓声搅扰了圣域中的肃穆和宁静。   离开湖泊,便是一条向上攀升的石阶,尽头便是龙神大社的手水舍,不同于其他神社形制,龙神大社的手水舍水池呈八角形,暗合天地八方,八座龙形石雕位于八角处,龙口不断涌出清水,而水池正中则是一尊龙口朝天的龙形石雕,口中衔着一颗碧玉珠。   游人们安静地在手水舍处排队清净双手,以水漱口,随后便正式沿参道进入神社本院。在参道旁有两排古朴石灯,参道一侧是神社的神乐殿与绘马挂,而另一侧则是社务所,龙神大社的建筑悉如古时形制,漆色大朱,历经千年而亮色不改。时常可以见到巫女逆着游人队伍走过,或是在神社各个建筑之间忙碌穿行。   尽管其他神社的社务所通常只有一间,但龙神大社却明显不同。光是社务所的面积便是其他寻常神社的四五倍以上,宽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位位巫女快步进出,而游人中也不乏神色匆匆者走进社务所寻求帮助。作为神霄庭的前门,龙神大社负责办理各种常见超自然事务,包括超自然事务咨询,驱除低等灵障,布置驱邪、祈福或消灾仪式等等——当然也接受关于超自然现象、生物和危险分子的举报。   参道的尽头便是龙神大社的拜殿,这栋庄严的朱漆建筑前同样摆放着两尊龙形石雕——通常而言,神社的这个位置摆放的都是代表“神使”的雕像,例如青丘国的九尾大社就摆放着狐狸的石雕。但纵观整个鸣海,能以龙作为神使的,只有统掌鸣海全境,受奉于龙神大社正殿的玉京龙神本尊了。因此在此处摆放龙形雕像的也唯有龙神大社。   在拜殿两侧则是摄末社,龙神大社的摄末社不但数量众多,体积也比其他神社的摄末社大整整一圈,在此处供奉的均是仙庭各部仙家神人。游人们在拜殿前参拜后,大多也都会来摄末社处敬拜各路仙家。幽绘随队伍在拜殿前双手合十,低头默祷告,摸出硬币投入香钱箱中,随后便来到众摄末社前。   位于诸摄末社最前方的自然是供奉仙庭八部正神的摄社,幽绘先后在雷泽国主神闪电娘娘与青丘国主神九尾大神的摄社前合十祈福,随后便绕过拜殿后的币殿,以及瑞垣包围的龙神大社本殿,来到了大社的后山。   在这里,一座格外巨大的鸟居将大社与它身后的高山隔开,通过鸟居远眺向上的山路,能看到巍峨耸立的高峰与山间雾霭,半山腰上也有隐约可见的楼阁建筑。两条石龙交错盘绕在鸟居立柱上,挡住了进山的山路,而游人们大多也只是远远眺望,不敢近前。幽绘来到石龙前,高举云篆众的“出入无碍章”,于是石龙便缓缓缩回身躯,放她通行。   幽绘踏上上山石阶,仰天眺望,见空中忽地划过一个青色人影,驾着一团白云飞向半山腰。幽绘心中一动,连忙念个鹤羽乘云咒,身子腾空而起,远远跟着那人影在空中飞行。她初次来神霄庭,没有琴幽幽带路,大路也不识得一条,这人既然能在灵境山领空飞行,多半也是个神霄庭的内部人员,正好跟上,免得四处寻路。   那青色人影乘云直奔半山腰,幽绘紧随其后,先后在山中一处庭院内降落。这时幽绘才看清,那是一个猫人女孩,穿着剪裁修身的无袖青色长裙,下摆绣有黑色卦纹,在大腿两侧开衩,领口处是如意云纹襟,既像道袍,又像鸢袍,和琴幽幽当初穿的那套丹书院校服形制别无二致,只是少了些学生的青涩感,风格更成熟些。   这种道服长裙和巫女服一样,都是鸣海巫师的惯常服饰,但巫女服即便不是巫师,在神社担任巫女的普通人也能穿着,因此长此以往,这种道服长裙也就成了鸣海巫师的代表性装扮。不过,这种形制的衣服并非古已有之,而是在天子掷玺之后,乘着“万象更新”的浪潮,与鸢袍结合后才出现的,而原本作为华族礼服的鸢袍也更是在这一时期走入了百姓家,成为了人们的寻常服饰。   猫人少女落地之后,轻巧地跳下云座,从手包中掏出一颗透明珠子,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将那云团化为丝丝云气吸入,将内里雾气流转的珠子放回手包,转头看向幽绘,“我说,你能不跟踪我了吗?”   “啊,没有……我、我只是,呃,不认路……”幽绘吃了一惊,连忙摆手解释。猫人女孩歪头看了看她腰间的出入无碍章,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说笑了。你是云篆众的新人?第一次来神霄庭吗?你要去哪里?”   幽绘红着脸点点头,“……司刃监。”   “正巧我也要去那里。跟我来吧。”女孩说,幽绘连忙快步跟上。两人从庭院之间穿过,走上一条临山小路,这条由白色石阶铺成的小路狭窄蜿蜒,小路外侧便是山崖,一眼看下去,透过缭绕的云雾隐约可见山脚下龙神大社的朱红色鸟居。而内侧则是生着盘松的山壁,偶尔有松鼠之类的小动物从树梢上跃过,好奇地窥视两人。   “我叫池小凝。”女孩走在前面,黑色的猫尾一甩一甩的。幽绘听了也连忙报上名字,当她报完那一大串名头之后,池小凝停下脚步,回过头惊愕地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在评估她的脑袋是否正常。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迈开脚步,“如果你是云篆众的新人,理应有前辈带着你来才对呀。”   “呃……前辈她们,现在正好有些事情。”幽绘想到还在家里躺着的两人,不禁苦笑。   池小凝抿嘴一笑,没再多说什么。两人继续沿着山路前行,与山脚的龙神大社不同,在灵境山中时常可见驾着云雾的巫师飞过。小路尽头是一座山崖,白色石阶在这里戛然而止,崖下是一条深涧,对面的山崖隐约可见另一条白色石阶铺成的小路,仿佛这两条道路本是一体,只不过被深涧拦腰斩断了一般。   毕竟灵境山作为巫师局所在,在被改建时并未为普通人考虑过太多,而作为敬奉龙神的圣地,又不能大兴土木搞一些索道缆车之类的东西,两人面前的断崖石路就是最好例证——毕竟巫师是会飞的。   “从这里开始就要飞啦。”池小凝说,从手包里掏出珠子。她看了一眼正在掐诀念咒的幽绘,说道:“你每次都要自己施法吗?不买颗云珠?”   云珠是鸣海法师的主要飞行用具之一,通过将魔法云团封入法珠之中,需要时念咒唤出,地位大致等于摩伦诺和芬里尔等地的飞天扫帚,不过触感像是坐在棉花上,舒适度比扫帚高许多——但是和很多飞行道具一样,不被国际巫师竞速协会承认。   幽绘听了这话,尴尬地笑了笑,她不是排斥这类飞行道具,也不是买不起云珠,而是因为老是想不起来。在丹书院的时候,有学院提供的公共云珠,毕业回家之后,也没那么多机会用到,因此“买个云珠”这类事情也就渐渐地忘却了。   两人腾空飞起,越过了前方的深涧,干脆也就不再落地,顺着这条小路飞了起来。一路上有不少巫师从她们身边飞过,有的坐在云团上,而有的则穿着甲马,还有比较烧包的,则特地搞了个飞剑或者飞天葫芦拂尘招摇过市。   幽绘看到一个穿着短裙巫女服的女孩凭空飞在空中,双腿穿着的黑色丝袜上,一串烫金符咒正闪烁着淡淡的红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似乎是注意到了幽绘的视线,池小凝说:“噢,原来你是喜欢甲马?不过和云珠不一样,这种东西不能保修,用坏了也不能退货,还是挺麻烦的。”   “不是……”幽绘苦笑道,但她也懒得解释了,于是干脆闭嘴。   甲马本是古代鸣海的一种符纸,有术师将它捆在腿上施神行术,据传能日行千里,而到了现代,出于便利、审美观念还有服饰潮流的变化,这种符纸慢慢也就演变成了其他模样——例如融合了飞行符的腿环,丝袜,鞋子等等。不过这种平价甲马最多也只是用来飞行,真要日行千里,那还是得用传送术。   很快,幽绘和池小凝便从空中抵达了司刃监。这一片连绵的建筑坐落在灵境山其中一座山峰上,数座高塔分布在四周的崖顶,整个建筑群与山下的世界并无道路相连,几乎完全脱节,平时生活的必要物资大概也是通过魔法运送上来的。   在司刃监领地范围内自然是禁止飞行的,法师们在这片建筑群的入口处纷纷落地,穿过了一座金红色的巨大拱门。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双眼如同灯泡般炽亮发光,不断地探扫着来往的巫师。幽绘颇有些紧张地跟着池小凝穿过大门,那狮子眼中的光芒落在她腰间的出入无碍章上,停留了片刻就移走了。   “待会我负责引开它们,你直接冲进去抢了东西就跑。”走在前面的池小凝忽然说。   “啊?!”幽绘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说笑的。”池小凝一脸正经地说,幽绘一时间分不出来对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话。她尴尬地看着这家伙——刚才池小凝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就感觉那两只石狮子又把视线挪了回来,像针扎一样刺在自己的后背上。不必多说,幽绘也知道这些石狮子便是司刃监的门卫,而且就算自己能正常挥舞九胴切,估计也只有被它们砍瓜切菜的份儿。   “前面就是司刃监的主殿——多宝殿了。”池小凝抬手指向远处山岩上一座巍峨建筑,“你具体是要做什么?”   “是来领取魔法物品的。”幽绘道。池小凝点了点头,“这样啊。那么就不必去主殿,去衔珠殿就可以了。”说着,她引着幽绘又穿过几座拱门,来到了一座悬挂着“衔珠殿”匾额的建筑前,幽绘经过门口两座镀金镶玉,贵气逼人的铜鸟雕像时,忍不住停下脚步,双手合十低头默祷。   这两座雕像正是鸣海财部正神“木难鸟”,又称“金翅鸦”,“衔珠鸟”,这位尊神不仅统掌福禄财运,商贾贸易,同时也掌管“器物”,除了是司刃监供奉的主神之外,还是鸣海刀剑协会最为敬奉的神灵。而以她的尊号命名的“衔珠殿”,自然也是司刃监中最为重要的处所之一,专门负责审批及分发魔法物品。   进得衔珠殿内,幽绘这才发现,这座大殿根本不止外面看上去那般大小,内里宛如包藏乾坤一般,她一眼望去甚至望不到头。无数卷轴笏板在空中飞舞,偶尔有身着道服长裙或巫女服的法师凌空将它们摄到手中查看,水瓶与玉帚晃晃悠悠地在地面上摇摆来去,你洒水来我扫地,好个不亦乐乎。   衔珠殿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大厅两侧的一排匣子,堆成一面墙也似,这些匣子有大有小,材质有金有木,但却极富秩序,井井有条地排列在一起。许多扇屏风将这些匣墙前的空间分割成一个个小室,每一个小室内都有一位司刃官。尽管这里的装潢摆设无一不是古时形制,但却活像是现代银行大厅的办事窗口一般。池小凝抓着幽绘随便找了个队伍排过去,等了一阵子后,终于轮到了她们。   “姓名?来意?”对面的司刃官对幽绘言简意赅地说,一本看上去像是账本一样的东西刷啦啦地在她面前飞舞,大概三四支毛笔同时在上面刷刷地写着什么。   “四华院家……四华院幽绘,来领取防护手套……”幽绘原本下意识地想报出自己那一长串名头,但对面那个司刃官只是听了前半截就皱眉瞪了她一眼,于是她连忙改口。   “噢,找到了。”司刃官抬头瞧了一眼账本,抬手高声念了句什么,一只匣子便从那“匣墙”之中飞了过来,稳稳当当地落到幽绘手中。她打开一瞧,里面果然放着两只银丝手套。   “对了。”幽绘心中一动,想起一事,从口袋里拿出邪教徒用于召唤魔物的那枚水晶义眼,“这是我在……”   “那次针对安息教教徒的任务是吧?这里都有记录。”司刃官不等她说完就点了点头,一只空匣子飘到幽绘面前,她迟疑着将义眼放了进去。司刃官抓过一支毛笔在账本上画了一笔,抬起头看着她,“还有什么事情吗?”   幽绘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我想请问一下……想要查阅过往灵性灾害记录的话,该去哪里?”   ………………………………………………………………………………………………………………………………   在司刃官的指引下,幽绘告别了池小凝,循着道路来到了存放卷宗和记录的司书殿。这栋建筑内的空间大小和衔珠殿差不多,但来来往往的人却没那么多,因此更显空旷。司书殿的巫女在会客室接待了她,当问到她想要查询哪一件灵性灾害的记录时,幽绘却怔住了。   直到巫女有些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她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我想查阅一下十二年前,钦山森林公园自杀事件的记录。”   幽绘原本想说“我想查阅一下十二年前杀生侯髑髅主事件的记录”,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却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她望着巫女离开的身影,在绯袴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轻轻咬住嘴唇。   ——她不得不承认,她退缩了。   起初,她怀着一股急迫的冲动来到这里,想要查阅十二年前母亲死亡时的记录。自从六岁那一年,被告知母亲战死的消息,她无数个日夜都渴望着了解整个事件,渴望着向那个莫名出现的大怨灵复仇。但当时的她并没有资格知晓这些神霄庭乃至于云篆众的内部情报,若非她是四华院郁绯的女儿,恐怕连“母亲已经去世”这个消息都无法得知。   她等待了十二年。但是当那份记录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时,她却莫名地退缩了。   反正随时可以查到,再等等吧,我还需要一些心理准备。她对自己反复这么说着。但她知道,自己只是恐惧着看到死亡名单上“四华院郁绯”这个名字而已。即使在母亲离去的十二年后,她依然如此恐惧着。   过了一会儿,巫女回来了,将一卷卷宗交到了幽绘的手中。她谢过巫女后翻开卷宗,仔细地阅读起来。   除了给出了死亡者的确切人数之外,卷宗的前半部分与当时电视台报道的大都符合,幽绘一路看下来还能保持平静。但很快,她就看到了这样一条记录:参与此次集体自杀的信徒,全部都是父母和他们的孩子。这些家庭从青丘国各地来到这座森林公园,或服毒,或上吊,在一片狂热的气氛中走向死亡。而这些父母在自杀之前,往往还会先亲手将他们的孩子——   啪的一声,幽绘猛地合上卷宗,抬起头望着司书殿的天花板。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拒绝再继续阅读下去,拒绝继续想象记录中描述的场景。她连续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慢慢平复下来,然后意识到自己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司书殿的巫女静静地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幽绘勉强对她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幽绘看着腿上的卷宗,明明它是那么的轻薄,她无需吹灰之力就能将它翻开,但是现在,这几张纸仿佛有千钧重量。她呆呆地凝望着它棕色的封面,又过了许久,直到热茶不再冒出蒸汽,才咬着牙,慢慢地将它翻开,继续读了下去。   这些教徒——幽绘努力地把“家庭”、“父母”、“孩子”的印象从教徒这两个字上剥离开——借助自杀完成了一个巫术仪式,由此而生的怨灵与诅咒浸透了这片土地,神霄庭只能在这里布置了结界,借助特殊的咒物镇压这些诅咒,并将这座森林公园划为禁地。   卷宗的最后列出了一长串死亡名单,一行行冷冰冰的铅字将这些活生生的人的逝去记录在了单薄的纸张上。但是在名单的最后,却有这样一行字:   “生还者(1位):琴幽幽。”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幽绘的心颤动了一下。是啊,琴前辈她当然是活了下来的,否则也不可能站在自己的面前。似乎想要再度确认一下,她翻回一页,在那死亡名单上找到了琴幽幽父母的名字。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搅徘徊。琴幽幽是如何幸存下来的?她是否也像死在这里其他孩子一样,曾遭到父母的残酷对待?还是说,她的父母在最后战胜了狂热与恐惧,用生命保护了她?卷宗上没有记载这样的信息,但幽绘宁可坚信是后者。而此刻在她心中波动的感情,是怜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幽绘自己都分辨不清。   将卷宗合上之后,幽绘深深吸了一口气,抓过已经冷透的茶杯一饮而尽,离开会客室,来到了司书殿的办事窗口前交还卷宗。   “我还想查阅一份卷宗……”她低声道,在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她无缘无故地颤抖了一下,“琴、琴幽幽的个人档案,可否……”   司书殿巫女露出了礼貌的微笑。“您的权限不足。”她这么告诉幽绘,“您目前无权查阅云篆众成员的个人档案。”   幽绘愣了片刻,忽然反而松了一口气,方才她虽然说出了那句话,但却打心底里恐惧着,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琴幽幽被记载在纸张上的过去,但她现在没有这个顾虑的必要了。   “抱歉。”她低声说,“呃,那……我想查阅一下,关于杀生侯髑髅主的情报……这个可以吧?”   “好的。”巫女点了点头,正当她转身打算去翻阅卷宗的时候,忽然眼睛一亮,看向幽绘身后幽绘,恭敬地说道:“影山大人。”   幽绘回过身去,看到一位身材高挑的巫女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的身后。她年纪大约三十余岁,一头黑发挽成发髻,腰间佩刀,闻言温和地向司书殿的小巫女点了点头,然后视线落在了幽绘身上。   但幽绘却没有望向她,而是呆呆地看着她身边的另一个人。   “姐、姐姐?”幽绘下意识地叫出了声。站在那“影山大人”身边的,正是她的姐姐,四华院幽廻。   “阿绘?”幽廻露出有些惊喜的笑容,但很快便轻咳一声,正色向幽绘介绍道:“阿绘,这位是影山明枝大人,云篆众的五重云,说起来还是你的上司。”随即她转向影山明枝,“影山大人,这是舍妹幽绘。”   “啊……您、您好!”幽绘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对影山明枝鞠了一躬,“我是——”   但她的自我介绍刚开了个头就被幽廻笑着打断了,“好啦,我们都知道你是谁,就不用说那一大串啦。”   幽绘尴尬地笑着,不由自主地在绯袴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司书殿的巫女偷偷看了看影山明枝,试探性地说:“那,影山大人,我就去接着干活啦?”影山明枝微一点头,那女孩刚准备离开,前者却忽然开口道:“那卷宗,你不必去拿了。”   这话一出,不仅是那巫女,就连幽绘也愣在原地。   “你是要去拿杀生侯事件的相关卷宗对吧?”影山明枝道。   小巫女点了点头。   “那便不用去了。”影山明枝温和地笑了笑,“因为写下卷宗里那份报告的人就是我。”   ————————————————————————————   好的,于是这一章中出场了一个群友角色,那么让我们期待一下她的后续露面……   另外修改了一下第一章,在幽绘和巫云愁坐车去考场那段,新加了一些幽绘对巫云愁询问自己母亲之死事件的铺垫。没改多少别的东西,懒得倒回去看也没什么影响。   有时候感觉连载这个形式对写作而言某种意义上是坏文明,往往写到后面的时候就忽然会想到“啊前面还可以这么修改一下”,“前面还可以这么加个铺垫”,但是改完了之后读者大多也已经懒得翻回去看了……   不过改还是要改的,别再抱怨我不停改文了,我是不会停手的。(中立邪恶脸)   —————————————————————   这章不出意外又炸了,但我是不会停止和审核搏斗的。于是删了重发一下。 10、过往旧事   幽绘茫然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影山明枝,似乎在艰难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随即,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幽廻,而后者则轻轻点头表示肯定。   影山明枝瞥了一眼幽廻,随即笑着对会客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进去说吧。”   三人在会客室内重新落座,小巫女为她们端上热茶。幽绘自然是和姐姐坐在一起,双手局促不安地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她咬着嘴唇,紧紧盯着正在悠然品茶的影山明枝,似乎想要催促,但又碍于礼节说不出口。幽廻轻轻把手掌放在她的手上,渐渐地,幽绘脸上不安的神色慢慢被抚平,原本紧握的手也缓缓松开,姐妹俩的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手指也紧紧相扣。   影山明枝放下茶杯,轻轻抬手摆弄了一下发髻。幽绘这才看到,她用来固定发髻的发簪上,悬着一只黑色的御守,造型和颜色都颇为奇特,也不知道是哪家神社的。随后,影山明枝沉吟着慢慢开口:“谈到杀生侯髑髅主这尊大怨灵……就要从十二年前的‘诅咒之潮’事件说起。”   “诅咒之潮……?”幽绘一怔。   “你直到最近才成为云篆众的正式成员,不知道这件事也属正常。‘诅咒之潮’指的是十二年前爆发的大规模诅咒事件。当时,鸣海各地都连续出现了各种诅咒现象,大大小小一共五十多起,当时的巫师局与鸣海政府忙得焦头烂额,花了很大力气才将这些诅咒事件一一解决,并且为了避免引起民众恐慌,封锁了消息。”影山明枝悠然道:“除非无论如何都瞒不住。”   十二年前……诅咒事件……一个个词语在幽绘脑海中盘旋,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她忍不住冲口而出:“——比如钦山森林公园的集|体|自|杀事件?”   影山明枝扬起眉毛,颇为惊讶地看着她,“没错,那确实是其中之一。”   “既然钦山自杀事件的幕后黑手是安息教……难道……难道,这一连串诅咒现象也全都是安息教制造的?”幽绘心念急转,和幽廻扣在一起的手指慢慢收紧,“而且还是分布在鸣海全境……这个邪教组织,真的有这么大的势力?”   一念及此,她不禁心头一冷。尽管安息教确实是近几十年来让巫师局最头疼的超自然恐怖组织,但她仍然没有料到,它的势力竟然遍及鸣海全境。   “那……杀生侯髑髅主呢?它也是安息教召唤出来的?”幽绘的手心慢慢沁出汗珠,她哑着声音,慢慢问道。   “杀生侯髑髅主,自然也是‘诅咒之潮’中的诅咒现象之一。”影山明枝淡淡地说,“当初,巫师局察觉到了它出现时引起的地脉异常,于是就派遣我们前去剿灭。但最后能走到它面前的,只有我和四华院郁绯两个人。”   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字,幽绘立刻集中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等待着影山明枝的后文。   “你在等我向你描述一遍战斗过程吗?”看着幽绘焦急的模样,影山明枝不由得笑了出来,随即她收敛起笑容,轻声说:“那场战斗我直到现在也不愿意回忆起来……通常而言,怨灵的力量受其诅咒影响,而诅咒又通常指向它们的死因,我们会从这一点入手,寻找克制它们的手段。例如,溺死鬼的诅咒绝大多数都与水和溺亡有关,因此被炎热和干燥克制。”   幽绘微微颔首——这是驱除怨灵的基本常识,她在丹书院自然也学习过。   说到这里,影山明枝摇摇头,叹息着说:“但杀生侯髑髅主和我们之前祓除过的怨灵都不同。我无法形容那种力量……我和郁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们预料到了每一种可能的诅咒,并且都掌握有对应的反制手段。但……这些东西全都没用上。”   “全都没用上?”幽绘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焦急地追问道:“影山前辈,杀生侯髑髅主究竟是什么模样?它的诅咒又到底是什么?”   “它……”影山明枝无奈地笑了笑,“要论形貌,它就如同一个无头的古代武将,穿着残破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铠甲,浑身裹满血污。而它的诅咒……”   她说着,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它似乎没有诅咒。”   幽绘怔住了。   “至少,它和我们战斗的时候,没有使用过任何类似于诅咒的力量。它所拥有的只是纯粹而强大的暴力,以及精妙的武技。我和郁绯几乎全程都被它以单纯的枪术、剑术甚至是箭术压制着,老实说……”影山明枝苦笑着,轻轻拍拍自己腰间佩刀的刀鞘,“我自认为也是个习武之人,而郁绯自不必说。我们两人的剑术放眼整个神霄庭应该也是能排得上号的。但……”   幽绘的手指再度慢慢缩紧,无意识地捏住了幽廻的手指。同样作为习武者,她的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紧紧盯着影山明枝,生怕错过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我不得不说,从‘技术’的层面上,我们被它所完全压倒了。”影山明枝的手按在剑柄上,她的视线越过幽绘的头顶飘向遥远的虚空,似乎在回忆着那刻骨铭心的一战,“杀生侯髑髅主……那家伙,仿佛在存心向我们炫技一般。在远处时,它便以精湛到不可思议的箭术逼得我们难以近身,但随即它似乎故意放我们过去,弃弓用剑,以一敌二仍然游刃有余。”   “接下来,它时而弃剑用枪,时而弃枪用刀,有时甚至抛下刀,不知道从哪里拔出两条铁鞭来与我们打斗。”影山明枝摇了摇头,“它就像一个太久没有遇到对手的战士,甚至不舍得迅速结果掉对方一般玩弄着我们,享受着与我们的厮杀。”   幽绘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液,涩声道:“……然后呢?”   “然后?”影山明枝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刻薄的笑容,“然后就是郁绯那家伙……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重伤了杀生侯髑髅主,让那家伙不得不遁逃离开。而我当时耗尽了体力与法力,已经根本没办法去追了。”   虽然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是幽绘在听到“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时,还是心头一沉,耳中不由得嗡嗡作响,影山明枝后面说了些什么,也听得不太真切了。直到幽廻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才如梦初醒,勉强向姐姐挤出一个微笑。   “那,杀生侯髑髅主它……现在在何处……”幽绘平复了一下气息,低声问。   “郁绯将它击退后,它就不知去向了。现在它应该还潜伏在某处慢慢养伤吧。十二年来,神霄庭一直在搜寻它的踪迹,但都一无所获。”影山明枝说道,“只是当时我们和它决战的地方浸透了那家伙的煞气和鬼气,已经变成了相当危险的灵异地点,直到现在还会偶尔有杀生侯的鬼卒在那里现身。算算时间,近来又该派人去剿灭它们,加固结界了。唉,这也算是一桩例行的麻烦事了。”   “总而言之,关于杀生侯髑髅主,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之后要查什么卷宗也随便你。想要为母亲报仇固然无可厚非,但也要量力而行,免得母女俩一并在那家伙手底下团聚了。”说罢,影山明枝站起身来,袖子一挥便打算转身离去。但还不等她迈开脚步,幽绘就猛地站了起来,提高音量喊道:“影山前辈!请派我去!”   影山明枝停下动作,慢慢地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幽绘。   幽绘涨红了脸,想要一鼓作气再说些什么,但却一口气没喘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幽廻笑着轻拍她的后背,等调匀气息后,幽绘这才深呼吸一次,一字一顿地说:“影山前辈,请派我去吧,去杀生侯出现过的地方执行加固结界的任务。”   影山明枝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在那里找到关于杀生侯,又或者是你母亲留下的痕迹对不对?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毕竟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如果真的能够找到什么,神霄庭早就找到了。你去找也是白费功夫。”   “我知道!”幽绘大声道,但随即意识到这似乎有些失礼,连忙放缓音量,直视着影山明枝的双眼,“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去母亲当初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看。”   “杀生侯的鬼卒,”影山明枝凝视着她,忽然道:“虽然只是由它残留的鬼气而生的怪物,但也不能小觑,我可以断言,这种鬼物和你目前遇到过的两个对手不在一个级别。”   幽绘呆呆地听着,一时间没弄懂为什么影山明枝忽然岔开话题,去说杀生侯的鬼卒。   “还有。近年来安息教的活动也逐渐开始猖獗,袭击有结界镇压的灵异地点,抢夺该处结界咒物之事也常有发生。你们须得多加小心。如果同时遇到鬼卒和安息教的教众,万万不可冒进,必要时直接撤退,等待神霄庭本部的支援。你可明白?”影山明枝面容一肃,正色道。   幽绘这才意识到,原来影山明枝说这番话,是早已默许自己执行此次任务了。她沉声应道:“是!多谢影山前辈!”   影山明枝的视线淡淡地从她和幽廻脸上扫过,轻轻“哼”了一声,抛下一句“任务的具体安排会另行通知你”,便拂袖离去了。幽绘目送着她离开的身影,被幽廻拉着手臂,慢慢地坐回了椅子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地面。   “影山大人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在母亲活着的时候。”幽廻侧眼看了自己的妹妹一会儿,忽然抿嘴一笑。   幽绘先是一惊,随即便反应过来,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影山明枝和她说话时,语气中多含讥诮,她并不是听不出来,只是不知道这股微妙的敌意是从何而来,现在终于明白了个中缘由。   “不过,虽然是不太融洽,但也算不上仇敌,只是普通地关系比较疏远吧。”幽廻接着说,手上微微用力,拉着幽绘慢慢躺在自己的腿上。幽绘虽然不解姐姐的用意,但还是驯顺地躺了下来,枕着姐姐柔软的大腿,原本心中那股苦涩也渐渐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详平静,眼皮也不由得开始发沉。   很快,一只柔软的手掌就落在了她的头发上,幽廻唇角含着笑意,乌沉沉的双眼凝视着妹妹逐渐染上睡意的脸庞,为她梳理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感觉自己的头发被缠绕在手指上玩弄着,幽绘睁开眼睛,正打算起身,却听姐姐低声说了一句:“别乱动。”   少女依言躺了回去,身边环绕着姐姐身上淡淡的香气,那双手正灵巧地编弄着自己的头发,不多时,幽廻就笑道:“好啦。”幽绘这才爬起身来,幽廻从随身携带的小包中拿出一面手镜,镜中的幽绘一侧的头发被编了一束小辫子,上面还打了一个形状精巧独特的小结。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年幼时母亲为自己梳理头发,就喜欢打这么一个小结。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那温软的幽绘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心头猛地一热,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一句“妈妈”冲口而出。   但映入眼帘的却是姐姐微笑着的脸庞。   幽绘的脸颊立刻涨得通红,而幽廻则笑得乐不可支,一双漆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也似,变本加厉地揉着幽绘的头发,让她羞惭地深深埋下头去。   “姐姐……别戏弄我啦。”幽绘鼓起脸,有些不满地轻拍开姐姐的手。   “再多叫几声妈妈也没关系哦。”幽廻笑道。   “对了,姐姐和影山前辈……很熟悉吗?”幽绘脸颊绯红,故意有些生硬地岔开话题。   “不熟哦。只是今天她来司刃监办事,我们恰好碰上而已。你也知道,我毕竟还在这里挂名当个司刃官嘛。”幽廻说着,忽然叹了口气,“……抱歉,阿绘。”   幽绘一愣。幽廻轻声道:“其实,影山大人说的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在我当上司刃官之后,我就去查过这些卷宗了。只是……就算知道,那个时候你还不是神霄庭的内部人员,我也不能告诉你。抱歉,阿绘,瞒了你这么久……”   “没关系啦,姐姐!”幽绘捏了捏姐姐的手,强作开朗地笑了起来,“这也是神霄庭的规定嘛!不过我现在知道也不晚,至少我知道应该去哪里寻找母亲留下的痕迹……”她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脸上勉强挂出的笑容也一点点黯淡。幽廻反手将她的手掌握住,在一片沉重的静默中,姐妹俩彼此凝视着对方。   “你之后还要回云篆众的公寓对吧?”不知过了多久,幽廻忽然开口问,打破了这有些苦涩的沉默。幽绘点了点头,而幽廻则拍手笑道:“那正好,我回家之后就收拾些衣服,给你寄过去。”   幽绘吃了一惊,但还不等她说话,幽廻就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好啦,你就乖乖等着收快递吧。你的衣服我都帮你整理好啦,还买了好几身新衣服呢。”   “谢谢姐姐。”幽绘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最终还是苦笑道。有时她觉得自己在姐姐的面前还是一个小孩子,但这种不太是滋味的感觉只在心头停留了一瞬便逝去了。   “叫妈妈也可以哦。”幽廻笑着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   “——姐姐!”   ……………………………………………………………………………………………………   在满脸通红地逃离了姐姐的魔掌,回到公寓之后,已经是傍晚了。404室和405室的灯都是关着的,唯有403室灯火通明。幽绘习惯性地敲了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不动山樱懒洋洋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门没锁。”   幽绘推门而入,令她稍稍安心一点的是,空气里并没有酒气。不动山樱整个人横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早上幽绘给她穿好的衣服再次脱得浑身只剩下一件宽大的T恤,一条修长圆润的大腿搭在沙发背上,另一条腿伸得笔直,脚趾夹着一把小匕首转来转去。   幽绘皱起眉,看着那把匕首危险地在两根精致小巧的脚趾间转动着,刀刃不时反过一道明亮的光。她大步走了过去,毫无征兆地一把将匕首夺走。不动山樱抛下手机,鲜红的眸子里猛地闪过一丝怒意,白影一闪,忽然一脚朝幽绘踢去。   幽绘不躲不避,另一只手接住了她这一踢,毫不胆怯地与不动山樱那洋溢着怒气的红瞳对视,一字一顿地道:“太危险了——咳噗!”   但话还没说完,她就一眼看到了不动山樱的双|腿|之|间,再次把对方真空状态的下半身看了个真切,一口气没喘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动山樱见了反而开始哈哈大笑,幽绘好不容易调匀气息,红着脸怒道:“你能不能穿好衣服!”   “要你管。”不动山樱怪眼一翻,幽绘只觉掌中一只滑腻温软的物事动了几下,却是樱的脚挑衅似地扭动着,“你能不能松开我的脚?”   幽绘啧了一声,松开五指。不动山樱收回脚,坐起身来伸出手,“把刀子也还我。”   “不准在这里玩刀。”幽绘冷声问。   不动山樱再次扬起眉毛,怒气在她眉宇间一闪而逝——真当不动山组的二小姐脾气很好吗?但是不知怎么,她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那这刀子送你了。我回屋再拿一把。”说着,她就翻身跳了起来,也不穿鞋,就赤脚向房门口走去。   “我给——我给你!你给我回来!”幽绘眼珠子差点凸了出来,连声叫道。不动山樱笑眯眯地走了回来,幽绘冷着脸倒转匕首,递给她刀柄。但樱却没用手去接,而是施施然躺回沙发上,抬起一条腿,用脚趾轻轻巧巧地夹住刀柄继续转了起来。   这回轮到幽绘怒上心头了,她再次一把夺过樱的匕首。而几乎是与此同时,樱猛地将手机掷了出去,砰的一声落在地上——现在幽绘知道那只手机上为什么满是裂痕了——樱慢慢站起身来,冷冷地盯着幽绘。   “别多管闲事。”樱慢慢地说。   “别在屋子里玩刀。”幽绘与她针锋相对。   樱微微露出一丝狞笑——她何时被这么管教过?——一颗细小而尖锐的犬齿从她唇边突出,但就在她说下一句话之前,一道黑影划空闪过,樱稍稍侧头,那东西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却是她的手机。这回屏幕倒是彻底碎了。   樱和幽绘转头向手机投来的地方看去,琴幽幽懒洋洋地靠在卧室门口,令幽绘安心的是,她仍然穿着早上那一套衣服,只不过变回了人形,而且脚上好好地穿着一双蕾丝花边短袜和拖鞋。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琴幽幽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樱,二对一的局面已经很明显了,“还是说出去找个地方打一架?”   三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愈来愈尖锐,火药味儿也愈来愈重,樱一会儿盯着幽绘,一会儿盯着琴幽幽,不怀好意地磨着牙,而琴幽幽的手指也在有规律地弹动,脚下的阴影如水波般摇动。最终,幽绘叹了口气,倒转刀柄把匕首递了回去,“最后一次了,别在房间里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这是常识。”   樱转头盯着幽绘,神色变了几变,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最后,她冷笑一声,接过匕首转身就走。   “喂!”幽绘厉声喝道,“站住!”   “怎么,要打架?”樱转过身来,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穿上衣服。”幽绘扶着额头,指着她光溜溜的下半身,“你的裤子呢?我早上才帮你穿上的!”   樱冷着脸绕到沙发后面,捡起了一条朴素的棉质内裤看了看,“我有那么多条内裤,你偏偏选了我最不喜欢的一条。”   “还不是因为你其他的内裤和绳子差不多……”幽绘有气无力地说,“赶紧穿上。”   樱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穿上了那条内裤,转身就往屋外走。但幽绘斜跨一步,将她拦住。   “你有完没完?”樱怒道。   “内裤,不是裤子。”幽绘寸步不让,指了指她光裸的大腿。樱眯起眼睛,微微歪着头,活像一只打量猎物的雌豹一样打量着她。   “别以为一起出过一次任务,就可以对老娘指手画脚了。”樱狞笑着,双手互捏,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不是指手画脚。”幽绘盯着她,反而毫不客气地跨前一步,脚尖抵着樱的足尖,“是在纠正你错误的生活习惯。出门时要穿戴整齐,这是常识。”说到最后“这是常识”几个字时,她刻意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道。   琴幽幽在她们身后叹了口气。   “哦?常识?生活习惯?”樱故意惊讶地扬起了眉毛,在不动山组二小姐的字典里还真没有这两个词,“那要不然你以身作则一下如何?比如把你的裙子脱下来给我?”说着,她垂下眼,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幽绘身上的长裙。   幽绘愣了片刻,“你要穿我的?”   “还要我再说一遍是怎么?你肯不肯脱?”不动山樱冷笑。   “如果我脱了你就肯穿的话,可以。”幽绘微一思索,居然真的直接答应了下来,在不动山樱愕然的注视之中,毫不犹豫地弯腰脱下自己的长裙,递给了她。樱呆呆地接过裙子,看着她白皙的双腿,“……喂,你嘴上说要教给别人正确的生活习惯,自己却不遵守吗?”   “这是在家里。”幽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又不出门。好了,你快穿上。”   于是不动山樱臭着一张脸,穿上幽绘的长裙,那条裙子足够垂到幽绘的脚踝,但却只到她的小腿。穿好裙子后,她拿着自己的匕首,老大不情愿地离开了。   望着樱离去的背影,幽绘长长舒了一口气。琴幽幽盯着她,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她说“这是在家里”,也就是说她已经把这个房间当做家了?……可是,这是我的房间啊……一念及此,琴幽幽的脸颊微微一红。而幽绘恰好在此时转过身来看着她,两人对视半晌,幽绘这才意识到自己下半身只穿了一条内裤,瞬间羞红了脸。   “琴……琴前辈。”幽绘低声道:“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条裙子……”   琴幽幽忙不迭地点点头,从自己的房间里取出一条裙子。幽绘道谢后接过穿上,忽然她心中一动,叹了口气,低声道:“前辈,我……”   琴幽幽笑道:“琴前辈琴前辈的,听着别扭死了。你以后叫我幽幽就可以了。”   “……幽幽。”幽绘的脸颊更红了一分,结结巴巴地说:“其实,我……我去司书殿查了卷宗……”   琴幽幽脸色一变。她立即意识到幽绘究竟是去查了哪件事的卷宗。   “幽、幽幽……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幽绘嗫嚅着道,一股复杂难明的冲动在她胸腔中盘旋徘徊,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转化成语言。她想安慰她吗?但这件事都过去了十二年。这迟来的安慰真的有意义吗?而且——她要怎么安慰?她说不出口,尽管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但还是怔怔地望着面前少女的脸庞。   在那一刻,幽绘忽然无比地想抬起手,轻轻触碰那张有些苍白的脸庞。而当指尖传来一阵凉意的时候,她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这么做了。   “抱、抱歉,我不是……”幽绘连忙收回手。   “没什么。”琴幽幽在片刻的怔忡后便回过神来,眼神微微一暗,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谢谢你,幽绘。但是没事的,那一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们以后不要再提它了,好吗?”   “……好。”幽绘低声说,但她一转头,却看到穿着自己裙子的不动山樱冷笑着靠在门口,顿时吃了一惊,“——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回来吃饭。”不动山樱抬起下巴点了点幽绘背后的琴幽幽,“‘谢谢你’?说得好听,其实比起这个,你更想说‘你不要多管闲事’才对吧?”   琴幽幽刘海外的眼中闪过一道阴毒的光。她轻声说:“这句话我应该送给你才对。对了,幽绘,今天晚上做什么?我来帮忙。”说罢,她便将冷笑着的樱丢在一旁,转身走进了厨房。   …………………………………………………………………………………………………………   吃罢晚饭后,不动山樱再次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躺,似乎决心霸占这处宝地。幽绘见她穿着还算整齐,也不再用脚趾夹匕首玩了,也就不再说些什么。在洗完碗盘后,她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取来了妖刀“九胴切”。   “你要开始对这刀施术了?”看到幽绘拿着九胴切,琴幽幽大概也知道了她要做什么。   “是的。琴前……幽幽,我希望你能帮我护法。我要开始接触九胴切内的剑魂了。”幽绘深呼吸几次后,低声道:“据我所知,至今为止,四华院家都还没有召唤出九胴切剑魂的记录,因此我也不知道它的剑魂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我想,无论是什么模样,一定都凶邪万分吧。所以……”   “我明白。”琴幽幽叹息一声。九胴切上的诅咒她也有所见识,因此不敢怠慢,从行李中取出符咒之类的法器,布置起来。不多时,她便在房间中制造了一个简易的小型结界。而不动山樱虽然对诅咒之事一窍不通,但也还是态度强硬地留了下来,为此骄傲挨了琴幽幽好几记眼刀。   现在的403室的卧室俨然已经被布置成了一个小型道坛,朱砂写就的符咒贴在房间各处,但符纸却不是黄纸,而是诡异的黑纸。四根青色蜡烛分别位于房间四角静静燃烧,幽绘盘膝坐于床上,九胴切放置在她的膝头。而琴幽幽则站在门口,面色严肃,脚下阴影微微蠕动,樱则老样子,大大咧咧地靠在房门上,嘴里还嚼着泡泡糖,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   “我要开始了。”幽绘沉声道,握住九胴切的刀柄缓缓拔刀出鞘——新的防护手套自然已经好好地戴在她手上——一痕寒光映在幽绘脸上,那如雪般的刀刃散发着丝丝寒气,不断烧蚀着她的手掌。即使有手套的保护,那透骨的寒气仍然萦绕在她的双手上。   随即,幽绘一手握刀,一手捏诀,低声念咒,“稽古剑尺”的荧荧白光逐渐出现在九胴切的刀身上,她闭上眼睛,尝试着一点点放开自己的心神,接触九胴切的剑魂。   高深的“稽古剑尺”术法能够直接操控和改变剑魂的性质,甚至可以通过刀剑影响到佩剑者。但幽绘明显没有此等修为,因此她能做的也只是放开精神接触剑魂,并且尝试着驯服它。她慢慢静下心来,催动术法,专注地倾听着九胴切内的魂魄幽声。起初,耳边静寂无声,但过了一段时间,便有隐隐的哀叫与呻|吟声传来,仿佛无数死者正在九胴切内嚎叫不休。   耳边的幽声愈来愈响,一阵阵阴冷气息从刀中溢出,在房间内四处回旋游走,角落里的青色蜡烛也忽明忽灭,琴幽幽连续掐诀施咒,这才稳住烛焰不息。很快,整把九胴切的刀身都开始染上一丝红色,鲜红的血色从刀锋开始溢出,沿着刀刃上蜿蜒的覆土烧纹慢慢流淌,仿佛刚刚杀戮过后淌下的鲜血一般。   那鲜血沿着刀身,慢慢地流遍幽绘的手掌,浸透了手套,一直沾湿了长裙,流到了被褥上。血液仿佛源源不绝一般,很快,幽绘便宛如坐在一滩血泊之中。但她似乎毫无察觉,仍然闭目轻抚刀刃,而琴幽幽则微一皱眉,脚下的阴影如活物般蠕动,数条黑蛇慢慢从中探出,弓身待命。   不多时,刀身上的鲜血便流满一床,甚至诡异地向上蔓延,将幽绘的浑身衣物都染得鲜红一片。连她的发梢也带上了一丝血红色。若有若无的鬼魂哀哭声在房间中回荡,青色蜡烛的烛火摇曳得更加剧烈频繁,那些贴在墙上的黑色符纸也无风自动。   忽然,琴幽幽身边的一条黑蛇猛地弹身射出,凌空张口便咬,却是从虚空中咬出了一条红影。那红色鬼影不断扭动,发出凄厉哀嚎,但最终还是被更多黑蛇攒聚咬啮,吞噬殆尽。   “那是什么?”樱沉声问道。她嘴里的泡泡糖早已吐掉——如果让幽绘看到肯定免不得又是一顿说教,但这是后话了——就算是一向嬉皮笑脸的她,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九胴切溢出的表层诅咒。”琴幽幽言简意赅地答道。   樱看着琴幽幽的黑蛇不断地捕食虚空中的诅咒红影,笑道:“简直就像是煮汤撇沫一样。”   琴幽幽听了,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顿时捂着嘴咳嗽起来。但她不得不承认,不动山樱的这个比喻还真的挺形象的——如果将九胴切比喻做一锅汤,那么剑魂就位于最深的锅底,而现在冒出来的这些异象,只不过是汤面上泛起的浮沫罢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九胴切整把刀都变成了鲜红的血色,无数冤魂呜呜哀叫着围绕幽绘旋转飞舞,琴幽幽的黑蛇纵横来去,不时咬过一只红影将它吞噬殆尽,但对于现状根本于事无补。房间墙壁上的符咒慢慢亮起红光,宛如一道墙壁般,将这些无形的诅咒束缚在房间内,不能越雷池半步。   琴幽幽望着幽绘的身影,微微皱眉。   “怎么了?”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问道。   “按理来说,幽绘现在应该已经沉入‘汤’的底部,接触到最核心的诅咒了才对。”琴幽幽面色凝重,“但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该有什么反应?”樱问,“被这些诅咒控制,变成六亲不认的杀星吗?”   “这是可能的反应之一。”琴幽幽白了她一眼,“但有我在这里,这种事并不可能发生。”   但她话音刚落,幽绘就猛地睁开眼睛。两人立刻转头看去,只见幽绘缓缓将九胴切插回鞘中,于是漫天哀叫冤魂顿时消散无踪,那满床鲜血也仿佛河川倒流一样流回刀鞘里,露出被褥的本来颜色。最终,幽绘面色古怪地握着刀跳下床,琴幽幽连忙问:“怎么样?你有接触到它的剑魂吗?”   幽绘神色变了几变,抬起刀,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终还是叹息着摇摇头。   “没见到?到底怎么回事?”樱不耐烦地问,“是没能深入到最底层,还是里头的剑魂搬家落跑了?”   这话一出,幽绘立刻转过头,古怪地盯着她,直把樱盯得浑身发毛。过了半晌,她这才声音干涩地说:“你说对了,不动山小姐。九胴切里……根本没有剑魂。”   ——————————————————   又是不定时的吐槽傻逼书客审核的时间了。   爷是绝对不会改一个字的!   ——————————————   我操!   又把大纲备注粘贴上去了…… 11、新的任务   “你说九胴切里没有剑魂?”琴幽幽说,纤细的眉毛皱了起来。蛇人女孩轻轻咬着淡色的嘴唇,绕着幽绘转了两圈,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一遍,低声诵咒,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虚画一道符咒,淡淡黑光闪烁,随即归于无形。幽绘不解其意,只能依她施为。   “是幽绘本人没错。”最终,琴幽幽点了点头。幽绘这才明白,她是唯恐九胴切里的剑魂附在自己身体里,出言诓骗她们。   “里头没有剑魂?”不动山樱挑起眉毛,“难道它真的搬家落跑了?”   “我不知道。”幽绘低声说,慢慢将九胴切拔出刀鞘,凝视着它刀身上瑰丽的刃纹,“但我确实没有感应到里面的剑魂。除了一些……死者的诅咒之外,里面根本空无一物……”说到这里,她忽然闭上嘴,垂下眼去。   琴幽幽看着她黯然的神色,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失去剑魂就意味着失去灵性,如此一来,幽绘不但用不出九胴切的“御神居合”,而且连以“稽古剑尺”召唤出寄宿于剑魂中的亡母思念都做不到了。   她来到幽绘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打算去寻找九胴切里的剑魂吗?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   幽绘感激地望着琴幽幽,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爬上她的脸颊。她摇摇头,细长漂亮的眉毛皱成一团,薄薄的嘴唇也抿在一起,有些艰难地说:“不……暂时便先如此吧。目前我连九胴切内的剑魂是彻底消散了,还是只是单纯离去了都不知道……即使想把它找回来,也是无计可施。”   铿的一声,她猛地将九胴切插回鞘中,乌沉沉的刀鞘吞没了妖刀的寒气。   “以我现在‘稽古剑尺’法术的修为,也无法更进一步查知剑魂的去向。况且……”幽绘说得轻描淡写,但还是掩饰不住声音中浓浓的失落之意,“况且……我还有新的任务,只能先把九胴切的事情搁置在一旁了。”   此言一出,琴幽幽和不动山樱都是一惊。她们两个齐齐看向幽绘,琴幽幽眯起眼睛:“新任务?但我这里没有收到通知啊……”   而不动山樱则抱起胳膊,“怎么,该不会是你偷偷瞒着我们去接私活儿了吧?”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到‘私活儿’上去的。”幽绘无可奈何地说,将下午的事情挑重点对两人讲了一遍,“抱歉,琴前辈,不动山小姐,当时我没能来得及和你们商量……不过,这个任务大概和你们没有关系,影山前辈应该会把我单独编入其他队伍中……”   幽绘话音刚落,一阵手机铃声就在房间里响了起来。她愣了一下,思考了几秒这到底是谁的电话——另外两人都站在原地无动于衷,最后她终于想起来,这里只有自己用系统默认铃声。她尴尬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两人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讲了两句电话后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目送着幽绘离开后,琴幽幽忽然沉下脸,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不动山樱看着她冷笑:“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找能帮上忙的人。”琴幽幽纤细白净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只手机,蛇人女孩神色阴沉地舔了舔嘴唇,尖端分叉的粉嫩小舌在空气中无意识地颤动着,“我可不会这么简单就被她撇下……”   不动山樱慢慢咧开嘴角,漾出一个有些妖艳的狞笑,唇边露出一枚尖锐的小小犬齿,“这就对了。就是要穷追不舍……这才有猎人者的样子。”   琴幽幽神色阴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片刻之后,电话接通了,巫云愁的声音传了出来:“喂?干啥?”   琴幽幽言简意赅地重复了一遍事情的原委。过了一会儿,巫云愁说:“我查查……啊,好像是有这么档子事,现在她被安排进了另外一支小队去执行任务。你要做什么?”   “我也要去。”琴幽幽冷冷地说。忽然,她的手机被不动山樱一把抢过,鬼族少女笑嘻嘻地用两根手指拈着它,按下了免提键:“喂?狐狸?”   “你他妈对长辈放尊重点!”听出来樱的声音之后,巫云愁立刻老大不客气地吐了脏字,而樱也不着恼,在琴幽幽阴冷的目光注视下摇着手机,“还有本小姐。这么好玩的事儿,怎么能少得了我?”   “你们两个真会给我找事儿。”巫云愁嘟囔着,“但管这个任务的不是我啊,是一个五重云……我去帮你们问问。”   “你要是能少喝点酒少误点事,现在你也是五重云了。”琴幽幽悠悠道。   “少废话,你这小毒蛇。”巫云愁笑骂道,然后电话里传来一连串噼里啪啦的敲打键盘声。但就在这个时候,幽绘费力地拖着一个大包裹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不动山樱问。   “说、说来惭愧……”幽绘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色,“这是家姐给我……给我寄的衣服。真、真是的,姐姐她也太多管闲事了,明明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虽然这么说着,但她嘴角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意。   琴幽幽望着幽绘,只觉那笑容甜美得甚至有些刺眼。她的眼神忽然暗淡下来,暗自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不动山樱,只见对方居然扭过头去,似乎不想看到幽绘的笑脸一般,一语不发。随即,樱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交错在一起,在这一瞬间,琴幽幽忽然极不情愿地意识到这样一件事:自己完全理解樱此刻的心情,正如樱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姐妹,家庭,亲情……这些东西对于她们来说是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即。琴幽幽的眼神涣散了片刻,思绪短暂地陷入了遥远的过去。但她很快就把它从旧日的时光中强行拉了出来,看向不动山樱的视线多了几分玩味:和她自己不同,樱有一个姐姐——那么,这对姐妹俩的关系又如何呢?   而就在幽绘打开包裹的时候,琴幽幽的电话里传来了巫云愁的声音。   “——那家伙同意了。我现在就把任务情报发过去。”   “你们在和巫前辈通话?”幽绘抬起头来,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樱和琴幽幽对视一眼,前者笑着把手机丢了回去。而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一只黄色的纸鹤轻轻地落在了幽绘的肩头——卧室明明没有开窗,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飞进来的。   幽绘捉过这只纸鹤展开,上面用纤细秀丽的字迹写着——“告琴幽幽、不动山樱、四华院幽绘、池小凝:次日申时,至云中郡济山南千影寺。切切。”   幽绘将纸鹤交予琴幽幽两人,待她们都看过一遍后,黄纸猛地燃起火光,在空中燃烧成了一片灰烬。   “池小凝是谁?”不动山樱抬起眼睛,“该不会这纸鹤其实是群发的吧?”   “居然是她……”幽绘低声道,随即意识到两人疑惑的视线,解释道:“是昨天我在神霄庭遇到的一位三重云前辈……没想到她也要和我们组队执行这项任务。”   “一个三重云加三个一重云,哼。”不动山樱冷笑一声,抱起胳膊,“这个先不提,千影寺是哪里?从没听说过这地方。”   琴幽幽低头按了几下手机,似乎在搜索网络地图,“济山是云中郡南部的一条山脉,但千影寺就查无此地了,应该是位置信息被神霄庭藏起来了。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是重大的超自然灾害发生地嘛。”   “等下等下……”幽绘望着地上的小撮灰烬,终于回过味儿来,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不动山小姐,琴前——”但她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琴幽幽玩味的目光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好改口,“……幽幽,为什么纸鹤上会有你们的名字?”   “你以为我们刚才在和狐狸说什么?”琴幽幽抿嘴一笑。   “但这个任务太过凶险……”幽绘犹豫着道:“可能要面对髑髅主的鬼气所化成的怪物,可能还有来抢夺咒物的邪教徒……”   “如果还有安息教来掺一脚的话,那不是更合我的意了吗?”琴幽幽叹了口气,来到她身边,再次轻轻捉起她的手。幽绘的身体微微一震。   “你别忘了,我也在追查……十二年前的那个事件。”琴幽幽垂下眼低声说,“更何况,如果对方是鬼气所化的灵体,那正好可以轮到我的术式大展身手。”说着,她抬起头,斜睨着幽绘,薄薄的唇瓣故意撅了起来,薄怒道:“还是说你觉得我比较碍事,想要换个搭档?”   “不是不是……呜……”幽绘连忙摇头,神色变了数次,先是尴尬,再是犹疑,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有些羞涩地想要挣脱琴幽幽的手,但是后者握得出乎意料地紧,她试着挣了一下,却没有挣开。   “好吧……”最终,她点了点头,脸颊微微泛红,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个……不胜感激……琴前……嗯……幽幽,还有……不动山小姐……”   不动山樱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玩味地瞧着她们两个。这让幽绘更慌乱了,她咳嗽一声,借着弯腰收拾包裹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挣开了琴幽幽的手,“那、那个,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明天咱们还得坐车去云中郡……”   琴幽幽抿嘴一笑,小步蹦跳着凑到幽绘身边,“嘿”地一声再次捉住了她的手。幽绘吃了一惊,琴幽幽紧接着若无其事地说:“回哪里?今晚你要留在这里哦。”   咚的一声,幽绘惊得手里的包裹都掉在了地上。琴幽幽脸庞微红,但还是装作漫不经心地掠了掠头发,笑道:“你刚感应完九胴切的剑魂不是吗?那种妖刀指不定会留下什么诅咒缠身的后遗症呢。你今晚要留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我也方便处理。”   “哎……这……”幽绘愣在原地,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琴幽幽的这番说辞来,随即勉强点了点头,“说得也是……那我……”   “——所以,这里要回去的只有一个人哦。”琴幽幽抢道,满含深意地看了不动山樱一眼。但出乎两人意料的是,樱既没有动怒,也没有反唇相讥,而是怪异地望着琴幽幽,眼神里更多的是……疑惑。   “原来如此……”樱若有所思地说,然后露出一丝冷笑,“我有些明白了。嗯……没问题,有趣。你们两个,开始有趣起来了。”说罢,她挥了挥手,便转身扬长而去。琴幽幽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消失了,她阴沉地盯着樱的背影,一语不发。而幽绘完全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呆立在原地。   旋即,琴幽幽转向幽绘,笑容再次爬上了她的面庞,仿佛刚才的阴沉表情完全不存在一样。   ……………………………………………………………………………………………………………………   “呼……”   幽绘在梳洗台前侧过头去,让一头柔顺濡湿的黑发垂下,用毛巾仔细擦拭。浴室里氤氲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入浴剂香气,在热气熏蒸之下,镜中的少女肌肤红润,脸颊也红扑扑的,竟然平添了几分奇异的艳丽感。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后,幽绘紧了紧睡衣的领口,走出了浴室。   琴幽幽趴在卧室的床上,她的裙子和短袜胡乱丢在一边,双腿变回了尾巴,鳞片漆黑的粗长蛇尾盘绕着,将大半张床占了个满满当当。偏偏她的睡衣下摆又只到腰际,幽绘的视线下意识地顺着蛇尾向上看去,尾巴与腰肢连接处的弧线隆起,线条圆润,像极了少女的臀部曲线。   幽绘急忙挪开视线,低着头坐在床边,下意识地梳理着头发,唯恐被她看到自己愈来愈红的脸庞。忽然,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碰了碰她的大腿,她惊叫一声,猛地转过头去,看到的却是琴幽幽漾满笑意的脸。蛇人少女在床上伸展开身体,“嗯——”地拖长声音呻吟一声,尾巴伸得笔直,然后又蜷缩起来,尾尖轻轻拍打着幽绘的腰。   “怎、怎么了吗?”被琴幽幽笑盈盈地看着,幽绘顿时感觉有些浑身不自在,她尴尬地问了一句,而琴幽幽则抬起尾尖指了指头顶,“帮忙关下灯?”   随着啪嗒一声,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幽绘爬回床上,四肢挪动之际,不免碰触到冰冰凉凉的蛇鳞。那长长的轮廓在黑暗里慢慢蠕动滑行,鳞片摩擦着床单,发出沙沙的声响。幽绘寻了块空地躺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紧紧贴着褥子的肌肤仍然能感受到上面传来的细微震动。琴幽幽的尾巴在床上游走,那微小的沙沙声回荡在黑暗中,就真的如同身边盘着一条大蛇一般。   幽绘就这么望着昏暗的天花板,侧躺在床边,偶尔伸展开手脚确认一下自己的地盘,但在碰到冰凉的蛇尾时就马上缩了回来。逐渐的,倦意混合着睡意袭来,幽绘微微打了个哈欠,眼皮慢慢地沉了下去。就在她迷迷糊糊地睡着的时候,脚腕忽然一阵冰凉,猛地将她从朦胧中惊醒。   睁开眼睛之后,幽绘的第一反应就是张嘴惊叫,但她旋即反应过来,紧紧地捂住嘴,任由那冰冷的触感在脚腕上爬行。随后,身边的褥子微微下陷,似乎是琴幽幽在睡梦中一个翻身,贴到了她的身边。耳边很快传来了少女均匀的呼吸声,时不时伴随着一声模模糊糊的梦呓。   幽绘躺在原地,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不忍心吵醒琴幽幽,于是就任由她的尾尖沿着自己的脚腕一直向上游走。在一片静谧之中,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轻跳。不过很快,那冰凉的触感就在小腿处停住了,琴幽幽似乎在睡梦中本能地缠住了什么东西,满足地咂了咂嘴,不再向上攀援。   幽绘松了一口气,慢慢合上眼睛,肌肤逐渐适应了贴在小腿上的冰凉感,睡意再次袭来,然而就在她即将沉入梦乡的时候,琴幽幽忽然又梦呓一声,翻动身体,这回直接把脸贴到了她的怀里,整个人几乎弯成一个弓形,尾巴强行探入了幽绘的两腿之间。   “……幽幽?幽幽?”幽绘皱起眉头,忍不住轻唤一声。但是在黑暗中回应她的只有少女安静的呼吸声。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触:琴幽幽的上半身温暖而柔软,她靠在幽绘怀里,脸颊贴着她的肩窝,而下身冰凉的蛇尾则夹在幽绘的腿间,那细密的鳞片触感与肌肤紧紧地贴在一起,上身与下半身形成了一种奇妙而暧昧的温度差。少女的呼吸隔着单薄的睡裙轻轻打在幽绘的皮肤上,她发间的淡淡香气也悄无声息地沁入幽绘鼻端。   见轻唤无果,幽绘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忍心真的唤醒琴幽幽,只好默许了现状。她挪动了一下手臂,让琴幽幽躺得更加舒服,又调整了一下双腿的姿势,让蛇尾搭在自己的腿上,而不是夹在中间。做完这一切后,幽绘再次合上眼睛,睡意再次如约来访,不多时,她便顺利地沉入了梦乡。   而在幽绘睡着之后,蜷缩在她怀里的琴幽幽忽然睁开眼睛,俏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自抑的红晕,尾巴再次调皮地绕上了幽绘的一条大腿,用力缠紧。幽绘在睡梦中轻哼一声,琴幽幽微微一惊,但幸而没有吵醒她,于是蛇人少女放心地又缠紧了些,轻轻咬着嘴唇,似乎在竭力忍耐心中的冲动。   随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末端分叉的粉嫩小舌探出双唇,隔着幽绘的睡衣,贪婪地品尝着她肌肤的气味,随后缩回口中,嘴唇轻抿,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最终,琴幽幽满足地咂了咂嘴,往幽绘的怀里又靠了靠,这才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次日早晨,幽绘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右腿被紧紧地绑住,一片略显粗糙的冰凉触感贴在肌肤上。她试着动了动身体,右肩也被沉沉地压着,血液有些循环不畅,已经开始麻木了起来。她侧过头去,眼中映入的却是琴幽幽平静的睡颜。   似乎在睡梦中意识到了什么,琴幽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似乎没睡醒一般,睁着朦胧的双眼,歪过头看看幽绘,然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缠在幽绘腿上的尾巴也随之收紧。随即她整个人放松下来,躺在床上,对幽绘露出一个懒懒的笑容。   “……早上好啊。”   “早上好。”虽然想快点从她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但幽绘还是本着礼节应了一句,然后掀开被子,看着自己被蛇尾缠了一圈圈的右腿,轻咳一声,“这个……”   琴幽幽低头一瞧,然后“哎呀”地一声惊叫起来,尾巴迅速收了回去,露出幽绘大腿白皙肌肤上的一圈细密鳞印,脸颊一红,微微掩口,低声说:“抱歉……我昨天晚上应该是睡糊涂了……梦里还以为自己缠着一个大抱枕……没想到是你呀。”   幽绘叹了口气。她开始弄不懂这个女孩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的睡糊涂了。不过她决定先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今天毕竟是出任务的日子,而且一想到要前往母亲的埋骨之所,她心中就不免泛起一片苦涩,刚刚冒出的那些柔软情愫立时冰消雪融。她低低地“嗯”了一声,起身自顾自地洗漱去了。而琴幽幽双手撑着床垫,笑吟吟地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多亏昨日幽廻寄了一箱衣物过来,幽绘终于不用再穿那身巫女服了。洗漱完毕后,她很快就本着方便战斗的原则,挑了一件款式简洁朴素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   轻便贴身的衣物完美地勾勒出了少女纤细的腰线和优美的臀部曲线,久经锻炼的双腿修长紧实,透过紧贴的衣物甚至能看到隐约的肌肉线条,整个人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雌豹一般矫健有力。   咔锵一声,幽绘将一条黑色的皮带系在腰上,扣上搭扣,将九胴切与八重霞两把一长一短的利刃挂在上面,随即将一头黑色长发扎成了高马尾的样式,转身之际不经意间露出白皙的脖颈。   原本幽绘的长相就清冷英气,换上这么一身衣物,再配上挂刀的皮带后,不但显得越发英气干练,还透出一股冷峻剽悍的锐气,和她原本显得温和秀丽的巫女扮相一比,完全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好像……还不错……吧?”   ——只要她不说话的话。   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幽绘红着脸打量着自己的模样,小声嗫嚅着。那股冷峻锋锐的气质一开口就完全破了功,消散于无形。   “很适合你哦。”身后传来琴幽幽的声音,蛇人少女已经把尾巴变回了双腿,正怡然自得地哼着小曲,将一条白色连裤袜的袜口套在足尖,沿着纤细的双腿一路提上,白色的丝袜下透着粉嫩肉感的肌肤光泽,最后把袜口提到腰身处固定住,左右转了转脚尖,满意地点点头。   尽管都选择了颜色朴素的衣服,但和幽绘的干练风格完全相反,琴幽幽换了一身青色的斜襟上衣和黑色棉布长裙,脚上则是一双平底黑布鞋。而在着装完毕后,她的“忌身形代”——那些黑色的绳结便凭空出现,点缀在肩头、袖口和衣襟上作为装饰。最后,她还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副平光眼镜戴上,看起来就像几十年前的女学生一样,透着一种清纯知性的甜美。   不过很快,她就也紧随着幽绘之后破了功。   “哈哈哈……不是,哈哈哈……等一下,幽绘,你……哈哈哈……”   坐在客厅桌边的琴幽幽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拍着桌子,一头黑色长发甩来甩去,哪里还有之前女学生的矜持样儿?   “我不明白有哪里好笑了。”幽绘没好气地说。她系着一条印着小熊图案的粉色围裙站在厨房里,用筷子翻动着煎锅里的培根。   “不是……你挂着刀做饭的样子……哈哈……我不行了让我喘口气……”   就在幽绘将早餐端上饭桌的时候,403室的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毫不客气地推开。不动山樱斜拖着她装薙刀的长条匣子,大马金刀地走了进来,坐在桌边。   令幽绘松了一口气的是,这位鬼族大小姐还算是好好地穿着衣服,但这口气又未完全松下来,因为和她们两人一比,樱今天的行头甚至可以说是清凉得过了头。她上半身是一件黑色的无袖T恤,下摆又极短,大大方方地露出轮廓分明的腹肌与肚脐上的银钉,而下半身则只有一条磨出了白边的牛仔热裤,雪白的双腿毫不客气地翘了起来,要不是幽绘的眼神简直能杀人,说不定她干脆就把脚搭到了桌上。   “这么盯着我干什么?我可好好穿衣服了。”注意到幽绘杀气逼人的眼神,不动山樱翻了个白眼,转动着自己头上的棒球帽,帽子上的洞似乎并不是为了容纳鬼族的角而特意做出来的,而是樱硬生生用她的角扎穿的。   “我并不认为你这样算好好穿衣服。”幽绘冷声道,扫了一眼樱小腹处的脐钉,“我之前就想问了,那是什么?”   “这个啊?”樱笑嘻嘻地拨弄着脐钉,“小饰品而已啦,我下面也有,你要不要看?”说着,她就勾住热裤边缘,作势欲脱。   “少骗人了,你下面根本没有。”幽绘想也不想就冲口而出,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发言大有问题,在不动山樱满是暧昧笑意的眼神注视下,脸颊一点一点涨得通红。她怒气冲冲地把牛奶壶砰的一声放到樱面前,双手颤抖着,牛奶也洒出不少,“快、快点吃饭!”   …………………………………………………………………………………………………………………………   云中郡位于九方京西南方,地势高而多山,远远望去群山耸起,云雾缭绕,在高原上生活更是时常如在云中漫步一般,“云中”一名也由此而来。而云中郡最西侧便是鸣海五山之一的云中山脉,是鸣海与卡曼戈地区广袤荒漠之间的天然界线。云中郡再往南,地势逐渐低凹,便到了鬼山国地界的巫山郡。   而幽绘一行人此行的目的地——济山正是位于云中郡南方的一条山脉,由于毗邻巫山郡的缘故,济山一带的气候还算温和,并不像云中郡其他地方一般干燥,也算是让琴幽幽松了一口气。三人乘坐的列车从九方京出发,沿云中郡东侧行驶,绕开了那巍峨群山与广袤高原,途中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列车午餐后,终于在下午三点左右抵达了济山市。   作为十二年前大怨灵现身的地点,千影寺自然是被鸣海政府无声无息地自地图上抹去了,幽绘三人在济山市神社巫女的指引下,终于找到了一条地图上没有标示的进山小路。   “这里就是离千影寺最近的路。”   汽车在一条山间野路上停下,开车的巫女指着道路一侧茂密的山林说:“这里有神霄庭设下的障眼法,刚才已经有一位云篆众的姑娘先进去了。”说着,她拿出三枚御守交给幽绘三人,“它们与‘出入无碍章’接触之后就会为你们破除障眼法。”   “已经有人进去了?”幽绘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应该是池前辈吧。”   在嘱咐她们一路小心后,巫女便开车离去了。三人将御守系在腰间,一道淡淡的白光从御守上亮起,于是她们面前的山林便如海市蜃楼的幻象般波动开来,一条山间小路慢慢浮现。小路旁的树木上系着注连绳,而绳索上也贴着大量的符纸。   三人拾级而上,但刚刚踏入这条山间小路,幽绘便猛地觉得周遭一冷,光线也诡异地暗了下来。她浑身一震,忍不住转头望去,小路的出口依然在她们身后,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下,但即便如此,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凉意还是在空气中游走,就连下午明亮的阳光也昏暗了许多。   “这就是大怨灵出没过的地方吗……”幽绘叹了口气,看向小路的尽头,茂密的树影间似乎隐约有建筑物的影子,但也仿佛被阴霾笼罩,看不真切。而林中树木也一片灰暗,毫无生气。而越往山林深处走,幽绘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战来,毫无来由的压抑感混合着舔舐皮肤的阴冷气息在她身边萦绕。   她侧头看了一眼两个同伴,不动山樱面色苍白,但也能看出来是在咬牙强行支撑,可琴幽幽却满脸若无其事,步履轻快,惬意地眯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时不时吐出分叉小舌舔舐着空气中的气味,竟然似乎无比享受这里的阴森气氛一般。   小路尽头便是千影寺半坍的山门,红漆剥落斑驳,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门上写着“千影寺”的牌匾也断了半边,只留在“千景”两字。墙体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一道淡淡的黄色光芒沿着地面铺展开去,一直深入两侧树林,几乎把整个千影寺都包裹在了里面。   “是陷阱。”琴幽幽触摸着贴有符纸的墙体,身上的出入无碍章微微发光,这才让她的手指顺利地接触到了那些符咒,“数量很多,而且分为两种,分别是防备外来的入侵者,和对付里面的怪物的。”   “怪不得神霄庭敢让一个三重云带着三个一重云就来了。”不动山樱冷笑,“原来是布置了全自动迎击装置。如果里面真的有怪物,我们是不是只要启动陷阱……”   “会有机会的。”琴幽幽还没答话,一个清冷的女孩声音就传了过来。三人抬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猫人少女好整以暇地坐在半塌的山门。随即她跳了下来落在她们面前,举起腰间的出入无碍章晃了一下,“云篆众三重云,池小凝……咦,是你啊,喜欢丝袜甲马的女孩。”她最后那句话却是对幽绘说的。   琴幽幽眼波流转,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白色丝袜的双脚,又若有所思地望着幽绘,而后者顿时噗的一声一口喷了出来,又羞又恼地喝道:“池……池前辈!你在说什么呢!”   “说笑的。”池小凝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还撑得住吧?这地方邪气很重,不过在结界里面就会好一些。”说着,她穿过山门走了进去,幽绘三人紧随其后。山门后便是千影寺本殿前的广场,石砖铺就的地面已经开裂,但丝毫没有杂草蔓生,反而一片荒芜,仿佛此地的生机已经尽数被夺走了一般。   本殿前方,两尊石像坍倒在地,但并非幽绘等人寻常见惯的仙人雕像,而是人身蛇尾的“那伽多陀”,即“净土琉璃宗”所敬拜的尊神。千影寺原本就是琉璃宗的寺庙,而琉璃宗原本是自阿诗拉地区传来的“优昙钵罗教”,经鸣海本地化后才成了如今的模样。由于阿诗拉地区正是蛇人的故乡,因此无论是优昙教还是琉璃宗,敬拜的神灵也大多都是龙蛇形象。   而在这一片荒寂,鬼气森森的殿前广场上,无数残破的兵刃插在地面上,如草木般丛生林立,其中既有寻常的刀剑枪戟,也有铁鞭、长戈等罕见兵器。不过不管形制如何,这些兵刃上均是血迹斑斑,残破斑驳,而且隐隐有黑气于周围翻腾,但奇特的是,它们全都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不时如水波摇曳般消散于无形,而又在另一处悄然出现。   三人在池小凝的带领下走向本殿,幽绘望着这些兵刃幻影,忽然低低地“咦”了一声。   “怎么?”琴幽幽反应最快。   “没什么。只是……这些幻影兵刃……”幽绘迟疑着,指向面前的一柄古剑幻影,“并不是普通的幻象。”她说罢,抬手掐了个法诀,对那古剑伸指一点,这幻影竟然亮起一道蒙蒙白光,凭空从地面上飞出,落到幽绘手中。但随着幽绘握紧手掌,它也便如雾气一般消散了。   “这些兵刃的幻影,都是依附于兵器上的思念。”幽绘低声说,“我方才试着用‘稽古剑尺’驱策它们,但没想到真的有效。不过因为没有实体,再加上这些思念确实太弱,所以就算驱策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这些都是剑魂吗?”琴幽幽一怔。   “不不不——”幽绘连忙摆手,“这些只是没能凝结成剑魂的思念碎片而已,唔……怎么说呢,就好像是芝麻和西瓜的区别?”   琴幽幽呆了一秒,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虽然你的比喻很笨,但我还是明白了。”她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对满脸尴尬的幽绘挤了挤眼睛。这回,就连不远处的樱和池小凝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随后,四人跨入本殿。昔日千影寺宏伟壮丽的大殿也已经破败倾颓,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四面墙体只剩下三面半,墙角堆着早已腐朽的蒲团和布幔,残破的瓦砾器什散落一地。原本在本殿中供奉的净土琉璃菩萨像也不见去处,取而代之的是一尊红色的木质神龛,神龛周围悬挂着贴有符纸的注连绳,而神龛内则供奉着一柄连鞘的古朴长剑。   只是来到这神龛近前,幽绘便觉得一直盘旋在身边的森冷感陡然一轻,池小凝和不动山樱也松了一口气。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以神龛为中心释放出去,抵御着本殿外的森森鬼气。   “这就是千影寺结界的核心剑冢了。”池小凝来到神龛边上,检查着注连绳和符纸是否有破损。   以咒物作为阵眼建立结界来镇压邪祟是鸣海古来便有的术法,而在这些咒物中,又以饱含清净灵力的灵符,或是锐气逼人的刀剑最为常用。不过由于鸣海的铸剑之术源远流长,自便有刀匠锻刀用于祭祀亡灵,威慑鬼物的传统,因此久而久之,以刀剑辟邪便成为了最常见的施术方式。   一见到神龛中供奉的古剑,幽绘便心痒难耐起来。她围着神龛走了几圈,情不自禁地搓着手,想要将它取下来好好观赏一番。但碍于咒物不能胡乱挪动,因此只好作罢,转而询问起池小凝这把古剑的来历。   “别问我,我不知道。”池小凝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执行任务。”   幽绘失落地叹了一口气。很快,池小凝就检查完了结界的情况。她转过身来道:“结界基本没有破损,运转正常。”   “所以呢?意思是我们的任务这就算完成了?拍照发完朋友圈就可以走了吗?”不动山樱摊开手,幽绘和琴幽幽闻言翻了个白眼,而池小凝则没理会这明显是找茬的问题发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殿前广场。   “正好相反。这意味着我们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了。”她说。   池小凝话音刚落,殿前广场的正中央就缓缓浮现出一柄血迹斑斑的长枪,它深深插入地面,隐隐黑气萦绕着它旋转不休。旋即,一只包覆着残破手铠的手在它身边慢慢浮现,紧接着是肩膀、身躯……几乎只是眨眼间的功夫,一个漆黑的人影便出现在长枪旁,双手握住枪身,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冤魂哭啸声,慢慢将它拔起。   这人影身披残破得看不出形制的古代铠甲,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背着一张没有弓弦的长弓,背后插满羽箭,宛如在沙场上浴血的兵卒一般,只不过脖颈往上却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团翻腾不休的森森黑气。它慢慢地转过身,虽然没有头颅,但幽绘却无端觉得它正在紧紧地“盯着”自己一行人。   “——这就是杀生侯髑髅主的鬼卒。也是我们此次任务的剿灭目标。”   池小凝紧紧盯着殿前广场上的鬼卒,沉声道。   …………………………………………………………………………………………   正在认真地反省日常章节是不是塞得太多了……(沉思)   另外,书的简介好难写啊,这几天写了两三版都不满意,可恶…… 女巫们的备忘录 一些小小须知   各位好久不见的pong友们,停一下。   各位初次见面的pong友们,也停一下。   我知道你们很不喜欢作者在第一章之前先插个毫无营养的吹水章节,导致你们兴高采烈地点进来之后就像是抱着这次我一定能出货的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自信点下了抽卡按钮,然后十连白紫交映天蓝无虹全是礼装一样满腔蛋疼。   但我还是要在这儿插一章,哪怕你们像是因为前置剧情太长抽卡太晚导致无法快乐刷初始而纷纷问候策划家人一样问候我,我也还是要在这儿插一章。   我觉得有必要把一些东西说清楚,免得有些新pong友产生什么不必要的期待,到最后徒增失望。   这篇文是一如既往的慢热,并且慢。   每一章的字数是一万字左右,是周更或者半月更——再或者,看我心情。   由于章节字数问题,加更连更爆更之类的事情,想都不要想,全都不可能。   最后,本文不会有以下要素,包括但不限于:后宫,穿越,转生,重生,异世界,数据流,伪娘,女装,性转,变百,同人内容(例如型月,崩坏3,原神,明日方舟,咒术回战,魔女之旅……)。   那么,就这样吧。   祝阅读愉快。 2021.9.4可能是请假通知   那么在这里发一个(可能是)请假通知。   首先,大致情况是这样的。我决定大修克莉奈线,也就是当前进度15章魔女节之前,和克莉奈这个角色有关的故事线内容,也就是咒唤决斗这部分。   在写完这条线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这条线有问题”这个念头所困扰着。主要是这条线的铺垫和转折过于生硬,乌尔狄丝这个角色的塑造显得很奇怪,同时在重读以前章节的时候,我发现学院校区的一些基本设定也没有写清楚。   所以我决定把这条线翻修一遍。当然,和克莉奈关系不大的其他剧情应该不会有太大调整。在重新翻修完之后,章节标题、序号和内容可能都会有一些调整,这是正常的。   不过,翻修不代表会断更,因为我还有大约三万字左右的存稿。包括今天(9月4日)的更新在内,还能维持一共3周的正常更新。如果我能在这段时间内修完这条线,那么就可以无缝衔接更新,如果不能,那么就会暂时断更一段时间。   我以两本正常完结(好吧,算上黑历史是三本)的节操保证,本书是不会切的,而且,就算我真的没来得及无缝衔接,断了一段时间,你们也可以去看《人偶师小姐不想写日记》,对不对。 修改通知   终于算是把前半段重新写完了。   那么主要修改的范围是第二章到第十六章,重写了很多大事件的同时,增加或者修改了很多小细节。   另外,目前的第十六章“惩戒”是新增章节,我整体大修完之后发现多了一万字,就干脆新插了一章,后面的章节序号顺延了。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应该是能恢复正常更新,我们下周六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