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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4202橡树之庭6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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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橡树之庭》是作者Ain Soph Aur的一部变身百合题材小说,字数达到529047字。在这个充满现代魔法与奇幻种族的世界中,人类与精灵、猫人、半人马等各种超自然生物共存。作品主要讲述了主人公云叶的成长故事,她是一位即将踏入魔法学院的狐人女孩。故事从云叶在机场经历了因龙群滞留而导致的航班延误开始,一路描绘了她在机舱中的不适与对即将来到的魔法学校的期待。云叶的旅途充满了奇妙的经历,包括与各种种族乘客的互动,以及对未来学习生活的憧憬。小说结合了可爱的角色和丰富的奇幻元素,探讨了性别认同与自我探索的主题,是一部慢热的校园魔法小说;每一卷都是独立的小故事,展现了作者对二次元文化的热爱以及对角色的深刻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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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pe document
Format Plain Text
Size 1829961 bytes
MD5 1f65ec1e7b1e91e34e6347fcdc2aa57a
Archived Date 2024-11-14
Original Link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Author Ain Soph Aur
Region 未知
Date 2022-05-04
Tags 校园, 魔法, 百合, 伪娘, 克苏鲁神话, 异世界, 奇幻小说, 成长故事, 性别认同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免责声明:此书籍由变身百合小说吧搜集、整理,仅供交流学习使用,请勿用于任何盈利性用途。

书名:橡树之庭

作者:

字数:529047

更新时间:

简介:——这是一个人类与精灵、猫人、半人马等诸多奇幻种族共存的现代世界。

在这里,普通人已经对飞天扫帚、魔药与幽灵,以及随处可见的驱邪用具习以为常——“魔法”不仅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更是一种可以被从事的行业。

但在这个世界,各种各样的超自然灾害也同样层出不穷:骚灵现象造成的高空坠物致死、下水道中滋生的畸形怪物、网络上流传的能召唤恶魔的黑巫术、在黑暗中编织阴谋的邪教徒、突然出现在城区中的魔法生物……而现代的法师们则东奔西走,对抗着这些可怕的灾祸。

从精灵国度的魔法学院,到极东之国的神社与鸟居,再到被黑暗生物支配的地下街道……一位位少女们的足迹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我在此带来的,正是她们的奇妙故事……

(橘子,非变身,慢热,周更,单元剧,每一卷都是一个独立故事)

(书群:287641342)

标签:校园,魔法,慢热,橘子

第一卷:

1、龙群滞留与半人马航班

“机票、签证、护照……”

最后一次确定这些东西都好好地放在背包里之后,云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面前的镜子里照出一个稍微有些憔悴的狐人女孩:一头红褐色的披肩长发打着卷,有些苍白的脸庞上点缀着两个不太明显的黑眼圈,由于要坐差不多十个小时的长途飞机,她只化了一点点淡妆。望着镜子里看上去没什么生气的自己,云叶伸出手摸了摸头顶毛茸茸的耳朵,指尖触碰到的是有些发柴的毛发,这毫无疑问是通宵熬夜带给她的礼物。她拨弄着耳尖的一撮黑色绒毛,然后手指一路向下,调整了一下挂在耳朵上的上弯式眼镜腿,把它们藏在同样颜色的浓密头发里。

“好,出发了!”云叶拍拍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了一句,有些吃力地抓起放在旁边的大行李箱,为排在后面的旅客让出了地方。而她身后那个人类女人则不急不缓地拿出了化妆包放在洗手台上,这一举动立刻让排在更后面的猫人旅客发出猫科动物示警般不满的嘶嘶声。

不过这一切已经都和云叶没什么关系了。她拖着自己的行李箱离开了机场的洗手间,稍微驻足张望了一会儿就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摩伦诺航空公司的航班站台。不过在看到站台的第一眼时,她的一颗心就像铅球一样慢悠悠地沉了下去。航班服务台外围了黑压压的一群游客,摆出甜甜圈形的阵势,不像是在排队登机,活像是来攻城的。

云叶花了一番功夫,才费力地拖着那只沉重的行李箱来到“甜甜圈”的最外围。服务台前的精灵乘务员小姐正费劲地拿着一个扩音喇叭,让自己的声音能盖过旅客们嘈杂的吵闹声。云叶站在人群边缘,踮着脚尖竖起耳朵听着。她不太敢往人群里挤,除了心里确实有点害怕这吵吵闹闹的阵仗之外,她更不想让这个“甜甜圈”挤坏自己倍加珍视的尾巴——它在乘地铁来机场的路上已经遭受过一次现代社会的拥挤蹂躏了。

“各位旅客,非常抱歉。由于九方京市直飞格拉斯顿市的航线上出现了原因不明的龙群滞留,因此本次航班将延迟起飞,摩伦诺航空公司的魔法顾问与鸣海国际机场的驻留术者已经前往调解,具体起飞时间请等待另行通知……”

摩伦诺国际航空公司的乘务员非常专业地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鸣海语,这回云叶总算是听清楚了最关键的几个单词——“龙群滞留”和“延迟起飞。”

“龙群滞留……”听到这几个字,云叶的耳朵立刻软蔫蔫地耷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这趟航班可能真的要泡汤了。

随着近几年,泛人种族逐渐将手伸向了更高的天空,包括巨龙在内的各种高空魔法生物也逐渐广泛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但是对于云叶这种普通人来说,影响最大的还是飞机航班的延误。有的时候,这些高空魔法生物会由于各种原因挡在飞机的航线上,然后就需要航空公司和机场的术者们去驱赶——

但问题就在于,没人能对龙群进行“驱赶”,只能“调解”。

所以基本上,遇到龙群滞留的情况,航班延误个一天甚至更久都是有可能的,一切都得指望那些巫师大人的嘴皮子和腿脚足够利索,或者那些巨龙足够通情达理了。

在她旁边的旅客里,有一个小男孩正在天真地问:“妈妈,龙群滞留是什么意思呀?”他的母亲想了想后,温柔地回答,“就是一些龙挡在了飞机的飞行路线上的意思呀,飞机飞不过去,只能延迟起飞呀。”

小男孩又问,“那我们为什么不把它们赶走呢?”

这次回答他的只有在周围旅客中响起的低笑声,以及母亲脸上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暂且撇下这个天真而冒失的孩子不管,云叶自己可没有一天甚至是更多的功夫等着航线恢复畅通。不仅因为她不想在机场或者机场附近的旅馆里凑合一宿,更因为她背包里那封摩伦诺魔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正在呼唤着她,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她可没有时间耽搁在那些龙身上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云叶举起手,鼓起勇气扯开嗓子大声喊了一句。由于太过紧张,她的嗓子甚至有点破音,好在没有人在意这一点。精灵乘务员听到这句话,朝她看了过来,于是云叶觉得自己尾巴上的毛一定掉了不少,这是她小时候就有的老毛病——每当激动或者害怕的时候,尾巴上的毛就会大撮大撮地掉。

“我们可以帮助您改签其他转机航班。”航班服务台前的精灵小姐用平板电脑查阅着航班时刻表,“最近的一班是半个小时后起飞的爱奥尼亚国际航空公司的航班,它的终点是以弗所市,然后您可以在那里搭乘其他航班飞往摩伦诺的格拉斯顿市,总时长约十五个小时左右,不过——”

比九方京直飞格拉斯顿的时间要长三分之一。不过她还算耗得起,至少比呆在这儿等待龙群滞留要好多了。云叶咬咬牙,“就那个吧!”她没等精灵小姐说完,就下了决定。

于是,半个小时后,云叶拿着改签的机票站在新的航班站台前,带着一脸尴尬的笑容望着新的乘务员小姐。

而那位乘务员小姐也用尴尬的笑容回望她,然后习惯性地用蹄子刨了刨地面。

这回云叶总算知道那位精灵小姐没说完的“不过——”是什么了。

——不过这架航班是半人马专用机。

在彼此尴尬的眼神对望中,云叶硬着头皮跟在一队半人马乘客后登上了这架飞机。虽然说是半人马,但这也只不过是对四足型种族的俗称,事实上,在泛人种族之中,四足型种族除了半人马,还有半鹿人等一系列下半身是动物形态的种族。之前念初中时,种族学的老师还专门讲过,世界上还有下半身是蜘蛛的返祖种阿拉克涅人,只不过她们的数量极端稀少,全世界可能也就几千人,说是濒危种群都不为过。

不出云叶的预料,刚刚走进机舱,她就感觉到有许多诧异的视线投到了自己的身上。毕竟双足型的泛人种族很少有愿意搭乘半人马专机的,一个狐人族女孩儿出现在一群半人马中间简直不能再显眼了。

云叶低着头,红着脸从机舱中间的过道上走过,就像网上经常有人说的那样,半人马专机简直就是“畜栏”——事实上也大抵如此,由于半人马的体型比通常体型的种族更大一些,出于其体型和构造,专机上是不设座位的(虽然半人马族也不是不能坐在椅子上,只是他们站着会更自在些),只有一个个包着软垫的金属板将每名旅客的私人空间隔开,而且每个“隔间”前面都有一扇矮门,给人的第一印象还真就是畜栏。

虽然航空公司已经尽力将机舱的各方面都布置得更加生活化,但终究免不了向空间利用率低头,也就是说不可避免地还是会像畜栏。这也是网上一群人叫喊着“破除种族刻板印象”、“拒绝人类凝视”之类词汇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云叶费力地将自己的行李箱放在头顶的行李栏上,然后推开自己那个小房间的矮门走了进去。在这片私人空间内的墙壁上贴心地布置了防碰撞的软垫和扶手,以及可以系在身上的安全带。此外,就和为双足型种族准备的机舱一样,隔间的金属板上有着嵌入式的平板电脑、耳机和可以收放的小桌,除了缺少一样关键的东西之外,其实和普通飞机没什么区别,对于半人马体型来说,这个小空间反而更宽敞更舒适一点。

至于缺少什么的话……

云叶呆呆地站在机舱窗边,看着窗外鸣海国际机场的风景,总觉得浑身有些不对劲。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半人马专机里没有椅子。

毕竟,这个种族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站姿,甚至睡觉也可以站着睡。

云叶顿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她觉得站在这儿的自己活像个傻子。刚才那个精灵小姐说什么?这架航班飞行时长达几个小时?十五个?——哦,那是全程时长——但即使如此,自己也要傻乎乎在这里一直站到以弗所市,而且还没法睡觉……一想到这儿,她看了看机舱冰冷而坚硬的地面,心里那股想哭的冲动愈发强烈了。因此,当飞机在一片震动中起飞之后,半人马空姐推着一个小餐车经过云叶的小房间时,狐人女孩儿带着哭腔这么问道:

“……能给我一个椅子吗?”

最终,在半人马空姐的道歉声中,一个小矮凳被放到了云叶面前。她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个小矮凳,过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它应该是……空姐们拿高处东西的时候……用来垫脚的……脚凳。

云叶感觉有些欲哭无泪。

尽管终于有了椅子,但是仍然不能解决舒适度的问题。云叶坐在矮凳上,就没办法伸手碰到面前挡板上的平板电脑,如果站起来操作平板电脑,就没办法坐在矮凳上。在与这个绝望的高度差搏斗了好一会儿之后,云叶终于接受了现实——她选好了一部自己喜欢的电影,坐在矮凳上,靠着后面的挡板,气呼呼地抱起胳膊抬头瞧着平板上放映的电影。

而且还是无声的,因为耳机线没有长到她坐下也能戴上的程度。云叶看着宛如默剧的电影,心里再一次确定了——

自己就是个傻子。

…………………………………………………………………………………………………………………………………………………………………………

随着飞机飞行过程中的轻微震动,以及连日里的疲倦,即使是坐在那么一张小矮凳上,以一个十分不舒服(而且不雅观)的姿势叉开腿靠在身后的挡板上,也不能阻止云叶迷迷糊糊地捏着手机陷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摇晃把她唤醒,云叶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就随着飞机猛地一震,被从椅子上抛了起来,一头撞在面前的挡板上,即使有软垫缓冲,也免不了头顶和耳朵齐齐一痛。

要说云叶最羡慕人类和精灵哪一点,那肯定就是他们的耳朵不长在头顶上。至少他们被敲头的时候,耳朵不会痛。

飞机颠簸得越来越厉害,耳边传来的尽是嘈杂的人声,以及半人马的蹄子刨地时发出的哒哒响声。机舱内乱成一片,云叶只觉得头昏脑涨,兼之额头和耳朵一并生疼,手机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晕乎乎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半晌都没能爬起来。等到疼痛和晕眩感终于缓和了不少,她才抓着隔间的矮门爬了起来四下张望,无数乘客将手臂伸出隔间招呼和叫嚷着,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看起来真的和畜栏一模一样啊……

不过这个放到社交平台上就会被种族权益主义者冲烂的念头只持续了一瞬间,因为马上飞机广播里就传出了一个略带紧张的女声:“各位旅客请不要惊慌,本机因遇到强气流而发生剧烈颠簸,请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紧抓拉环和扶手,重复一遍……”

云叶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伸手抓住机舱顶上垂下的拉环——但这个更像是体操运动员的姿势没法带给她多少稳定感和安全感,所以云叶很快就改为抓住了墙壁上的扶手。机内广播多多少少地安抚了旅客们,渐渐地,马蹄子刨地的声音小了下去,而机舱的颠簸也趋于平稳。云叶松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手机,打算重新坐回凳子上睡觉。

但是在那个小矮凳上坐了两分钟,她也没能如愿入睡。双腿因为长时间叉开而腿根生疼,脑袋现在还在晕着,手机屏幕也被摔出了一道裂纹。她抓着这个小小的机器,屏幕上是通讯软件的界面,上面一个灰色的头像一直没有亮起来过,自己发过去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在两个月以前,这句话末尾两个小小的“未读”字样灰得扎眼。云叶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眶,她按下了锁屏按钮,那个灰色的头像和它的备注名“姐姐”一起关在一片黑色里。

然后她刚要合上眼睛,机舱里就突然暗了下来。这并不是因为机舱内突然断电或者别的什么,正好相反,电灯好好地亮着,但是窗外那片明亮的天光却突然消失不见——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突然抓住了云叶的心,她保持着抓住扶手的动作僵在当地,原本打算挺直的腰也弯在那个弧度,一分一毫都抬不起来。她感觉自己尾巴和耳朵上的毛像爆开的玉米花一样全都炸了开来,整个空间忽然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没人知道窗外究竟为什么陷入了一片黑暗,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僵直在那里,意识仿佛冻结了一样,只有机械的嗡嗡声依旧在尽职尽责地响着。不知过了多久,阴影缓缓离去,明亮的天光从机舱后部一点点蔓延上来,当云叶再一次看到窗外云层之上湛蓝的天空时,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像面条一样挂在了墙壁的扶手上,浑身的毛孔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样,不约而同地向外渗出冰凉的汗水。

当云叶勉强恢复了一点儿力气,站起来看向窗外的时候,她看到机窗外一望无际的洁白云海里闪过一个巨大的黑影,它展开双翼,一头扎进了厚重的云团里,消失不见了。女孩儿呆呆地望着那个黑影消失的方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种前所未有的死里逃生感将她包围。隔壁的小房间里传来了一个半人马孩子的哭声和逐渐弥漫开来的尿骚味儿,一个空姐在拿着拖把和纸巾赶来的路上四蹄一软摔倒在过道上,而更多的半人马旅客靠在墙壁或者挡板上神情呆滞地望着机舱顶,每个人都脸色煞白,活像是刚刚大病了一场。

不管怎样,这场巨龙和飞机擦肩而过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航班正常到达目的地,当飞机降落在爱奥尼亚的国土上时,已经是当天下午的四点钟了。云叶看着明亮的机场大厅,以及建筑物的玻璃窗外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忽然打了个寒噤。在巨龙经过后的几个小时里,她一直浑浑噩噩地缩在自己的小矮凳上,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原本去飞机洗手间卸个妆的打算也全部泡汤,她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就这么像失了魂一样迷迷糊糊地到了地方。

直到有一个半人马旅客从她身边经过,不小心撞了她一下之后,狐人女孩才如梦初醒,顿感自己像是去阴间走了一遭之后终于还了阳,于是看那个满脸横肉的半人马大叔都不由得亲切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坐飞机遇到龙,也算是可以拿去和朋友吹牛了吧!”虽然这么安慰自己,但一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云叶还是会忍不住地双腿打战。

尽管在前几年,国际巫师联盟发布的高空魔法生物安全合约中声明,法师们和龙群已经达成协议,龙将不会主动攻击或干涉泛人种族的飞空设备,而泛人种族在设置高空航线时也要远离龙群的领空,但飞机仍然有可能遇上四处乱飞的龙——法师们说,这属于极小概率事件——然后因为高空气流而迫降或者发生别的什么事故……

就算买了超自然高空安全险,该丧命的时候还是会丧命啊。而且飞机撞上巨龙坠机这种事情,你连说理都没地方说理去。指望巨龙支付赔偿金?做梦吧。

云叶甩甩脑袋,把这些念头从脑海里赶走。下午四点钟的以弗所市国际机场人群涌动,这座仅次于首都爱琴市的爱奥尼亚第二大城市此刻向这个东方少女显示出了它惊人的活力,不同于在鸣海听到的旅行箱滚动声,这里的半人马旅客们背着典型的人马式双肩背包与系带背包——他们有两个后背——走来走去,用哒哒哒的马蹄声取而代之;精灵和人类旅客坐在机场餐馆里,他们的旁边就是站着用餐的半人马;免税店在推销各种样式的蹄式鞋,偶尔还会有巫师饲养的猫头鹰拍着翅膀从云叶头顶飞过,消失在机场大厅的另一头……

云叶在机场大厅的一根立柱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在咕咕乱叫的肚子催促下,终于决定去找点东西吃。她原本想着去外币兑换点换一些德拉克马(虽然念着很拗口,但这个词确实是爱奥尼亚货币的名字)来用,但很快她就注意到,不少机场餐馆的门口都贴着用语法生硬的鸣海语写的“我们接受鸣海元”。饥肠辘辘的狐人女孩连忙随便选了一家爱奥尼亚特色餐厅走进去,一位半人马服务员立刻笑脸迎上,用半生不熟且口音极重的鸣海语招呼道:“立,面请!”

云叶有些别扭地跟着服务员来到了一张空桌边——也不能算是空桌,因为桌边已经站了一个半人马女孩儿,但至少在这家人满为患的小店里算是唯一的空位了。她尴尬地把桌下的高脚凳拖出来坐了上去之后,发现自己的双脚居然够不着地面。

“要,点些,什么?”在云叶坐下之后,服务员立刻送上一张菜单,虽然上面的菜品名字下面都标注了鸣海文,但是在她看来,在没有图片的情况下,“Hummmus泥”和一串弯弯曲曲的爱奥尼亚文着实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正当云叶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一转头瞟见了旁边的半人马女孩儿,后者面前放着一盘像奶酪酱配面饼一样的料理,以及看起来分量十足的烤肉串和肉丸。她灵机一动,指了指那些餐点,对服务员说,“要一样的!”于是服务员心领神会地离开了,云叶松了一口气,趴到了桌上,两只耳朵也疲倦地耷拉了下来。

秉承着现代社会“速度即生命”的一贯原则,食物很快就被送了上来,快到云叶有点儿怀疑饼和肉丸都是预先做好的,只不过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不过在热腾腾的大麦香气之中,她很快就忘掉了对现代社会的这点儿小小怀疑,伸手抓起一块烤面饼,试探着在那碗白生生的、像是奶酪酱一样的酱料里蘸了蘸,送进嘴里。

最先在舌尖上泛开的滋味却是一点酸味。出乎她的意料,这个她以为是“奶酪”的东西尝起来却像是某种豆子打成的酱,能够感觉到它如同细豆沙一样的颗粒感,以及醇厚而微酸的味道。配合松脆的烤面饼——好吧,也不是那么松脆,有些软蔫蔫的,这让云叶心中那点儿小疑问又悄无声息地抬起了头来。

但是,没人会在机场餐厅追求精致美食。云叶这么想着,这回用烤面饼挖起一大块那个H字母打头的酱料,咬下了第二口,又顺手抓起木签串着的烤肉串,咬下一块肉来用力咀嚼着,把嘴唇也都弄得油汪汪的。爱奥尼亚的特色料理……好像也不错,她想。

在飞机上度过的受苦时光,还有遇到巨龙时的惊吓,此刻似乎都变成了她的食欲,狐人族女孩儿风卷残云一般地发挥了远超寻常的战斗力,不一会儿就把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而令她惊讶的是,那些她以为是炸肉丸的东西,竟然是那种豆子酱做成的丸子。不过总体来说,这顿饭还是很令人满意的,她趴在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本来是想靠在椅背上的,奈何这家餐厅的凳子并没有那种东西。

休息了一会儿后,云叶抬起手示意服务员结账,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她习惯性地掏出了手机,调出自己的付款码,但看到半人马服务员脸上迷惑的表情,她这才恍然大悟,扫了一眼菜单,从钱夹里数出数目正好的鸣海币,放到对方手里。

离开这家餐厅以后,云叶摸着有点发胀的肚子抬起头来,以弗所机场的玻璃穹顶外面,是清澈的蓝天与灿烂的阳光。距离她要搭乘的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小时。疲惫的云叶打算放过以弗所机场的各种小店,直接去航班站台附近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以迎接接下来的艰辛旅途。她一边盘算着自己接下来的行程,一边抬起头看了看机场上的航班时刻表,而在她看到那架飞机所属的航空公司时,顿时松了一口气。

摩伦诺国际航空公司——精灵们开办的航空公司。

总算不再是半人马专机了。云叶在有点想哭之余,又想起来姐姐云影说过,精灵飞机上面每两小时都会送一次点心,这让她的心情变得好多了。狐人女孩一边想象着精灵糕点的美味,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拐进了附近的一家爱奥尼亚特产小店。

事情变得好起来了呀。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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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并没有变得好起来。云叶想,好吧,至少没有好那么多。

她前面的乘客——一个精灵男性——正非常无礼地压榨着她的活动空间,他的椅背相当靠后,整个人几乎躺在了上面,一双尖耳朵里塞着的耳机中隐约传来节奏非常狂躁的摇滚乐,而他本人也随着这个节奏摇头晃脑。

她几次三番地想要戳戳那家伙让他把椅背调回去,但是云叶刚刚想要开口,刚刚积攒起的那点儿胆量就又被内心小小的害怕情绪给堵了回去。靠辅导书和视频自学精灵语的她实在是鼓不起勇气和陌生的精灵开口搭讪。忍一忍吧,她对自己说,反正很快就要到了。

至少现在我好好地坐在椅子上,而且还是靠窗座位。云叶想,转过头去看着右手边窗外的景象。飞机正在下降穿过云层,在一阵白色的云雾掠过窗口后,她就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洋。这就是夏海,她回忆着地理课本上教过的东西,精灵之国摩伦诺的东方海域,这片国土上所有的河流最终都汇入常年起雾的夏海,在它的入海口处就坐落着德鲁伊教的圣地,阿瓦隆岛。

云叶一边回忆着初中地理课的内容,一边贪婪地用视线扫描着逐渐开始侵入视野的绿色陆地,试图将那弯弯曲曲的海岸线的形状和书本上的地图对应起来。但是书本上的海洋可没有飘着迷雾,尽管书页上将那笼罩着无数传奇的阿瓦隆岛的轮廓描绘得纤毫毕现(像一个苹果),但现在云叶的眼中却只能看到一片雾气与深蓝色的海水,以及浓雾中隐约冒出的一小角绿芽似的地面。

她叹了一口气,很快就放弃了一窥阿瓦隆全貌的尝试。但不知怎么,即使在飞机飞过之后,笼罩着阿瓦隆的迷雾也没有从她心头散开。云叶躺在自己的座位上,双手捂着脸庞,忽然希望这趟旅程永远不要结束——永远不要抵达摩伦诺。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离开”了,离开了鸣海,离开了九方京,那座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她忽然开始迷茫,迷茫于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故乡前往摩伦诺,为什么要去读那所奇怪的魔法学校——她本可以读鸣海本地的魔法学校的。

忽然,透过指缝,她看到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在锁屏画面上跳动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聊天软件的对话窗。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发信人的备注是“姐姐”。

云叶的手指掠过屏幕,似乎想把它划开——但最后还是按下了手机一侧的锁屏键,像之前那样把它锁在一片黑暗里,塞回衣兜。云叶知道,不知在哪里的姐姐的手机上,她发出去的那条消息上也会显示着一个灰色的“未读”,只不过不同之处在于,姐姐的头像终于从灰色变成彩色,跳了起来,而自己的头像则从彩色慢慢暗淡成灰色。

过了片刻,云叶又猛地从衣兜里把手机拿了出来,划开屏幕,盯着那句“我知道了”看了一会儿——而“未读”的字样自然也变成了“已读”。不过她并没有给姐姐回消息,而是点开了另外一个头像,那是摩伦诺魔法学校的校方联络人员。在告知对方自己的飞机延误了,抵达摩伦诺的时间要从傍晚六点延迟到夜晚十点钟以后,对方很快就发来了消息。

“我知道了。”

和姐姐一模一样的回复。云叶的眼神不由得暗了一下,发了个小人儿磕头道歉的表情过去,就锁上屏幕不再看它,仰倒在椅子上,看着飞机的舱顶发呆,然后再次慢慢伸手捂住脸。

又过了一会儿,飞机上的广播就响了起来,播音员用细腻动听的嗓音宣布即将开始提供本航班的最后一次点心。很快,穿着深蓝色制服和黑丝袜,身材高挑的精灵空姐们就推着小推车从过道上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礼节性的职业微笑。当她们看到云叶躺在她那片已经所剩无几的私人空间里,用双手盖着脸时,试探着喊了一声,“这位客人?请问您需要点心吗?”

云叶一惊,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额头正好撞在前面那位仁兄的椅背上。她捂着脑门点了点头,接过空姐们送来的点心盒,里面是放在精灵饼干上的红丝绒小蛋糕,配着白巧克力卷和香草叶。在空姐走开之后,云叶才无精打采地拿起小勺舀起一小块放进嘴里。但蛋糕入口的瞬间,她就觉得自己的心再次从灰色变成了彩色:从舌尖泛开的甜味似乎拥有某种驱除一切灰暗的魔力。

很快,她就连蛋糕带下面的精灵饼干都消灭得一干二净。飞机提供的饼干也是典型的精灵制品,方形的一小块,咬开淡棕色的外壳之后,内里是淡黄的奶油色,掺杂着小块的水果碎屑和香草屑,每一口都混合着浓郁的果香、奶香和香草味道。据说,这种饼干在摩伦诺是一种传统的象征,在那个国度的每一条街上都能看到专卖精灵饼干的小店,精灵们会把这种饼干切成四方形的大块,用树叶包好后出售。

精灵饼干与蛋糕的美妙味道确实再次在云叶心里点燃了一丝对于摩伦诺的向往,现在女孩甚至觉得,如果每天早晨都能吃到这种精灵饼干作为早餐,那么离开家乡一段时间,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受的事情了。

在吃完自己的那份蛋糕后,云叶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在过道里来回走动的空姐来。她羡慕地望着这些精灵姐姐们的腿,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一双漂亮的长腿。对于全民平均身高一米七(包括女性)以上的精灵族而言,云叶实在是太过娇小了——她的小身板只有一米五左右,无论她喝多少牛奶都不太顶用,似乎那些牛奶全都跑到了别的地方去,虽然身高没什么起色,但胸围数字却一直都在稳定地上升。

在点心时间结束后,云叶前面那个把椅子压得非常低的家伙就又成为了少女当前的最大烦恼。不过好在,随着窗外的光线逐渐变暗,机内广播很快又再次响起,通知旅客们飞机即将抵达格拉斯顿市。空姐们开始挨个给乘客们发放这次航班的小礼物,一个手工雕刻的木制小橡果。这是摩伦诺航空公司的惯例——每次航班都会发给乘客这种有着浓厚德鲁伊教意味的小礼品。

作为一个德鲁伊教国家,摩伦诺这么做似乎也无可厚非,不过对于信奉别的宗教的乘客来说,就有点儿别扭了。云叶看到一个佩戴着十字架的人类男性一脸尴尬地接过空姐的小橡果,不由得没心没肺地咧开嘴角,但终究没有笑出声来的心情,就此作罢。

事实上,虽然她自己的背包上也挂着鸣海龙神大社的御守,但是那完全不妨碍她接受这一份象征着德鲁伊教的小礼品。毕竟龙神可从没说过“除了我之外你不可信别的神”之类的话。将小橡果放在随身的挎包里后,云叶开始心算起如果自己每次寒暑假都要回鸣海老家去的话,当自己在摩伦诺读完巫师学院回去的时候,包包里会放着多少个橡果。

在云叶对未来的惶惑不安之中,飞机于晚上十点钟抵达了格拉斯顿市国际机场。飞机降落在停机坪上,跑道周围是笼罩在暮色中的森林,下得飞机之后,一辆拥挤的机场巴士将云叶和其他乘客从飞机边送到了机场大厅里。格拉斯顿市的机场里到处都放置着大型的盆栽,甚至还有喷泉,绿荫与流水将机场内拥挤的闷热感与浑浊的空气强而有力地一扫而空,令人神清气爽。

云叶一边心疼地抚摸着自己尾巴上的毛一边取了行李,拖着那只厚重的行李箱在大厅出口边上晃来晃去,等待来接自己的人。摩伦诺魔法学院的校方人员在回复了“我知道了”四个字之后就再也没有反应——从头到尾,她们都只是通过邮件和聊天软件(当然,还有寄送录取通知书和风险协议书的国际快递)联系,云叶甚至无从得知头像后那个人是男是女,对方的头像是学院的校徽,没有个性签名,没有个人信息,说话方式冷淡而克制,没有多余的感情,像一条批量产出套话回复的流水线。

于是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个穿着西装,一丝不苟的金发大背头眼镜精灵男的形象,然后打了个寒战,摇了摇头。不,或许是一板一眼的老头,她这么想着,于是又幻想出一个脸上有法令纹的金发大背头眼镜精灵老管家的形象。咦,怎么都是金发大背头眼镜……

很快,她就在深夜机场的人群之中看到了一个被高高举起的、不同寻常的接机牌。和其他塑料做成的接机牌不同,它是木质的,包了一层黄铜的边(看起来特别沉重),上面画着那个校方人员的通讯软件头像——当然了,是摩伦诺魔法学院的校徽。那是一个以绿色作为主要色调的纹章,主体是一棵鎏金橡树,而树上则缠绕着两条银蓝色的蛇。在校徽下方则是花体字精灵文的“摩伦诺皇家初等魔法学院”。

云叶深深吸了一口气,抓紧旅行箱的把手穿过人群,她很快就看到了那个举牌子的人,就像那个牌子比人群中的其他接机牌高一头一样,这个举牌子的人也比人群的平均身高高一个头左右。

“巫云叶?”头顶上飘下来一句精灵语问话,声音略有些沙哑。云叶抬起头,没有看到幻想中的金发大背头眼镜男精灵,反而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精灵女性。对方高高瘦瘦的,穿着黑T恤,黑皮夹克和黑色牛仔裤,脚蹬一双黑皮靴,身体线条颀长挺拔,一双尖耳朵上还戴了一排朋克气息拉满的银亮耳钉,整个人精悍利落得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赛车手。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上戴了一副大大的黑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到瘦削的下巴和淡色的薄唇。可不知怎么,云叶觉得她应该是个美人,可惜看不到整张脸。虽然看不到整张脸,可又无端觉得这应该是个美人。

“巫,云,叶?”

“……啊,我就是!”沉浸在这种复杂的思维怪圈之中,小狐狸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面前这个酷姐姐又吐字清晰地问了一句,才慌忙答道。

“学院助教,奈薇。”对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云叶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对方的手掌冰凉而粗糙,掌心长着老茧,既不像学院里的教职,也不像是常年和书本打交道的巫师。云叶还注意到奈薇的指尖似乎有些泛黄的痕迹,像是长期抽烟留下的——这让她心里猛地一紧,本能地想要后退两步。不过好在她没从对方身上闻到烟草和焦油的臭味,这才稍微宽心了一些。

握完手后,奈薇干脆地把牌子放了下来,“我们走吧。”她伸手用大拇指指了指候机大厅的出口,就转身迈开腿走了过去。她的腿长,步子也大,几步跨出去就把云叶甩开老远。云叶呆了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连忙拖起箱子小跑着跟了上去,但奈薇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云叶差点一头撞到她身上。

“差点忘了。”奈薇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地从云叶手里夺过那个旅行箱,单手拎了起来。云叶张大嘴巴看着她举重若轻地提着那只箱子分开人群走出去几步,又转过身朝自己招手,这才如梦初醒地再次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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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克这标签,百合不行,女同可以,着实把爷整笑了

你做得好,你做得好啊!

2、摩伦诺皇家巫师学院

和奈薇一起离开机场大厅后,云叶一眼就看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绿色大巴车。由于学院接机牌上的校徽同样是绿色的缘故,她下意识地觉得,那辆大巴就是来接自己的校车。她快步朝那辆大巴走去,与此同时还有些小愧疚——让那么大一辆校车来单独接自己一个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些。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奈薇却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那辆大巴车对面的人群里。云叶一下子傻了眼,就在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时,奈薇再次从人群里冒出来,向她招手,整个人活像一截伸出水面的鲨鱼鳍。

“你要去哪里?”奈薇分开人群走了过来,身体的阴影毫不费力地挡在了她面前。云叶反射性地瑟缩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呃,上校车……?”她嗫嚅着,伸手指向那辆停在路边的大巴车。

奈薇看了它一眼,似乎也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个是公交车。”她说,然后指了指不远处路边一辆看起来十分名贵的黑色轿车,“这辆才是我们的车。”

云叶张大嘴——她感觉自己的下巴都要脱臼了——看了看那辆绿色大巴,又看了看那辆黑色轿车,直接被摩伦诺魔法学院这财大气粗的阵仗吓傻了。她魂不守舍地跟着奈薇来到了那辆看起来极为名贵的黑轿车边,看着后者一点儿都不费力地把自己的旅行箱连同接机牌单手扔到后备箱里,才怯生生地问:

“这个……是我们的校车?”

“不是。”奈薇看了她一眼,黑墨镜下的眼睛似乎在打量这只小狐狸的脑袋到底好不好使。但她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侧身坐进了驾驶室,朝副驾驶抬了抬下巴示意云叶坐进去,“是私家车。”

云叶刚刚侧身坐到副驾驶座上,闯入车内这一片充满了高级香水气息的空气里,一听这话差点没跳出来,“你的车?”

“上司的。”奈薇言简意赅地回答,等云叶系好安全带后才发动了车子。黑色轿车平静地行驶在黑夜的机场高速上,和奈薇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正好相反,她开车极稳,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吞。车子不紧不慢地缀在长长的车流里,车厢内也是一片沉默,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云叶望着窗外,高速公路的对面有着一片灿烂的光海,她知道那是格拉斯顿市,精灵之国的首都。夜晚的灯光勾勒出这座古老城市的轮廓,她看到了有着尖顶的钟楼和横跨河流(这条流经格拉斯顿市,一直汇入夏海的河流叫做达努河)的大桥。但是在这一片辉煌的光芒背后似乎还竖立着一道巨大的阴影,只是在光芒的映照下看不真切。

来自鸣海的狐人女孩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事:影子竟然也会被光挡住。她眨眨眼,想问奈薇那是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开口。她转头看着精灵专注于驾驶的侧脸,对方尖长的耳廓上钉着一连串耳钉,银色的金属粗暴地穿透肉体,尖端触目惊心地刺破皮肤,不像是装饰品,倒像是某种奇异的刑具。云叶光是看着就觉得自己的耳朵也隐隐作痛,连忙转过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云叶的目光,奈薇微微偏了偏头,问了一句:“怎么?”她说话间,一台路灯从窗外闪过,在她的口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反光。云叶这才看到,精灵的舌头上也镶了一颗银色的舌钉。

“没什么!”云叶连忙说,把脑袋扭过去看着窗外的街景,奈薇这一幅怎么都不像是“学院助教”的不良青年打扮让她心里七上八下地直打鼓,生怕这个精灵不是巫师学院的人,这辆车的目的地也不是那所学院。

胆敢冒充巫师学院教|员的黑帮,恐怕在这个世纪还没出生呢。她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半是惆怅半是害怕地绞着手指。

黑色轿车没有开进格拉斯顿市区,而是驶上了郊区公路。云叶只能略显失望地与那片光海隔河相望,然后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地,路上的车子愈发稀少,只剩下这一辆。而道路外的景象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一片丘陵和绿野——云叶觉得那应该是绿野,因为她看到有许多树木的影子在路灯的光芒下掠过。更远处是一条火车铁轨,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火车在上面奔驰。

车内弥漫着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有些烦躁地想开口说话,但是却找不到话题。车载音响的液晶触控屏发着亮光,云叶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可以听听音乐吗?”奈薇点头权作默许。于是云叶试着戳了一下那块屏幕,却不知道调到了哪首摇滚乐,一连串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的急促鼓声登时从音响里迸了出来。而几乎就是在同时,奈薇浑身一震,下意识打了把方向盘,黑色轿车猛地一个大转弯,在路面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吱嘎声,而云叶尖叫着被甩在车门上,一头撞上了车窗玻璃,磕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最终,轿车在高速公路护栏前几厘米的地方堪堪停住,沙哑的吼叫声和金属乐器野蛮的敲击声霸占了整个车厢。奈薇弓起身子,双手死死地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墨镜遮盖的眼角下流下一行汗水。过了半晌,她才慢慢抬起头,干涩沙哑的声音差点就完全淹没在金属乐手的僵尸嗓里,“你没事吧?”

“也不能……说是没事……”云叶感觉自己再一次被扔进了天旋地转和剧痛组成的海洋里,噙着泪花死死捂住头顶,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是怎么了?车祸?”

“不是。”奈薇粗暴地在音响屏幕上戳了一指头,掐断了像是要把车子炸飞一样暴躁的摇滚乐,调到了电台频道。担任播音员的精灵小姐正在用极为字正腔圆的精灵语播报着新闻。

“近日,巫师局的魔法监察员小组破获了一起超自然贸易案件,数名术者以魔法将水晶伪造成钻石,制作钻石制品出售……摩伦诺巫师法庭已经受理此案……”

云叶一边揉着头顶和耳朵,一边观察着奈薇的侧脸。她犹豫了片刻,试着问:“该不会是那首摇滚乐的前奏……吓到你了?”

“今天是勃兰登战争三周年的纪念日,在三年前的今天,勃兰登方的内部分裂势力以经过特殊训练的巫师部队对我国发起单方面军事打击……”

“没有。”奈薇冷冷地说,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然后又再次握紧,掌心沁出一片湿漉漉的光泽。云叶本来想要道歉,但是看到奈薇神情冷硬的侧脸,便只好把话吞进肚里。精灵没有再说话,调整了车子的方向,再次驶上高速公路,顺便再一指头把正在播报战争纪念日的电台频道切回了音乐播放器。

这回响起的却是一首悠扬的交响乐,但除了普通的管弦乐器之外,似乎还能听到风笛和鲁特琴的音色。主唱是一个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女声,随着音乐的韵律,咬字模糊地吟唱着云叶听不懂的歌词。她靠在窗玻璃上托腮听着,在歌曲切换的间隙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这是什么歌?”

“‘世界的词语是森林’。”奈薇看了一眼播放器上的曲名,“一个德鲁伊乐团的曲子。”

“德鲁伊?乐团?”云叶扭过头盯着那块液晶屏幕,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德鲁伊也会组乐团吗?”

“嗯。”奈薇简短地应了一声,然后就不再答话,紧紧闭上的嘴唇抿出一个冷硬的弧度。云叶乖觉地没有再没话找话,原本装了一肚子的关于摩伦诺魔法学院的问题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再装回肚子里。事实上,在向校方寄出入学申请之前,她就在网上查阅过这所学校的资料,但互联网上的信息意外地匮乏,除了摩伦诺魔法学院官方网站上那些干巴巴的介绍之外,就是满天乱飞的小道消息,而关于这所学校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又是怎么教学的,一点确切情报都没有。

和鸣海的丹书院一样,神神秘秘的。云叶托腮望着窗外掠过的一片片黑色树影,也看着那片代表城市的灿烂光海离自己越来越远。在飞机上积累下来的疲倦和惶然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而那一棵棵从面前掠过的树木则似乎起到了数羊的妙用,她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不住地点着头,忽然一低头撞到了窗玻璃,又立刻弹了起来,揉着额头对投来一道询问目光的奈薇歉疚地笑了笑,转头靠在座椅上,再次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在一片由轻柔的颠簸与震动托起的、朦朦胧胧的睡梦中,云叶隐约感觉车子拐过了两三个弯,她的身体跟着惯性倒向一边,脑袋正好靠在一个温暖而坚挺的肩膀上。她努力转动着迟钝的脑筋,思考着这究竟是谁的肩膀,但是她大脑里负责思考的那部分就像是被温水泡化了的面团,软绵绵地一动也不动。她靠在那人的肩上,只觉自己似乎从未这么安心过,而本就模模糊糊的意识更是心满意足地沉入梦境的更深处,没了声息。

就像是要弥补在飞机上未能享受到的安睡一样,云叶这一觉睡得满足而甜美,朦胧之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在某个人温暖的怀里,可以不受打扰地蜷成一团,每次闭眼都能迎来甜甜的美梦。只是,她已经那温暖而令人安心的怀抱已经阔别许久,让每一丝外来的温暖都如此怀念……

“我们快到了。”

忽然,奈薇的声音像闪电一样劈入深深的梦境里,把云叶拉回现实世界。她猛然惊醒,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大睁着朦胧的眼睛望着窗外,左顾右盼了很久,才有些茫然地扶正眼镜。愣了一会儿之后,云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是靠在了谁的肩膀上,红着脸埋下头去,低声嘟哝了一句她自己都没听清的“对不起”。当然,奈薇没有任何反应——或许她摇了摇头,或许耸了耸肩,但总归是没有发出声音。

格拉斯顿市的那片灿烂光海已经远去,漆黑的夜幕之中,就连路灯的数量也逐渐稀少。她望着黑色天穹上悬挂的月亮与星斗,深深呼吸了一口车厢内充满香水味儿的空气。忽然,她看到夜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擎天巨柱般的黑影,那似乎就是先前被格拉斯顿市的光芒遮掩住的那道影子,原来她们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城市的另一侧,与它打了个照面。如今失去了那喧嚣灯火的遮掩,它比隔河眺望时显得更加巨大而富有压迫力,简直就像明亮的夜空中横亘着的一座巨桥。

云叶怔怔地盯着远处矗立的巨大黑影,它像是一座高楼,又像是一座巨塔,笔直地刺向天空,巨硕的身躯遮蔽了星光,她看不清它的真容,却无端地觉得它像是一个在黑夜中凝立不动的巨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那巨大的黑影上收回目光,喃喃道:“那是什么?”

“那是老橡树。”奈薇冷淡的声音从一边传来。

老、橡、树……云叶咀嚼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年前自己曾看过的一张照片。它被刊载在一期国际摄影杂志上,当时那本杂志正在举办一次主题为“孤独”的摄影比赛,无数摄影师纷纷投出了自己的作品——有人拍摄了在大漠中的古城遗迹;有人拍摄了雨夜中孑然一身站立在街头的流浪者;有人拍摄了穿着宽大军服的少年背影,而少年的手中抓着一把脏兮兮的狗牌。但是最终夺得冠军的却是这样一张照片:在夕阳下闪烁着璀璨灯光的格拉斯顿市远景,与在它不远处的一棵擎天巨树。那棵树孤独地沐浴在橘红色的晚霞之中,隐没在黑夜将至的阴影中,与那光芒灿烂的现代世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个被遗忘在历史中的巨人。

它是老橡树,有人叫它“世纪之树”,世界上最大的植物个体,高达千米的古代巨木,没有任何一座人造建筑能够与它的高度相媲美。它是摩伦诺的象征,也是格拉斯顿市的象征,德鲁伊教的象征。学者们认为,在精灵出现之前——不,或者说在泛人种族出现之前,这片大地上曾经有许多这样的树木,它们遮天蔽日,平视着云层,俯视着地面。

但它们终究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倒下了,只留下如今这一棵。或许,它在自己从前的族群中是最矮小的孩童,但如今它却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巨人,那个远古部族唯一的幸存者。它熬过了两次巫师战争,在那些地上蝼蚁点燃的战火中屹立不倒,一直到今天。但它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它曾经的族人再也无法回来。这个世界仍然是这个世界,却再也不是它的家乡。

“世界上最孤独的树……”云叶轻轻念出了记忆中那张照片的标题。她抬起头,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望着那一道巨大的阴影。“你去看过它吗?”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转过头询问奈薇,“我是说……去它脚下。”

后者的双手稳稳地按在方向盘上,目不斜视,如同一尊坐在驾驶座上的雕像。“没有。”过了几秒,奈薇回答道,声音冷硬,“我每天都能看到它,实在没必要靠那么近。”

云叶轻轻地“嗯”了一声,再次转回去眺望着笼罩在夜色中的老橡树,悄声说,“我想去亲自看看它。”

“一直有德鲁伊守在那里。”奈薇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只能在那片树林的周围看看。”

“只要能靠近些,那也足够了。”云叶执拗地说。奈薇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轿车继续在一片夜色中安静地行驶。一座火车站样的建筑逐渐映入眼帘,借着路灯光,云叶勉强看清楚了“月亮湖火车站”几个字。

“我们到了。”奈薇把车在火车站的停车场里停好,拿出接机牌和云叶的行李。两人离开了火车站,沿着一条小路走向不远处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森林。

“这里是月亮湖站,”看着云叶好奇地四下张望,奈薇说,“学生们一般会从这里搭火车去格拉斯顿市内。森林里面就是学校的宿舍。”

“真的?”云叶睁大眼睛,伸出手触摸着空气,就好像那里会有什么看不见的墙一样,“那么这里是不是有魔咒之类的?比如让不会魔法的普通人看不到这里……”

“没有。”奈薇干巴巴地说,“这条路上有保安守着。而且这里是私人土地,不欢迎无关人士。”

虽然得到了一个无趣的回答,但云叶明显还不死心,“那——那如果有人不走正路,从森林里悄悄摸进去呢?”

“那就让他们去好了。如果被抓到的话……”奈薇话还没说完,云叶就抓着她的袖子,眼睛放光地追问,“会被怎么样?会被魔法定住?会陷在鬼打墙里?还是会被树藤缠住?”

奈薇多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有点幸灾乐祸的态度颇有些欠打。不过精灵还是没什么感情地回答,“会被起诉。”

云叶呆住了,显然没有预料到一所魔法学院会用这么正常的方式处理非法入侵者。就在她不甘心地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盏小小的灯光。那是一栋小木屋,屋檐下挂着一盏油灯。“这是保安小屋。”两人从木屋面前经过时,奈薇说。云叶朝木屋的窗内看了看,里面虽然灯火明亮,但却空无一人。

“保安呢?”她问,而奈薇则耸了耸肩,“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于是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立刻让小狐狸心情激奋起来——她执拗地觉得这座魔法学校的保安一定是幽灵或者别的什么魔法生物。

两人越往森林的深处走,周遭的气温就越发地低了下去,透着些许湿气的凉意慢慢地包围过来,将她们裹在一片茵郁的草木气息中。文明世界的路灯和道路被她们抛在身后,起初,云叶还有些不安地时不时回头望一下那仍旧闪烁着光芒的火车站,但是在那些灯光被茂密的树木完全遮挡住的现在,她甚至不敢左右张望,只是一味地用手机照着脚下,盯着面前那个大步流星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小跑在布满杂草和碎石的路上,生怕慢了哪怕一步就会失去奈薇的踪迹,被孤零零地丢在这片夜色下的森林中。

突然,一阵尖锐的禽类啼鸣声在不远处响起,随即一阵飞鸟展翅声直冲天际。云叶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头张望天空,但就是这么一会儿,她就失去了原本的方向,视野里更是短暂地失去了奈薇的身影,被一片杂乱的灌木和树丛填满。她在原地打着转,惶急地伸出双手在身边乱|摸,希望能抓到奈薇的衣袖,但抓到的却是满掌冰凉的树木枝叶。忽然,她脚下一绊,惊叫着朝面前倒去,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摔在一片坚硬的植物枝杈中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她的胳膊,使劲一拽。

然后她就朝后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小心点。”奈薇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云叶呆呆地趴在那个怀抱里,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以及仍旧残留在上面的车用香水气味,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心脏砰砰乱跳。

“我看到你刚才抬起头看了看天,然后就直直地拐进了灌木丛里。”奈薇按着她的肩膀,帮她拂掉衣服上的树枝和碎叶,“你不会是害怕猫头鹰吧?这片森林里有很多猫头鹰。”

云叶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她捏着手机,故意遮住光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不怕。”

“那我希望你也不害怕蛇。这片森林里也有很多蛇。”奈薇说,感觉自己怀里的小狐狸猛地一抖。她迟疑了片刻,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朝云叶伸出手,就已经被死死抱住了胳膊。

“…………怕。”然后她听到云叶的声音从有些颤抖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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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在阳光灿烂的白昼,两人脚下的这条林间小路会是一条笼罩着斑驳树影、凉爽宜人的林荫道,散步和乘凉的绝佳去处。但在夜晚,它却在黑暗的遮蔽下显得如此阴森而骇人。在这一路上,云叶也不知道脚下绊到了多少次树根与碎石,又多少次被林间传来的沙沙声响吓得一蹦三尺高。最终,当她们离开森林时,云叶几乎是整个人都贴在了奈薇身上,抱着后者的手臂。

而刚一钻出那昏暗阴森的林地,云叶就只觉一阵湿润的凉风扑面而来。她低下头伸手拨开被风吹到脸上的乱发,再次抬起头时,就看到了那片在自己面前徐徐铺展开的广袤湖泊。银白色的月光照在湖面上,随着微微波动的湖水破碎成粼粼闪烁的光斑。云叶极目远眺,只见这片如月牙般弯曲的湖泊对岸,围绕着弧形的岸边分布着一片影影绰绰的建筑,灯光点点,清晰可见。

“对面就是公寓园区。”奈薇轻咳一声,抬手指向湖对岸,不露痕迹地将手臂从云叶怀里抽了出来,“学生公寓,餐厅和公共浴室都在那里。我们可以从桥上走过去。”顺着她的手指,云叶看到一架石桥从不远处的岸边延伸出去,在一座湖心岛上轻点一下,直缀对岸。

说罢,奈薇便迈开脚步向石桥走去,而云叶则快步跟上,借着还算明亮的月光,她时不时便瞄向奈薇的身影,但在离开那片阴森的林地后,她就实在没有理由再去抓人家的胳膊。

忽然,云叶脚边的灌木丛一动,那沙拉沙拉的草木摩擦的声音猛地刺进耳朵里,她只觉头皮一阵发炸,惊叫一声就连跑带跳地蹦了出去,下意识地就跑了上去,伸手去抓奈薇的手臂——

——但是却抓了个空。奈薇恰好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墨镜下的眼睛有些诧异地看着突然冲到自己身边的小狐狸。

“……前、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在大脑彻底宕机半秒之后,这回湖上的凉风瞬间把她拽回了现实世界。火辣辣的羞耻感在脸上炸开,她扯了个无比蹩脚的理由,忙不迭地跑过奈薇身边,趴在石桥的栏杆上极力远眺,视线死死盯着倒映着月影的湖水,恨不得现在就跳进里面去躲避奈薇的视线。

“那可能是塞壬人。”奈薇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塞壬人”这个精灵语词汇在云叶脑子里过了好几秒钟才被翻译成更为简单易懂的称呼——“噢,是人鱼啊。”就和摩伦诺护照上自己的种族一栏写的不是“狐人族”,而是“透墨索斯人”一样,云叶向来不太喜欢泛人种族联盟为各个种族取的这些奇怪的、文绉绉的学名。

“你要这么说的话也没错。”奈薇在她身后停下脚步,云叶仍然感觉脸上火烧火燎的,背对着她呼吸了几大口冰冷的湖风,试图给脸颊降降温,也就随口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同时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刚才那件事能够就此过去,“这座湖里有人鱼?是学生吗?”

“对。湖底是她们住的‘公寓’。而且这座湖和校区里的河流是连着的,那里也有一些专供水生种族授课使用的池塘。”奈薇说着,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云叶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继续把话题扯了下去,“水底宫殿啊,好厉害啊,哈哈……”

旅行箱在石质地面上碾出的噪音停了下来,奈薇在前面不远处停下脚步等待着。云叶轻咳一声,拍拍自己的脸颊小跑着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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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云叶两手空空,一身轻松地跳下石桥。她的双脚踩在对岸的泥土上,抬头望着面前那一排排被漆成天蓝色的公寓楼,和上面一个个亮着灯光的窗口。奈薇单手拎着旅行箱来到她身边,神色如常,一副举重若轻的从容模样。

“这是女生宿舍楼。那边是男生宿舍。”她指了指远处一栋与女生宿舍相隔甚远的建筑(事实上,二者之间隔着一间学生餐厅),相比起面前这排蓝色高楼,那边的男生宿舍只有一栋,而且出乎意料地小,再加上距离遥远,云叶甚至觉得那栋楼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儿大。

“好小啊。”她说。奈薇从她身边走过,“因为这所学校的男学生本来就少——不,无论哪所魔法学校的男学生都少。”

“这个我还是知道的。”云叶说,快步跟了上去,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念道,“……有20个女人被赋予了这种技艺,男人却只有一个。”

“詹姆士一世可能确实是个预言家。”奈薇说,“他写的这本《恶魔学》里只有一句话差不多说对了,就是这句。不过也没完全对,因为根据国际法师联盟上一次的统计,目前世界上男女巫师比例大概是一比二十五。”

“又增加了。”云叶感慨道,“我之前在网上搜到的结果还是一比二十三。”

说话间,她们走过了女生公寓楼前的庭院,云叶好奇地看着那些放在草坪上的桌椅(甚至还有躺椅和吊椅),而奈薇也适时地解释了一句,“这些是用来喝下午茶的。”

“下午茶啊……真好啊真好啊。”云叶期待地多看了几眼那些在月光下铺着白布的红木桌椅,“真像贵族啊。”

只有这时,奈薇才发出一声不带笑意的轻笑。“贵族,”她说,“还是别像那种东西比较好。”也不等云叶询问,她就大步流星地踏上阶梯,来到一栋宿舍楼大门前,推门而入。这里奇怪地没有门房,也没有云叶印象中鸣海普通大学宿舍都会有的守门大妈,进门之后就是一间放满软椅、沙发(甚至还有懒人沙发)、小桌和书架的宽敞大厅。转角的墙沿上安着猫蹭痒器之类的东西,角落里也放着一排装有罐头或者冻干的猫食盆和猫饮水器等物什,在一些沙发边上甚至还摆着几个猫窝。

大厅墙上的时钟是相当复古的小房子造型,下面挂着的表盘上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半。一只木制的布谷鸟从小房子里弹了出来,缀着它的弹簧转了个弯,布谷鸟打量着云叶和奈薇,然后开口说话。“已经很晚了,奈薇。”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嗓音,低沉柔顺,吐字清晰,不禁让云叶联想到黑色的天鹅绒。

“抱歉,乌尔狄丝教授。”奈薇回答,“因为她的飞机晚点了。”这个“她”指的自然是云叶。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鸣海留学生?早点去休息吧。明天的开学典礼不要迟到。”布谷鸟涂着黑漆的木头眼球“注视”了云叶几秒——她下意识地往奈薇身后靠了靠——说完这句话后,就缩回了小房子里。

“这是乌尔狄丝教授,大概会是你们一年级的年级主任。”奈薇转过头对云叶说,然后领着她走向电梯,“你的房间是712室,校服、教材和其他东西已经送到你的房间里了。回去之后就赶紧休息吧。”

云叶连忙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进电梯,上面的楼层按钮从一楼到十二楼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我会有几个室友?她想,在记忆中,她似乎从没在网上看到过关于这个学校的学生宿舍是几人间的事情,而在那些满互联网乱飞的小道消息里,说是几人间的都有:二人间,三人间,四人间,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这所学校的宿舍“全他妈都是像高级酒店一样的豪华单人房”。

很快,电梯在7层停下,打开。走廊是木质的,地上铺着地毯,墙壁上挂着云叶看不出好坏的油画,倒确实是一副高级酒店派头。奈薇一如既往地走得很快,云叶小跑着跟在她身后,两人经过一扇又一扇宿舍门:709、710、711,然后是……

712。

“到了。”奈薇站在门前抬手敲了敲,然后房间里立刻就传来一声闷闷的“砰”,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云叶在她旁边吓了一激灵,尾巴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她偷偷看着奈薇的侧脸,精灵面色不变,只是又敲了两下门。过了十几秒左右,这扇宿舍大门终于打开一条缝隙,云叶有些害怕地抬头看着一缕紫色烟雾从里面飘出来,往后退了一步。

“谁呀?”起初,先是一个人影在门缝里往外看了看,然后整扇门才完全打开,门后是一个年纪和云叶差不多的女孩。她穿着一件很随意的长睡衣,外面披了一件黑袍子,应该是用来防脏的。她有着一头微卷的黑发和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脸蛋圆润,神情透着一股黑猫般的狡黠,嘴角也微微翘起(这让云叶分不清她是在普通地微笑还是在坏笑),只是鼻梁上有着一大块紫色的污迹。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云叶觉得绝对和刚才的紫色烟雾有关。

“你的新室友。”奈薇声音里没有一点儿波动,把旅行箱往门口一放,侧开身子把云叶让到对方面前,示意她快点儿进去,就好像刚才那声“砰”和现在依然在不停冒出来的紫色烟雾不存在一样。

“新室友?”黑发女孩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把宿舍门推开,“我还以为这间屋子就我一个人住呢。进来吧进来吧。”似乎察觉到了云叶的迟疑,她立刻又补充了一句,“没事儿的,什么都没发生!”

“在生活区域配置魔药是违反校规的。”奈薇平静地指出,但语气听上去并不像是在警告。云叶立刻睁大了眼睛——虽然她知道学校会开设魔药课,也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过巫师的魔药作坊,但是这么近距离地看别人配制魔药还是第一次呢。

“这不是魔药!这是……对,这是紫色染剂!”女孩的眼睛狡猾地转了转,理直气壮地大声说道。

奈薇摇了摇头,看起来她也没打算真的因为这起“事故”惩罚这个女孩,或者捅到别的教授那里去——比如一楼那个用布谷鸟说话的“乌尔狄丝教授”——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要收拾干净”就放下旅行箱离开了。云叶只能挂着一脸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拖着那只箱子挤进了屋里。

刚一跨进房间,云叶就不禁眼前一亮。摩伦诺魔法学院的宿舍实在可称豪华:标准的双人房间,地面上铺着厚实的地毯,两张自带纱帐的单人床摆在两侧,床边是放着书架、台灯、笔记本电脑和收纳盒等一干物什的书桌,配置不可谓不齐全;而两张床中间是落地窗,窗外则是摆满了绿色植物的阳台,房间一侧就是独立卫浴,墙上甚至还挂着液晶电视。

云叶站在门口痴痴地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我是不是入住了哪家高级酒店”的错觉里挣脱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摆着的一只小坩埚溜到床边——那只坩埚架在一个小酒精炉上,还正在不停地冒着紫色的烟雾。两张床中的一张摆满了乱七八糟的瓶罐杂物,而另一张则干净许多,床脚摆着一套叠起来的校服和一摞书本。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担心,很快就会好的!”黑发女孩一边说着一边快速从自己的床上(对,就是乱七八糟的那张)抓起几个小瓶,用大勺子——看起来像是盛汤的大木勺——一边搅拌着坩埚里的东西,一边往里面不断投入奇怪的植物碎叶和颜色诡异的液体,云叶木然地站在自己那张床边看着,只觉得上去帮忙也不是,就这么若无其事地收拾东西也不是。最后她还是决定为自己宿舍里的空气质量做出一些微小的贡献:把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打开了一条缝,让那紫色烟雾能顺着窗缝飘出去。

“我是克莉奈埃·涅瑞伊德,你叫我克莉奈就好。一年级新生。你呢?”黑发女孩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云叶有些尴尬地用精灵语说出了自己名字的鸣海发音——天哪,我从没想到用外国话念自己的名字这么羞耻。她有些郁闷地想,但是马上又想到在以后的学习生涯中,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会无数次地用这么羞耻的发音称呼自己,于是这份郁闷立刻转变成了绝望……

“鸣海人?”虽然手上不停,但是在听到云叶的回答之后,克莉奈的下一句话来得确实慢了两秒,“你们鸣海不是也有魔法学院吗?为什么非得跑到摩伦诺来?”

听到这个问题,云叶闭紧了嘴巴,垂下眼睛没有说话。等了几秒钟没有得到回答后,克莉奈也反应了过来,立刻低声道:“……抱歉。”

云叶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然后坐在床上翻看上面的衣物。摩伦诺魔法学院的制服很有摩伦诺古典学院风味:黑色的长袍,灰色羊毛针织衫,干净的白色衬衫,深绿色领带。女生的下装是灰色百褶裙,除此之外,可能因为是冬天快要到了,甚至还附带一条黑绿相间的格子羊绒围巾。

很快,克莉奈就完成了自己配置的魔药——不过云叶觉得用“放弃了”这个词会更好一点。她看着黑发女孩在往坩埚里投入最后一撮药材,盯着里面的东西看了几秒钟,然后果断地端着那只黑色的金属容器啪嗒啪嗒地跑进盥洗室,紧接着云叶就听到了什么东西被倒进马桶,以及马桶冲水的声音。片刻之后,克莉奈腋下夹着那只空坩埚,一脸洒脱地走了出来,站在云叶面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做得还不错,不是吗?”黑发女孩有点骄傲地抬起下巴,云叶看着她脸上的紫色污迹,努力让自己憋着不笑出声来,“书上说,最终的成品魔药是一种清澈的紫丁香色液体。至少——嗯,紫色,没错,我做到了紫色。”

云叶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示意对方脸上的脏东西。克莉奈红了脸,用衣袖使劲擦了擦,但那块紫色不但没擦掉,反而却在她脸颊上晕开了,像是涂了一片紫色的腮红,显得又滑稽又怪异。就在云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的时候,盥洗室里传来了“砰”的一声,把她的笑声堵在了嘴里。克莉奈飞快地跑了进去,过了片刻,那张涂着紫色“腮红”的小脸从门口探了出来,上面写满了尴尬。

“劳驾,过来帮下忙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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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记忆里有什么要苏醒了……

傻逼书客的傻逼屏蔽词……

3、魔药与半精灵

当云叶和克莉奈总算把马桶里那团奇怪的紫色物质冲下去之后,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儿了。至于这一坩埚熬坏了的魔药会不会对公寓楼的下水道系统造成什么破坏,就不在她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她们凑在马桶跟前低头看着打着旋儿消失在水里的紫色凝胶,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彼此,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你该洗洗脸了。”笑够之后,云叶指了指克莉奈脸上那片看起来居然还有些妖艳的紫色“腮红”,顺势就想给她擦擦,不过在付诸行动之前总算是清醒了过来,讪讪地放下手臂——对她来说,见面不超过两小时的人还不能从“陌生人”的范畴里被剔出去。

在克莉奈站在镜子前用力擦脸的时候,云叶也总算想起来,自己在上飞机前化的淡妆还在脸上没有卸掉,于是连忙溜回房间。但是在旅行箱里翻了又翻,可愣是没找到自己的卸妆水在哪里。她按着箱子盖犯了两秒钟的愣,“找克莉奈借用一下”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冒出泡来,就立刻被她掐灭。还是不要麻烦这个刚见面的室友了……她咬着嘴唇犹豫片刻,最终咬咬牙,决定硬着头皮直接用水洗掉脸上的妆。

当她空着手回到盥洗室时,克莉奈正在镜子前梳理自己的头发。她在镜子里瞥见云叶进来,挪了一步给她让出位置,云叶看了看她,然后把手伸向水龙头。

“没带卸妆水?”就在云叶打开水龙头开关之前,克莉奈转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忽然出声问道。云叶一愣,犹豫着点点头。

“用我的吧。”克莉奈说着,打开洗脸台上的小包——大概是她之前洗漱的时候放在那里的——拿出一瓶卸妆水和几片卸妆棉塞到她手里,嘿嘿一笑,“不过不是什么名牌,也不知道适不适合你的肤质。”

“没关系没关系,真是多谢你了。”云叶连忙道谢接过,略微扫了一眼瓶身,拧开瓶盖,在化妆棉上倒了一些。

“啊——头发又分叉了。真是的。”就在云叶用化妆棉擦拭脸颊的时候,一旁的克莉奈低声叫了出来,忿忿地用指尖捻着头发。云叶看着她鼓起的脸颊,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然后她轻咳一声,为了掩饰尴尬,强行转了个话题,“对了,你刚才在配制什么魔药?电视广告里常有的那种美发魔药吗?”

“不是哦,真话药水。”一提到魔药,克莉奈的兴致立刻就高涨了起来,“课本上记录的一种初级魔药,危害程度也是‘无害’,效果是可以让人不自觉地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是初级魔药中少数不需要真正施法程序,只需要简单材料和仪式就能配制成的……”

“这不就是吐真剂吗?”云叶好奇地问。

“不是哦。真话药水的效力很弱,而且没有强制效果,只要有点自控力就可以克服。”克莉奈梳着头发,随口道:“和强制服用者说实话的吐真剂可比不了,不然也不会是无害的初级魔药了……虽然高浓度的真话药水确实是吐真剂的配料之一。不过这种魔药最主要的用途还是……”

说到这儿,她故意停了下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云叶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顺着她的话茬问了下去,“最主要的用途是什么?”

“……是被巫师们拿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克莉奈严肃地说。云叶先是一愣,随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演变成哈哈大笑,扶着洗手池笑弯了腰。等她终于笑够了之后,克莉奈才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有那么好笑吗?”但她不住上扬的嘴角表明,她这副不高兴的样子完全是装出来的。

“抱歉抱歉,一时没忍住。”云叶终于直起了身子,干脆抽了一片新的化妆棉擦掉脸上的眼泪,说道:“你似乎很喜欢魔药?”

“谁不喜欢魔药呢?”克莉奈说,“从平民百姓到军政要员,哪个不想往法师的坩埚里钻?大家都知道魔药师的坩埚可以酿造健康,召回青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扭转死亡……就算是技艺最粗浅的、只会熬护肤魔药的蹩脚巫师,只要她亮出四级魔药师资格证,照样会有大批人来巴结。你有没有注意过,那些明星啊,高官啊,还有法师啊什么的,素颜都漂亮得像假的一样?她们的脸就是用那种魔药养起来的。”

虽然知道对方这是在转移话题,不过云叶忍不住回想了一下在电视上见过的各国首脑和政府要员,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现在回忆起来,确实是颇多美女俊男,即使是实际年龄六十多岁的老人,看起来也像四十多岁的人一样年轻。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等我拿下了魔药师资格证,就要去国际法师联盟和摩伦诺巫师局注册一个魔药工坊。哼哼,到了那个时候……”克莉奈骄傲地抬起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抬手一掠自己微卷的黑色长发,露出一双稍稍有些尖的耳朵。

“你的目标是魔药师?”云叶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也确实不是个出人意料的选择,大部分自由巫师在毕业之后都会选择成为魔药师——或者说,至少会试着去考一个四级魔药师资格证。在当今这个时代,由于巫师数量的稀少,魔药这一行当一直都是绝对的卖方市场,即使国际法师联盟与各国巫师局对于各个魔药工坊实行了极为严格的管控,并且限制了允许出售的魔药种类,可仍然有大把大把的人不惜一掷千金,就为了求得一瓶魔药。而这也导致了各种违法魔药交易的兴起,以及互联网上满天乱飞的“魔药配方”……

想到这里,那些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报纸上出现几次的,诸如“巫师局执法队破获一起违法魔药交易案件”,“某人使用网上配方偷配魔药导致死亡”之类的新闻就从云叶的脑海里闪了过去。她打了个寒战,连忙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从自己的脑袋里驱赶出去。

在洗漱之后,两人便打着哈欠回到了房间里。克莉奈对云叶道了声晚安后就钻进了自己的床帐,而云叶则从包里翻出了专门梳尾巴用的小梳子和精油——就算忘带了卸妆水也不能忘带这些——坐在床边,把尾巴拢到腿上,开始仔细地梳理起来。

忽然,克莉奈从床帐里探出头,一副似乎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但当她看到云叶放在大腿上的尾巴后,眼睛就猛地一亮。

“你的尾巴好漂亮啊,小狐狸!”她下意识地惊叹了一声,但随即就反应过来,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看了云叶一眼,“呃,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叶摇了摇头,表示她并不介意这个称呼。虽然大部分诸如狐人、猫人之类,拥有部分动物特征的泛人种族都不太喜欢在称呼上被和对应的动物联系起来(更别说还有许多基于动物的侮辱性称呼),但在没有恶意的情况下,云叶自己倒是对此并无反感。在听到克莉奈叫自己“小狐狸”的时候,她甚至还恍惚了一下——在她的记忆里,从前姐姐就很喜欢一边抚摸她的尾巴,一边亲昵地叫她“小狐狸”。

而当云叶回过神来的时候,克莉奈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好奇地看着她搭在腿上的、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副非常想伸出手去摸一摸的样子。

“可以摸摸吗?”克莉奈一脸期盼地看着她,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眨呀眨的。云叶原本下意识地想拒绝,但想到之前自己还用了人家的卸妆水和化妆棉,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就说不出来了。最后,她犹豫着把手从尾巴上拿开,叮嘱道:“要轻一点哦。”

“知道啦,知道啦。”克莉奈满口答应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指尖先是轻轻地在这条红棕色的大尾巴上碰了碰,然后试探性地探入那丛油亮柔顺的长毛中,一边抚摸着一边惊叹道:“好厉害……好滑好软啊……毛质真好,比我的头发好多了!居然一根分叉的毛都没有……”

对于狐人族来说,尾巴的重要性并不亚于男人的名表和女人的名包。在自己的尾巴被人如此夸奖之后,云叶的不禁变得有些飘飘然起来,耳朵也心情大好地轻轻摇摆着。“那是当然啦。我每天晚上都要花时间来打理呢。”她这么说着,宽容地默许了克莉奈越来越大的动作幅度,直到女孩歪过身去看她的尾根,云叶这才如梦初醒,下意识地用手遮住屁股,脸颊一红,微怒道:“……你在看哪里?”

“啊,抱歉抱歉。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们在买衣服的时候,是不是都要买那种后面带洞的。”克莉奈摆摆手,好奇地指了指云叶裙子尾根处的小洞,以及上面用来扣住尾根的搭扣。

“如果是长裙的话,也有不开洞的款式。不过短裙或者长裤的话,不开洞就会很麻烦。”云叶耐心地解释道。说着,她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因为嫌每次穿衣都要把尾巴从洞里揪出来实在太过麻烦,而干脆穿普通的裤子和裙子时闹出的洋相,不禁有些尴尬。

但她旁边那个没尾巴的家伙似乎并不能迅速地意识到“麻烦在哪里”,用手指点着下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一脸惊喜地叫出声来,“啊!我明白了!如果穿没有洞的裤子的话,就得把尾巴塞在后面变成大屁股,或者塞到裤腿里面变成大肥腿——”说着,她爬前两步,在云叶腿上比划了两下,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云叶又羞又恼地随手抓起床上的衣物朝克莉奈扔了过去,后者也不躲闪,结果就是头上挂了一条丝袜,看起来活像什么偷内衣贼一样,继续比划着,“要是短裙的话,尾巴翘起来的时候就会把裙子也撩起来,然后里面就都被看光啦!”

“要死啦你!”这回云叶把自己丢了过去。两个女孩子扑倒在一块儿,嘻嘻哈哈地在床上滚作一团。在闹够了之后,克莉奈躺在云叶旁边喘了几口气,侧过头坏笑着问道,“不过,屁股后面开个洞,不会漏风吗?”

云叶扭过头去,故意不去看她红得像苹果的脸颊和发亮的蓝色眼睛,调匀呼吸,回了一句,“里面有衬布垫着,算是还好吧……”

“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克莉奈一翻身坐起来,试探着摸上云叶的尾巴。狐人少女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抗拒,任由克莉奈饶有兴趣地捧起它抚摸着。

“我说啊,摩伦诺不是也有猫人族吗?你该不会没怎么见过有尾巴的种族吧?”云叶坐起身来,问道。

“有是有,但不多就是了。而且好多猫人的德行和精灵差不多,嘁,明明他们自己也不受精灵的待见,还对我们也使脸色……”克莉奈说着,咂了一下嘴。云叶心中一动,迟疑着道:“听起来,你好像……不是精灵?”

克莉奈撩开头发,露出自己微尖的耳朵给她看,“如你所见,我是半精灵。到时候你就知道啦,小狐狸,这个国家的长耳妖们——这个词咱们私下里说说就行了,可别在外面也大声讲——不但不待见我们半精灵,而且也不怎么待见外国人。对了,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放着鸣海的魔法学校不念,偏要跑来摩伦诺啊?”

云叶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和你无关。”这句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口而出,但下一秒云叶就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粗暴了。在她半是惊慌半是愧疚的注视下,克莉奈先是一怔,然后收敛起笑容,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抱歉,我不该多问的。”她说,但声音滑得比那点儿距离要远得多。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云叶连忙说,但克莉奈已经放下了纱帐,切断了两人的对话。

云叶在床上发了几秒钟的愣,这才叹了口气,从旅行箱里拿出替换的内衣和睡裙。但就在她刚刚脱掉上衣,正要伸手去解胸罩扣子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吹了声口哨。克莉奈从纱帐里探出头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露出一脸灿烂到有点傻气的笑容,“以为我生气啦?才——不——会。哎哟,小妹妹,分量不小啊。”

半精灵促狭地挤了挤眼睛,不怀好意的视线落到了云叶胸前大片白皙的肌肤上。

云叶心里刚刚冒出来的那点愧疚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消失了。她抄起一只枕头,毫不客气地冲着那张坏笑着的脸丢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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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云叶是被一阵摇滚乐给硬生生震醒的。

她在一片迷迷糊糊之中伸手在枕头边上乱摸了一通,抓到自己的手机之后,粗暴地把它扯了下来随手一丢。手机穿过纱帐砰的一声砸在地板上,但是那暴躁的摇滚乐仍然没有停止。最后,云叶猛地坐了起来,把垂到脸前的头发一把撩开,盯着陌生的床帐看了好半天,才慢慢记起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然后她透过床帐,看到盥洗室里慢吞吞地走出个人来,弯腰把自己的手机从地上捡了起来。克莉奈撩开帘子,一只手拿着漱口杯,一只手把手机丢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牙刷。

“醒了?”半精灵含糊不清地说。云叶扯开被子,一脸嫌恶地避开她嘴里喷出来的牙膏沫,“把那玩意儿给我关了!”

“好哦好哦。”克莉奈嘟哝着爬到自己的床上关掉手机闹钟,“现在八点钟,如果我们动作够快,还能去大厅吃些点心。”

一听到点心这个词,云叶就立刻想起了在飞机上吃的红丝绒蛋糕和精灵饼干,即使是现在,那种美味只要稍加回想。也会自然地重现在舌尖上。她一把撩开纱帐跳下床,抓起前一天晚上放在床头柜上的洗漱用品冲向盥洗室,在关上门之前还不忘探出头来问了这么一句,“有精灵饼干吗?”

“在摩伦诺!”克莉奈突然脸色一正,把漱口杯往床头柜上一顿,那股装模作样的正经劲儿着实吓了云叶一小跳,还以为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国狐狸不小心犯了什么本地精灵的忌讳。然后她接着一本正经地说:“不要随便问餐厅或者什么地方‘有没有精灵饼干’,在这儿就算没有面包,也不可能没有精灵饼干。”

“哦、哦……”云叶被搞糊涂了,只能发出两个单音节作为回答,讪讪地缩回盥洗室里。而当她梳洗完毕走出去的时候,克莉奈已经换上了校服,正站在穿衣镜前转着圈儿。这个黑发女孩还特地戴了一顶女巫尖帽,宽大的帽檐和浓密的黑发把她那张小巧的脸庞簇拥在中间,用长袍把整个身体都包起来后,显得愈发娇小可爱,活脱脱就像是古堡里走出来的小女巫。

“据说这些校服全都是这里的家事妖精们缝的。”克莉奈在镜子前又转了一圈,松开长袍的边缘,让袍子和百褶裙的下摆一起飞旋,露出她脚上的黑色短袜和玛丽珍鞋。她转过身来,牵起袍摆对云叶笑盈盈地行了一礼。“这好像是摩伦诺魔法学院建校时候的传统,人们认为就算没有真正施术,家事妖精缝制的衣服里也带有保护穿戴者的魔力。”这个小女巫说,“就算在那之后可以让工厂批量生产了,学校每年还是会委托家事妖精们制作校服,所以学生们在穿的时候都会特别小心。”

“家事妖精?”一边感叹这所魔法学院居然还有这种传统之余,云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对自己来说有点陌生的词,“在这里?”

“要不然你以为这里的猫是谁在照顾,点心和饭菜又是谁做的呢?”

“哎——这样啊,听起来跟鸣海的家神和座敷童子好像啊。她们会是什么样的呢?”云叶从衣钩上取下自己的校服,不知怎么,她的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不知道。”克莉奈耸耸肩,“没人见过。家事妖精们都很害羞,不喜欢在人前露面。所以故意去寻找她们也是被校规禁止的。”忽然,她嘻嘻坏笑着凑了过来,“你知道吗?这所学校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曾经某一届有个顽皮的男生,非要看看家事妖精长什么样子不可,用尽了各种办法逼她们现身……”

“……然后呢?”云叶解开睡裙的扣子,闻言好奇地追问道。

“然后家事妖精就再也不肯在男生公寓干活了。所以他们就得自己想办法打扫房间,点心当然也是没有的。而且最后那个男生听说也没能顺利毕业。”克莉奈一拍手,眼睛滴溜溜一转,长长地“噢”了一声,踮起脚尖看向云叶的领口,“很有料嘛,小姐……呜噗!”

云叶没好气地在她头顶敲了个爆栗,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就甩了一句鸣海语的“登徒子”过去。

“你把我的帽子都拍扁了!”克莉奈抗议道。

“自作自受!”云叶呛了她一句,在昨天刚收拾好的衣柜里翻找起衣物来。考虑到现在已经入秋,而且周围又有这么一大片水域,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敢像克莉奈一样大胆无畏地光着腿,而是挑了一条相对比较保暖的厚实裤袜。但是刚刚把裤袜提到大腿上,那个似乎一刻也不肯安分的半精灵就再次凑了过来,好奇地问了一句:“对了,小狐狸,你们的裤袜上也要开洞吗?不会被扯坏吗?”

“裤袜上面的洞一般都有镶边,所以不会。”云叶脸颊一红,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抓住穿到一半的袜子往上提,有些费劲地把蓬松的尾巴从开洞里穿了过去,梳理好毛发。

“但我看电视广告上也有那种不开洞的耶。”克莉奈伸了伸头,视线不停地往她身后飘。云叶不轻不重地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半精灵这才老实下来,吐了吐舌头,嘿嘿地笑着,“就是那种,后面V字开口,把尾巴露出来的那种……”

云叶满面羞红地拍了她一下,随后解释道:“那种裤袜确实是有啦,我以前也试过,但因为后面开口很大,所以还蛮容易掉的,而且勒着尾巴根很难受,唯一的优点就是看着很下流……喂!你倒是让我好好穿衣服啊!”

好不容易暂时赶走了这只在耳边嗡嗡飞的小虫子,云叶很快就又遇到了名为衬衫的困难。虽说放在身上比划的时候看起来是很合身,但是到了真的要穿的时候……她有些哭笑不得地腹诽着家事妖精的手艺。在努力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之后,终于向自己的胸部低下了头,放弃把所有衬衫扣子都扣上的打算,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然后她套上针织衫,穿上裙子、长袍和鞋子,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拿起了围巾。

“好了,我们走吧。”在一切都穿戴停当之后,云叶最后检查了一遍穿衣镜里的自己,在地上磕了磕鞋尖,随口说了一句。而克莉奈则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看你穿衣服真有意思,小狐狸……呜噗!”半精灵刚刚兴味盎然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被飞来的枕头拍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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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门在面前打开,云叶有些忐忑地走了进去。在她身后,克莉奈正和另外几个人类女孩有说有笑地交谈着,时而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她按下一层按钮,靠着墙壁站好,有些不安地用余光瞟着那个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和自己隔开的小团体,见她们的话题没有蔓延到自己身上的迹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这几个女生也只是她们在七楼的电梯间里碰巧遇到的,而从克莉奈和她们交谈的内容来看,她和这些女孩子彼此之间也不认识——有时候云叶在想,这个半精灵究竟能自来熟到什么程度,才能和刚刚见面的陌生女孩子迅速地谈起贴身内衣这种话题。

至少云叶自己就完全不行。不但不行,甚至连和陌生人交谈都有点吃力。虽然并不是一遇到陌生人就口吃结巴的程度,但她从内心还是会排斥和初次见面的人长时间交谈,只想快点结束,从而在言语上敷衍了事。云叶看着不断变小的楼层数字,转念间又想起了昨天晚上。既然她连和陌生人交谈的兴趣都欠奉,可却一上来就让克莉奈这个家伙摸了尾巴,还和她打闹得有来有回——想到这里,云叶不由得摇了摇头,再次感慨起来。

直到电梯到达一层,克莉奈和那几个女生的话题都没有扯到她的身上。云叶能听得出来,她们还是对她很有兴趣的——毕竟摩伦诺可没有狐人。但是每当那几个女生想对自己搭话的时候,克莉奈都会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带往另一个方向,让云叶得以维护住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那片沉默空间,这让她确实有些小小的感激。

在那几个女生喊着克莉奈的昵称(“再见!克莉莉!”)和她道别,咯咯笑着离开之后,云叶扭过头瞥了半精灵一眼,“你好像很擅长和人混熟嘛,克莉莉……”

“嘿嘿。”克莉奈摸了摸鼻尖,“种族天赋,种族天赋啦。那我们走吧,云叶叶?”

云叶不由得失笑,嗔怪地轻拍了她一下。克莉奈嘿嘿笑着走出电梯间,朝大厅里看了一眼,“哇”地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云叶一边问着“怎么了”一边从门口探出头——

然后她就看到了昨天晚上自己曾见过的那间公寓大厅。

准确来说,是她努力辨认了几秒,才认出它是自己曾见过的那间大厅。如今的它已经不复夜晚的空荡,一群女孩子们霸占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她们都穿着黑色的长袍和灰色的针织毛衣,有的和克莉奈一样戴着女巫式的尖帽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轻声谈笑,让这片空间里像是停着无数鸟雀一样,填满了啾啾的说话声与偶尔爆出的清脆笑声。

大厅的长桌上放着一盘盘刚刚烤好的精灵饼干任人取用,而它的旁边就是一杯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空气里弥漫着热乎乎的甜香味儿。云叶看到几个女孩子挤在同一个懒人沙发上,咯咯脆笑着倒在彼此身上,而几个精灵女孩则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大厅里看起来最豪华的那张沙发,像群臣簇拥女王一样簇拥着一个金发少女。

“大阵仗啊,是吧?”克莉奈说着,擦过一个女孩的身边挤进大厅,云叶紧紧跟在她的后面,小声嘟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女巫……”

也不知道克莉奈是怎么在一片嘈杂中听清的,总之半精灵回了一句,“我们还都不是女巫呢!”

“至少看起来像是,而且很快就会是了……”云叶奋力从两个女孩子之间的缝隙里挤了过去,感觉自己的胸部紧紧地顶在对方的肩膀上,这让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克莉奈一边嚷嚷着“借过借过”一边灵活地钻入人群,速度之快让云叶只能望洋兴叹,并且不由得加快了在人群中穿行的速度。

云叶费力地挤过另外一个女孩子的身边,闻着有些过于浓郁的香水味道,再一次地把胸部在对方的背上挤来挤去。但过了几秒,她就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为什么自己已经走了不短的一段距离,但胸部的挤压感一直都没有消失?

怀抱着满腹疑问,云叶转过头去,迎头对上了一道略显尴尬的视线。那是一个金发的女孩子——并不是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精灵少女,而是另外的种族,证据就是对方头上也长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这个女孩身高极高,需要云叶微微抬起头才能和她对视。

她怕不是和奈薇一样高了吧?小狐狸有些惊愕地想,视线在金发少女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对方有着一张线条刚毅的脸庞,五官轮廓鲜明,眉毛笔直,眼角微微上挑,鼻梁英挺,嘴唇厚实饱满,但神色却极为腼腆,甚至有些畏缩,配上这一身学院气的打扮,着实显得有些滑稽。

少女的表情惊讶之中带着歉意,云叶冲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当她的视线继续往下滑去时,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在这名少女丰满的胸部下是修长结实的腰肢,然后再往下——

——则是一匹马的身子。

特制款式的黑色长袍覆盖了她属于马的半身,四条肌肉线条清晰的健壮马腿从袍子下伸出,蹄子——或者说脚上?——则穿着带有金属搭扣的皮质蹄形靴。云叶盯着对方马的躯体愣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半人马少女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也明白为什么胸部的挤压感一直没有消失了——因为自己一直用胸部贴着她的下半身,就这么一路从马屁股挤到了人肚子上。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云叶的脸瞬间红了个透,她死死抱住自己的胸,深深埋下头去不敢去看半人马少女的脸,简直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云叶叶,我把早餐拿来啦——咦,你在做什么?”直到克莉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叶才抬起头,然后又猛地扭过头去捂住脸——她不想让克莉奈看到自己现在的大红脸。但是心思敏锐的半精灵打量了一番两人,脸上带着促狭的微笑,拖长声音说了一句“哦——”,表示自己已经完全理解了。云叶把这句意味深长的“哦”听在耳朵里,忍不住就想揪着她的耳朵大喊一句“你起哄个什么劲啊”。

“那么,我们的大红脸小姐,你到底还要不要吃早餐?”克莉奈托着一个装满精灵饼干的盘子,悠悠笑着问了一句。云叶放下手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叫谁大红脸!”

“好啦好啦。”克莉奈笑眯眯地把盘子往她面前送。云叶又剜了她一眼,正要伸手去拿,克莉奈却被身后走过的两个女生不小心撞了一下,“哎哟”一声就往前跌去,餐盘也脱手而出,幸好半人马少女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顺便接住了那只盘子。

“多谢你啦,大个子。”克莉奈站稳后,拍了拍半人马少女的后背(当然,是马的后背),而后者则端着托盘开口,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提议,“不如……把盘子放在我的背上吧?”

“不用了。”克莉奈犹豫了一下,脸上居然罕见地出现了迟疑的神色,“这样会被指责是种族歧视的。”半人马少女讪讪地点了点头,就没有再说话了。随后三人互通了一下姓名,半人马少女名叫艾格洛丝·哈玛德,这倒是个有些爱奥尼亚风格的名字。云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由得对这个貌似是爱奥尼亚留学生的女孩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就在云叶吃完一块饼干,正准备去拿第二块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拍手声,而几乎与此同时,充斥着大厅的嘈杂交谈声也一瞬间静了下去,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地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大厅正中的那个高挑人影。

那是一个金发的精灵女巫,梳着圆形的发髻,穿着漆黑的天鹅绒长袍,头戴同样颜色的尖帽,戴着一副椭圆形的金丝眼镜,虽然长相可谓是标准的“漂亮得像假的一样”,也年轻得让人看不出真实年龄,但细长的眼角却微微吊起,嘴角也撇得极低,整张脸看上去写满了不悦,似乎面前站着的女孩们每个人都欠她一笔钱一样。

“就跟我们每个人都欠她一笔钱一样。”克莉奈凑到云叶耳边小声说,后者忍不住深有同感地低声笑了出来,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大厅里显得异常刺耳,那位精灵女巫立刻就扭过头来,一双紫色的眼睛里射出明显的冷漠与厌恶。两人吓了一跳,连忙诺诺地闭上嘴巴,低下头去。

“现在的时间,是早晨八点半。”精灵女巫平静地开口,声音居然颇为耳熟——正是那个曾用布谷鸟和奈薇说过话的乌尔狄丝教授。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用冷漠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继续说道:“接下来,我会带你们前往学院的教学区。开学典礼将在九点半准时开始,而到那个时候,我要在大礼堂里看到你们每一个人的脸。”

说完,她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厅,长袍的下摆飞旋展开,居然有那么一股子潇洒的意味。公寓外庭院里的女孩子们连忙起身对她低头行礼。直到几秒钟后,大厅里的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向门口挤去。艾格洛丝及时地横过身子,用自己的身体帮云叶和克莉奈挡下了一波汹涌的人群。三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跟在乌尔狄丝教授的身影向湖泊的另一侧走去。

出得门来之后,云叶就吃了一惊——在公寓大厅里还不怎么觉得,但是一旦到了外面开阔的空地上,她就立刻注意到了远处从茂密森林中冉冉升起的那片阴影。诚然,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片仿佛要把天空蚕食掉一小半的擎天巨影,但上一次她和它相见时,时间正是夜晚,夜色笼罩之下,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它”竟然就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那是老橡树。

那片郁郁葱葱的绿影以铺天盖地之势伸展开来,直刺向高高的苍穹。那棵从亘古一直矗立至今的沉默巨木在远处的森林中舒展肢体,开枝散叶,将小半个天幕都拢在自己深绿色的怀抱之中,它投下的阴影甚至一直延伸到月亮湖森林的边缘,说来也奇怪,那巨伞一样层层叠叠的绿色树冠笼罩之下,本会遮挡住那些普通植物所需的阳光,但它脚边的林地却茂密依旧,与这位树祖宗一起筑成了包围着公寓区与月亮湖的这片树墙。

云叶站在原地眺望着这株巨大的橡树,突然觉得这树拔地而起擎天而立,长了将近千米,却活像是在这天地之间画下了一笔千米长的孤独。

不光是她,就连那些摩伦诺本地的学生也站在门口抬头仰望着这株无朋巨树,慨叹了好半晌,大约是她们也不曾如此近距离地见过这棵本国的国树。直到乌尔狄丝催促了两句,人群才开始慢慢移动起来,沿着湖边小路走向老橡树的方向。

“要我说啊。”确定乌尔狄丝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之后,克莉奈说,“其实也用不着她带路,月亮湖公寓区就两条路,一条通往教学区,一条去火车站。”

“但你怎么知道大礼堂在哪儿呢?”艾格洛丝的声音越过克莉奈的头顶传了过来。

克莉奈倒是没有动手,只是有些尴尬地迟疑片刻,小声说:“教学区里总会有路牌吧……”

沿着湖岸走出了一段距离,云叶远远地看到男生宿舍那边稀稀拉拉走出大概几十个人,像一条细流一样汇入女孩子们的河流之中。他们的到来并未激起太大水花,克莉奈只是踮起脚尖远远地眺望了一眼就摇了摇头,老气横秋地评论道,“今年报名的新生不多啊,你们看到那几十个男生了吗?趁他们还在的时候多看几眼吧,因为没准过个几年就看不见了。”

“为什么?”云叶奇道。

“你还不知道吧?”克莉奈笑嘻嘻地说,“摩伦诺魔法学院的规矩是,如果累计挂科学分超过15,就会被劝退,直接踢到低一档的术者学院去。每年都这么剥一层皮下来,能留到最后一年的还能剩下几个?能通过毕业考试,拿到见习法师执照的就更没多少啦。其他国家的魔法学院我是不知道,不过想来应该都差不多啦。”

“嘶,好严格……”云叶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而克莉奈则无所谓地摊开手,“其实这也是为了保护他们啦,你以为入学之前签的风险协议书里写的东西是假的吗?不是哦,那些都是真的。无论是没有天赋还是不肯努力,水平不够就是水平不够。与其让他们在实验事故里受伤,自己留下阴影还消耗医疗资源,不如趁早到术者学院里去,那里教的东西虽然谈不上什么高深的魔法,但起码比较安全。”

“这么说来,反而是优等生比较危险喽?”云叶梳理了一遍这个逻辑,不禁因为这个有些奇怪的结论笑出了声,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些东西我在学校的官网上都没找到。”

“因为官网就是个空壳子。”克莉奈说,“真正重要的信息要等到开学后才能告诉学生,而且发放的学生手册上都有保密咒,开学典礼就等于是一个施咒仪式,这样学生就没办法把学校的任何信息外传。之前曾经有学生因为好玩,试过把这些东西经过密码加密三次再用摩斯电码拍出去,但照样被保密咒给拦下了,后来还遭到了校方的警告……”

“可是你……”云叶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艾格洛丝就又插了句话进来,不过幸好这句话也是她自己想问的,“可是你还是没回答,这些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克莉奈有些尴尬地笑笑,再次罕见地迟疑了一下,“也是从其他人那里打听来的。种族天赋、种族天赋啦。对了,我们不如再聊聊男孩子们?没准在这儿就会有我们当中某个人的白马王子……”

“这话题转换得真烂。”云叶摇摇头,向她翻个白眼,“网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男人只会……”

“男人只会拖累我施法的速度。”艾格洛丝适时地接上话茬,云叶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对方向她温和地笑了笑——然后云叶点点头,还是有些腼腆地转开了目光。

“哈!”克莉奈大声说,“小狐狸,这你就——哎哟!”说话间,忽然有人斜刺里插了进来,直接把她撞倒在了地上。

4、蛇之魔女奥菲琉

这件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无论是云叶还是艾格洛丝都没能反应过来。撞倒克莉奈的人是个精灵男孩,年纪和她们一般大,皮肤白皙,容貌俊美,衣冠楚楚,但没有戴学院制服的领带,而是戴了一条绣着暗金花纹的蓝色领带,看起来价格颇为不菲。

“哎呀,对不起,你没事吧?”这个男孩撞倒克莉奈后,立刻用轻飘飘的语气一边道歉,一边向坐在地上的半精灵伸出手去。

克莉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打算去握他的手,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就打算离开。但是那个少年却斜刺里踏出一步,挡在她的面前,貌似诚恳地说,“这位同学,真是非常抱歉,请你接受我的歉意……”这个时候,一些学生也聚集到了她们身边,好奇地停下脚步望了过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克莉奈也没办法再继续无视这个家伙,只好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没关系,我没事。”

“这位同学,你说什么?”没想到这个精灵男孩却煞有介事地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往前倾着身子,把手拢在自己精灵招牌式的尖长耳朵边上,一副没听清楚的样子,口齿清晰地、大声地、一字一字地说:“能请你再说一遍吗?我的耳朵不太好。”

周围的精灵学生们发出低低的笑声,云叶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她本能地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但究竟异样在哪里,她又说不出来,只是隐隐觉得克莉奈被欺侮了。

克莉奈低着头,垂下的双手慢慢攥成拳头然后又松开,但脸上依旧毫无表情。“没关系,我没事。”她冷冷地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那个精灵男孩面带微笑,目送着她远去,转身朝着周围的精灵学生们一欠身,仿佛这是一场表演。几个精灵少女有说有笑地从云叶和艾格洛丝身边走过,刻意捂起了鼻子——云叶看到身边的半人马少女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我们走。”对这些精灵的厌恶之情一下子就从云叶的心里冒了起来。她抓住艾格洛丝的手,跑向前方不远处独自一人的克莉奈。但半人马少女人高腿长,四蹄在地上“哒哒”地跑了两步之后就超过了云叶,反而带得她自己跌跌撞撞的,差点摔倒在路上。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克莉奈回过头来,勉强向她们挤出一个笑容,若无其事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还没等云叶开口说些什么,她就已经抢先拍拍小狐狸的胳膊,把她的话堵在了嘴里,“没事的,别太在意。这种事情每天都有发生。”

说着,她转过头朝前面努努嘴,云叶看到那个精灵少年有意无意地朝另一个半精灵女孩走去,而后者见他走来,立刻逃也似地快步走开。他只好在原地站住,煞有介事地做了个颇具绅士风度的无奈动作,引起周围精灵学生们的一阵轻笑。

“很多精灵对半精灵都是这个态度。”克莉奈轻声说,“也算是摩伦诺的特有现象了——鸣海可见不着这个,是吧?”

云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脚下踩着的这片精灵之国的土地从未如此冷硬,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转头看着克莉奈,这个半精灵女孩脸上表情淡然,没有一丝激愤。

“可是……为什么呢?”云叶忍不住问道。

“你知道泛人种族的遗传半分定律吧?”克莉奈停下脚步,转头瞥了她一眼。云叶愣了一下,这个精灵语名词过于专业,她一时间没能和平常大家脑子里都有的那个概念——“父母种族不同时,孩子各有50%概率属于其中一方的种族,而不会产生混血”——联系在一起。

“半精灵是其中唯一的例外,人类和精灵的混血。那帮什么学家研究了几十上百年也没能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克莉奈摊开手,“总之,就因为这,纯血精灵老觉得他们的种群正在面临消失的危机,所以他们讨厌人类,讨厌半精灵,顺带也讨厌和人类通婚的精灵。十几年前摩伦诺还爆发了一次纯血精灵的种族主义示威,当时事情闹得很大,有很多半精灵莫名遭了殃……在那之后摩伦诺才通过了‘反种族歧视法案’。但这没什么用,这种事还是每天都在发生,现在半精灵去快餐店点个汉堡都会被故意拖单,习惯就好。”

“可……你也说了,有反种族歧视法案……”云叶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克莉奈听了,却“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有那种法案是一码事,但能不能抓到人是另一码事。”半精灵轻蔑地挥了挥手,“刚才从头到尾,你有听到他喊我‘一只耳’、‘混血杂种’,我喊他‘尖耳妖’、‘竹节虫’之类的词了吗?”

云叶愣了一会儿,迟疑着道:“……没有。”

“那么他有什么别的出格举动吗?”克莉奈再问。

“他把你撞倒了啊!”云叶立刻说。

“他可以说这不是故意的。而且他道歉了。周围的学生——甚至包括你和艾格洛丝——都可以为他作证。”克莉奈冷笑着,云叶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最后,克莉奈叹了口气。

“在这里,精灵想要恶心一下我们,根本没必要做出那么显眼的事情。更何况他们也不能做,因为公开发表种族歧视言论是会受到严厉处分的。”她说着,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耳朵,“他们只需要做这个就够了。”

“这是什么意思?”云叶有些茫然。

“这是精灵对半精灵的一种蔑视行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艾格洛丝忽然轻声说道,她看了看克莉奈,后者眼角微微一跳,但仍然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在意。于是艾格洛丝继续道:“因为尖长的耳朵是精灵的特征,而半精灵的耳朵长度只有精灵的一半,所以,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身体缺陷。绝大部分精灵在对半精灵做出蔑视行为时,都会格外强调耳朵,就像刚才那样。”

克莉奈轻轻吁了一口气,接过话头,“而且你还很难将此定性为明面上的种族歧视,因为可能真的有人耳朵有问题。”她说完这些之后,就抿起嘴唇不再说话。云叶看着那张平静而毫无表情的面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闭口不语,只是心里却满满地不是滋味儿。

“我们该走了。”艾格洛丝的声音从两人头顶传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克莉奈朝云叶挤出一丝不怎么自然的笑容,然后转头拍了拍身边的马肚子——她够不到对方的肩膀。云叶也轻咳一声,捅捅她的肋下,故意打趣道:“你刚才还说这儿就会有咱们某个人的白马王子,依我看王子大概是指望不上了,不如你考虑考虑白马公主?”

这话一出口,克莉奈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没平地摔个跟头,艾格洛丝也是咳嗽连连。云叶也没料到自己一句意在活跃气氛的打趣有这么大的威力,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揽着她们慢慢地顺着人群向前走去。

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她们便跨入另一条林荫小道。而穿过森林后,眼前就豁然开朗,一片极富古典风格的建筑群在面前铺展开来,俨然一座跨越数百年时光而来的城镇。这里的房屋建筑皆是红砖白石、高塔尖顶,屋檐上下蹲踞着一只只滴水嘴兽,几人看惯了的钢筋混凝、高楼大厦完全不见了踪影。道路上铺的也并非柏油,而是一颗一颗鹅卵石。路面上干干净净,路边也不见一辆汽车,连自行车都少有。

要说这座城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无疑是它上面罩着的那片树影了。直到站在那片葱茏的绿盖之下往上看去,云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进了老橡树的树荫之中。那身处千米高空中的叶片一片片地织成一张写意的疏网斜罩在头顶,不过却没完全挡住阳光,只是整座城镇的地面上都盖了一层轮廓模糊的树叶浅影,璀璨阳光被切割成片片碎金,风一吹便连光带影簌簌乱抖,令人眼花缭乱。

站在那干净的石子道路上,云叶忽然一阵晕眩。她感觉自己似乎还没走出先前那片林荫小道,仍然身处斑驳树影之下,无论她在哪里,森林都始终与她同在。她站在原地晃了一会儿神,直到被克莉奈调皮地一拍屁股才猛然醒觉,连反击的心思都没有,一边看着周遭风景,一边魂不守舍地向前走去。

而那弯自走出公寓起就与她们在脚边相伴,在走入林荫小道后便暂且分别的月亮湖水又在这城市的大道上与云叶等人不期而遇,只不过却换了一副面貌:一条清澈河流静静流淌在石砖砌就的河道内,顺着河流望去,隐约可见它与两旁道路一同延伸出无数条支流,绵绵密密地铺开,河上不乏弧形拱桥,河边也时不时能见到一艘小木船。

或许是因为自小就在西陆长大,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对这满满的古典西国风情并不觉得有多新鲜,只是抬头眺望一番,感慨几句风景之美丽,老橡树的神奇,也就不再驻足。但云叶却是十足十地被这西方国度的异域风光搅得内心惊涛骇浪,甚至连方才那股不快滋味儿都忘了个精光,漫步在河边道路上,对着周遭的建筑连连惊叹,引得附近的学生们扭头观望,自己反而倒成了一道景点。

不知怎么,走在最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走在云叶前面的艾格洛丝也跟着停下了脚步,但这只沉浸在异国风情中的东方狐狸却浑然不觉,仍然一边惊叹着一边提步往前走,却是“哎哟”一声撞在了半人马少女的马屁股上,后者哭笑不得地转过上半身,伸手把晕晕乎乎的云叶拽到自己跟前来。

“发生什么了?”云叶问。

“不知道。”艾格洛丝摇了摇头,她仗着种族优势,天生比精灵还高出一大截,一眼望去,只见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乌尔狄丝教授停了下来,因此才连带着那帮唯她是瞻的学生们也跟着停下了脚步。这位精灵女巫身边站了个中年男人,两人打了个招呼后,她便转头对身边的学生们说了几句什么,队伍这才再次缓缓移动起来,经过她俩往前继续走去。原来是这位教授路上恰巧遇到熟人,正在寒暄。

而当云叶等人经过乌尔狄丝教授身边时,却刚好看到她身边那中年男人——一个穿着淡黄色西装,身材有点发福的圆脸绅士——正笑呵呵地从腰间掏出烟盒,夹了一根香烟出来叼在嘴里,弹指点燃。然而就在香烟头迸出火星的一刹那,它便猛然变成一条五彩斑斓的肥壮蜥蜴。那男人丝毫不以为意,再度打个响指,蜥蜴就再次变成香烟,而乌尔狄丝则冷冷地哼了一声,香烟再次变成蜥蜴,恶狠狠一口咬在对方嘴唇上,闹得胖男人好不狼狈地原地跳脚,花了一番力气才把蜥蜴从脸上弄了下来。它啪叽一声掉在地上,扭动两下后再次变回香烟。

“您也不用这么严格吧,乌尔狄丝女士。”胖绅士脾气极好地抱怨着,脸上丝毫不见愠色。

“抱歉,这是学院的规矩。”精灵女巫双手缩在袖子里,眉毛微抬,眼神不露痕迹地指了指街道一旁竖着的一块牌子,上面夸张地画着一根一半已经变成蜥蜴的香烟,下面配了一行漂亮的花体字,“内有恶咒,请勿吸烟”。

“您不让我抽这一根,是想要我的命啊!”胖绅士夸张而滑稽地说,随即在乌尔狄丝的逼视之下,讪讪地蹲下身来把那根烟捡了起来,尴尬地看了看,塞回烟盒也不是,随手扔开也不是,只好就那么捏在手里。

“那我倒是很乐意。”乌尔狄丝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然后把视线转开,正好落在驻足看热闹的云叶一行人身上。三个女孩子被她一盯,连忙头也不敢回地走开了,于是也就没听到两人后面的对话。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和乌尔狄丝拉开距离之后,云叶猛地扯扯克莉奈的衣袖,而半精灵也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指了指路边的禁止吸烟牌子,“上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学院内部是禁止吸烟的。事实上,整座学校,包括月亮湖公寓区里都被下了个恶咒,如果有人在这里抽烟,烟就会变成大蜥蜴把他的嘴唇咬住。”

“吸烟……还需要特地去禁止?”云叶愣了一秒,下意识地问。

这话把克莉奈也给问愣了。半精灵傻傻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在她肩头推了一把,“你以为哪儿都和你们鸣海一样?把香烟和毒|品归在一处然后一块禁了的,也只有你们那儿吧。”

“可香烟不是本来就是毒|品吗……”云叶小声反驳着。克莉奈看上去似乎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乌尔狄丝已经结束了寒暄,撇开那个讪讪地摸着脑袋的胖绅士,一脸漠然地大步走了过来。她连忙转过头去装作无事发生,待这位精灵女巫走远后,才接着说:“算了,我不和你们鸣海人争辩这个问题,我们换个话题……学校里虽然说是有恶咒,但多少带点玩笑性质,所以并不难反制。刚才那个男的应该就是施了个反咒,把蜥蜴变了回去……”

“然后乌尔狄丝教授又施了个反咒的反咒,把烟再变回了蜥蜴?”云叶在这方面倒是一点就通。克莉奈点点头。

“那这个最初的恶咒是谁施的呢?”艾格洛丝的声音从俩人头顶上方冒出来,克莉奈头都不抬,“大概是校长吧。”

说话间,她们已经沿着河流来到了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前,即使没有乌尔狄丝带队,学生们也自然分辨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因为学院的助教奈薇正站在那座建筑物门口,像一根瘦瘦高高的黑色路牌。云叶看到她,眼睛先是一亮,随即一个念头掠过脑海:“原来她身上没有烟味并不是不抽烟了,而是不能抽啊。”再下一秒,她的视线落到奈薇纤长的精灵耳朵上,那个精灵男孩的恶形恶状立即就又闪回到了眼前。

云叶眼睛一黯,心里那点见到奈薇后的小小欢喜立刻被浇熄了一些。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精灵朝她抬起一只手,道了声“哟”算是招呼,云叶微微一咬嘴唇,点点头,然后小跑着走了过去。

在进门之后,云叶才意识到这栋高大华丽的建筑物是一座礼堂——还是说教堂更加合适?虽然感觉上像是学院礼堂,但是这里摆放整齐的长桌和长凳,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以及两边墙壁上的彩绘玻璃都给这座大厅衬出了满满的宗教氛围,迈过门口那道石头门槛之后,云叶不由自主地连呼吸和脚步声都放轻了,生怕唐突冒犯空气中弥漫的肃穆气息。而其他学生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几百号人涌入这座封闭的石头大厅,脚步声、说话声和呼吸声叠在一块,竟然显得比在外面空地上发出的还更小一些。

没有老师的指挥,学生们迅速而安静地按照进入礼堂的先后次序落座,云叶被克莉奈拉着坐在长凳上,转头看着艾格洛丝有些困难地先把两条前腿迈过凳子,然后屈起后腿,把自己的下半身整个放到凳子上,用一个有些别扭,但似乎并不太难受的姿势坐了下来。当然,即使是坐着,她也比其他学生高一大截,十分显眼——而且她一个人差不多就占了两三个人的位置,两个精灵女生看到她之后,似乎是打算去找别的位置,但在乌尔狄丝教授的瞪视之下只好讪讪地坐下,两人挤成一团,刻意和艾格洛丝的马屁股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看着注意到这一点,但仍然神色如常的半人马少女,云叶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儿起来。她往艾格洛丝的旁边用力靠了靠,然后一手拉过克莉奈,三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在另外两人有些诧异的眼神中对那两个精灵女孩示威似的挺了挺胸,但结果只换来对方安静而疑惑的两个白眼。

乌尔狄丝从她们旁边的过道中走过,转头瞥了一眼,但没有对云叶的小动作作出任何反应。她径直走向礼堂最前方的主席台,那里已经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人,她在那里落座之后,尽管还是没有坐满,但看起来已经紧凑了许多。

坐在主席台最正中的是个大概六七十岁左右的老妇,她穿着一身深紫色长袍,披着黑色的天鹅绒披肩,整个人苍白而瘦削,尽管额头皱纹宛然,眼角的鱼尾纹与嘴角的法令纹都十分明显,但是头发却柔顺乌黑,没有一丝斑白夹杂,仍然如同青春少女。

不过,这个老妇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脸上的妆容。她涂着深紫色的眼影和黑色的唇彩,丝毫不理会自己的年龄,显得张扬而大胆,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怪异的魔性。但这妆容画在那张老态龙钟的脸上,却显得相当从容,毫无极力粉饰自己年龄的尴尬与滑稽感。

这老妇正托着腮打量着面前坐满一整个礼堂的学生们,神态慵懒随意。与她这幅尊容相比,主席台上的其他人——包括乌尔狄丝在内——一下子便如路边石子一般显得毫无特点。云叶只觉得自己很难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似乎她只是往那里一坐,就夺走了全场所有的存在感。过了半晌,云叶才注意到这老妇身上缀着两条亮银般的丝巾,而当她定睛去看时,却骇然发现,那哪里是缎带或丝巾之类的死物,分明是两条银鳞闪耀,昂首吐信的蛇。

只是短短一瞥,云叶就感觉那两条蛇猛地扭过头与自己六目相对,四颗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滴溜溜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眼神灵动,不像是蛇,竟然倒像是活人。云叶就像被蜜蜂蛰了一样,连忙低下头去狠拽克莉奈的衣角,而半精灵居然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低下头凑过来低语道:“她就是这所学校的校长,蛇之魔女……奥菲琉。”

云叶低着头,脑海里却又回想起了那两条蛇精光四射的眼珠,顿时身子狠狠一抖,把头埋得更低了。而克莉奈还在小声唠叨:“据说,她除了是这所学院的唯一一位校长之外,还是它的创始人。单论年龄的话应该差不多有……”

“唯一一位校长是怎么回事儿?”云叶听得迷糊,但还是抓住了克莉奈话里的一个槽点。

“意思就是自这所学院创始以来,校长从来都没有换过人,一直都是她。”克莉奈低声说。

云叶忍不住再次抬头看了看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个老妇,短短一会儿不见,对方又换了个没正形的姿势,干脆趴在了桌面上,用胳膊垫着下巴。她的视线偶然和云叶碰了一下,那涂着黑色唇彩的嘴唇微微翘起,牵动嘴角的法令纹,给了小狐狸一个怪里怪气的微笑,让后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所有学生都落座之后,礼堂大厅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这位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蛇之魔女从从容容地站了起来,身上盘着的两条银蛇“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高高昂起身体,扫视着面前的学生们。

“欢迎!”她说,声音倒是出人意料地柔和。不难想象在滤去年龄带来的沙哑之后,这副嗓音在年轻时究竟有多么动听,“欢迎各位来到摩伦诺皇家巫师学院!诚然,单是各位能够坐在这里,就已经意味着,你们不再是普通人,而是未来的法师,或者术者。”

“各位,各位,在你们于此处的学园生活开始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询问诸位,你们来到这片土地上赴学,除了一些书本与杂用款项之外,可否交过哪怕一枚帕克的学费?而在你们成为法师或术者之后,你们得到的住房、你们得到的丰厚薪金与各项补贴,你们及你们的家人得到的优待,这些是从哪里来的呢?”

全场鸦雀无声。

云叶原本以为,这位怪里怪气的蛇之魔女会说一些勉励的话,鼓励学生们好好学习之类的,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话锋一转,就直接把话题扯到了这么实在的问题上。不过就如奥菲琉所说,拥有魔法天赋的学生们被各所魔法学院录取之后,是不必缴纳学费的,只需要支付一小笔购买书本和其他用具的款项,其他的费用一概由各个国家所属的国家巫师局承担。

但云叶确实没有再深想过,各国巫师局的这笔款项,又是从哪里来的。

主席台上的奥菲琉没有再往下说下去,她似乎在等待着学生的回答,看她从容的神态,似乎压根就没觉得这冷场有什么可尴尬的。过了几秒钟,终于有一只手举了起来。

“菲奥蕾·格温妮小姐。”奥菲琉立刻将视线投了过去,并且准确地叫出了那个学生的名字。然后一个金发的精灵少女就站了起来,她坐在礼堂最靠后的位置,云叶扭头看去,认出了她就是之前公寓大厅里那个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的女孩。

这个名为菲奥蕾的精灵女孩容貌极美,但脸上却带着些懒洋洋的神气,即使面对的是不知活了几百年的魔女,名副其实的活着的传说,她似乎也是那么一副爱答不理的神色。她没戴校服配套的领带,而是戴着自己的领带——这似乎是她和她那个小团体的共同特征。

“是各国巫师局支付的。”被叫到名字的菲奥蕾·格温妮懒懒地回答道,而奥菲琉则不以为忤,点了点头后又问了一句,“那么巫师局的这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回,菲奥蕾微微站直了身体,声音里的慵懒也散去了大半,“是政府专门调拨的款项。”

“那么政府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奥菲琉紧追不舍,菲奥蕾又站直了一点,这回她的背影看上去终于有个正形了。她沉声回答道:“税收。”

奥菲琉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让她坐下。

“各位未来的法师,或者术者。”这位蛇之魔女平静地说,“我没那个下午茶时间和你们仔细剖析政府收入的种种来源,所以我先放一个简单且大抵正确的结论在这里:你们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而不花一枚帕克,以及你们毕业之后能得到那么优厚的待遇,完全都是因为我们的纳税人——我们的国民们——在养着你们。我希望你们在之后的学习生涯中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我们的国民们绝对不想花钱养着白吃饭不干活的废物,你们在这所学院里也好,被踢到术者学院去也好,我不想看到你们浪费可以用来学习的每一秒钟,否则你们就是在浪费国民们对你们的期望和投资。”

说到这儿,她又摆了摆手,“当然了,我知道有些人听不进去我这番假大空的屁话,你们可能习惯了在普通中学散散漫漫,或者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说到这儿,她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菲奥蕾和她身边的几个精灵女孩,她们的共同点是都精致而漂亮,即使穿着统一的制服,也硬要佩戴各种各样的奢侈品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排成一排坐在那里,就像是几个上流社会精致生活的展示橱窗一样。

“那么我还有第二个理由来规劝你们好好学习。”奥菲琉继续说:“如果说国民们替你们支付的学费是让你们能坐在这儿,学一些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知识,那么你们将来可能会拥有的那些优厚待遇……”

说着,她眯了眯眼,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两条纤细的黑色眉毛压得极低,桌子上的两条银蛇也跟着一摇一摆地吐起信子来,那轻微的“丝丝”声在这一片死寂的礼堂内竟然清晰可见。云叶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掌,然后就听到奥菲琉冷笑着吐出一句话:“……某种意义上也是买命钱。”

此言一出,整个礼堂里都响起连成一片的倒吸冷气声。

“当然了,这话可能不那么委婉,但却足够真实。”奥菲琉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学生们的反应,慢慢踱步走下了主席台,来到了桌椅间的过道上,“魔法是神秘无常的艺术,也是最危险的技艺。在与它打交道的时候,稍不留神就可能给自己引来灭顶之灾——不过更大的可能是,你留神了也一样。还记得入学前签署的那份风险协议书吗?上面列举的情况并不是子虚乌有——你!可能在魔法实验中变成石头。”

奥菲琉突然一个大转身,猛地抬手指向身边一个女生,那个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就被旁边的同伴死死捂住嘴,“而你旁边那个则可能在传送事故中丢几条胳膊腿什么的。”蛇之魔女并没有因为少女的惊恐就此住口,她似乎很享受学生们脸上的恐惧,微微眯起眼睛,脚步都有些飘飘然了,“那边的你,可能因为某种魔法植物的毒性半身不遂,你可能因为接触心灵魔法而精神错乱,你可能会中诅咒,你可能会爆炸,你可能会被龙息化为灰烬,而你可能会在处理灵性灾害的时候当场暴毙……”

这位魔法学院的校长笑眯眯地预言了一连串学生的死亡之后,转过身去回到了主席台前。

“这都是你们在这条路上会遇到的。”她微笑着,“你们觉得法师光鲜亮丽,可以坐拥首都地段最好的房子,有花不完的钱,过着人上人的生活,而只需要动嘴皮念念咒,或者像业余厨子一样熬几锅麦片粥一样的药水?你们错了。哪怕是除了给你们念一个启蒙咒之外什么都不会的魔法启蒙课老师,也可能会在修习魔法的时候遭受着精神分裂的折磨。每一个法师或多或少都会落下魔法造成的病根或精神问题——这是以凡人之身碰触高等技艺的代价。其他技术或学问只要求你们的时间和心血,但魔法显然远比它们更贪婪。”

“而这些危险,就算是在这所学院里,也无法完全避免。对,我们可以承诺,我们配备了最好的魔法医疗团队,我本人更是这个国家最好的治疗师之一。刚才丢胳膊腿的那位小姐,我可以很轻松就让你的那些小可爱们再长出来,而且让它们比以前还要好用。”奥菲琉再次伸手一点刚才那个去捂别人嘴的女孩,这回轮到她自己尖叫一声,然后被同伴捂住嘴,“但只有一点:我不能让死人复活。如果你在我赶到之前就被什么东西干掉,那我能做的也只有在你坟头献一束花。所以,为了在面对这些突发情况的时候能够保全自己,或者至少吊住一口气撑到我来到你们身边,我也希望你们能够花费每一秒钟好好学习,精进自己,因为你学到的所有知识都必然会在你人生的某个时候报答你。”

“或者。”奥菲琉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似乎是想努力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但云叶只觉得她的表情阴森,“觉得自己的小命比魔法之道珍贵太多的聪明人们,我不介意在晚些时候看到你们的退学申请书。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在奥菲琉这番与其说是规劝,不如说是威胁的讲话结束之后,礼堂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似乎每一个学生都低下头去,思索着自己是要继续冒着危险走在这条路上,还是干脆交一份退学申请书,一走了之。不知过了多久,在学生们都没整理完情绪的时候——至少云叶自己还没有整理完情绪——乌尔狄丝教授就站了起来,用力地拍了拍手。一本本黑色皮封面的小册子凭空出现在每个人面前的桌上,此外还有一支看起来就很名贵的黑色钢笔。

“校长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她说,“现在我把学生手册发给你们。上面是这所学院的一些须知,当然了,还有校规。如果你们在听完那些威胁后还愿意成为这所学院的学生,那么就在手册的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拒绝签名的人,我会把附有你们名字的退学申请书交到校长的办公桌上。最后,我要提醒你们——在上面签名的行为等同于自愿成为学院保密咒的受术对象。”

在冷漠地扫视了一圈面前的学生后,乌尔狄丝难得地换上了比较温和的语气,“当然,保密咒不会对你们产生任何伤害,也不会监控你们的一举一动。只是,你们在试图向无关人士透露任何包含在保密咒范围内的信息时,它会阻止你们的意图变成实际行动,并且对你们进行警告。”

云叶听完后,看着面前这份手册,沉默了片刻,转过头去和克莉奈咬耳朵,声音有点发颤,“刚才她说的确实是‘那些威胁’对吧?我没有听错吧?”

“……啊?”但这一回,克莉奈却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回了个十足敷衍的单音节。云叶凑过头去一瞧,这个半精灵看都没看那手册一眼,直接把它翻到了最后一页,刷刷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你怎么就签上了?!”云叶叫了一声,但话说一半反应过来,于是连忙压低声音说完后半句话,“你不怕——”

“怕什么?”克莉奈把钢笔放在桌上,脸上一贯挂着的笑模样不见了,居然透出几分阴沉来,“我早就决定好了,要当一个法师……再不济,当一个术者也可以。无论怎样,都比一个普通的半精灵要好。”

云叶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心下逐渐回过味儿来。她转头看向艾格洛丝,半人马少女倒没有像克莉奈一样毫不犹豫地签上大名,而是慢悠悠地挑着看了一会儿,但最终也在上面签了名字。察觉到云叶的目光后,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我家境其实并不算好。所以我觉得,既然有这个可以选择的机会,自然要拼尽全力去试一试。就算当不了法师,当个术者也不错,至少学成后不愁生计。”

说着,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发,“……我的理由会不会太功利了?既不是一心追求魔法,也不是想要为民众服务什么的……”

“功利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克莉奈突然插了一句嘴,“研究高深魔法之类的宏愿,离我们还太远了。”

云叶没有接话,她没有翻开面前的学生手册,也没敢拿起那支钢笔。克莉奈看了她一眼,说道:“其实你也不用想得太严重……退学申请书是随时可以交的,哪怕只是你觉得魔法很神奇,想要去学一学也可以啊。反正你还可以回鸣海嘛。”

不知是被那句“退学申请书是随时可以交的”还是“随时可以回鸣海”给狠狠刺了一下(或许两句都有?),云叶眼皮一跳,转过头来怒视着克莉奈,半精灵被她瞪得一缩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实在欠妥,于是低声嗫嚅了一句:“抱歉……”

云叶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旋开钢笔盖,将学生手册翻到了最后一页。她盯着那空白的纸张,不知怎么,反而把钢笔放在了桌上,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点进了和姐姐的聊天窗口,漫无目的地向上翻阅着聊天记录。

姐姐 2010-8-31 19:48 我知道了。

Nightingale 2010-8-31 06:13 我出发了。

姐姐 2010-7-2 03:32 你不用勉强自己当巫师的。

姐姐 2010-7-2 03:29 为什么一定要去摩伦诺?就算要念巫师学院,也可以去丹书院。我在那里还有些朋友……

Nightingale 2010-6-29 16:10 [图片]

Nightingale 2010-6-29 16:08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Nightingale 2010-5-17 16:08 我要去摩伦诺巫师学院。

姐姐 2009-010-03 11:02 生日快乐,小叶……抱歉,晚了这么久。

姐姐 2008-09-23 04:45 生日快乐,小叶。

姐姐 2007-09-15 18:01 生日快乐,小叶。

姐姐 2007-01-01 01:50 小叶……对不起。

Nightingale 2007-01-01 01:48 [语音消息(已失效)]

Nightingale 2007-01-01 01:47 [语音消息(已失效)]

Nightingale 2007-01-01 01:47 [语音消息(已失效)]

Nightingale 2007-01-01 01:46 [语音消息(已失效)]

Nightingale 2007-01-01 01:45 [语音消息(已失效)]

姐姐 2007-01-01 01:44 好啦好啦,我已经没事啦,你看。

姐姐 2007-01-01 01:43 [图片]

云叶的手指停了下来。

屏幕上是一张俯角的自拍。照片里的女人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穿着一件宽大单薄的病号服,一只手在屏幕外高擎着手机,另一只胳膊屈起,做了一个炫耀肌肉的姿势。宽松的袖子一直垂到手肘,露出一条肌肉线条分明,但和脸色同样苍白的手臂。女人微笑着看向屏幕,不过似乎是这个姿势牵动了伤口,她笑得极为勉强,整张脸僵在那里,居然还显得有些滑稽。透过那件病号服的领口,云叶可以看到,她的上半身被绷带结结实实地缠了个遍。

云叶盯着这张照片,手指慢慢合拢,指腹按在了锁屏键上,屏幕立刻陷入一片漆黑。她缓缓伏下身子,用胳膊撑住额头。

“姐姐。”

她低声用鸣海语吐出这个词,然后猛地丢下手机,抓起钢笔在纸上刷刷刷写下了三个鸣海文大字,也不知道精灵之国的保密咒认不认鸣海人的名字。她带着满腔的怨怼落下最后一笔,把那个“叶”字的一竖写得又长又尖,恨不得在纸面上蹭出点火花来。但当她真的签完自己的名字后,却又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浑身立刻轻松了不少。

“既然来都来了,总得试试看。”云叶告诉自己,“哪怕是被撸下去当个术者,也比普通人好。至少……至少……”

她盖上笔帽,“至少”了半天也没“至少”出个所以然来。她摸着自己的胸脯,只感觉心里空空荡荡的,方才那点儿怨气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又不知道自己不远万里特地跑到摩伦诺的巫师学院也好,签下这个名字也好到底是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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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上传了个暂定封面,是透纳的《金枝》。

作者死了一百八十多年了,应该不会有什么版权问题吧……

哼,在遍地二次元封面的书客里用油画当封面的我真是太出尘了!(自豪.jpg)

5、最初的午餐

很快,乌尔狄丝的脚步声就又响了起来,她沿着礼堂过道走过去,似乎并不打算留给学生们足够的时间来思考人生。伴随着她的拍手声,两张羊皮纸从每个学生的头顶飘下来,落到她们面前的桌上。

“已经签完名字的学生,现在就可以选课了。你们每个学期都要至少修满30学分,因此除了七节必修课之外,你们还得选择一些选修课程。虽然原则上你们想选几门选修课就可以选几门,但是我仍然不推荐你们选修太多——除了贪多嚼不烂之外,而且如果挂科太多,还会导致你们被提前踢到术者学校去。”

云叶有些兴奋地抓起面前的羊皮纸,抚摸着它粗糙的表面。少女心里的阴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心情一下子又因为这极具魔法学院风味的小物件而雀跃起来。如果要是有配套的羽毛笔的话,那就更好了。她这么想着,指尖从羊皮纸有些凹凸不平的边缘抚过,翻来覆去地看了它们好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阅读上面的文字。

这两张羊皮纸都是课程表,只不过其中一张满满当当地写着每一节课的时间、学分数量和任课教师,另外一张则是空白的——不,说是空白的也不太准确,因为七门必修课已经被事先填在上面了。她左右张望了一眼,包括艾格洛丝在内的大多数学生都在仔细阅读第一张羊皮纸,以及学生手册上的课程说明。但另外一边已经传来刷刷的写字声,云叶转头一瞧,却见克莉奈已经提起笔,毫不犹豫地把“基础魔法材料绪论”和“魔药学入门”等几门课程写在了自己的空白课程表上。

察觉到云叶在探头偷看后,克莉奈大大方方地挪开手臂,把自己的课程表亮了出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的目标是成为魔药师,那么要走的路自然是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

云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看着克莉奈,忽然又莫名其妙地失落了下去。她面前那张空白的课程表,以及方才奥菲琉说的那番话,一起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叫她不知所措。突然,她又开始焦虑起来,焦虑自己到底该不该在手册上签名。

和克莉奈比起来,我一点儿也不坚定。云叶沮丧地想,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要去追逐谁……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追逐那个人。

而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对上了一双紫色的眼睛。

虽然同为紫色,但那不是乌尔狄丝的眼睛,而属于另一个人。那是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抱着一本黑色烫金封面的厚重大书,站在礼堂中间的过道上。她的五官像是鸣海裔,黑发垂至腰际,一张小脸可爱得毫无特色,就像许多大文豪幼年时期都会有的邻家青梅,叫人记不住她的长相,却只能记住那双平静得根本不像小孩子的紫色眼睛。

“挑自己感兴趣的课就好啦。”小女孩轻声细语地说,声音稚嫩温婉。云叶有些失神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到身边的其他学生也都在侧头看着这个女孩,这才确定她不是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幻象,或者幽灵什么的。然后云叶想起来,主席台上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只不过她本身就少得可怜的存在感全被奥菲琉夺走了,自己一时半会儿居然没能认出来。

“奥菲琉说得确实有些过分了。”小女孩继续说,看着几个还没能下定决心在手册上签名的学生,微微笑着鼓励她们,“每年都有很多学生被她吓走。虽然她说的大多都是真的,但真正危险的魔法只有在你们从初等学院毕业,或者拿到法师执照后才会接触到。”

不知怎么,这稚嫩的嗓音里自然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原本踌躇不决的几个学生听了这番话后,也都松了一口气,终于提起笔来在学生手册的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魔法的天赋是命运慷慨的馈赠,虽然也有人认为它是一种负担或诅咒。”小女孩又说,“但有机会尝试这种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人生,我认为是一种幸运哦。你们现在还是刚刚踏上这条路的学生,还没到决定是否要为魔法赌上一切的时候。现在好好享受有魔法相伴的青春,我觉得也并无不可。而且,也并不是所有伟大的法师在还是学徒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

她说到最后,抿嘴一笑,然后平静地离去了。云叶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个小姑娘是谁啊?”在目送着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礼堂大门外后,云叶用胳膊肘猛捅克莉奈的腰,希望这个“学院包打听”能回答自己的问题。

只不过这一次,学院包打听让云叶失望了。克莉奈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但是既然能坐在主席台上,大概是学校的教授吧。”

“这么小的孩子也能当教授吗?”云叶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明智地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法师的年龄不能从外貌来判断——她看了看那位活了不知有几百年的蛇之魔女,心里想的却是,搞不好那个小姑娘比这位校长年纪还要大呢。

不过,得到了这个神秘女孩的鼓励之后,云叶确实感觉心情踏实了不少。她一边翻阅着学生手册上的课程介绍,一边挑了几节自己感兴趣的课程,算是凑够了30学分。很快,艾格洛丝也填完了自己的课程表,三张羊皮纸摆到一块儿,三人一番比对后,云叶满足地叹息了一句,“看来我们还是有很多课重叠的嘛。不过你们真的不想去上龙类基础研究课?”

“我倒是想。”克莉奈诚实地说,“龙血毕竟也是重要的魔药材料,听听也是有好处的。”

云叶听到这话吓了一跳:“龙血?龙可以杀的吗?!”

“是亚龙,亚龙。”克莉奈连忙说,“谁敢动真龙啊。”

云叶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拍着胸口,开始盘算起下午的行程,“现在已经十点半了,中午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后,可以坐火车去格拉斯顿市内逛逛,买一些东西什么的……我还没出国逛过街呢!”

“今天是周一哦。”克莉奈突然说了一句。云叶一时没反应过来,“嗯?周一怎么了?”

半精灵伸出手指,点了点课程表上的周一下午第一节课,“基础魔法知识,任课教师:乌尔狄丝”几个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在开学第一天就翘年级主任的课?”

云叶一惊,脑海中下意识闪过那双冷漠的紫色眸子,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拨浪鼓也似地摇起头来,“不敢不敢,我就是吃了龙胆也不敢翘她的课哇……等等,你的意思是开学典礼结束后的当天就要开始上课?”

“这有什么奇怪的?”克莉奈斜了她一眼,“你知道吗,小狐狸?我们初等魔法学院好歹还是有双休日和假期的。高等魔法学院连双休日都没有,每年更是只有一个暑假。”

看着云叶一下子僵硬下来的表情,克莉奈一脸同情,貌似安慰,实则揩油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耳朵,“这就是魔法的代价啊,小狐狸,而且可能是所有代价里最廉价的一种了。”

在二十分钟之后,乌尔狄丝便表示开学典礼即将结束,仍然没有在学生手册上签名的学生,还有三天的考虑机会,如果三天后还是没有签名,那么她们的退学申请书就将被送到校长的桌前。不过最后,她总算是说出了一个好消息:所有的选修课程在第一周结束前都是可以随意更改的,学生们大可以先去体验一下,如果对课程内容不感兴趣,那么就可以用宿舍内的个人电脑登录校园网更改。

这番话不由得让云叶大跌眼镜,她刚刚因为满含古典风味的羊皮纸而高兴了那么一会儿,这过于现代的操作就把她内心那点小感动冲得一点不剩。

“那个,我说,摩伦诺的魔法学院……都这样吗?”她捧着那两张羊皮纸,满脸苦涩地转过头去对克莉奈说。

“你指什么?”

“在网上更改选课信息……什么的。”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用鼠标点点,就能在网页上把“魔法生物研究:龙类”改成“祭祀仪式与神秘流派”。这实在是与她心目中的魔法学院差得太远了。

克莉奈扭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嫌这只鸣海狐狸矫情事多,“毕竟是信息时代嘛。”

于是云叶也只好认命。

很快,乌尔狄丝就再次起身,宣布开学典礼就此结束。在站起来向主席台上的教授们鞠躬行礼时,云叶看到这位精灵女巫的脸上似乎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倦容。但在行礼之后,她并没有立即允许学生们离开,而是用冷漠的眼神扫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少女们,沉默良久后才缓缓开口。

“在最后的最后,我要告诫你们一点。禁止在生活区域,就是你们的月亮湖公寓区,施展零阶以上的法术。关于法术环阶的定义,可以参看你们的学生手册。此外,也禁止在生活区域举行任何仪式、献祭、入会礼,以及配置魔药。如果你们有这个需求,请向校方申请使用教学区域内的空置实验室。如果你们违背这条校规,那么视情节严重程度而定,最轻的处罚是关禁闭,如果事态严重的话,可能会被处分,退学,甚至是被起诉。”

乌尔狄丝说到这里,又在礼堂中扫视了一圈,声音中少见地多了一丝玩味。

“在这里我还要告诉诸位,我们学校的校训。它就印在学生手册的倒数第二页上——是‘自身便是道路’,你们不用翻了。我希望你们能够记住这句话,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们都能够自己去尝试解决。也就是说,只有在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再来找我——不过私自决斗除外。学校禁止私斗,无论你们是用魔法还是用拳头。如果你们真的有这个需求,可以来找我申请一场巫师之间的决斗。否则的话,根据情节严重程度而定,你们同样会面临从处分到退学不等的处罚。”

当她说到“一场巫师之间的决斗”的时候,云叶忍不住回头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不抱希望地寻找着那个精灵男孩的脸。当然,她一无所获。不过乌尔狄丝的话确实在她心里点燃了一小撮报复的火苗——有朝一日,她或许也能向那个家伙提出一场“巫师之间的决斗”,然后把他打得满脸花……不过那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她现在还一个魔法都不会用呢。

最后,乌尔狄丝宣布,学生们可以离开了。在被人群裹着挤出礼堂之前,云叶回头望了一眼。她看到那位高高瘦瘦的精灵女巫疲倦地坐在了椅子上,用手指按揉着太阳穴。再下一秒,她的视野就被一张张学生的脸孔彻底占据。

离开大礼堂后,云叶听着身边再次响起的杂沓脚步声,与嗡嗡作响的说话吵嚷声,不知怎么,忽然有种重获新生之感。她仰天长出了一口气,虽然和想象当中有着太多的不同,但无论如何,自己在精灵之国的魔法学院生活,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不过首先还是要解决吃饭问题。

…………………………………………………………………………………………………………………………………………………………………………

靠着学生手册后面附带的学院地图,以及沿途路牌的指引,云叶等人很顺利地就找到了学院的餐厅。摩伦诺巫师学院教学区的形状大致呈现出一个圆形,由一条环形的主干道串联起来,被月牙形状的月亮湖公寓区怀抱在内。而摩伦诺大礼堂与学院餐厅在这条主干道上的位置相距并不远。

在路过几栋建筑之后,云叶就看到了一片茂密的绿荫。起初,她还以为那是一个公园,但靠近之后她却发现,那是一座绿意盎然的庭院。两道弧形红砖外墙将它与外界隔开,一扇金属制的白色花园大门敞开,一条干净宽阔的石子路直通向深藏在树林中的建筑,道路两旁的绿地上摆满桌椅,坐满了一边谈笑一边进餐的学生。

在穿过那片树林后,云叶终于见到了巫师学院的餐厅。那是一栋古朴的砖石建筑,大门上挂着一个极为复古的铁质招牌,上面是一个花体烫金单词,“BROWNIE”,但是最后那个“E”字母却是倒过来的,像一个数字3。一个在浮空铁盘围着学生们飘来飘去,里面装满硬币和钞票,似乎是在收钱。

当铁盘飘到云叶面前时,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上面写着“3蒂塔”的纸签,下意识从钱夹里掏出三枚硬币,但是她马上又改了主意,顽皮地拿出一张100蒂塔的大面额纸钞,在铁盘面前晃了晃,放了进去。

铁盘在空中停滞了几秒,似乎在计算应找的钱数,又似乎在思考这只鸣海狐狸是不是在故意耍自己。随即,一大堆零碎钞票和硬币组成的洪流就从盘子里飞了出来,扑了云叶一脸。在周围学生们的爆笑声中,小狐狸红着脸,花了一番功夫才把散落在地上的钱捡了起来,将那厚厚一大叠塞进钱夹,也幸亏她的钱夹够大。

“那只盘子脾气还挺大。”在灰溜溜地走进餐厅后,云叶对克莉奈和艾格洛丝抱怨道,而另外两人早已经没心没肺地笑弯了腰。

“这家布朗尼餐厅是家事妖精经营的自助餐厅,全天开放,入场费3蒂塔。”在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之后,克莉奈说,三份餐具飘到她们面前,半精灵礼貌地用指尖在桌沿轻敲,解释道,“虽然妖精们不在这里,但是这里发生的事情她们都知道。这个手势代表对她们的服务表示感谢。”艾格洛丝和云叶也照做之后,克莉奈又说:“不过注意不要浪费太多食物,否则可能会被妖精们拒之门外。”

“被拒之门外会怎样?”已经起身要去取餐的艾格洛丝闻言,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字面意思地不让你进店。”克莉奈说,“可能还要向妖精们写检讨书和道歉书什么的……我不太清楚。比起这个,我们还是去拿点儿吃的吧。”

云叶和艾格洛丝皆点头表示同意,但是目送着另外两人端着餐盘离开之后,面对着大厅里琳琅满目的食物,云叶却犯了难。

一开始,她想尝试一下摩伦诺最著名的美食,但是仔细一想,她好像也不知道这个精灵们的招牌菜到底都有哪些——摩根蛋糕和精灵饼干都是甜食,各种美食杂志和电视节目上推荐的摩伦诺菜要么是沙拉,要么是点心——总而言之,拜精灵们清淡的饮食口味所赐,这里好像还真没有什么传统的“硬菜”。

不知道是不是看云叶一直怯生生站在原地的样子太扎眼,一个精灵女孩友好地——好吧,至少看起来挺友好——碰了碰她的肩膀。云叶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对方。

“这里是自助餐厅哦。”这个精灵女孩对她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云叶注意到,她没有佩戴学院制服的配套领带,而是戴了一条淡金色的领带,质地柔软,花纹精致。虽然云叶不懂领带,但却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条领带恐怕不便宜。

“啊……我知道。”云叶点了点头,“我只是不知道要吃什么……”

但是她这句话还没说完,精灵女孩就继续解释道:“自助餐的意思就是,这里的食物你都可以吃哦。”她似乎觉得云叶可能还没听懂,张开手臂朝餐厅大堂画了一个圆,做出往嘴里放东西的手势,慢慢地说:“你……想吃什么……都可以……随意拿……你能听得懂吗?”

对方这种连夸张的肢体语言都用上的交流方式多多少少让云叶有些生气。我又不是听不懂话的傻子或者动物,云叶愤愤地想。但是碍于对方主动表露出的善意,以及——这毕竟还是在精灵之国——她没有开口打断这个精灵女孩,而是等对方说完之后才开口解释道,“我听得懂,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吃什么。”

听到这句话,精灵女孩却睁大了眼睛,“哎呀”了一声,然后用多少有些浮夸的动作捂住嘴,一副压根没想到云叶还会说话的模样。她连连说:“哎呀!哎呀!你的精灵语居然说得这么好!”

云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只好横起眼盯着这个精灵女生,打算看看她还能从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不过对方还算识趣,没有再试图继续和她攀谈,笑着点了点头后就优雅地转身离开了。云叶看着她一路回到自己的同伴们身边,谈笑之中时不时发出一阵咯咯轻笑,还往自己的方向瞥一眼,像是在偷看什么珍稀动物一样,胃里的饥火不由得一点点小了下去,心里的怒火倒是悄无声息地燃了起来。

云叶盯着那群精灵女孩,在心里酝酿起来的怒气终于还是无声无息地散掉了。她叹了口气,拿起自己的餐盘准备随便拿点什么来打发掉自己的肚子。而就在转过身前的一刹那,她却在那群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的精灵里看到了一个熟人。

她看到了菲奥蕾·格温妮。那个在开学典礼上,被魔女奥菲琉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精灵女孩。她坐在自己的同伴们中间,但是却完全没有和其他人谈笑,一直托着腮看着窗外,脸上的神态还是那么懒洋洋的。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云叶的视线,菲奥蕾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女孩子在用一种奇怪的玩味眼神打量着自己。

不过下一秒钟,菲奥蕾的视线就被走过的学生身影挡住,消失在了那些谈笑着的精灵女孩之中。云叶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低头看着手里的餐盘,不知怎么,突然没了食欲。

…………………………………………………………………………………………………………………………………………………………………………

不多时,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就端着餐盘回到了座位上。云叶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们,准确来说,是看着她们盘子里的东西。

克莉奈的盘子里只有面包和一些沙拉,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从身材就可以看得出来,她的食量不大。但是,艾格洛丝餐盘里的东西却和她一模一样。

“你就吃这些?”云叶问。

“嗯……”艾格洛丝低声说,“差不多,这点也就够了,我吃得很少的。”

信你才有鬼。云叶在心里说,忍不住看了看艾格洛丝的下半身,半人马少女局促地蜷起后腿,坐在长凳上,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似乎很羞于让他人看到自己马的半身。很显然,体型带来的食量差异是是一种必然,拜其身体构造所赐,半人马向来以充沛的体能以及更加充沛的食欲而闻名。但也正因为如此,但正因为如此,半人马家庭的恩格尔系数都居高不下,也顺带着在很多其他种族的心里都留下了“半人马都是喂不饱的动物加穷鬼”这种愚蠢的刻板印象——当然了,这一族的祖国爱奥尼亚也确实不是个富裕的国家。

几个路过的学生也对着艾格洛丝指指点点,掩口偷笑。她埋下头去,把身体蜷得更小了一些,似乎想躲避那些视线。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在云叶心底泛开。她看着艾格洛丝没滋没味地用叉子戳着盘里的沙拉,忽然站起身来,在对方惊讶的注视下捧着盘子就走开了。但没等她走出两步,就发现克莉奈也快步跟了上来,脸色阴沉。

“你信她的鬼话?”半精灵低声说,声音严厉。

云叶摇了摇头。克莉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餐盘,突然笑了出来,“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她对云叶眨了眨眼,转过身,袍子一摆就消失在取餐的学生之中。云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她站在原地,咀嚼着这种奇妙的滋味儿,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但是当她在长桌边挑选食物时,却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女孩子,正在把面包往一个食盒里装。那个女孩有一头蓬松的白色卷发,两只黑色的弯曲羊角从脑袋两侧长出,很明显,她是一位来自爱奥尼亚的法翁族——也就是俗称的半羊人。那个女孩毫不顾忌周围学生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挑选着刚烤好的十字面包,察觉到云叶的视线后,她转过头来毫无惧色地和她对视,云叶反而觉得有点羞愧,连忙偏开头。

自助餐厅里的食物是可以带走的吗?云叶一边往盘子里夹牛排一边想。即使是在鸣海的自助餐厅,她也没见过有人这么做——因为确实有些不太体面。不过既然没有浮空铁盘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来阻止那个女孩,就说明妖精们对这件事是默许的吧?她这么想着,决定不去管这档子闲事儿,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几分钟后,云叶和克莉奈同时回到了桌边。在艾格洛丝更加惊讶的注视下,她们把装满食物的餐盘放在桌上。

“你们这是……”此刻半人马少女的盘子里一点菜叶都没有剩下,她的视线在两个餐盘间扫来扫去,然后有些茫然地定格在她们的脸上。

“我觉得,”云叶看了看克莉奈,后者顽皮地挤了挤眼睛。于是她咳嗽一声,拿腔拿调地说,“既然来了摩伦诺,那么这里的特产——炸鱼薯条,就不能不品尝。”

“还有圆桌派。”克莉奈指了指盘子里的一块馅饼,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牛肉、洋葱和土豆之类的馅料。

“还有卡美洛郡布丁。”云叶指了指一块浇着酱汁和奶油的碗状软面包,“虽然我觉得这根本不像布丁,但是算了……”

“还有牛尾汤。”克莉奈补充道。

“我想每样都尝尝,但是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最后,云叶总结道,“所以我们可以一起吃。”说着,她把盘子往艾格洛丝的方向推了推。

“劳驾你替这只眼大肚子小的小狐狸分担一点儿吧。”克莉奈说,叉起一块牛排毫不客气地放在艾格洛丝的盘子里,然后肋下就挨了云叶一肘子。

半人马少女的视线从两个女孩的脸上扫过,嘴唇蠕动着,两条眉毛压得极低,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哭出声。她的肩膀塌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你们。”她说,然后抓起了自己的刀叉。

云叶也笑了,正当她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几个精灵女孩从她们的桌边走过,其中一个——好像就是刚才来找云叶茬的那个——看了一眼艾格洛丝的餐盘,顿时捂着嘴小声惊叫起来,“天哪,你们看,她在吃肉呢!”

虽说是小声,但这个女孩其实也没有多少刻意压抑自己声音的意思,至少这边坐着的三人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克莉奈猛地转过身去,怒视着那几个精灵女孩,而她们则完全没有要道歉的意思——甚至都没有理会她的视线,就那么谈笑着从三人桌边走了过去。

“滚开,看什么看!啃你们的沙拉去!”云叶心头无名火起,她压低了声音厉声呵斥道,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发全都炸了开来。那几个女生似乎也没料到会被当面这么骂,涨红了脸想走过来吵架,但是终究不敢在妖精开的餐厅里闹事,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后,匆匆走开了。

“我喜欢这句。”克莉奈低声说。云叶转头看了她一眼,艾格洛丝则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克莉奈和云叶也哈哈大笑,三个女孩子趴在桌上笑成了一团。

等笑够了之后,云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掏出手机看了看。

“姑娘们,”她煞有介事地挥着手机,“我们下午一点钟上课,现在已经十二点四十了。我们能在二十分钟内解决战斗吗?”

克莉奈看了一眼艾格洛丝,“只要她能,我们就能。”

艾格洛丝恶狠狠地切下一小块牛排塞进嘴里,用行动做了回答。

最终,云叶勉强吃掉了自己的那一份卡美洛郡布丁,总算是免去了因为浪费食物而被家事妖精拉黑的危险。但直到午饭时间的最后一秒钟,她都一直在看着艾格洛丝吃东西——半人马族的食量与她们的体型成正比。她看着馅饼、牛排和汤流水价地填进这个女孩的嘴里,不由得想伸手摸摸她的马肚子,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毕竟她可不是克莉奈那样的揩油大王……

然后,毫无疑问地,她们迟到了。

基础魔法知识课的教室位于安布罗修斯古堡——学院教学区内最大的建筑,也是主要的教学楼。它离布朗尼餐厅的距离可着实不近,而且这座学院里可没有公交车或者共享单车之类的东西。当云叶和克莉奈拖着嘴唇上还油光光的半人马小姐,气喘吁吁地爬上古堡那宽阔陡峭的石阶,推开教室那扇厚重的木质大门时,却发现这间宽敞的大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最后面的几个座位空着了。听到刺耳的开门声,已经落座的学生们纷纷转过头去,盯着这胆敢开学第一天就在年级主任的课上迟到的三位勇士。

乌尔狄丝本人站在讲台前,那双冷漠的紫色眼睛一瞬间就跨过整座教室,毫无感情地盯在了她们三人的身上。云叶直感头皮发麻,不由得深深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这位精灵女巫对自己“下达判决”。

“一般来说,”乌尔狄丝不带感情的声音在扩音魔法的作用下传遍整个教室,“在我的课上迟到的人有两条路可以选——安静地找个地方坐下,假装自己没有迟到;或者干脆不要出现。还站着的那三位小姐,你们意下如何?”

于是三人赶紧灰溜溜地在仅剩的几个空座位上坐下——当然,这里的椅子也全部都是没有扶手的长凳,否则艾格洛丝可就很难坐下了。云叶没有想到这位看上去严厉而冷漠的精灵女巫居然如此仁慈,对她的印象不由得又改观了一些。

在处理完这个小小插曲之后,乌尔狄丝就转过身去,用手里的教鞭在黑板上轻敲两下,一行行字迹在上面浮现。“现在拿出你们的课本,《女巫的备忘录》,翻到第一章第一节,‘巫术总论’,现在我们要开始学习一些基本的巫术理论。我希望你们已经提前预习过课本,不过没有的话也无所谓……”

云叶赶紧从书包里找出那本书翻开。忽然,她听到乌尔狄丝说:“你有什么事吗?这位先生?”

她抬起头来,看到教室前排的一个精灵男生正高高举起手。他站起身来,用不卑不亢的声音说,“我很好奇,教授,为什么这本书的名字是《女巫的备忘录》,而不是《巫师的备忘录》,《法师的备忘录》,或者《施法者的备忘录》?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它为何如此强调女巫?”

黑板上不断浮现的字迹停了下来。乌尔狄丝平静地走下讲台。

“你的名字,先生?”

“格兰汀·埃文斯,教授。”

“埃文斯先生。你问了一个好问题。”乌尔狄丝走到他的面前,金丝眼镜后的紫色眼睛不带一丝感情地审视着他,“现在我来告诉你,这本书为何如此强调女巫。”不知是不是慑于乌尔狄丝的气势,云叶觉得这个男生的背影有点发抖,在课桌的遮掩下,他的手悄悄攥成拳头。

“自泛人种族有历史以来,巫术就与女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詹姆士一世在《恶魔学》中说过,有二十个女人被赋予了这种技艺,而男人则只有一个。这句话相当著名,每次巫师局做人口调研的时候都会援引这句话……而我个人,虽然一直坚定地认为詹姆士一世在巫术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女性与巫术的联系更加紧密,女性更容易拥有魔法天赋,更容易成为巫师——事实,就是这样。当然了,性别差异与巫术之间的关系是魔法界一个永远不会过时的议题,你们课本中的其中一节也会讲到这方面的知识。”

乌尔狄丝看了那个男学生一眼,挥挥手让他坐下。

“你们看,世俗社会的影响力无孔不入。性别的矛盾在哪里都永远无法真正消失。即使是在这座魔法的学府里,权力、地位、种族、财富……围绕着这些东西的争斗和冲突仍然存在。”精灵女巫用平静的声音说,“感谢埃文斯先生为我们提出这个问题,它可以很好地警醒我们这些法师……我们始终无法完全脱离那个世俗世界。”

“现在,请继续翻开你们的课本,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乌尔狄丝转过身去,用教鞭敲打她面前的黑板。一行行粉笔字像水中的鱼一样游动,不多时便腾出了两块地方,然后两个硕大的单词堂而皇之地占据了那片位置:“巫术”和“魔法”。

“首先,我们要厘清一个概念。那就是‘巫术’和‘魔法’之间的区别。”她平静而冷淡的声音在扩音魔法的作用下传遍了整个教室,“虽然在日常生活之中,我们习惯于混淆使用这两个词汇,就像我们习惯于‘巫师’和‘法师’指的是同一群人一样。但其实并非如此。”

“巫术,现代国际法师联盟对于它的定义是‘在巫术原理的指引下进行的一系列实践操作’。而魔法,则是‘借由巫术原理而实现的、能够对现实世界产生实际影响的超自然效应’。现在,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之处?”

乌尔狄丝的声音带来一片沉默。不知不是慑于这位精灵女巫的威严,还是真的不知道这两者间有何区别(虽然云叶觉得应该是前者),没有人举手回答,也没有人发出声音。她环视着教室,等待了几秒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就在她打算自顾自地把话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教室最前端的一排座位上,有一个女孩举起了手。乌尔狄丝对她点了点头。

那个女孩站了起来,云叶觉得背影十分眼熟——蓬松的白色卷发,黑色的弯曲羊角。很快,她就回想起来,这个女孩正是之前在餐厅里打包面包的半羊人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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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客这个敏感字库简直就是科普大全,太他妈的卢俊义反了,老子喜欢

6、魔女们的巫术理论

“它们之间的区别是,魔法是有效的,而巫术则不是。”

半羊人女孩清晰而坚定地回答道,她说话非常用力,因为连坐在最后一排的云叶都能清楚地听到。

她也是留学生啊……云叶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对这个勇敢的女孩不由得多了一丝好感。然后她回头看了看艾格洛丝,虽然半人马也是爱奥尼亚的主要民族,但这位白马公主小姐似乎从未提过自己也是留学生——或许这一点也不用特地去提?

“你的名字,小姐?”乌尔狄丝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

“梅莉……梅莉·巴拉诺斯。”半羊人少女这回显得有些局促。

“很好,巴拉诺斯小姐。”乌尔狄丝挥挥手请她坐下,托着教鞭从讲台上走下,“你的回答大部分是正确的,不过有一点需要稍作纠正,那就是,魔法是有效的,但巫术则‘不一定’。”

“魔法的根源可以追溯到第一个能思考的原始人出现时,初生的泛人种族对于这个世界的古老认知。它伴随着信仰和巫术的发展一同产生,但它并非与这两样事物同时出现。是的,信仰和巫术是魔法的基盘,但是它们并不能直接促成魔法的出现。这里仍然存在着另外一个因素,必须有它的加入,才能让‘巫术’成为‘魔法’。”

乌尔狄丝环视一周,轻声说,“那就是所谓的‘魔法天赋’,也就是存在于各位身上的某样事物。关于它的本质,我们之后会说到。现在,我们先回到巫术与魔法的话题。刚才,我说魔法是有效的,但巫术‘则不一定’。实际上,关于这句话的含义,各位在日常生活中应该也都有所体会。”

“我想,各位一定每天都能在各种地方看到‘请勿随意尝试来路不明的巫术仪式’之类的提示,而商场、学校、医院之类的地方也会放置槲寄生、护符之类的巫术用具,也有巫师局的工作人员定期举行驱邪仪式。这些是魔法吗?不,不是的。那些巫师局工作人员,以及德鲁伊教的见习祭司们,她们并不是巫师,而是普通人。这个世界上的巫师并没有那么多。”

“那么,这些在各种场合被举行的仪式,被放置的巫术用具,它们真的有效吗?是的,确实是有效的,可它们并不是魔法,而是巫术。这就是我说的,巫术‘不一定’有效。因为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些超自然事物,而泛人种族通过某些方式,可以与它们沟通,并施加影响。这就是巫术的起源。”

“但巫术与魔法的区别在哪里呢?这就要说回到刚才的话题了,‘魔法天赋’,对,这就是让巫术成为魔法的东西。之前我们说到的驱邪仪式,它虽然有效,但巫术的效力也就仅止于此了,无法制造出更加神奇,更加不可思议,也更加有力的……超自然现象。”

乌尔狄丝说着,伸出手掌。一团火焰凭空燃起,在她的掌心飘摇,然后随着她的五指合拢而悄然熄灭。随后,她沉默了片刻,然后重新走回讲台,“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既然魔法和巫术都遵循同一种巫术原理,那么这条巫术原理是什么?”

她用教鞭在黑板上又敲了敲。那两个硕大的“巫术”和“魔法”消失无踪,一串新的句子浮现在那个位置。

“国际法师联盟对巫术原理的定义是,所有事物——人和动物,和无机物,和自然现象——之间都存在着某种超距离的交感作用。但我们法师通常不这么说。我们会用更诗意也更容易理解的方式来重新阐述它:‘万事万物均以无形丝线相连’。无论是什么样的神秘流派,都会在不同程度上承认并相信这一点。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巫术是被相信的,而不是被理解的。”

“巫术,就像是一扇大门。门后有着无数的宝藏,无穷的力量。但只有得到钥匙的人才能打开它。那么,钥匙是什么?”乌尔狄丝用教鞭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那根教鞭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根短杖——“钥匙,就是我们的灵魂。巫师的灵魂。只有在真正的巫师手中,巫术才能成为魔法。那么,巫师的灵魂和普通人的灵魂究竟有什么不同?或者让我们换一种说法,你们是如何发现自己身怀‘魔法天赋’的?”

她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等待着学生们的应答。过了两秒,一只手不太自信地举了起来,仍然是梅莉,那个半羊人女孩。这回,她小心翼翼地说:“……通过启蒙咒。”

启蒙咒,是第二次巫师战争结束后,国际法师联盟制定的魔法教育制度中的核心。这项制度规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每一所初中学校都必须开设魔法启蒙课,教授学生们基础的魔法常识。而除此之外,在这门课上,还会有来自各国巫师局派遣的授课术者对学生们举行这个名为“启蒙咒”的特殊魔法仪式。

时至今日,云叶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被施展启蒙咒时的体验。那是一种轻飘飘的,非常奇妙的体验,她似乎离开了身体,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教室的墙壁,来到了外面的空中。那个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某种束缚,进入了一种更加自由的状态,天空、森林、大海……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只要她想,就能抵达。

但这种状态似乎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秒,云叶就睁开了眼睛,她还好好地呆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呆在名为“眼睛”的窗口后面。然后她发觉,全班同学,包括那位授课术者,都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在这一天稍晚些的时候,她才知道,她是这所学校唯一一个觉醒了魔法天赋的学生。当然,这是后话了。

“没错,就是启蒙咒。”乌尔狄丝立刻接过话头,云叶甚至觉得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你们可能只觉得这道咒语让你们经历了一次灵魂离体般的奇妙体验,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道法术真正的作用是什么?或者说,它是凭借什么来判断你们有没有魔法天赋的?”

梅莉的手再次举了起来。她沉默了片刻,用十分笃定,但似乎不太愿意相信这一点的复杂语气说:“……它的作用是……真的让我们的灵魂离体?”

教室中陷入了一片寂静。几秒之后,清脆的拍手声响起,乌尔狄丝一边鼓掌,一边慢慢走下讲台。

“完——全——正——确。”她说,嘴角高高扬起,“启蒙咒的作用,就是让你们的灵魂短暂离体。但它的效力实际上非常微弱,即使是普通人也能轻易抵抗。但你们却中招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你们的灵魂与物质存在的联系更薄弱。相比其他人,你们的灵魂更容易离体而去,更容易被无形之物影响,更容易倾听到无形之声。就如同只有容易被幽灵附身的人才能成为灵媒一样,只有灵魂更敏感的人才能成为巫师——这,就是魔法天赋的真相。

“所以,魔法的天赋,既是一种祝福,同时也是一种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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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云叶的想象截然不同,乌尔狄丝的课程充满趣味。尽管这位精灵女巫明显并不会什么所谓的授课技巧,只是普通地平铺直叙,但是那些充满神奇色彩,与她十六年来的普通人生完全剥离的魔法知识仍然极为新奇有趣,但对于云叶来说,这并不是这节课中全部的有趣之处。

乌尔狄丝冷淡而的动听女声像深秋里冰冷透亮的泉水,但在讲到一些入迷处,即使是这眼寒潭也会泛起一片涟漪,而观察这位精灵女巫的声音中的情绪变化,则成为了这节课带给云叶的第二重趣味。这时不时从话语中流露出的些许人情味儿,让她感觉自己似乎离这个看似不苟言笑的女巫又近了一点。

不过,乌尔狄丝的授课只持续了三十分钟。当她结束讲课,从讲台上走下来时,离下课还有一半的时间。黑板上的字迹缓缓消失,一些学生正在趁它们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奋笔疾书地抄到笔记本上。

“由于是开学第一节课,所以这一次我就先讲这么多。”乌尔狄丝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接下来我们要处理一些班级事务……我们要选一位班长。或者学习委员,怎么都好,我需要一位学生帮我处理一些班级杂务,以及联系其他学生。由于我们不是世俗的学校,所以也就不搞那些竞选演讲之类的东西了,我就直说吧——有谁想担任这个职务,主动举个手就行了。”

教室里再次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云叶偷偷左右看了看,艾格洛丝的表情毫无变化,没有任何要举手的意思,而克莉奈则小声嘟哝了一句,“干杂活儿只会耽误我施法的速度。”很显然,这个班级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摩伦诺巫师学院没有学生会这种东西,学生们的大多数课余时间都在研习魔法,而杂务占用的时间多了,也就意味着用于学习魔法的时间就少了。

过了几秒,教室里还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举手。乌尔狄丝环视一周,最后视线落在了菲奥蕾的身上。如果换了其他学生,说不定就会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敢和她对视。但菲奥蕾却懒洋洋地回以一道打量的视线。似乎明白了乌尔狄丝的意思,这位贵族少女点了点头——她是精灵,她是贵族,她的身边已经有一个可以辅助她的小团体,这就是一个现成的班子,虽然不大靠谱,但乌尔狄丝也没希望这个班子有多靠谱。

于是菲奥蕾叹了口气,以一贯的慵懒神态,认命般地举起了手——

“我想担任班长。”

但是,就在她举手的同一时间,另外一只手也举了起来。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而且似曾相识。云叶扒着桌子踮起脚寻找它的主人,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梅莉·巴拉诺斯的背影。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愈发地响了起来。但更多的都是刺向梅莉后背的嗤笑声。半羊人少女毫不为所动,仍然高高地举着手,盯着乌尔狄丝。

菲奥蕾一看有人要和自己竞争,立刻笑吟吟地放下了手,一副抱起胳膊看戏的模样。

乌尔狄丝揉了揉太阳穴。

“那么人选就决定下来了。”这位精灵女巫不胜其烦地挥挥手,似乎她原本就不想多掺和这档子破事儿,“梅莉·巴拉诺斯,班长。菲奥蕾·格温妮,副班长。”

菲奥蕾的笑容立刻变得有些尴尬。

“现在,一年级的新生,跟我走。”乌尔狄丝没有理会她,从教室中间的过道上走过,大踏步来到大门口。于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云叶三人就捡了个近水楼台的便宜,跟着她一路离开了这间教室,沿着盖满林荫的街道左转右转,径直走进一座古朴的砖石高塔。这塔里似乎没有通电,只在石墙上嵌了几支蜡烛架,烛火明灭,照得这地方一片阴森,云叶刚一踏进大门就不由自主地尾巴发炸,连头顶耳朵的毛都一并支棱了起来。

不过不多时,大批学生就浩浩荡荡涌入了这栋阴暗的建筑,狭小空间内回荡着嘈杂的说话声、脚步声、谈笑声,还有女孩子打闹时发出的娇嗔声……就算这灯火再怎么摇晃,也不觉得阴森了。走在最前面的乌尔狄丝打了个响指,召出几颗篮球大小的明亮光球,飘在众人头顶当做灯泡,顿时把这片地方照了个通透。一道螺旋向上的台阶一直通向塔顶,几个学生还以为下一节课的教室就在最上方,于是忙不迭开始爬楼,但走出几步才发现,她们的乌尔狄丝教授径自打开楼梯旁一扇铁门走了进去,于是又忙不迭地赶下来,这才免于掉队。

那铁门内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斜斜向下,越走越是潮湿,不过好在有乌尔狄丝的光球照明,倒是一片敞亮,敞亮得墙壁上的湿润青苔直反水光,照得云叶双眼生疼。

“这座摩伦诺皇家巫师学院,”乌尔狄丝走在前面边走边说,声音在狭窄的石质走廊里弹来弹去,传到队尾的时候已经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回响,“最初是一个古代的疯女巫留下的地下迷宫,‘特里维亚大地宫’。这座高塔就是它的其中一个入口。直到第一次巫师战争结束,各国政府才意识到魔法的存在与巫师的重要性,于是秘密组建巫师局,设立了巫师学院。”

“而我们的校长奥菲琉,就是当时受命建造巫师学院的总负责人。她探索并且改造了这座迷宫,在它上面建起了摩伦诺巫师学院。但是直到现在,这座迷宫还有一些区域没有被探索完毕,它仍然非常危险。换句话说,除了固定的几座地下教室以外,你们最好不要在地下乱跑……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很有可能连我们也救不了你们。”

乌尔狄丝一边说着一边向下走去,直到面前豁然开朗,众人走进了一条更加宽敞的地下走廊。阴沉沉的空气在这里粘稠地积聚着,像一潭许久没有流动的死水。云叶刚一踏入这片地下空间就感觉浑身一冷,如同走进一片粘稠的蛛网一样,无数细丝轻飘飘地挂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片黏腻的瘙痒感。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伸手去拂,指尖的触感告诉她,这里只有一片沉闷的空气,别无他物。但是那些无形的蛛丝仍然执拗地挂在她的皮肤上,不断地激起一股又一股呕吐的冲动。

云叶深深地吸着气,然后又吐出,竭力对抗着这种诡异的恶心感,勉强跟随着其他人前进。忽然,她脚下一个踉跄,倒在一个满是过于浓烈的香水味儿的怀抱里。艾格洛丝轻轻把她挡在臂弯里,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云叶抬起头,看着半人马少女的侧脸,勉强摇了摇头。乌尔狄丝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不过什么都没有对她说。

“两侧这些房间是召唤室。”女巫示意众人看向两侧,砖石走廊的墙壁上遍布着一扇扇金属大门以铁锁锁闭,只有尽头一扇大门悄然打开,门口站了个拿着手电筒的人影,是奈薇。

那些打满铆钉的厚重大门上银光闪动,画着一个个繁复的银色魔法阵。云叶忍着浑身的不适,好奇地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却发现那魔法阵是蚀刻在门上的,里面流动的银光竟然是水银。不知怎么,那水银只在魔法阵的痕迹里流动,半点都没有要溢出来的迹象。

“初阶以上的召唤仪式实验必须提前申请,然后在这里进行。”乌尔狄丝继续说,“召请异界实体的仪式非常危险,远远不是呼唤几只野兽,几个无害妖精能够相提并论的。如果不在用具完备的召唤室里加以束缚……”

她叹了口气。

“近十年来学院里唯一一起学生死亡事件,就是因为这个。一个学生没有进行报备,私自举行了恶魔的召唤仪式,结果她在恶魔现身的一瞬间,就被拖进了地狱。”精灵女巫冷冷地说,话语里饱含寒意,云叶只觉身上一片鸡皮疙瘩掠过,那种恐惧感甚至暂时驱散了恶心,让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连根竖起。“我希望你们不要做这种蠢事。好了,尽头就是冥想课教室……”

云叶跟着众人走进冥想课教室的时候,奈薇手里的手电筒晃了一下,对她轻声道,“嗨。”

云叶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好再继续刻意敷衍奈薇了。她左右看看,于是干脆站到了奈薇身边,拉开几步距离,小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助教啊。”奈薇回答,手电筒的光有些尴尬地晃晃。云叶一时语塞,呆呆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学生们从自己面前走过。

“我是冥想课的助教。”奈薇又补充道,“不过你们的其他课程,有时候我也会去旁听一下。”

云叶点点头,忍住去抓挠全身的冲动,含含糊糊地应着,不停地摩擦着脚尖。

“你该走了。”直到奈薇碰了碰她,云叶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最后一个学生也已经进入了冥想课教室。她朝里面望了一眼,与其说这是一间教室,不如说是一个墓室更恰当。冰凉的青砖砌成的墙壁上有许多个竖孔,大小刚好可以塞进一个棺材。不过现在,那些竖孔里都被垫上了亚麻布,用来放学生的书包等杂物。地上零零散散地摆着许多个垫子,显然是用来坐的。

艾格洛丝和克莉奈在教室的最后向云叶招手,她低声对奈薇说了一句“那我走了”就小心翼翼地越过人群走了过去。而在她离开之前,奈薇摇了摇头,低声说:“不像……”

虽然奈薇以为教室里的嘈杂声会替自己掩埋掉这句话的痕迹,但她却没想到,小狐狸的耳朵恰好在噪音的间隙中把它抓了个正着。

不像?什么不像?云叶心下疑惑,但也来不及多问,径直走到克莉奈两人身边,拢了拢裙子,坐在了垫子上。屁股上传来一片阴森森的寒意,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后悔自己没穿条保暖裤袜过来。她转头看了看跪坐在自己身边的艾格洛丝,不动声色地往对方的马身子上靠了靠,顿时觉得暖和了很多。

“这地方太……”她对克莉奈和艾格洛丝说,但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词可以描绘自己的感受,于是只好干巴巴地说,“……太恶心了。”

“只是有点冷而已吧?”克莉奈有些茫然地说了一句,“虽然灰也有点儿多。啊,小狐狸,你的尾巴……”她好奇地盯着云叶的屁股说了这么一句,后者满面羞红地剜了她一眼,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尾巴扯了过来抱在怀里,心疼地抚摸着上面不知什么时候炸开的毛发。

所有学生都在这间昏暗的教室里坐好之后,乌尔狄丝走了进来。她拍拍手,一根根点燃的蜡烛凭空出现在教室中,将这里映得一片明亮,连气温似乎都变得温暖了一些,一股奇异的薄荷香味弥漫开来,云叶轻轻在空气里嗅了嗅,只觉一阵凉意直冲大脑,不由得浑身一震,连身上那一片诡异的瘙痒感也减轻了很多。

“冥想,是所有巫术技艺的基本。”乌尔狄丝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这弥漫着冰凉香味的空间中响起,她静静地背着手,在学生中穿行。“在这节课上,你们要学会如何集中精神,保持专注。你们需要时刻保持精神澄澈而冷静。恐惧、慌乱、焦虑、愤怒,这些情绪会打乱你们的精神,打乱你们对魔法的感应,倘若你们失去了对魔法的控制,它就会从一幅瑰丽的织锦变成一团乱麻。在最好的情况下,它会消失。在最坏的情况下……”

女巫勾起嘴角,没有再说下去。

“冥想的修行分为两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你们要学会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去感应无形之物。在第二部分中,你们则要在各种干扰、惊吓——甚至是折磨下,仍然能够保持住坚定澄澈的意志。”乌尔狄丝环视四周,看着学生们在火光照耀下有些发白的脸,摇了摇头。

“当然了,第二部分的冥想修行至少要到你们下半学期,或者更晚,才能接触到。现在你们大可不必那么惊慌。”她走回教室最前端,再次轻轻拍手。房间中的蜡烛火苗忽然一闪,一阵奇特的香气蔓延开来,取代了原本的薄荷清香,而火焰也逐渐变成了诡异的绿色。

“在第一部分的冥想修行之中,我会利用熏香和法器对你们进行引导。如果你们之中有灵感稍微强烈一点的人——也就是灵魂和躯壳的联系更薄弱的人——应该已经能够感觉到这间教室的不同寻常之处了。”说着,乌尔狄丝向云叶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巫师学院的地下区域仍然满溢着当年地下城中的那股魔力。原本在建校的时候,当时的校董事会是一致决定要将它彻底驱散的,但是校长大人……”

她刻意在“校长大人”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力排众议,把这片区域尽量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这里的机关、魔法阵和陷阱都已经被拆除,但它的魔力仍然留存至今。我们的校长大人……认为这里的力量可以更好地辅助学生们修行。”

乌尔狄丝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僵硬笑容,云叶觉得她以前恐怕也被这个地方“辅助”过。

“或许你们在接受启蒙咒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些神秘体验。但那只不过是真正神秘体验的前奏罢了。自古以来,有许多人都试图通过麻药、酒精,乃至于对肉体的折磨来获得这些体验,但请相信我,它们与真正的神秘体验绝不相同。接下来,我将引导你们体验完整的神秘境界,而这,就将是你们在魔法之路上踏出的第一步。”

女巫话音刚落,之前被她召唤出来,漂浮在教室四周充当照明的光球忽然聚合在一处,化为一颗闪烁着淡蓝色光芒的水晶球,悬浮在学生们的头顶。云叶依言看去,那水晶球的内里萦绕着奇妙的烟雾质感,如滴入水中的蓝色染料,被人轻轻搅拌,一个个漩涡在里面生成,然后又悄然破碎,汇聚成更大的漩涡,沿着某一方向旋转——起初,云叶认为它在沿顺时针旋转,但几秒后她惊讶地发现它其实是在沿逆时针旋转。到最后,连她也分不清它在朝哪个方向旋转了。小漩涡从大漩涡中分离,恰如胎儿离开母体,它们在旋转之中慢慢地变化色泽:冰蓝、幽蓝、深蓝、油墨蓝,浅紫、深紫、黑。那些变幻瑰丽的色泽吸引着她的目光,似乎也在悄悄洗涤着她的心智。

她木讷地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自己的眼中和脑中除了那些不断变化的颜色漩涡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念头,仿佛它们都被它洗净了,很快,就连这个念头也在她的脑海中消失无踪。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就只是盯着那颗光球,她觉得非常轻,就像脱下了冬天厚厚的棉服一样,浑身变得轻盈无比,似乎轻轻一踮脚就能飞起来。

然后她“踮了踮脚”。于是她真的飞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腾空而起,飘入那片蓝色的漩涡中。它从只有一颗篮球大小变得占满她的整个视野。她一头扎入那片蓝色汪}洋,但是水面下却是一片黑暗。她感觉自己似乎在下沉,无止境地下沉。那种感觉非常像沉入睡眠: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所有声音变得遥远,最后陷入静寂黑暗。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是不知为什么,皮肤却变得异常敏感(她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现在有没有皮肤!),她感觉有无数蛛丝般的丝线搭在皮肤上,它们沿着她的身体轮廓缓缓游动,像一团与她擦肩而过的水母正在舒展触须。

不知为何,云叶的意识反而清晰起来。我在睡觉,她在一片黑暗中想,我真的是在睡觉吗?我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我在哪儿?

忽然,一种奇特的恐惧猛地将她攥住。她无法回想起自己是怎么变成这种状态的,但她在这一片充满蛛丝的黑暗空间中遨游时,突然惊恐地想:我在哪儿?我还在自己的身体里吗?在这一刹那间,乌尔狄丝说过的所有话语全部涌入她的脑海:启蒙咒会让你们的灵魂短暂离开身体……魔法天赋的实质就是灵魂与物质存在的联系较弱……

我会不会已经离开身体,被吸到了那个水晶球里?我在哪儿?云叶惊恐地试图摆动四肢,在这片满是蛛丝的黑暗中拳打脚踢,但是她却无法做到——不,换句话说,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没有除了丝线之外的任何触感从皮肤上传来,她无法通过触觉、听觉和视觉来确认这个世界,五感似乎离她而去,在这偌大的虚空中,就只有她的一团意识,一个孤零零的“她”,悬浮在这寂静宇宙中。

云叶恐惧地扭动身体,但她却没有身体可以扭动,在此处,她没有形体,没有实质,她似乎只是一个点,又只是一条线,与其他的丝线相交、缠绕、勾连……她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被削减,正在一点点地成为某种巨大构造物的一部分,但她看不到那巨物的真面目,就如海中的一滴水看不到大海的全貌。

然后她醒了。

一股粗暴的力量推在她的身上。她忽然又有了形体——她说不清,是因为那股力量推了她,她才有了形体,还是她原本就有着形体,只是她一直感觉不到?

云叶睁开眼睛,世界在刹那间恢复正常。她感觉自己似乎在坠落,粗暴地撞破了一层薄薄的膜,越过了某条界线,回到了那个有这熟悉重力、熟悉空气和熟悉光线的空间之中。她的面前是空空荡荡的教室,以及艾格洛丝和克莉奈关切的脸庞。头顶那颗蓝色的水晶球早已消失不见,乌尔狄丝站在她的身边,而奈薇站在她的背后,刚才那猛力一推似乎就是出自她之手。

“我……我怎么了?”云叶茫然地问。她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仍然觉得自己轻飘飘的,甚至因为自己出乎意料之外的体重而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抬起头,就看到了奈薇的脸庞。明灭的烛光将精灵的脸孔半掩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

“你陷得太深了,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乌尔狄丝蹲下身来,抚摸着云叶的额头,似乎在试她的体温。女巫的指尖冰凉而柔软,顺着云叶的额角一路滑了下去,替她掖好一缕垂到额前的乱发。云叶傻傻地看着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吓呆了。确定她的体温没有异样之后,乌尔狄丝站了起来,摇了摇头,“你的灵魂和物质存在之间的联系比我想得更薄弱一些,一般来说,正常的深度冥想时间都在十分钟左右,而你……”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金色怀表,在云叶面前一晃,“则是整整一个小时。现在已经下课了。”

云叶仍然呆呆地望着她,脑筋迟钝如生锈的发条,似乎并没理解乌尔狄丝的这番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也就是说,云叶叶的魔法天赋很高咯?”克莉奈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说。

乌尔狄丝摇了摇头。

“高?这个词不太好。魔法天赋不适合用‘高’或者‘低’来形容,‘合适与否’才是更准确的。当然了,‘魔法天赋’这个词本身就给人一种‘越高越好’的连带印象,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我之前对你们说过魔法天赋的本质吧?因此,魔法天赋越高,意味着你和物质世界的联系越薄弱。如果它太高……”

她说到这里,忽然勾起嘴角笑笑,摇摇头,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太高会怎么样,教授?”云叶见钩就咬——不过这个问题也确实和她自己有关,所以她的语气显得相当急切。

“如果我们把魔法天赋比喻成一扇门。”乌尔狄丝抬手向下轻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继续说,“那么把它完全关上,锁死,显然是不行的。你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看不到,只能模模糊糊听到一些声音,但始终无法得知其全貌——这就是世界上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状态。”

“而把它完全打开,显然也是不行的。因为你完全不设防,外面的家伙会堂而皇之地走进你的屋子,说不定就住下来不走了。更有甚者,你的屋子里可能同时住进好几个陌生人。至于你自己会被挤到哪儿去?哈,天知道。古代的那些疯子先知,差不多就都是这种人。”

“所以——无论是锁死,还是完全敞开,都不行。对于一个巫师来说,把门打开一小半,让自己能看到外面,而外面的家伙呢,又挤不进来,这样的状态,是最好的。”乌尔狄丝拍拍云叶的头顶,“而至于你,透墨索斯小姑娘,你的门开得稍微有点大。所以你会比别人更敏感一些,听到更多,看到更多……受到的影响也更多。”

云叶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不过,你这种体质,如果出生在古代西陆的话,大概很快就会因为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或者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而被扣上女巫的罪名,绑上火刑架吧。”乌尔狄丝忽然戏谑地一笑。云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忍不住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个看似不苟言笑的女巫。

“好了,你们三个快回去吧。尤其是那个透墨索斯小姑娘,你最好早点上床睡觉。另外,奈薇,你留下。”乌尔狄丝说着,往教室墙上一靠,抱起胳膊,瘦瘦高高的身子支在那里,整个人就像是一幅挂在上面的逐客令。

奈薇点了点头,抬起云叶的肩膀,克莉奈和艾格洛丝把她扶了起来。云叶靠着半人马少女的身体,勉强站直了身子,但视线却一直黏在奈薇身上。不过很快,她就被两个女孩半扶半推地带离了教室,冥想室大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关闭,将奈薇和乌尔狄丝的身影切断在厚重金属的另外一侧,把她推入那布满无形粘丝的空气之中。

在空荡荡的冥想室中,奈薇平静地在一个垫子上坐下。那只蓝色的水晶球再次浮现在半空,她抬起头,专注地凝视着它。

“你很在意那女孩。”乌尔狄丝突然说。

奈薇看向她,似乎并未打算回答这问题——又或许不是问题,因为乌尔狄丝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那个透墨索斯小姑娘。”乌尔狄丝问,“你看了她很久。为什么?”

奈薇沉默了很久,乌尔狄丝也默默等待。终于,奈薇开口道:“她是云影的妹妹。”

“巫云影?”乌尔狄丝挑起一边眉毛,“国法联超自然维和部队的那个巫云影?”

奈薇没有直接回答,但态度很明显已经默认了。乌尔狄丝点了点头,抬起一只手表示这个话题结束了。她停顿了片刻,又问:“你还是不想接受心灵手术吗?”

奈薇摇摇头。

乌尔狄丝叹了口气,“很好。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例行的流程了。你最近睡得好吗?——不,不用回答,把你的墨镜摘下来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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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这里推一本书,老虚妈的新书,《人偶师小姐不想写日记》

老虚妈过往作品:

《魔女的一家之言》(原发轻文,但是轻文倒了)

《魔女们的末日理论》(原发轻库,但是傻逼轻库拖稿费+禁百合)

前两本停更都是书站本身的问题,和作者无关,总之这本会有节操的!

……只要书客不倒的话,应该会有吧。

顺便谁能给我科普一下蜡|烛为什么是屏蔽词?孩子对这个瓜如饥似渴.jpg

《人偶师小姐不想写日记》

7、紫丁香小姐

回到宿舍之后,云叶几乎是立刻就扑到了床上。她脑海中的眩晕感仍然挥之不去,皮肤上也仍然残留着丝线的黏着感,就像是被人从一锅棉花糖里捞了出来一样,浑身上下粘腻得难受,但偏偏又一点汗水都没有,这种落差感快要把她逼疯了。她在身上胡乱抹了几把,随后扭着身体把长袍和毛衣脱了下来随手丢在一边,立刻感觉轻快了不少。

虽然又难受又疲倦,就想这么趴着睡下去,但云叶小小地做了一会儿心理斗争,还是强迫自己爬了起来——好吧,其实更多地是因为趴在床上压着胸实在是太难受了。她翻了个身,望着纱帐顶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在我还没醒的时候,课上都讲了些什么啊?”

“也没什么。大家差不多都醒了之后,乌尔狄丝教授就说,要我们记住这种意识浮起来——还是沉下去?总之就是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这就是进入冥想状态的钥匙。她还要我们试着不看那颗球,光靠自己进入冥想状态,但似乎没人成功。”

克莉奈站在自己的床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她像是在翻着书本,不断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云叶把手搭在额头上,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些什么。

“就这些?”

“就这些。”克莉奈说,啪的一声合上一本厚重的大书,塞进书包里。云叶微微撑起身子,看了她一眼,“你要去哪儿?”

“去图书馆。现在才下午四点半,我们后面都没课,就决定去图书馆看看,你知道吗,摩伦诺皇家学院的图书馆啊……”

“你们?”云叶打断了她的话。

克莉奈兴致勃勃的讲述停了下来。她停顿了片刻,声音有些犹豫,“我和艾格洛丝。”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你们什么时候约好的?”

“就在回来的路上。那个时候你一直晕晕乎乎的,我们说什么都听不见。”克莉奈来到她床前,没好气地用书本在她头顶上轻敲一下,云叶故意哎哟哎哟地大声痛呼起来,惹得半精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晚饭的。你就好好睡吧。”她说。云叶软软地“嗯”了一声,感觉眼皮不住往下沉,然后翻身躺倒在床上,饱满的胸脯猛地抖动了一下。克莉奈不满地咂了咂嘴,挑起一边眉毛端详了她一会儿,忽然说:“小狐狸,你知道吗?”

“嗯?”云叶躺在床上,满脑子心烦意乱,迷迷糊糊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音节,权作搭理。

“透过你的衬衫……”克莉奈拖声拖气地说着,脚步却是早就挪到了门边,一只手搭上门把手,“能看到你罩杯的形状哦!”她把这句话一口气甩了出来,随即大笑三声开门就逃。当云叶回过神来,从床上拽了个枕头恶狠狠作势欲丢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影了。小狐狸气急败坏地对着宿舍大门挥舞了一会儿枕头,脑袋里那股子晕眩劲儿才再次涌了上来,不得不摇摇晃晃地退回床上坐下。

等云叶稍微清醒了一点儿之后,就气呼呼地抓过床头的镜子对着自己一阵猛照。镜子里映出来一个横眉怒目的狐人族少女——不过因为头实在是太晕了,她在横眉怒目之余还皱起了眉头,整张小脸扭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看着倒是颇为滑稽。不过当她的视线往下滑去的时候,却不得不承认,克莉奈说得对——在穿着针织衫和长袍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现在透过衬衫,确实是能隐约看到里面胸罩的轮廓。

“你们为什么偏要长这么大啊……”云叶低下头,视线一如既往地被挡在了两座高耸的山尖上,白色的衬衫被撑起一条饱满的弧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开始像这样“低头见山不见脚”的呢?这种事情,就连她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她叹了口气,趁着脑袋里的眩晕感还没那么强,快手快脚地脱了衣服,换上印有小熊图案的睡衣和睡裙,钻进被窝里。

不过虽然说是小熊图案,但穿在她身上,也就变成腮囊鼓鼓的仓鼠了。幸好这个世界上没有熊人和仓鼠人。云叶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只来得及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就昏昏沉沉地倒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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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模模糊糊的梦乡中载浮载沉之际,不知为什么,云叶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很少待在家里,就算偶尔回来几次,也是因为她的卧室没人打扫而积满灰尘,在沙发上凑合一晚后,第二天早晨就匆匆离开。而至于可以被安上父亲这个头衔的雄性泛人生物,似乎就没在这个家里出现过。在绝大部分时候,这栋房子里都只有她和姐姐。

记忆中的姐姐一直是那个穿着学校制服的少女,总是背对着她——背对着她在厨房里做饭,背对着她伏桌学习,背对着她专注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新闻,就连拉着行李箱离开家的那一天也是背对着她,甚至在那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看到穿着那所学校制服的女生背影就想哭。而以至于后来每次看到姐姐发的那张照片时,她脑袋里的其中一根筋都要反应那么一小会儿“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在一片朦朦胧胧中,云叶觉得自己好像该醒了。于是她睁开眼睛,但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家。

——宽敞明亮的客厅,鸣海风的红木家具,大厅里有圆形的拱门,博古架旁边挂着巨大的液晶电视,落地窗外是九方京最繁华地段的景象。这是这座鸣海首都最富庶的区域,最好最贵的房子,最好最贵的装修,楼下的停车场里停着最好最贵的车子,它除了十几年没被人碰过之外一切都很好。在鸣海,只有三种人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很有权的人,很有钱的人,很厉害的法师。

云叶看着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房间,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她看着横在大厅里的那张沙发——母亲每次回家惯常躺着的地方——忽然觉得奥菲琉说的话简直太他妈的正确了,正确到她哪怕在自己的梦里想起来,都会觉得简直是醒世名言:法师们得到的那些优厚待遇,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买命钱。

从她记事时起,隔三差五就会有一只来自清都灵境的千纸鹤飞进家里,告诉姐姐——姐姐不在的时候就告诉她——她们的母亲现在在一个叫刀圭苑的地方。而她知道“刀圭苑”是什么地方,已经是很久之后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哪怕自己一家三口都住在随便什么烂尾楼破城寨里,每天让她听着妈妈和姐姐中气十足得像根山里的野萝卜一样,为了几毛钱菜钱而当街撒泼大骂,可能都比现在这种样子要好。

云叶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个自己住了十六年的家。客厅里空无一人,悄然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这座城市最繁华之处的车马喧闹,但那些声音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倒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抱起膝盖。

“哪怕是在梦里,都不打算让我见见那两个人?”她低声呢喃,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心里怀抱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但是她看到的却是那个出现在开学典礼上的小女孩。

对方坐在她面前的红木靠背椅上,由于身高问题,双脚甚至碰不到地面,悬在半空中可爱地摇晃着,腿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大书,封面烫金,书页上的文字看不清楚,但看排版似乎是一本诗集。云叶慢慢地爬了起来,望着这个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不速之客。

云叶自认为自己对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没有任何超过人之常情的喜爱,所以自己对她魂牵梦萦到这种地步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不过既然考虑到自己姑且还是待在一所魔法学院里,那么……

“我记得……这里应该是我的梦吧?”她爬起身来,客客气气地问道。

女孩点了点头,脸上笑意盈盈,“没错,这里是你的梦境。”

“那么你……您是怎……您有什么事吗?”云叶本来想问“那你是怎么进来的”,但话说到一半,她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到底有多傻——一个法师要入一个普通人的梦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而这个女孩既然能和奥菲琉以及乌尔狄丝并排坐在开学典礼的主席台上,那么应该也是教授一类的人物。在犹豫了一下后,她赶紧改了口。

“我来看看你呀。”女孩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嘿”的一声跳下椅子,抱着那本大书坐在了她的身旁,“乌尔狄丝拜托我来的。每届学生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情况比较危险的,就像你这样。”

云叶听了这句像是给病人下病危通知书一样的话,连直接给奥菲琉递退学申请的心都有了。她手脚并用地往旁边挪了挪,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真是谢谢您……还有乌尔狄丝教授。不过,教授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她太忙了,现在应该还在不知道哪个人的梦境里忙活吧。”女孩说,把书本放在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腿,“离我那么远干什么?过来这里。”

云叶茫然:“啊?”

“还不过来躺下?”女孩温温柔柔地白了她一眼。

“不,这……不太好吧?”云叶看着她白皙的大腿,再次在心里确认了一下,自己确实没有对这个年纪的女孩抱有超越人之常情的喜爱,于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啦。你是觉得我年纪太小,有些难为情?”女孩抿嘴一笑,“这有什么?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的年纪可能比乌尔狄丝还大呢。对法师来说,外表没有意义,你不是应该知道这点的吗?”

云叶迟疑了一会儿,直到女孩又拍了拍自己的腿,她才犹豫着蹭了过去,慢慢地躺了下去,脸颊碰到了对方柔软冰凉的肌肤。一只同样柔软的小手抚摸着她的耳朵,指尖顽皮地拨弄着耳尖的绒毛。云叶浑身一个激灵,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仍然没法习惯接受这么温柔的抚摸,尤其还是被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女孩抚摸。不过很快,女孩的手就温柔地落到了她的头顶上,一股强烈的睡意随之涌上。云叶的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着,当她再次陷入梦乡之前,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似乎在自己耳边读诗,声音极轻,像是在呵护着舌尖将要融化的冰。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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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云叶醒来的时候,眼神迷茫地盯着纱帐顶,不知怎么,脑袋里翻来覆去,尽是“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这几句不知道从哪儿摘来的诗。过了几分钟,克莉奈的手机闹钟守时地响了起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半精灵女孩来扒云叶床帐的时候,小狐狸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像丢了魂一样,又把那两句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克莉奈抱起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眼,忽然隔着被子在她的胸口上打了一下,“别同长了!再长下去我们就要迟到了!”

云叶尖叫一声,整个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眼睛一下子有了神采。她捂着胸口,呆呆地瞪了克莉奈两秒,这才反应过来,扑了上去就举拳乱捶。半精灵女孩一边哎哟哎哟地叫唤,一边笑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云叶敲够了之后,才气呼呼地放下手来,怒视着她。

大概一刻钟之后,在克莉奈的不停催促之下,云叶这才放下刚刚草草梳了几下的尾巴,不情不愿地穿戴整齐,离开了宿舍。

“我还没梳够呢。”在电梯里,云叶一边抱怨着,一边用小梳子打理着耳朵上的绒毛。而克莉奈则垮下肩来,时不时就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但我们真的快迟到了,云叶叶,今天早晨你怎么起那么晚?”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昨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好……”云叶伸了个懒腰,高高伸起手臂,把身子朝后仰去,饱满的胸脯惹眼地晃动了一下,“我好像做了个梦,又好像没有。”

“说到梦。”楼层数字终于慢悠悠地变成了“1”,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克莉奈就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随口说,“刚才你起床的时候,不知道在念些什么东西,‘死神’什么的。”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云叶只觉脑海里原本一片模模糊糊,关于昨晚睡下后的事情,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但克莉奈刚一提起“死神”这个词,那句诗就闪电般地劈入她的脑海,让她几乎是高声叫了出来。一时间,走廊里的女孩子们都朝她投来了诧异的视线。云叶连忙闭上嘴,红着脸跟在克莉奈后面溜了过去。

“对对,好像就是这个。我当时差点就以为你被什么东西附身了,还好那一招管用。”克莉奈回头笑嘻嘻道,五指张开做成爪状。云叶想起早晨她在自己胸上打的那一下,不由得又羞又恼,照着她的后脑就是一阵乱拍,直打得半精灵连声告饶。

“你们在做什么?”就在云叶惩治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半精灵时,一道高大阴影罩了上来,伴随着浓郁到有点过分的香水味道。她们抬头一看,就看到了艾格洛丝。虽然云叶心里有些疑惑半人马少女为什么要在身上喷这么多香水,但她还是没有真的问出口,而是打着哈哈把这个问题带了过去,顺手从宿舍大厅的桌上拿了一盘精灵饼干和一杯牛奶吃了起来。

“精灵饼干真好吃。”在解决完这顿早饭后,云叶摸着肚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就算每天吃这个都不会腻。”

“不是精灵饼干好吃,是家事妖精做的精灵饼干好吃。”克莉奈指了指云叶嘴唇上的奶渍,后者连忙用手帕擦掉,“如果你去学院外面……算了,不说也罢。”

“外面?外面的精灵饼干和这里的有什么不同吗?”云叶奇道,而克莉奈则摇了摇头,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最后,她只是简单地说,“我们该去上课了。”于是三人离开宿舍楼,沿着月亮湖畔漫步。而不知道为什么,和艾格洛丝碰头后,克莉奈也没有再继续催促,反而自己也神游天外,不紧不慢地散起了步来。

不过,上午两节课的教室,也确实离她们的公寓不远。当云叶翻看学生手册的时候,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上面写的是——“古精灵语与基础法咒课,授课地点:罗琳娜大道东侧第二林荫公园,任课教授:紫丁香小姐。”

——罗琳娜大道,就是环绕着校区的那条环形主干道。

三人一边猜着这位专门选在林荫公园里上课的紫丁香小姐究竟是昨天坐在主席台上的哪号人物,一边和其他一年级学生们一起穿过了宿舍区的林荫路,来到了罗琳娜大道上。而那座公园就在大道东侧不远的地方,入口旁边的草地上密密麻麻地坐了里三圈外三圈的学生,并且也仍然不断地有学生加入其中。由于没有上课铃声,三人只能看手表来确认上课时间——而毫无疑问地,她们再一次迟到了。

在偷偷混入学生们之中坐下之后,云叶有些心虚地四下环顾了一圈,不过并没有看到教授的身影,再加上公园里不断有行人经过,就算她们三个迟到了,看起来也不太显眼。

云叶心下稍定,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放在腿上摊开。耳边是女孩子们的谈笑和私语声,身边是初秋时节的清凉晨风,头顶笼罩着老橡树的荫盖与片片破碎的明亮阳光,再加上昨晚的一夜饱睡,她只感觉整个世界都清晰明亮了很多,说不出地舒适惬意。有那么一瞬间,她眨了一下眼睛,一阵突如其来的睡意向她涌来,不过又在下一秒无声无息地消逝了。而当她摇了摇头,重新定神看向草地中央时,却惊讶地发现,一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那里。

——那个出现在开学典礼上的黑发女孩。

一刹那间,就如擦去镜子上的水汽,睡梦中那段模糊的记忆猛地变得清晰。梦中的自家客厅,黑发紫眸的女孩,冰凉柔软的膝枕,还有那首被反复柔声诵念的诗……一切都如潮水漫滩般冲入云叶脑海,她“啊”地惊叫一声,站了起来,指着草地中央的那女孩,双眼一瞬不瞬,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直到艾格洛丝和克莉奈一左一右地使劲拽了拽她的斗篷下摆,小狐狸这才如梦初醒,脸颊顿时一片通红,连忙坐回草地上,在周围女孩子们的笑声中深深埋下了头。

“你怎么这么大反应?虽说那天确实是在开学典礼上见过……”克莉奈戳了戳她的腰眼,凑过来小声问。

“不、不是……”云叶含含糊糊地说,她下意识地想说“我梦到过她”,不过立刻死死捂住了嘴。

——“在见面后的当天晚上就梦到了对方”,这种事一旦说出去的话,很容易会被人误认为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抱有什么超过人之常情的喜爱之情……即使对方是个入他人梦境如吃饭喝水一样的法师也一样。所以云叶决定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对谁都不说。

“没什么,你看,要上课了……”她连忙指了指坐在草地中央的那个女孩,努力地转移话题。克莉奈狐疑地打量了她片刻,终于还是把视线挪到了那个女孩身上,这让云叶总算松了口气。

“各位,初次见面,大家好。”坐在草地中央的女孩——按照学生手册上写的,她应该就是那位“紫丁香小姐”——开口说道,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我很荣幸能在接下来的数年中带领大家走入语言和咒文的世界。自我介绍一下,各位可以称我为……紫丁香小姐。”

说到这儿,她露出一个温婉而知性的笑容,成熟得根本不像是十四岁的女孩。

“这个自我介绍和没说一样。”克莉奈悄声抱怨道。

“在正式开始之前,我将为大家介绍一下这两门课程。”她随意地翻了翻摊开在膝头上的书本,“哦,不必这么急着打开课本。简而言之,在古代精灵语课上,我将教大家学习这门古老的语言,从字母,读音,到语法,造句……和摩伦诺的其他大学开设的古代精灵语课非常相似,对不对?不过在这里,我们会将精读的重点放在古代精灵族的祭词、祷告,以及巫术咒语上。而在基础咒文课上,我将带领大家真正地接触‘魔法咒文’——换句话说,就是各位认知中最直观的‘魔法’。”

这番话在学生们中间引起了一片热烈的讨论,几乎所有人都面带兴奋之色地低语着。如果说昨天的基础魔法知识和冥想课仅仅止步于理论的话,那么这位紫丁香小姐的基础咒文课就会真的让她们接触到“魔法”,神奇的、超自然的、不可思议的魔法。

不过很快,在紫丁香小姐似乎具有某种魔力的恬静微笑之下,这场如潮水般的嘈杂很快就消失了。学生们安静地注视着这个看起来比她们还年幼上一大截的女孩,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她开口继续讲话。

“现在,作为课程的开篇,我将向大家讲述咒文的本质。”紫丁香小姐说,她看到第一排的几个学生掏出基础咒文课的课本,于是又轻声补充道:“哦,不急着翻开课本。其实这很简单。咒文的本质,其实是对于灵魂的引导。在祭祀中念诵的祷词,四肢的姿势与动作,作为祭品献上的物件,所有这一切的目的都只有一个——达成法术所需的巫术含义,让你能够理解并操纵某种无形的力量,也就是魔法的力量。你们要记住,咒文本身是一根拐杖,它的用处是辅助你行走。但如果你本身就能行走无碍,那么也就不需要它。”

“乌尔狄丝教授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们,魔法天赋的本质,即是灵魂与物质存在的联系强弱。因此,同一个咒文,在巫师手中就能发挥出力量,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

紫丁香小姐说着,小巧的手掌在书本上方张开,书页无风自动,一张张翻开。然后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可能就是无效的迷信。”

学生中传出几声低低的嗤笑。

“在这里,我们将从最基本的咒文开始学起。我们不但要学习如何念诵、使用和理解咒文,还要理解咒文是如何被编织的,又是以什么方式生效的。为什么现存的每一条咒文都以古代语言写成?近现代的语言和相关概念不能用于编织咒文吗?在我的课程上,你们会找到这一切的答案……”

紫丁香小姐平静和缓的童音与初秋的微风一起流淌,她垂眼看着手中的一页页翻开的书本,然后静静微笑。云叶望着笼罩在一片斑驳树影中的女孩,不由得屏住了气息,唯恐自己的呼吸声打破此刻这不可思议的奇异静谧。忽然,紫丁香小姐抬起头来,笑容中带上了一丝顽皮,“但我们今天先不说这个。各位,请合上你们的咒文课课本,打开古代精灵语的课本,第一章,‘古精灵语字母表’……”

学生们纷纷发出失望的声音,有几个坐在前排的女孩仍然抓着那本咒文书,眼巴巴地看着这位十四岁的教授,希望她能改变主意,或只是在开玩笑,但最后她们得到的只是紫丁香小姐温柔而坚决的摇头。

云叶叹了口气,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那本《谜题的解消——基础咒文专论》,从书包里拿出另一本课本,《橡树之歌》。在翻开扉页,只是瞥了一眼书页上印着的古精灵语字母表之后,她就逃避现实般地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不想再学一门外语了……”

“别说你了。”克莉奈举着那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满脸愁容,“古代精灵语这种东西,对我们来讲也和外语没什么区别。”云叶睁开眼睛环顾一圈,身边的精灵女孩们也都看着手里的课本面露难色唉声叹气。

“古代精灵语,相比现代精灵语的二十七个字母而言,字母数量更多,词性和动词变化更加复杂,发音和书写方式也有极大区别。但是我个人认为,古代精灵语要比现代精灵语有趣许多,通过对它的学习和精读,我们能了解很多古代人的思维方式。”

紫丁香小姐的声音在云叶的耳边响起,她吓了一跳,课本差点就脱手飞出。黑发女孩悠然自得地背着双手从她身边走过——也不知道这个魔女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背后的。

“可以说,每一位法师都是一位古代语言的专家。倘若说,现代工业与科学是在不断朝着未来前进,开拓未知的领域,那么我们法师就是一直走在追根溯源的路上。我们在泛人种族的历史中挖掘心灵的秘密,神话传说背后的意义,以及世界的真实。我们与他们殊途……”

紫丁香小姐绕着这块林间草地转了一圈,轻轻巧巧地从学生们中间穿过,然后眨眼微笑。

“……也殊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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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课表,周二上午的两节课——古代精灵语和基础咒文专论——的任课教授都是紫丁香小姐,于是这个神秘的魔女便堂而皇之地霸占了这一上午的时间,把两节课并成一节,用来讲解古代精灵语的字母表、书写和发音。就算是她柔软好听的童音也丝毫没能缓解这一上午的乏味,在时间走到上午十二点时,云叶已经是头晕目眩、哈欠连天,而其他的学生也大多如是。

虽说紫丁香小姐是个毫无拖堂习惯,下课相当干脆爽利的教授,但众人依旧高兴不起来——她们迎来了在摩伦诺巫师学院的第一份作业:记忆古精灵语的字母表,以及熟练书写字母,包括它们的变形和上标的写法。下周二上课的时候,这位外表仅有十四岁的教授小姐就要考她们默写。

不过,紫丁香小姐的上课地点离家事妖精们经营的餐厅距离相当近,这不得不说是另外一个好消息。在吃饭的时候,云叶一如既往地看到了抱着个饭盒在打包面包的半羊人女孩梅莉。不过她的饭盒里只有面包,对其他的菜肴则是碰都没有碰,可以说就算打包也打包得相当克制了。

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云叶的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但其他的学生们——主要是那些精灵女孩——则对梅莉指指点点的,不时发出轻笑声,但梅莉本人则浑不在乎,一副司空见惯的淡定模样,迅速地在饭盒里塞满面包后离开了。

下午的课程是基础魔法材料总论,任课教授名字叫鸦,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人类年轻女性,穿着时髦漂亮,活像大都市里的女白领,还戴着许多硕大的宝石首饰,造型奇特而扎眼,这倒是为她的造型增添了一丝女巫风味。不过稍微让云叶有些惊讶的是,这位鸦教授看面孔也像是个鸣海裔,她不由得在想,为什么这个精灵之国的魔法学院里会有这么多鸣海裔教授呢……

和云叶见过的其他两位教授都不同,鸦的授课风格迅猛直接,在这一个小时之中充斥着她语速极快的讲授,黑板上浮现出的粉笔字一行行消失又出现,如果坐在教室后排,乍一看上去就像是在看着不停滚动着数据流的液晶屏幕。云叶必须拼尽全力记笔记才能跟得上鸦的速度,那本名字叫《炼金术师之屋》的课本摊在课桌上,几乎没有时间去翻动。

在这节课下课的时候,鸦和紫丁香小姐一样留下了作业,她要求学生们熟记课本第一章前三十页中记述的各种常见魔法材料之主要用途,同样地,下周上课时会进行默写考试。

下午两点半,云叶等人疲惫地走出了这节课的教室。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经历了一场速写竞赛一样,右手手腕酸痛无比。但当她查阅课程表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都没有课。“这就是巫师学院,”对此,克莉奈如此评价道,“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但究竟是要把它们浪费在别的地方,还是用来消化各种魔法知识,进行魔法实验,就是你的事情了。我的建议是——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图书馆,没准还能找到一个座位……”

云叶对此表示同意。事实上,如果昨天没有冥想课教室那栋诡异的高塔作怪,她早就和艾格洛丝还有克莉奈去这所巫师学院的图书馆看一看了。

摩伦诺皇家巫师学院的图书馆,又称为塔列辛大书库,位于校区的正中央,是一座极富古典风格的巨大哥特式城堡,既是学院最大的建筑物,也是学院的代表性建筑。光是环绕它的庭院就足够云叶三人像逛街一样逛上几个小时了。每次隔着街区遥遥看到塔列辛大书库直刺天空的尖顶,云叶都忍不住在想,鸣海丹书院的图书馆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比自己面前的这一座更加气派。

在塔列辛大书库的庭院中,随处可见摆放在草地上和道路边的露天桌椅,就像布朗尼自助餐厅外面的一样,只不过在这里坐着的学生们大多数都在奋笔疾书,或者阅读书籍。而抱着一大摞书本走在路上的学生更是比比皆是,一张张用魔法活化的卷轴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它们有的是学生们的笔记,有的则是图书馆的借书单。一路走来,每看到一张蝙蝠一样从自己头顶掠过的活化卷轴,云叶内心的亢奋就又多了一点。

而等到她真正地踏入塔列辛大书库的时候,几乎忍不住就要放声尖叫了。

在走入那敞开的厚重大门中的一瞬间,她就感觉自己的眼睛似乎花了一下:不知道是门后过于广阔的空间——甚至比这座城堡从外面看上去还要大——干扰了她的视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当她定下神来之后,看到的是在自己面前铺展开去的,巨大到不可思议的大厅。大理石的巨柱一直刺向高高的穹顶,墙壁被无限延伸的书架所代替,抬头望去,一层一层的书架环绕着整个空间,半空中飞舞着蝠群般的活化卷轴,以及骑在扫帚上飞来飞去的人影。

直到仰头仰得脖子开始酸痛,云叶才轻吁口气,把视线投向前方。但奇怪的是,尽管目测下来,头顶的空间似乎至少有十几层楼高,但这栋建筑内却没有哪怕一道楼梯。

“这意思很明显:要想拿到上面的书,首先你得能自己飞上去。”克莉奈告诉她。

云叶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艾格洛丝温和地笑了,“昨天我和克莉莉来到这里的时候,反应也和你一样。”她说,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问题,她似乎有些紧张不安地用蹄子刨了刨地面——或者应该说跺了跺脚?

尽管云叶十分好奇上面的区域都有哪些魔法书籍,可作为一个刚刚入学两天的新生而言,就连“知道”那些书籍的名字都不太够格,就更别说借阅了。她们望着天上的那些书架感叹了好一阵,借了几本参考书后,就在园区里找了个露天座位坐下,开始不情不愿地写起了两位教授留的作业。虽然她们都想像更高年级的学生一样,去申请一个空置实验室,或者向充当图书管理员的引路卷轴借阅写有魔法咒语的书籍,但事实是——她们现在连一个咒语都没掌握呢,就算借了大概也看不懂吧。

直到晚饭后,云叶才带着多少有点入宝山却空手而归的懊悔心情回到了宿舍。在拽着克莉奈笨拙地对念了一会儿古精灵语的发音之后,被这些弯弯曲曲的字母搞得头昏脑涨的小狐狸连尾巴都没心情梳,就决定上床睡觉。虽然拜古代精灵语所赐,这一天显得那么的枯燥而疲倦,但是她躺在床上之后,却说不出地满足,反而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松感。

她描述不出那种感觉,眼前的生活虽然疲累,但却和以前截然不同。她侧过头,透过床帐看了看对面的一团阴影,那是克莉奈的床铺,在黑暗中隐约能够听到半精灵均匀的呼吸声。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安心地点了点头,感到宁静而满足。

不会再有半夜被忽然敲响的房门,不会再有不知何时从窗外飞入的千纸鹤,不会再有人突然拖着一个行李箱离开这个家,从此一连数年音讯寥寥。她感觉自己被生活赋予了一项新的任务,这项任务是没有变数的、可以预见的,也是可以完成的。在接下这项新的任务后,她就抛却了过去那件沉重而令人焦虑的任务,卸下了一副重担。她在心底最深处觉得隐有不安,但她尽力说服自己满足于现状,忘掉一切忧虑,然后闭上眼睛。

但是在一片黑暗之中,云叶突然透过眼皮感觉到了光线。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手机亮了起来。她有些烦躁地抓过手机,但却在屏幕上看到了一个来自聊天软件的消息提示框。

“小叶,你在哪儿呢?给我开门。”

——发信人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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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大家都应该能猜到本章出场的神秘教授是谁.jpg

顺便修改了一下第六章里关于启蒙咒的地方,以后应该也会不定期地修改已发布章节里的一些语句和错别字,如果是比较重大的改动,会在更新的时候说的。

8、奈薇与云影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消息框,云叶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她一骨碌地爬起身来,坐在床上盯着那个跳起来的头像。

这个女人的头像是一只比出中指的手。

看着这个头像,云叶总是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对自己这个女儿的嘲讽。

烦躁之火愈演愈烈,她一脚踢开被子,坐在初秋夜晚冰凉的空气中。她试图梳理自己的情绪,分辨出沉甸甸地堵在心口上的到底是什么。起初,她感觉到深深的郁怒,就像是沉浸在睡梦中的人被人毫不留情地拉扯出梦乡。我有自己的生活,她想,而且我几乎就要以为这是我的生活了。

但是母亲发来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似乎又把她扯回了那个世界——那个只限于那栋房子的小小世界,在那里的每一天都在饱含期待与担忧中度过,既期待母亲能在某个傍晚归来,又担忧飞进家门的不是那个来去如风的女人,而是一张写着“你母亲在刀圭苑”或者别的什么更坏的消息的千纸鹤。

但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完全脱离从前那个家,可正因如此,她才会觉得加倍地郁怒,被从本人信以为真的梦境中拽出,和被从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信以为真的梦境中拽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对于后者来说,还加上了一层努力落空的挫败感。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发了一个定位过去。望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的“摩伦诺格拉斯顿市”,以及母亲很快发来的一长串省略号,她突然有种报复成功的细小快意。

你竟然都不知道我已经离开鸣海了。她想,然后心里更多地涌上来的却是委屈和愤怒。当然,她不会为母亲担忧,神通广大的法师大人一定有办法搞定一扇上了锁的门。但是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后,她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却怎么也睡不着。拿出手机看看,屏幕一片漆黑,母亲没有再给她发信息。云叶忽然一个哆嗦,在一阵失落的冷意中蜷缩起身体。她想象着疲倦地打开大门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走进客厅,连给她再发点什么的力气也欠奉,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的样子,忽然猛地坐起身来,下意识就要拨一个语音通话过去,但是手指却在离屏幕只有毫厘之距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竟然不能想象语音通话接通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她无法想象自己和母亲聊天。在她的记忆中,她们之间有限的几句对话也只不过是“小叶,给我倒杯水”,“小叶,给我随便弄点儿吃的”,“我没事,别害怕”之类的。

云叶睁着眼睛看着一片黑暗中的床帐顶,突然翻身坐起,恶狠狠地把手机塞回枕头下面,拿起校服斗篷披在身上就冲了出去。克莉奈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呓语,翻了个身。

云叶一路冲出屋子,在电梯里闭着眼不去看那越变越小的楼层数字,而直到室外冰凉的空气将她包裹,她才打了个冷战,开始后悔起来。但究竟是后悔自己跑了出来这件事本身,还是后悔没在睡裙外面再多穿几件衣服,她也说不清楚。“现在折回去”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打了个转,就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一片怒气和恐惧中。

我不敢回去看手机上的消息——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她心里的怒气忽然燃烧得更剧烈了。狐人女孩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大踏步来到了深秋夜晚的月光之下。柔软的棉拖鞋踩在湖畔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有好几次差点让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但是云叶执拗地,也漫无目的地裹着斗篷向前走去,冷飕飕的空气不断地透过斗篷和睡裙吹到她身上,一点点带走她的体温。

但是沿着湖畔走了一段路之后,她的心情也逐渐地随着体温一起慢慢地冷却了下来。她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手机里母亲发来的消息,以及随之而来的复杂情绪,但是她愈是告诉自己忘掉这一切,它们就愈是如同悄然生长的藤蔓,将她的心一点点缠紧。

云叶轻轻呼出一口气,抱紧双臂,在湖边蹲下,望着洒满月光的水面、湖中央的小岛和石桥。我真的离开家了啊,她默默地对自己说,站起身来把一块小石头踢进湖里。她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心里想的却都是姐姐离开家那天的背影,穿着学校制服的高个子女生逆着光站在家门口,手里还拖着一个旅行箱。在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姐姐去了丹书院——鸣海的巫师学院。

有时候,她以为自己现在仍然躺在家里那张宽阔、柔软,但从来都没暖和过的床上,以为自己一闭眼再一睁眼就能看到那熟悉的天花板。

但是她错了。在闭上眼再睁开眼之后,她看到的还是面前笼罩着月色的湖泊,还有脚下这片属于异国的土地。有那么一秒钟,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出了这个决定——离开鸣海,远渡重洋,来到这个精灵之国。她又呼出了一口气,抖了抖冷到发僵的腿,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

想必,现在那个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吧——除了偶尔回来的妈妈之外。不过既然自己不在家,那么妈妈其实也就没有一定要回来的理由了吧。既然你们两个都离开了,那我为什么不能也离开?大家都走了倒也干净,就让这个家空着吧,谁爱回去谁回去。她有些恶狠狠地想,然后感觉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又突然失落了下来。

无论想什么都晚了。她这么告诉自己,我已经是这所学院的学生。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妈妈,还有姐姐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没有缩短过,哪怕是她远离鸣海,来到了摩伦诺,也没有任何变化:没有缩短,也没有拉长,而是毫无变化,她看不到改变,这更可怕。

又沿着湖畔走出一段距离后,她隐约看到面前的岸边上坐着一个人影,以及一道手机的亮光。但似乎却有两个人的说话声从那里传来,顺着湖面上的凉风飘进云叶的耳朵。

“你妹妹不像你。”这似乎是奈薇的声音,但云叶还没来得及仔细咀嚼这句话里的含义,那从手机里隐隐约约传来的,第二个人的声音就让她彻底呆滞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是吗?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虽然说的是精灵语而不是自己熟悉的鸣海语,虽然经过无线网络和电子设备的过滤而显得失真,虽然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但是在听到它的第一个瞬间,云叶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那个已经与自己阔别八年的身影——自己16岁的姐姐,穿着附近高中的制服,站姿、长发与视线永远笔直,永远背对着自己,身影永远逆着光,看不清晰。

下一个瞬间,从云叶心底涌起的就是怒火。姐姐已经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自己又何尝不是?她不知道姐姐自己身在何处,在从丹书院毕业后去了哪里,在从事什么工作……所有这些,她一概不知。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想起她时,从记忆中走出的那个形象,仍然是八年前的那个高中女生。

云叶迈开双腿,大踏步地走了过去,不顾湖边冰冷的风一直从她的裙底灌上去。她她脚底生风,就像是乘着自己心中燃起的那股怒火。

然后奈薇看到了她,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差点把手机掉进湖里——还好她接住了。随即她似乎条件反射地想要掐断视|频通话,但不知为什么,她的手指终究没有在那个红色按钮上按下去。而屏幕对面的女性察觉到了画面的晃动,追问了两句“发生了什么事”后,也通过手机的摄像头看到了走上前来的云叶。

云叶从没想过会以这种形式与姐姐见面,她相信姐姐云影也没有想到,就连这次见面某种意义上的促成者——奈薇——也没有想到。云叶走到奈薇面前,看着她手里的手机,也看着屏幕对面的那个女人。八年八年又八年,二十四岁的云影把长发系成了马尾,面容和八年之前的那个高中生相比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庞瘦削了,五官成熟了,神情锐利了,皮肤苍白了,也憔悴了。

那个曾经在照片里上半身绑着绷带,做出炫耀肌肉的姿势,疼得笑容扭成一团的女人,此刻在一台小小电子设备的对面看着她,满脸地不知所措。

“小叶?”云影轻轻喊了一声,然后就再也没说话。云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奈薇,一种相当怪异的苦涩滋味在心里蔓延,“原来你们认识。”她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活像是一个把妻子和邻居抓奸在床的苦主,然后说,“解释一下吧,两位?”

“你别误会,小叶……”云影低声说了一句,云叶就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我没误会,也没什么可误会的。我只是没想到,我随便跑到什么地方来,都能遇到一个认识我姐姐的人。”她想也不想,语速极快地说了出来,而且越说越快,“可我这个妹妹却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只知道你去了丹书院,可然后呢?我甚至不知道三年前你因为什么而受伤,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我都害怕有两只纸鹤从窗外飞进来,一只上面写着‘你妈妈在刀圭苑’,另一只上面写着‘你姐姐在刀圭苑’!”

几乎是扯着嗓子把这些话咆哮出去后,云叶急促地喘息着,手指深深地陷进斗篷里,几乎要将那布料抓破。她死死地瞪着手机屏幕里的云影,似乎生怕对方动动手指把通讯掐断,躲藏在黑色的屏幕之后。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电子设备里传来云影带着电流声的声音。

“抱歉,小叶。”她低声说,“时至今日,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现在在国际法师联盟工作,而且……我的工作很危险。”

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云叶的怒气突然无声无息地熄灭了一大半。不是因为谅解,而是因为她累了,甚至觉得这已经无所谓了。她疲倦地对姐姐摆摆手,然后看了看奈薇,想不出来这个冥想课助教能和在国法联从事危险职业的法师能有什么交集,不抱希望地问,“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同事?”

云影犹豫了一会儿。她似乎在挣扎,要不要如实回答——因为这个答案并不涉及什么保密条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于是她抱着一丝歉疚,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们曾经……算是恋人关系……大概。”

云叶立刻瞪大了眼睛。她看了看奈薇——对方戴着墨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又看了看云影,一时间脑筋没转过弯来。自己的姐姐,在八年前不声不响地离开家,如今在国法联做着“危险的工作”——然后还谈了个女朋友。

“你们‘曾经’算是恋人关系。”过了半晌,云叶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她看着屏幕上云影的面孔,虽然对方似乎在躲闪自己的注视,但她仍然觉得,这张脸与八年前那个高中生相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变化,尤其是在面露尴尬之色的时候。不知怎么,这多多少少让她有那么一丝丝安心——记忆里那个高中女生似乎并没有走远。然后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又顺口问了一句,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些,“交往得不顺利?”

云影露出了微微尴尬的神色,而将这个细节捕捉在眼里的云叶却感觉有点小快意。倒是奈薇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可能我们都并不是……彼此真正想要的类型。”

“算是。”云影如释重负地承认了,不过表情仍然有些尴尬。但好在这种微妙的尴尬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了,屏幕对面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叫喊,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云影转头应了一声,然后对着屏幕低声说了一句“抱歉”就迅速掐断了通信,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随着云影的消失,云叶和奈薇之间的气氛也逐渐冷却了下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冷风吹过,云叶猛地打了个寒战,抱紧胳膊缩成一团——仿佛她这时候才感觉到寒冷一样。夜晚的寒凉似乎连她的思绪也一并冻结,她茫然地站在那里,脑子里空白一片,就那么失了神,生不出任何一个念头。

忽然,云叶身上一暖,一件厚实的衣服罩了下来。她猛地一惊,抬头看去,却是奈薇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黑色皮夹克,披在了她的身上。厚实到有些沉重的衣物带着奈薇的体温,云叶抓着它的边缘,呆呆地看着黑暗中的奈薇。

年轻的精灵沐浴在手机的灯光中,似乎有些不自在地弯了弯胳膊。在夹克之下,她只穿了一件纯黑色的紧身T恤,光线打在她裸露在寒冷空气中的手臂上,勾勒出精悍紧实,线条流畅的肌肉轮廓。云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瞥去——T恤的布料紧绷绷地裹在奈薇的身上,根本无法遮掩住她形状清晰的腹肌。这真的是法师的身体吗?云叶的脑海里只来得及掠过这么一个念头,奈薇的手就放在了她的肩上,坚定但不知为何略显粗暴推着她转向宿舍的方向。

“你怎么这么晚还跑出来?”奈薇问,云叶连忙收回目光,顺从地往回走去,并且低声回了一句,“睡不着。”随即她迅速补充道,“……只是碰巧。”

奈薇“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两人踩着湖畔的卵石走了一会儿,云叶忽然想起奈薇最开始那句话,“你之前说我不像我姐姐,到底是哪里不像?”

奈薇沉默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她叹了一口气。

“哪里都不一样。”她说,又重复了一遍,“哪里都不一样。她是个人类,而你是透墨索斯人。”

“遗传半分定律。我……妈妈,结过两次婚,她自己是个狐人,其中一个结婚对象是人类。”

“那就是你姐姐的父亲吗?”奈薇下意识问了一句。

“不知道。”云叶摆摆手,“我从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他不重要。”她说完,郁郁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又接着开口道,“法师和普通人的婚姻总是这样,不容易长久。”

“为什么?”奈薇又问了一句,云叶惊讶地扬起眉毛,她觉得这种事情在这个巫师社会已经算是常识。奈薇居然不知道这些吗?她有些难以想象。

“为什么……因为普通人在某些领域很难信任法师,多疑的人更是如此。”她说,“你想想,如果你的女朋友有影响人心的力量,比如魅惑……爱情灵药……什么的,那么在最初的热恋后,你很难不这么想:自己的爱情是不是被对方设计好的?它是不是并非出自你的真心,而是法术的作用?”

“可笑。”这回轮到奈薇扬起眉毛——好吧,因为她戴着墨镜,云叶看不到。但她的语气确实变得急促而惊讶,“不是所有法师都精通操纵心灵。而且爱情灵药这种东西是巫师法明令禁止的。”

云叶忽然觉得有点啼笑皆非,面前这个精灵天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简直就像与世隔绝的人一样,“但那些普通人不这么想。他们就算知道也害怕,因为他们不会魔法。至于爱情灵药,那就更蠢了——你知道吗?就算是普通人,也在偷偷卖着声称是爱情药的奇怪药物,当然了,不含任何魔法。”

“所以,你妈妈的两任丈夫都是因为她是个法师,所以不理解她、害怕她,才离开的?”在沉默半晌后,奈薇又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云叶随口道,她实在没兴趣在这个问题上多谈,在她看来,那两个男人存不存在都没什么区别。而她也不想过多地和奈薇谈论自己的家庭问题,刚才她朝云影咆哮出去的那些已经算透露得够多了。她说,“就算她不是个法师,他们也不会理解她吧。事实上,就连我也……”说着说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于是连忙闭上了嘴。

奈薇这回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问,“那男法师呢?”

“不知道。”云叶懒洋洋地说,“我没怎么见过男法师。”

奈薇点了点头,沉默着,似乎在咀嚼那番云叶当做是常识说出来的话。两人沿着湖畔走回宿舍大厅,奈薇按下电梯,走了进去,然后按下七层的楼层按键,“我送你回房间。”她说。

云叶走进电梯里,没有说话。电梯上升,七层到了,门打开,奈薇走了出去,但云叶没有动,在电梯里僵立着。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奈薇只好走了进来,看着电梯|门关上。

“怎么?”她问。

“我不想回去。”云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想着宿舍里的那只手机,想着妈妈可能发过来的信息,忽然无论怎么也不想回到那间屋子里,不想去看手机上的信息——连手机屏幕是否亮着都不想知道。两个人在停止的电梯里站了很长时间,奈薇一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吧,”最终,精灵叹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那就去我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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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薇的房间和云叶想象当中完全不同。

虽然奈薇一人独住这件事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可房间的朴素程度还是令她极为惊讶。这间助教宿舍的规格与学生房间毫无区别,但却没有任何装饰品。桌子和柜子上光秃秃的,椅垫、桌布、床单也都是没有花样的朴素款式,云叶难以猜测奈薇究竟是格外喜欢这种素净的颜色,还是只是对于“颜色”这种事毫无喜好。房间的阳台摆着几盆花草,但也摆放得相当漫不经心,似乎主人从未注意过它们美观与否,只是将浇水作为单纯的任务。

倘若总结一下,那么就是这里简直没有任何生活的气息,就好像奈薇只是单纯地住在这里,而不是“生活”在这里。云叶想,她看着那张床铺——为了迎合奈薇的身高,这张床比普通的学生床更长更宽一些,床帐不知去向——然后又看着奈薇快步走到书桌边,将上面一叠看起来像文件一样的纸张胡乱收拾起来塞进抽屉里。

好吧,每个人都有一些小秘密。她想,决定遵守礼节,既不过问,也不试图去偷看那些东西。她站在门口,看着奈薇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里几乎毫无生活的痕迹,也就没有什么因为生活而产生的杂乱——歪头看了看屋里的精灵,然后把身上的那件皮夹克又紧了一下。

“我可以进去了吗?”走廊中一阵凉风刮过,云叶瑟缩了一下,低声问。奈薇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点了点头,让她进屋,然后把门关上。云叶看着她仔细到有点神经质地把门锁死,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安。她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装作欣赏着奈薇房间的布置——实际上也没什么布置——然后注意到她那书架里不多的书本中,除了一些魔法相关的书籍之外,竟然奇怪地放着一些和人际交往相关的书。

云叶尝试着拿下一本《人际交往的100个小技巧》随意翻了翻,发现这真的就是那种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工具书,她把它放了回去,又拿下了另外一本《同理心》,感觉愈加摸不到头脑。

……她看这些书做什么?个人爱好吗?也不对,真的会有看这种书的爱好吗……这个人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云叶把书架大致浏览了一遍,还发现了几本关于第二次巫师战争的历史书,和一本关于勃兰登独立战争的纪实文学。她对这些历史课本上的东西仅止于听说过,也对战争话题没什么兴趣,就没伸手去拿。

不过这一通翻下来,她倒是对奈薇这个人本身产生了不小的兴趣——起初,她只以为奈薇是一个普通的助教酷姐姐,但今天她却明白自己大错特错:奈薇不仅是一个助教酷姐姐,而且还是自己姐姐的前女友。此外,这个人的房间里还透着一股子……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奇怪劲儿。而且,如果说有谁知道关于自己姐姐的事情,那肯定非这个前女友小姐莫属……

就在云叶思索的时候,奈薇的声音忽然从她背后传来,“已经很晚了,你快去睡吧。”

云叶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看到奈薇又抱了一床被子放到沙发上开始整理。“你睡床,我睡沙发。”她又简短地说了一句。

“不……要不然还是我睡沙发?”云叶看了一眼客厅里的长沙发,又看了看奈薇的身高,暗自比划了一下就得出了“她躺在沙发上双脚绝对会悬空”这个结论。

“你是客人。”奈薇用生硬的语气说,走到电灯开关旁边,耸耸肩示意她赶紧上床睡觉。云叶叹了口气,脱下那件皮夹克,犹豫了两秒后,把它平整地挂在椅子靠背上,然后爬上奈薇的床。在关灯之前,她都一直盯着奈薇脸上的墨镜,执拗地等着对方把它摘下来。你总不能在家里也一直戴着墨镜吧?她想。

然后随着啪嗒一声,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奈薇最终还是没有摘墨镜。

星月的光芒慢慢映入屋内,云叶爬上床,抚摸着柔软厚实的被子,下意识地放在鼻端闻了闻,有着淡淡的香味,不像是香水或洗发水。她不禁红了脸——但幸好在一片黑暗里,谁都看不到。她钻进被窝里,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里一团乱麻,难以入睡。沙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大概是奈薇在脱衣盖被。

我就这么厚着脸皮跟过来了啊,她想,脸颊愈来愈烫,于是干脆一翻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但闻着枕头里奈薇的气息,她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要烧起来一样滚烫,整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像一条大号毛毛虫一样在床上扭来扭去,直到奈薇一句低沉的“怎么了?”从黑暗里传出来,她才猛然僵住,像被石化了一样,保持那个姿势趴了好一会儿,直到胸部被压得有些难受,才翻身仰躺,调整了一下呼吸,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没……没什么。”

但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我正在姐姐前女友的房间里过夜。她想,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怪怪的,不是滋味。由于害怕再让奈薇开口过问,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眼睛总算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也勉强能看清房间里的东西。

说到月光,再过两个礼拜就是鸣海的玉弓节了啊。她扭过头看着窗外,心里叨念着,忽然感觉口中一阵干渴,又忍耐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起来找些水喝。印象里,在奈薇关灯之前,她曾在客厅桌上看到过水壶和水杯。于是她悄悄地掀开被子,等了一会儿,见奈薇没有什么反应——黑暗中只能听到对方平稳的呼吸声——然后她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在月光照耀下摸到了桌旁。

然后她看到桌上放着一副墨镜。

这么说来,她果然还是把墨镜摘掉了啊。云叶心里这么想着,忽然有一种好奇心终于得到释放的如释重负感——我就说嘛,没人会在自己家里还整天戴着墨镜的。桌子的对面就是奈薇躺着的沙发,不知怎么,云叶慢慢地抬起头,朝着沙发看去。一长条被子在月光下一点点地映入眼帘,沙发实在是过于狭窄了,被子的边缘一直拖到地上。一丝歉意从云叶心里泛起,但在下一秒就消失无踪。

因为在下一秒钟,她看到了奈薇的脸。

起初,在第一次见面时,云叶无端觉得奈薇看不到脸也仍然是个美人,但现在她看到了奈薇的脸,却一时间分辨不出那张脸的美丑来。那张被月光映得苍白一片的脸上,挂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而在黑眼圈里面的那两只眼睛,正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她。

扑通一声,云叶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地连连后退,然后脑袋砰地撞到了桌腿,桌上的水杯水壶一阵摇晃,但幸好没有摔下来。过了一会儿,云叶捂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仍然是那张眼圈深重的苍白脸庞——奈薇依然定定地望着她,只是那张脸不再像乍看之下那么可怖了。

“你……你没睡着?”云叶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生怕法师都是睁着眼睛睡觉的。过了两秒,就在她真的要这么以为的时候,奈薇慢慢地点了点头。

云叶松了口气,然后继续打量起她脸上那两个厚厚的眼圈来——那很显然是常年睡眠不足所导致的症状。云叶忽然明白奈薇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墨镜了。“你失眠?”她问。

奈薇似乎迟疑了片刻。然后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失眠症?”云叶又按了按后脑,那里仍然有些疼痛,她从地上站了起来,也顾不得喝水的事情了,“呃……去找医生看看?”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在自己看来傻气无比的话来。说完之后,连她自己不禁都笑了起来——法师生病还要找医生,傻不傻呐。忽然,她想起开学典礼上奥菲琉说的那句话——“每一个法师或多或少都会落下魔法造成的病根或精神问题”,于是试探性地问:“这是……魔法留下的后遗症吗?”

奈薇又迟疑了片刻,还是再次点了点头,她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看起来只有可怜兮兮的一小点儿,完全没有平时那么高大。

“只是单纯的睡不着吗?”云叶来到沙发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奈薇似乎抖了一下。精灵闭上眼睛,过了片刻,睁眼,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粗暴,冷冷地看着她。

“我没事,回去睡你的觉。”奈薇命令道,语气听起来非常熟悉。她的被子慢慢凹下去两块,像是她的手在里面死死攥着它。云叶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和先前自己在床上打完滚后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都是尽力压抑着什么的语气,只不过她们压抑着的东西截然不同。

最终,云叶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回到床上,钻进被窝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但脑海里全是那张苍白的面孔。

她忽然有这么一种感觉:她和奈薇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些——近到她足以看到奈薇试图掩饰起来的另外一面。可是,为什么是自己?一个又一个不可解的疑问在她心里浮现,如果奈薇真的不愿意让她看到这一切,那么只要在电梯里强行让自己回去,那么自己最后也还是会无可奈何地回去的。

——因为自己是她前女友的妹妹吗?

一念及此,某个念头忽然在云叶的脑海里扎下了根来,疯狂地生长盘绕:她想知道奈薇和姐姐的事情,她想知道更多。或许,这是她少有的——或者说是绝无仅有的——了解姐姐的机会。云影……她现在人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这几年间又经历过什么?云叶知道,如果她直接去问姐姐,那么姐姐一定不会回答。而且一想到姐姐,不知为什么,她的胸中就有一种酸涩的怒气膨胀开来,让她无法平静,难以思考。

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静下心来进入梦乡。但不知过了多久,睡意也没有如期造访。在眼睛闭上后所营造的一片全然黑暗中,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在醒着。终于,在一片半梦半醒的疲倦之中,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坠入梦乡。

然后她梦到了姐姐。

那是一个遥远的午后,阳光明亮而朦胧,自己的家——在鸣海的家——依旧宽阔而空旷,偌大的房间中只有电视在播放着新闻。云叶在沙发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一片混沌的睡意中听着新闻播报员在读着什么。她靠在一个人的腿上,她抬起头想去看那个人,但是逆着明亮的光,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以及落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温柔的手。

在记忆中,她最喜欢被姐姐抚摸头顶的耳朵,每当那只温柔的手轻轻沿着耳廓划过,拨弄着耳尖的绒毛时,她都会感觉到一阵欣喜的战栗。在一片朦胧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可以尽情地依偎在姐姐身边撒娇的时候。

梦境依然在持续。她先是感到脑袋枕着的那双柔软的腿动了一下,然后姐姐温柔但坚决地把自己抱起来,放到了一边。云叶茫然而疑惑地挥舞着双手,在一片朦胧的光辉中看着那张模糊的脸孔。在光芒中,她似乎看到了记忆中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孩面孔,很快这张脸孔又变成了那绑着绷带、苍白的女人脸孔,可下一秒又变成了母亲的脸孔,满脸疲惫与憔悴的女人神色复杂地望着她。那时尚且幼小的云叶并不明白母亲的目光中蕴含着怎样的情绪,但事实上就算是在八年后的今天,她也同样不明白。

姐姐把她放在了沙发上,起身向房间里走去。云叶迷茫地追了上去,但姐姐抢先一步消失在了门后。她站在姐姐的房门前,不知所措。很快,姐姐的身影却又在客厅中}出现,她冲了过去,却看到姐姐背对着她站在门口,身边是一个大大的旅行箱。

云叶跑了过去,她几乎本能地迅速理解了这样一个事实:姐姐要离开了。她抓住了姐姐的旅行箱,哭着哀求姐姐不要走,但那个沉重而巨大的箱子却还是一点一点慢慢离开她的双手,就像一扇沉重而巨大的门正在她面前被关上。

她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哭泣,哀求,直到泪水淌了满脸,将视野抹成一团混沌模糊的色块。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哭声——亦或是祈求?——起了作用,那扇已经关上的大门忽然打开。她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个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然后死死地抱住了那人影的手臂。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她一叠声地哀求,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那个人影笨拙地弯下腰抚摸她的头,虽然落在自己头顶的触感有些微妙地不对,但云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不管不顾地拖着那个人回到了沙发边,把对方按在了沙发上,然后靠了上去。她执拗地想要让一切回到原本的样子,回到原本那个惬意而慵懒的下午,似乎这样就可以假装一切都从未有过变化。

那个人没有过多抗拒。云叶满意地蜷缩在“姐姐”的身边,枕着她的腿,抱着她的手臂。与自己肌肤紧贴的另一片肌肤有些冰凉,触感似乎更加坚硬一些,但云叶不想去思考这些微小的区别,她执意告诉自己,先前的一切哭泣与追逐都从未发生过,这个下午仍旧会继续下去,而且永不终结。

在一片心满意足的朦胧之中,她数次感到怀中的手臂在不安分地动弹着,似乎想离开自己。于是她不满地抱得更紧了。那条手臂尝试了几次后,最终还是无奈地老实了下来。云叶满足地用脸颊蹭了蹭它,缓缓沉入了一片甜美而安稳的梦乡中。

9、精灵饼干之哀思

写在前面:这一章已经被傻【哔——】审核炸了许多次了。

那么这一次还是惯例的删章重发,来试图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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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薇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她盯着明亮的天花板看了半晌,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十分反常地一觉睡到了现在。

她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要抬手揉揉太阳穴。和以往都不太一样,今天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太阳穴罕见地没那么疼了。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手似乎被挤在什么柔软温暖的物事之间。在短暂的迷糊过后,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同时,奈薇的大脑也猛地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转过头,看着蜷缩在自己身边熟睡的狐人少女。云叶赤褐色的头发略显凌乱地披散着,耳尖上的黑色绒毛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她紧闭着双眼,眉头舒展着,虽然脸上泪痕仍在,但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做了一个十分美妙的梦。

奈薇动了动手臂,终于发现了自己手上那奇妙触感的来源——她的整条胳膊都被云叶紧紧抱在怀里。更不妙的是,狐人女孩睡裙的一侧肩带滑脱了下来,从精灵的角度看过去,透过睡裙宽松的领口,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深邃的乳沟,以及左乳根部一颗小小的黑痣。成熟果实般沉甸甸的胸脯贴着她的上臂,透过单薄的衣衫,奈薇甚至能感觉到那一片柔软之中两颗触感明显的凸起。而她的手则一路经过云叶的小腹,被她夹在大腿之间,动弹不得。

维持着这个十足窘迫的姿势时,奈薇忽然意识到,不知为什么,两人的小腿也奇怪地缠在一起。她搜索了一下记忆,这才回忆起来,昨天晚上,她听到云叶在睡梦中哭泣,就起身前去查看,在试图把她推醒的时候,忽然被一把抓住手臂,紧接着这只小狐狸就像章鱼一样缠了上来,把她硬是拽到了床上。

奈薇没有办法,只能就这么躺在床上,任由她紧紧地缠着自己。但不知怎么,她自己却久违地睡了个安稳香甜的好觉,梦境平静得让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再次闭上眼睛,回到那个平静的梦乡里,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沉迷在这片温暖与柔软里。

但她没有。

奈薇强迫自己望着明亮的天花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自己的手和脚都抽出来。但云叶抱得太紧了,那柔软滑腻的触感让她这口气不但没能顺利地喘上来,反而急促地咳嗽了几声。云叶皱起的眉毛动了动,发出几声模模糊糊的呓语,然后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奈薇和她对视了片刻,狐人女孩低声呢喃了一句“早安”之后,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用脸颊蹭了蹭奈薇的肩膀,又张嘴轻轻咬了咬,再次闭上眼睛,似乎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然后她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又睁开了眼睛,眨了眨,盯着奈薇的脸看了几秒钟,表情忽然凝固下来,白皙的脸颊一点一点涨红。

“不是,我……那个……你……那个……”她慌乱地从嘴里挤出不成句子的词,混着奈薇听不懂的鸣海语,似乎是在羞怒攻心之下不自觉地蹦出了一串又一串的母语。奈薇用视线瞥了瞥自己被她抱在胸前的手臂,云叶低下头看了过去,头顶的耳朵一瞬间立了起来,整张脸庞红成了一个大番茄。她连忙放开奈薇的手臂,想要挪开身子,但是两人的小腿还缠在一起,她情急之下胡乱抽了几下都没能睁开,无所适从地咬着嘴唇,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奈薇哭笑不得,掀开被子把狐人女孩紧张得都有些发僵的腿抽了出来,得到自由的云叶猛地跳下了床,动作之迅猛活像一只逃脱了捕兽夹的小狐狸——

然后小狐狸一脚踩到了自己的拖鞋上,滑倒在地。

云叶揉着摔得生疼的屁股,却看到一只手伸到了自己面前。她下意识地握住,借力爬了起来。

“没事吧?”奈薇低声道。云叶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精灵坐在床上,身体沐浴在窗外照入的灿烂晨光之中。云叶逆着光,眯起眼睛,却震惊地发现,对方上半身完全没有穿衣服。

——该不会她昨天是裸睡的吧?云叶这么想着,放开奈薇的手,视线呆呆地从对方身上一寸寸扫过,扫过她与自己正好相反的,弧度平缓的秀巧胸脯,以及小腹上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但一条横切过整个肚子的狭长的疤痕让这一切都变得分外狰狞。

奈薇似乎没有意识到云叶的注视,抬起胳膊转了转身子,伸了个懒腰。于是狐人女孩又有些惊恐地看到了她腰背部位分布着的数个圆形疤痕——从形状上来看像是弹孔。

但是这种惊恐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云叶很快就回过神来,穿上自己的拖鞋,低下头不去看奈薇的眼睛,嗫嚅着道:“……谢谢。”

“嗯。”奈薇应了一句,语气如常。云叶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面,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她傻站了几秒,最终还是只撂下一句“再见!”就慌忙地抓住门把手使劲转动——但大门毫无反应。昨天晚上奈薇已经把门锁死了。云叶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奈薇叹了口气,下床走了过去。她身体的影子罩在云叶身上,小狐狸红着脸瑟缩了一下,再次惊恐地望着靠近自己,伸出手的“猎人”——

然后奈薇的手臂擦过她的头顶,用钥匙打开了门锁。云叶立刻飞快地跑了出去,颇有几分夺路而逃的意思。

奈薇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回到了床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一觉饱睡之后,她感觉脑袋轻松了许多。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开始怀念这种感觉了,这种久违的,能够平静入眠的安心感。一念及此,她不禁轻轻抚摸云叶刚才躺过的地方,床单上似乎还浸着少女的体温。

忽然,她“咦”了一声,从被子中拈起一根棕红色的柔软长毛。

…………………………………………………………………………………………………………………………………………………………………………

刚一离开奈薇的房间,云叶立刻就后悔了。

“如果被别人看到自己穿着睡衣从助教的房间里出来会怎么样”这个可能性,她在出门之前是一丝一毫都没有考虑过。但在奈薇房间的大门关上之后,她心里就猛地冒出了这个恐怖的念头。

但幸好,走廊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她定了定神,确定没有人看到自己出来之后,就尽量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走进了电梯间,回到了七层。一路上倒是有一两个同样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女生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云叶神色自若地和她们擦肩而过,打开了712室的大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克莉奈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但她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而云叶自己的床则仍然保持着昨晚的模样,乱糟糟的。

她来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刚一看到闪着提示灯的屏幕,心里就猛然一沉——母亲的回复终究还是来了?她犹豫两秒,划开屏幕,却发现发来消息的不是妈妈,而是克莉奈——准确来说,是打了个未接电话,时间是早晨九点半。

——早晨九点半!?

云叶的眼皮猛地一跳,把屏幕划到主界面,电子时钟上的“10:20”赫然在目。啪嗒一声,她的手机掉落在床上。云叶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天光,尚且有些迟钝的脑筋转了几秒钟,有气无力地得出一个结论——

——她又迟到了。

在心急火燎地穿好衣服之后,云叶就拿起书包冲出宿舍,刚来到室外,就觉得一阵凉风吹过,她夹着腿打了个哆嗦,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就这么光腿上阵——穿裤袜虽然麻烦,但是暖和啊。但现在折回去穿更浪费时间,于是她硬着头皮一路狂奔向教室。而当她推开这节课的教室大门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五十了。教室里坐满了学生,讲台前的教授是一位头发雪白,慈眉善目的老妇,当云叶冲进教室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老妇停下了授课,笑眯眯地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赶紧找个位置坐下,她这才灰溜溜地跑到教室最后排,随便挑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

刚刚坐到椅子上,云叶就觉得额角一痛,却是一个纸团飞了过来砸在她脑袋上。她朝纸团飞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几排座位之外朝她挤眉弄眼的克莉奈,以及她身边一个人占了半条长凳的艾格洛丝。看到她俩,云叶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朝她们苦笑一下,弯下腰捡起纸团展开。皱巴巴的纸上写着“昨天晚上跑去哪儿了!”,还画了个火冒三丈的小人儿。云叶犹豫了片刻,把纸叠起来收好——她并不打算回信,也不打算告诉她们两个昨天晚上的事情。

“各位同学,请打开你们的课本,《独角兽,狮鹫与龙》。”老妇的声音遥遥从讲台上传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云叶很清楚她在告诉自己。她转过身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她忘了把课本放到书包里。讲台上那位和蔼的老妇人还在笑眯眯地注视着她,云叶额头见汗,只能装模作样地在桌上摊开一本笔记本,然后压低身子试图避开这位教授的目光。

忽然,云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戳着自己的胳膊。她扭头一看,却是一本书被推到了她的身边。坐在她身边的女孩神色平静地向她点了点头:“我们一起看吧。”

云叶顿时松了一口气,大为感激地低声道:“谢谢……咦?你是……”话音未落,她就认出了对方——因为白色卷发和头上的羊角这两个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现任的班长梅莉·巴拉诺斯顶着她一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再次朝云叶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们谈谈龙。”这个时候,讲台上那位老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敲了敲黑板,于是上面慢慢浮现出了一头红龙的幻影——就像3D投影在上面的一样。那头龙在黑板上昂首阔步,忽然猛地伸开两片翅膀,脱离黑板飞到了半空中,绕着教室大厅飞了一圈,喷出虚幻的火焰——那火柱下面的学生们发出一阵惊叫,忙不迭起身躲避。

当红龙飞回黑板上后,教授和善地拍了拍手,“我想,大家应该都对龙这种魔法生物有一些基本的认知,尽管可能这并不准确,也不全面。现在我们——”

云叶望着黑板上那条红龙,想起了两天前自己在飞机上看到的那个云层间若隐若现的黑色影子,下意识嘟哝了一句,“我还见过龙呢……”

马上,教授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那位透墨索斯小姐,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云叶吓了一跳,全教室的学生再次把视线投到了她的身上。她感觉自己尾巴上的毛一根根地直立了起来,只好在众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低声说,“我见过龙……”

学生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讲台上的老妇再次拍手,于是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她笑盈盈地看着云叶,“噢?这可是难得的体验。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到的?”

这位教授的声音里并没有责怪或嘲笑的意思,云叶壮了壮胆子,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两天前……我在坐飞机来摩伦诺的路上,在飞机上看到了龙。”然后她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虽然只看到一个影子……”

学生中传来一阵轻笑。

“啊,龙群滞留。”教授恍然地点点头,抬起一只手压下了教室里的嘈杂,继续问道,“那么,你看到龙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

云叶低下头,那一天的情景恍若就发生在上一秒:飞机变暗,空气凝固,周遭的声音逐渐远去,无形的重量压迫着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嗫嚅,声音颤抖,“很……很害怕。”

这一回,没有人发出笑声。老教授再次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云叶坐下。“可怖存在,或者说,骇人威仪。”她说,“这是真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龙光是从其他生物的头顶飞过,就足以直接震慑它们的心灵。在它情绪激动——例如充满愤怒——的时候,这种影响心灵的效果还会进一步增强。一般来说,我们习惯将这一能力俗称为‘龙威’。”

“除此之外,真龙还具有所有已知生物中最强大的抗魔能力,还几乎完全免疫已知所有的非魔法干涉。换句话说就是,无论是魔法还是非魔法手段,都无法对龙造成任何切实伤害。”老教授顿了顿,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如果你们真的有机会惹怒一头龙,那么我能给你们的唯一建议就是:快跑。”

“教授。”一个女生举起了手,好奇地问,“您说龙免疫所有已知的非魔法干涉,那么核弹对龙有没有效呢?”

“我不知道。”教授摊开手,“目前整个弗恩世界只有两次在战争中启用核弹的记录,但这两次都不是针对龙的。或许你可以期待一下将来某个国家为了加速泛人种族的灭亡,真的对浮空大陆法梵德实行核打击……”

说到这里,她再次笑了笑,然后结束了这个话题,“现在,请诸位翻开教科书第17页,‘超自然生物的定义及分类’那一节……”

一个小时后,这节魔法生物总论课终于在铃声之下宣告结束。就和紫丁香小姐(以及云叶在这所学院遇到的所有教授)一样,这位老教授也同样下课爽利,毫不拖堂。不过在不留作业这一点上,她倒是比紫丁香小姐温柔多了。

几乎是下课铃声刚一停下,云叶身边的梅莉就站起身来,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起东西。云叶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开口道谢。而梅莉也点头回应,“这是我身为班长应该做的。”她说。这话反而让云叶有些尴尬,她本以为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会有人这么义正言辞地说这种话了,但是半羊人少女神情严肃,目光坚定,看起来却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

很快,克莉奈和艾格洛丝就顺着离开教室的人群来到了云叶身边,梅莉对她们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抱着书本离开了。克莉奈老大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云叶旁边的位置上,托腮看着她,“小狐狸,我觉得你该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她刻意强调了一下“晚上”这个词,引得艾格洛丝满脸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云叶吞吞吐吐地说,想要随便扯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但她抬头一看,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老教授已经来到了克莉奈身后,笑眯眯地举起手里的书本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哎哟!”克莉奈吃痛喊了一声,转过头去怒目而视,但看清楚来人之后,马上就缩下了头,支吾一会儿后,低声叫道,“……阿德莉亚奶奶。”

……………………………………………………………………………………………………………………………………………………………………

于是,理所当然地,在去下一个教室的路上,三人之间的话题就从“云叶昨天晚上到底去了哪里”变成了“克莉奈和阿德莉亚教授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她是我的奶奶,不过没有血缘关系。”克莉奈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低声说,“我是个被她收养的孤儿。”

云叶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她几句,但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什么又说不出来。克莉奈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开朗一些,“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个半精灵,如果我还跟着自己的父母,肯定不会像今天一样和你们一起在这所学院上学。”

“正因为你的奶奶是摩伦诺巫师学院的教授。”艾格洛丝接话道,“所以你才对这所学院知道这么多?”

“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你们早晚会知道。”克莉奈抱起胳膊,气呼呼地说,“我还以为能把这种神秘感保持得更久一点呢!”说着,她凶巴巴地去拧艾格洛丝的腰,半人马女孩笑着躲开,但克莉奈眼睛一转,干脆在她下半身的腰上拧了一把,“哼!跑得了人跑不了马!”

说笑间,她们来到了下一节课——超自然灾害总论课——的教室。和冥想课教室一样,这间教室位于一栋古堡建筑的地底,不过让云叶感到庆幸的是,这里和冥想课教室不同,并没有弥漫着那种奇怪的魔力,让她总算能够顺利地听完了这节课。

超自然灾害总论课的教授名叫塞伦,是一个穿深紫色碎花边黑长裙,头戴蒙面黑纱的年轻女性,整张脸庞只露出涂着黑紫色唇彩的嘴唇和白皙小巧的下巴,看不出种族。她说话的声音空灵而缥缈,回荡在仅有蜡烛照明的地下教室之中,显得颇为阴森。

在课上,塞伦向学生们展示了一张超自然灾害发生频率的曲线图,当然了,用的是投影仪。这让云叶稍稍感觉有些失望:这位说话声音空灵阴森的塞伦教授居然用这么现代的方式授课,未免太不巫师了。不过巫师学院能在网上选课这一点本身就很不巫师……

在那张图片上,横轴是时间,最左侧是摩根历元年,而最右侧是摩根历2010年——也就是现在。纵轴则是超自然灾害的发生频率。一条曲线从图片的左下角开始斜斜向上,但是在到达一个时间节点后,突然往上扬去,这个高峰一直持续了数百年,在即将抵达最右侧的时候突然再度往上扬去,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新高峰,然后消失在图片的右上角,表示这个可怕的高峰一直持续到现在。

在前半部分的授课中,塞伦讲述了超自然灾害的基本概念和它的主要成因。在她的讲述中,摩根历1200年和摩根历1940年爆发的两次巫师战争几乎将整个弗恩世界的灵性环境完全摧毁殆尽,在这片大地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永恒创伤。云叶注意到,两次巫师战争的时间,同时也就是曲线图上的两个恐怖的扬升点。

而在课程的后半部分,这个在云叶看来一切正常的现代社会在塞伦口中被摧残得体无完肤,她几乎把它形容成了一片灾难遍布的废土,战争留下了无数灵性灾害与社会问题,而这两者又互相刺激,结果就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恶性循环,一路听下来之后,云叶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在明天就要毁灭了都不奇怪。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塞伦讲课的时候,云叶总觉得这个教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就连为了解决各种恶性超自然事件,而到处东奔西走的各国巫师局与国际法师联盟,也在她口中变成了不停地做无用功的可怜虫——活像世界末日不可避免,而灾难的发生则完全是泛人种族自作自受。

最终,这节课在塞伦教授略显阴森的声音中结束了,但是直到离开地下,来到阳光照耀的地面上后,云叶脑子里也仍然是那双在面纱下弯出一个讥诮弧度的黑紫色唇瓣。

“为什么这些教授都对我们要遭罪这件事儿这么幸灾乐祸呢?”云叶说,“校长是这样,乌尔狄丝教授是这样,塞伦教授也是这样……”

“可能是她们性格扭曲吧。”克莉奈没好气地说,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了,我们该去吃饭了。”

就这样,三人朝餐厅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后,克莉奈忽然“咦”了一声,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云叶这才意识到身边空空旷旷的,艾格洛丝的身影不知道何时消失了。她和克莉奈一起回头,这才看到半人马少女在她们后面大概十几米左右的距离,站在路边面露难色地跺着地面。察觉到两人的视线后,她连忙跑了过来,但动作还是显得有些不自然。

“你没事吧?”克莉奈问,而艾格洛丝只是摇摇头。她望着头顶被林荫覆盖的天空,视线追逐着一只飞鸟消失在树叶构成的帘幕中,然后略显惆怅地收回目光,低声道:“好想跑步啊……”

“你喜欢跑步吗?”云叶问——直到这句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问了个蠢问题。

艾格洛丝犹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虽然不能说每一个肯陶洛斯人都喜欢跑步,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说着,她扭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下半身,“毕竟有着这样的身体,也没有办法嘛……就像本能一样。”

“跑步不是也挺好的吗?”云叶说,“既然想跑,那就去跑嘛。月亮湖周围不是有很大的一圈空地吗?”

艾格洛丝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那样……会很吵的吧?说不定会给大家添麻烦……”

“这倒也是,月亮湖周围经常有人散步,而且那里也全都是卵石,实在不适合跑步呐。”克莉奈说。就在她说出“这倒也是”的时候,云叶看到艾格洛丝的目光明显黯淡了一下。这个拥有(对于一般人体型来说)庞大身体的半人马少女低下头,默默地盯着脚下平整的路面,不再说话。

在这里的话……也不行吧。云叶看了看校区内部的街道,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路面平整,但这里的道路毕竟还是给行人和车辆准备的,以半人马的体型和速度,她们奔跑起来的话,和普通类人生物的奔跑根本不是一个概念。想到这里,她忽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还能偶尔在九方京的街道上看到售卖水果蔬菜的马车,但在初中之后就几乎完全看不到了。那些马匹病恹恹的眼神至今还留在她的脑海深处。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餐厅。这次云叶老老实实地往盘子里放了3蒂塔的纸钞,没敢再试图戏弄那个盘子。吃饭的时候,艾格洛丝也一如既往地只拿了一些蔬菜,而云叶则克莉奈则也一如既往地强迫她吃下了更多的东西。看着这个半人马少女吃东西的样子,云叶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明明有着这么大的个子,为什么却这么畏畏缩缩的呢?”当然,云叶并没有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而只是让它在自己脑袋里转了一转。然后她无意间和克莉奈对上了目光,也毫不意外地从对方的脸上读到了相同的想法。

在午饭之后,下午的时间也很快地过去了。或许是因为第一周的课程大多都是一些基础知识和理论,云叶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无聊。巫师学院的教授们将一样样常见事物在巫术中的象征意义告诉她们,但包括云叶在内的绝大多数学生都想要更快地接触到实际操作的部分——例如说,施行法术。毕竟,她们来到这所学院,不就是为了学习这个的吗?

在周末,云叶终于提出想要去格拉斯顿市内逛一逛。克莉奈同意了,但艾格洛丝却对此表示兴趣缺缺。她大概是不想搭乘公交车或者火车吧……云叶看着半人马少女的身体,这么想着。这样的体型在车厢内部确实很不方便,而且一旦坐下就要占至少两个或更多座位。随后,云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九方京的时候,也从来没在地铁上看到过坐着的半人马。

“或许肯陶洛斯人从本质上就不是适合城市化的种族”,她依稀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位社会评论家这么说过。当然,这个人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大抵是基于种族平等主义的声讨之中,消失无踪,但是他的这句话却留了下来,时至今日仍然可以在各种网站或者论坛中见到。

和克莉奈并肩走在去往月亮湖火车站的路上,云叶有些意外地看到了那座保安小屋,就是几天前她和奈薇进入学院时看到的那座。不过即使是在上午,这座小屋里也空无一人。保安究竟在哪儿呢?她抱着这个疑惑去询问了克莉奈,但半精灵女孩也同样一脸茫然。

就在她们讨论这个“保安小屋”里的保安究竟是不是幽灵或者别的什么魔法生物时,汽车的喇叭声忽然在她们身后响起。两人赶紧让开道路,然后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过去。云叶看得清楚,这辆车分别就是那天奈薇开的那辆车。她原本习惯性地认为现在开车的也是奈薇,于是有些别扭地转过身去,不想看到她的脸。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驾驶室里居然是乌尔狄丝教授。

精灵女巫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俩,就那么开着车驶了过去。云叶则彻底愣在当地,奈薇说过的那句话突然在她耳边再次回响起来——“这是上司的车。”是啊,作为冥想课的助教,奈薇的上司可不就是乌尔狄丝教授吗?

“原来那些摇滚乐是她的爱好吗……”云叶站在路边喃喃说了一句,忽然感觉十分之滑稽,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克莉奈疑惑地看着她,但云叶只顾笑,直到笑够了,她才直起腰来,抹抹眼泪,对克莉奈把这件事情解释了一遍。

现在,云叶觉得自己似乎离这位教授又近了一点儿了。

不过忽略掉这个小插曲后,整体而言,云叶此次的格拉斯顿市之行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儿乏味。和云叶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格拉斯顿市(当然毫无疑问地)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在这一点上,它和云叶已经习惯了的九方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在九方京可以见到的各种高档品牌,在这里也有,而且(也理所应当地)没有任何区别。要说它和九方京最大的区别,大概也就是大街上满地都是金发尖耳朵的精灵了吧。

起初,云叶还试图在这里找到美食杂志或者网络上那种古色古香的小面包房——用红砖砌成的墙壁,店门口挂着手工制作的木招牌,橱窗里是用树叶包着的手工精灵饼干——但在不死心地拉着克莉奈转了一大圈后,她不得不揉着酸痛的脚踝,宣告放弃,然后退而求其次地在街头小店买了一些炸鱼薯条,但也吃得并不怎么愉快,味道老实说很不好,(也理所当然地)并没有学院餐厅里家事妖精们做的好吃。

“在这种大城市,你说的那种店铺已经很少。”听完云叶的描述之后,克莉奈这么回答道,“现在这种小店只有在乡镇才能看到。至于这里嘛——”

她带着云叶走进路边的超市,在里面找到了放在货架上,用塑料纸单独包装着的精灵饼干。云叶好奇地买了几块,却发现它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吃——不但不如宿舍里的早餐,甚至无法还原飞机上初见面时带给她的那种美味冲击。她只感觉它口感发粉,不但并不酥脆,而且过于强烈的甜味也掩盖了小麦本来的香味。

“现在这里基本上只有这种东西。”克莉奈告诉她,在格拉斯顿,已经很少有店铺会手工制作精灵饼干,就算有,那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这种精灵传统点心被放进了工厂里进行流水线制作,配料和烤制火候被一成不变地完全量化,被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后,用塑料纸而不是树叶装上,送往各大城区的各大超市。

最终,云叶把那些用塑料纸而不是树叶包着的精灵饼干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她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件事: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格拉斯顿市,那个有着古朴的石质建筑,那个在每条街上都可以看到面包作坊,而每个作坊烤出的精灵饼干味道都不一样的那座城市,在很久以前——或许比她想象得更久——就已经不存在了。

是什么让她还残留着“格拉斯顿市是那个样子”的错觉?在草草结束这段旅程,回到学院里,踏进那片绿荫下的一瞬间,云叶得到了答案:是摩伦诺巫师学院。是这所学院仍然坚守着旧日的一片阵地,是这里依然保存着那些过去的东西。她又想起紫丁香小姐所说的那些话,科学与现代工业一直向前,追求未知的领域,而法师们则溯本追源,探求心灵背后的秘密与世界的真实,两者殊途也殊归。

或许真的是如此,逐渐在现代世界消失的那些事物,无论它们是因为什么而被现代社会视为不再有价值,法师们都会把它们珍而重之地保存起来。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云叶突然非常想吃家事妖精们做的精灵饼干,想到吃上个一天三顿都不会腻的程度。

9、精灵饼干之哀思

奈薇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她盯着明亮的天花板看了半晌,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十分反常地一觉睡到了现在。

她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要抬手揉揉太阳穴。和以往都不太一样,今天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太阳穴罕见地没那么疼了。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手似乎被挤在什么柔软温暖的物事之间。在短暂的迷糊过后,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同时,奈薇的大脑也猛地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转过头,看着蜷缩在自己身边熟睡的狐人少女。云叶赤褐色的头发略显凌乱地披散着,耳尖上的黑色绒毛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她紧闭着双眼,眉头舒展着,虽然脸上泪痕仍在,但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做了一个十分美妙的梦。

奈薇动了动手臂,终于发现了自己手上那奇妙触感的来源——她的整条胳膊都被云叶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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